弗吉尼亞.伍爾芙的飛蛾

　　1940年9月的一個早晨，英倫三島一如既往的寧靜與美麗，弗吉尼亞·伍爾芙在初升的朝陽中慵懶地伸了伸腰，放眼望去，遠處連綿的耕地、草場與山巒交接，沐浴在淡紫色的霧靄中，突然一只枯黃色的飛蛾，扇動著翅膀，翩翩飛進伍爾芙的視野，飛至明凈的窗前，幾經(jīng)掙扎，最終無助地死去……弗吉尼亞·伍爾芙，這位有著明凈額頭與知性氣質(zhì)，雖然從未接受過學(xué)校教育，卻在英國文學(xué)史上涂抹下濃郁一筆的英格蘭女郎，這朵布盧姆斯伯里才子們心目中的英格蘭百合，用自己的生花妙筆，在一篇名為《飛蛾之死》的散文中為我們描述了這只飛蛾的命運，字里行間，身為一名女權(quán)主義斗士，伍爾芙不自覺地將自己的命運與這只飛蛾結(jié)合起來……
　　
　　飛蛾誕生
　　“每當(dāng)它飛越窗前，我總覺得有一絲生命之光亮起。”
　　弗吉尼亞?伍爾芙出生在女性作家群星輩出的維多利亞時代，其一系列意識流小說奠定了她在英國文學(xué)史上引人矚目的地位，而她對女性存在的歷史與現(xiàn)狀獨具慧眼的反思與洞察，更使其成為女性主義批評史上的奠基式人物。
　　盡管出生于富貴之家，其父萊斯利?斯蒂芬是著名編輯和文學(xué)批評家，位及爵士，然而其父親、兄長憑借著男性的威權(quán)，對她一向嚴(yán)厲苛責(zé)，在這樣的家庭里成長起來的伍爾芙既無比富足又萬分窮困——物質(zhì)上的她衣食無憂，生活體面，而其精神卻被漂洗得暗淡蒼白。對其父兄而言，她永遠是枝用來炫耀或陪襯的花朵——但這枝嬌美異常的花朵后來竟被其異母兄弟越軌采擷，這在伍爾芙的心頭留下永難磨滅的陰影，也為其日后的精神失常埋下了禍根。
　　長期的隱忍與壓抑下，伍爾芙只能牢牢攀附著母親的血緣之愛，而1895年母親的去世終于使年僅十三歲的她精神崩潰了，從此瘋癲困擾了她的一生。盡管生前曾數(shù)次精神失常，幾度自殺未遂，而她筆下的文字卻一如既往的典雅、優(yōu)美，對于幼年的悲慘遭遇，只字未提——因為再多的文字也無法形容她幼年的苦楚，再多的文字也難以彌補她當(dāng)年的精神創(chuàng)傷。就這樣，弗吉尼亞?伍爾芙，這只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學(xué)的飛蛾，開始用苦澀的記憶和跳躍的文字編織起了自縛之繭。
　　自縛之苦
　　“作為一只飛蛾浮生在世，而且是只有一天生命的飛蛾，真是命運不濟。”
　　幼年時曾遭到兩位異母兄弟性侵犯的經(jīng)歷，嚴(yán)重?fù)p害了伍爾芙的身心，而姐姐斯妲拉懷著身孕死去的場景更使她將性愛與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因而終其一生，伍爾芙都未能消除對性愛和婚姻的恐懼。
　　母親去世之后，成為鰥夫的父親并沒有給予伍爾芙太多的溫情，反而經(jīng)常用粗暴的言辭傷害自己的女兒。受盡苦楚的伍爾芙于是和同病相憐的姐姐瓦內(nèi)薩的感情逐漸親密。1904年，父親去世后，姐妹二人租住到倫敦的布盧姆斯伯里，隨后一大批文化貴族聚集到她們身邊，其中包括小說家福斯特、美學(xué)家羅杰?弗萊、哲學(xué)家伯特蘭德?羅素、傳記作家利頓?斯特雷奇、經(jīng)濟學(xué)家凱恩斯、詩人艾略特、畫家鄧肯?格朗特，等等。而伍爾芙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布盧姆斯伯里文化圈（Bloomsbury Group）這個20世紀(jì)最自命不凡的文化沙龍的核心人物。
　　然而，布盧姆斯伯里文化圈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伍爾芙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她當(dāng)時唯一的精神依靠——姐姐瓦內(nèi)薩最終接受了克萊夫?貝爾的求婚，即將建立自己的家庭——感覺遭到拋棄的伍爾芙憤怒地離去。
　　在弗吉尼亞?伍爾芙的小說里，字里行間流淌著詩人般的敏感與憂郁，由于意識流手法的運用，她的文字如同飛蛾，你永遠也捕捉不到其飛舞的痕跡，她用對形式的忽略，表達著自己對肉體的漠然，對靈魂的關(guān)心。然而終其一生，她都未能走出童年記憶的陰霾，只能獨自躲在用文字織成的絲繭中，逃避著殘酷的回憶——縱然筆耕不輟，聲譽日隆，卻依然自卑沉默，自慚無比，甚至在經(jīng)歷過破繭之痛以后，伍爾芙依然和丈夫保持著無性婚姻，直至去世。因而，如果我們僅僅把伍爾芙看作是一個反叛傳統(tǒng)、蔑視威權(quán)的同性戀作家，一個女權(quán)主義的始作俑者，而妄加評論的話，對她是多么的殘酷與不公！
　　破繭之痛
　　“……抗?fàn)幋_屬英勇超凡，而掙扎又是如此之狂暴，飛蛾最終翻身成功了。”
　　1911年，伍爾芙終于意識到必須面對婚姻這個沉重?zé)o比的話題了。一只優(yōu)雅的英格蘭飛蛾，即將撕破長久以來用苦澀的記憶和跳躍的文字編成的自縛之繭，呼之欲出了。然而，這個破繭過程是痛苦的，無論是對伍爾芙，還是對其丈夫而言。
　　伍爾芙曾和同性戀作家利頓?斯特雷奇訂婚，而斯特雷奇后來認(rèn)為自己的朋友雷納德更適合伍爾芙，便極力撮合。相處一段時間后，萬般猶豫的伍爾芙答應(yīng)了雷納德的求婚，二人最終于1912年步入婚姻的殿堂——這讓布盧姆斯伯里的才子們驚訝萬分，他們始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相信伍爾芙能與才智平平的雷納德天長地久，但事實證明，嫁給雷納德是伍爾芙一生做出的最正確的決定。
　　然而，擁有嫻雅風(fēng)度與超凡智慧的伍爾芙絕不是一個合格的妻子，將其娶進家門，不啻于一場災(zāi)難。但是早已被伍爾芙的絕世才華傾倒了的雷納德，坦然接受了她性冷淡的現(xiàn)實，毅然放棄了自己的生育權(quán)，心甘情愿地與其一同攜手度過了29年的無性婚姻生活——他不但要悉心照料時刻瀕臨癲狂狀態(tài)的妻子，還要忍受著她與一系列男女戀人的曖昧與緋聞。
　　1913年夏天，伍爾芙再度精神崩潰，吞服安眠藥自殺，正是雷納德的鎮(zhèn)靜和機智使其最終化險為夷——雷納德本可以將伍爾芙送進精神病院，但他覺得自己的精心照顧更有助于妻子的康復(fù)。就在雷納德的悉心照料下，伍爾芙這朵英格蘭的文學(xué)奇葩，終于全面綻放了——她的所有小說都是在婚后寫成的，甚至為了方便出版其作品，雷納德還幫助她成立了自己的出版社。
　　對于丈夫自我犧牲式的關(guān)愛，弗吉尼亞?伍爾芙看在眼里，記在心頭，她曾不無感激地稱雷納德就是自己生命中隱藏的核心，是自己創(chuàng)造力的源泉。
　　1940年，德國空軍開始轟炸英倫三島，倫敦城滿目瘡痍，他們的出版社與住所都被炸毀，只得避居鄉(xiāng)下。當(dāng)寄托心靈的家園毀滅于戰(zhàn)火，伍爾芙的精神狀況也跌落到了谷底，她在給友人的信中痛心疾首地寫道：“我生命的激情，就是倫敦城……看見倫敦整個被摧毀，這太刺痛我的心了！”
　　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伍爾芙像蛾子一般騷動不安，她設(shè)想過服毒，也設(shè)想過自焚，猶如一只撲火的飛蛾，慨然赴死。
　　飛蛾之死
　　“搏斗告終，這微不足道的生命死了。”
　　1941年3月28日凌晨，弗吉尼亞?伍爾芙神色恍惚地走到烏斯河畔，懷揣碎石，自沉河底。59歲的她拖曳著孱弱之軀，投身于死神的懷抱，音容笑貌卻定格在永不凋落的盛年，與此同時，她將永生與不朽留給了藝術(shù)，其文字至今仍在英國文壇如鮮花般盛開。
　　三個星期后，伍爾芙的遺體被發(fā)現(xiàn)。雷納德隨后將妻子的骨灰安葬在一棵樹下，墓志銘上刻寫的正是伍爾芙小說《波浪》的結(jié)尾：“死亡，即使我置身你的懷抱，我也不會屈服，不受宰制。”
　　這就是20世紀(jì)杰出的意識流大師、女權(quán)主義的奠基者弗吉尼亞?伍爾芙的最后歸宿。終其一生，她執(zhí)筆書寫靈魂，滿足于精神之愛，把文字當(dāng)成宗教，把感情當(dāng)作布道，把丈夫視為朋友，把死亡看成飛翔——盡管她過早地將生命之燭燃燒殆盡，但卻催生出一朵永不凋敗的文學(xué)奇葩。
　　在《飛蛾之死》中，伍爾芙寫道：“幾分鐘之前，生命曾顯得那樣奇譎，如今死亡也是同樣地奇譎。” 伍爾芙將我們帶至悲劇的舞臺上，沒有道具，沒有音樂，只有一個無法突圍的飛蛾，一個注定失敗的角色，還有它擁有的全部的勇氣。飛蛾身上蒙上的那層奇妙而悲郁的色彩，浸滿了伍爾芙對弱者的同情與悲憫。許多年前，這只飛蛾代伍爾芙說出了她留給世人的遺言：“哦，是的，死神畢竟比我強大！”在伍爾芙看來，既然死亡是絕對的，誰也無法逃脫命運編織的死亡之網(wǎng)，那么請你珍惜生命中的每一瞬間，不懈地追求光明與希望吧，就像那只小小的飛蛾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