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明朝萬歷末年以來,梅、蘭、竹、菊并稱,以“花中四君子”而馳名天下。早在宋元時期,中國花鳥畫即喜
以竹、梅為題材,配之以松,人稱“歲寒三友”。元朝畫家梅花道人吳鎮在“三友”之外補畫蘭花,名之“四友圖”。到了明神宗萬歷年間,集雅齋主人新安黃鳳池舍松而引菊,輯成《梅竹蘭菊四譜》,準備作為學畫的范本刊刻流布。他的好朋友,明代著名文學家和書畫家華亭陳繼儒在這本畫譜上題簽“四君”,借以標榜君子之清高節操。此后,梅蘭竹菊“四君子”之稱不脛而走。隨之,又有人在四君子之外或援松樹、或援水仙、或援奇石,組合配伍而成“五清”或“五友”。直至清代《芥子園畫傳》專列蘭、竹、梅、菊四譜刊行于世,四君子之說遂漸趨定型并深入人心,傳遍神州大地。
雖然梅、蘭、竹、菊四君子并稱較為晚近,但四者進入中國人的審美視界,成為文人士大夫精神生活向往的高標,卻是早已有之,源遠流長。“有條有梅”、“其臭如蘭”、“綠竹猗猗”、“菊有黃華”,在《詩經》《尚書》《周易》等中華元典之中,梅、蘭、竹、菊都已經展露了自己的優雅身姿,成為影響中國人幾千年人格塑造的重要源頭和精神寄托。
感物抒懷,托物言志,這種內斂含蓄的表達方式,是東方審美文化區別于西方審美文化的主要特征之一,并于梅蘭竹菊四君子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在中國傳統的精神世界中,講求天人合一,人與自然和諧共生是一個永恒的話題。不難想象,在以農耕文明為主體的古代中國,對天人關系的探討和關注順理成章地持續成為人們思辨的焦點。面對著春夏秋冬四季輪替和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的循環變化,我們的偉大祖先敏感地體悟到了“天行有常”和“物變有度”的道理,并巧妙構建了春蘭、夏竹、秋菊、冬梅的對應關系,賦予其豐富的“時間秩序”和“生命意義”內涵。古人通過對這四種植物生長習性和姿貌形態的仔細揣摩與品昧,經過內心移情和外植,歸納出了梅高潔傲岸、蘭幽雅空靈、竹虛心有節、菊淡雅清貞的顯著特征,并將其與人生的修養操守一一建立關聯,實現了物言心說的精神世界的表達。在這樣的內在的天人對話當中,人生的價值取向有了明確的精神參照系,內心境界得到了洗滌和提升,而梅蘭竹菊所共有的“清華其外,淡泊其中”的品格,則成為中國人最為神往的人格追求目標。因此,只有全面了解了梅蘭竹菊的文化內涵,才算是真正走進了中國人的內心世界。
感情細膩的中國古人,對自身周邊的花草樹木、鳥獸蟲魚都賦予了人之于自然的一片真情。而大自然也毫不吝惜,傾其所有,將其最真最美的一面展現在世人面前,并通過像梅蘭竹菊這樣的自然鐘萃的精靈,凈化人類的內心世界,推助人格塑造,關懷生命意義,升華出人生境界之大美。這種人與自然的和諧永恒,對于當下的人類社會而言,顯得尤其具有借鑒意義。由此看來,梅、蘭、竹、菊之所以能博得四君子的雅稱,決非浪得虛名,而是各具特色,歷經中華文明幾千年陶冶而形成的。
在新的一年來臨之際,天寒地凍,萬木蕭疏,唯有梅花傲然挺立,繁花滿枝,冷香習習,傳報春意,因此可以說,梅花既是一年中最后一個季節開放的花,又是一年中率先開放的花。正如南宋著名詩人陸游所言,梅花“寂寞開無主”,不求人前顯赫,她也“無意苦爭春”,但卻“一任群芳妒”,以冬春之交開花最終“獨天下而春”。這并不是刻意為之,而是順其自然,渾然天成。梅花憑借自身的嶙岣傲骨,不畏嚴寒,不爭芳妍,靜靜綻放,其高標獨秀的氣質,孤清堅貞的品格不禁令人聯想起“清雅俊逸”的君子。的確,君子淡泊隱逸,與世無爭,不求識賞,堅貞自守,這種理想的人格風范,不正像那“萬花敢向雪中出,一樹獨先天下春”的抖擻傲梅嗎?所以,梅與君子一經結合就成為歷代文人雅士敬仰推崇的對象。
梅原產于中國,我國植梅賞梅的記載至少已經有三千余年的歷史了。從《詩經》中的“有條有梅”,人們只重果梅而不重花梅,到春秋戰國時期“梅始以花聞天下”;從漢代上林苑中梅多異品,到晉朝陸凱折梅傳遞友情;從南朝劉宋壽陽公主偶扮梅花妝,到傳說中隋代趙師雄于羅浮山巧遇梅花仙子:從唐代宋璟詠梅“獨步早春”,到北宋林和靖自稱“梅妻鶴子”,中國賞梅文化傳承不絕,梅花內涵漸趨豐富,梅花特質不斷被挖掘,終于到南宋時期孕育出了我國也是世界上第一部梅花專著——范成大《梅譜》。
范成大的《梅譜》又稱《石湖梅譜》《范村梅譜》,成書于南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年),距今已經有800余年的歷史了。從晚唐至兩宋時期,我國民間藝梅賞梅迎來了第一個興盛期,梅花新品種層出不窮,栽培技藝不斷提高,以梅為主題的詩詞書畫作品大量涌現,有關梅花的著作也脫穎而出。比如,周敘《洛陽花木記》、張镃《梅品》、宋伯仁《梅花喜神譜》、釋仲仁《華光梅譜》等,范成大的《梅譜》就是在這樣的梅文化氛圍之中出現的。在上述著作中,《梅花喜神譜》和《華光梅譜》側重于畫梅圖譜,《洛陽花木記》和《梅品》又略顯單薄且不專精,因而更加突顯了《范村梅譜》的地位和影響。范成大晚年致仕后退居故里蘇州石湖,仿效林逋而筑構范村,植梅栽菊漸成規模,遂醉心于藝梅賞菊,悠游園圃,怡然自樂。他酷愛梅花,一生以梅為題賦詩170余首,并多方搜求各種梅品,經過仔細觀察和辨別,終于選定了12種梅品,編撰成《梅譜》一卷,為后世藝梅積累了寶貴的精神財富。
當梅香飄至明清時期,人們又借梅花之五瓣賦予其五福之文化寓意,即梅花五瓣象征著快樂、幸福、長壽、順利與和平。至此梅花一改往日孤傲清逸的形象,以傳春報喜的面目進入尋常百姓家,化身為中華民俗文化中的重要一員。喜鵲登梅、竹梅雙喜、梅開五福等等,成為中國民間傳統吉祥圖案的主要內容之一。在這場文化蛻變之中,梅花的高標品格絲毫沒有被低估,反而更加展現了君子自甘奉獻的凜然大義。這種“零落成泥輾作塵,只有香如故”的境界,恐怕才是真正梅香萬年的永恒價值之所在吧!
在梅蘭竹菊四君子之中,蘭又被特指為“花中君子”,這是因為她一身而具備君子“全德”。比之松、竹、梅歲寒三友,松有葉而少花香,竹有節而少花姿,梅有花而少葉貌,唯獨蘭于葉、花、香三者兼具有之,且以氣清、色清、姿清、韻清這四清飲譽群芳,故而稱蘭為花中“全德”絲毫無溢美之詞。蘭花堅貞素潔,不擇地而生。她既可長在深山窮谷,遠離塵囂而不自怨自艾,又可生在堂前庭階,身居世俗而不沾沾自喜,永遠都是亭亭靜立,淡潔素雅,可比君子之堅貞操守不為時移,不為世易。“深林不語抱幽貞,賴有微風遞遠馨。”蘭花幽香清雅,甘于寂寞。她不以花姿艷麗取媚于人,不以莖節挺拔著稱于世,唯以素淡綿長的清雅之氣令^心曠神怡,回味無窮,可比君子之寧靜致遠,“人不知而不慍”的高尚品德。所以,古人稱蘭花為君子中之君子,有王者之風,有國士之美,有馨德之香,誠不為過也!
“韻而幽,妍而淡”的蘭花早就引起了中國古人的傾心和移情。蘭花從早期的佑子生育價值,到孔子拔升其當為王者香;從鄭穆公因蘭而生,到越王勾踐種蘭渚山;從屈原“滋蘭九畹,樹蕙百畝”,到劉向“十步之內必有芳蘭”;從嵇康“猗猗蘭藹,殖彼中原”,到陶淵明“幽蘭生前庭,含薰待清風”;從唐太宗孿世民“春暉開紫苑,淑景媚蘭場”,到李白“孤蘭生幽園”,“香氣為誰發”;從陳子昂“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到陳陶“種蘭幽谷底,四遠聞馨香”,在這千年的時光流轉之中,中國古代文人雅士從來就沒有偏離過蘭這一主題。雖然漢代之前的蘭草與后世的蘭花有著天壤之別,魏晉野生蘭也與唐代盆栽蘭有著較大差異,但是這些瑕疵絲毫不影響人們對蘭之君子形象的熱烈傾慕與追捧。這股熱情延續到兩宋時期,愛蘭者將“致蘭得子”、“秉蘭祓邪”、“紉蘭為飾”、“喻蘭明德”的蘭文化內涵發掘得淋漓盡致,終于形成了自上而下全社會的賞蘭高潮。在這樣的藝蘭大背景之下,具有總結性質的蘭花專著《蘭譜》應運而生了。
南宋理宗紹定六年(1233年),宋室宗族趙時庚撰寫出《金漳蘭譜》,成為我國也是世界上第一部蘭花專著,譜中共記載了32種蘭花。14年之后,也就是在宋理宗淳祐七年(1247年),漳州龍溪人王貴學又在前人的基礎上撰寫成《王氏蘭譜》,詳細記載了50個蘭花品種,兼及介紹了蘭花定品的原則、分拆栽培的方法和施肥澆水的技巧,將宋人對蘭花的研究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峰。此外,兩宋時期出現的涉及培蘭的著作還有陳景沂《全芳備祖》、托名趙時庚的《蘭譜奧法》、吳懌《種藝必用》、李愿中《藝蘭月令》等。相比較而言,《王氏蘭譜》在有宋藝蘭諸書中最受人推崇,“較趙氏《金漳蘭譜》更可貴”,明代王世貞亦云“蘭譜惟宋王進叔本為最善”,可見其影響既深且遠。因此,今日展讀《王氏蘭譜》,將再一次把人們引入到蘇軾所云“春蘭如美人”的宋代藝蘭世界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