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盧作孚先生在我心目中可謂是高山仰止。
他於兵荒馬亂的年代竟然不可思議地
創辦出了卓越一流的企業;
但在民族危難之際,他卻拼上傾注著自己心血的企業,
譜寫了一曲中國版敦刻爾克的救亡曲;
而在巨富面前他的那種“生而不有,為而不恃”
的淡定超然,又無人企及。
—— 海爾集團董事局主席兼首席執行官 張瑞敏
【人物檔案】
盧作孚(1893-1952年),原名魁先,別名盧思,重慶市合川人,中國著名愛國實業家、教育家、社會活動家。自幼家境貧寒,輟學后自學成才;從自學成才始,到創建學校、圖書館、博物館,普及文化和教育,多有建樹。1925年創辦的民生公司是中國近現代最大和最有影響的民營企業集團之一;1952年在重慶辭世。
毛澤東曾對黃炎培說:在中國近代歷史上,有四個人是我們萬萬不可忘記的,他們是搞重工業的張之洞,搞紡織工業的張謇,搞交通運輸業的盧作孚,搞化學工業的范旭東。
華人船王包玉剛曾說:“如果盧作孚還健在,就不會有我今日的包玉剛。”由此可見,盧作孚在近現代中國航運業上的地位。
盧作孚,一個重慶合川的小學文化的商人,卻在并不長的一生中建立了不朽的事業:辦船運,能讓軍閥心甘情愿把自己的船交到他的手上,而成為中國船王;抗戰最危急時刻,他幾乎以一己之力完成了中國的敦刻爾克式壯舉—宜昌大撤退;辦教育,把北碚建設成一片世外桃源;他多次被軍閥和國民政府委以高官,卻大多堅辭而去,即便赴任也很快離職;他是中國大實業家,卻在自己的公司內股份極少,生活清貧樂道;他年不到四十已須鬢蒼白,然其目光炯然,聲音清亮,其熱忱和精神,處處都像個宗教改革家。
創民族航運高峰
籌辦民生公司之前,盧作孚的理想是“教育報國”,他當過中學老師,還干過滬州永寧公署教育科長、擔任過成都民眾通俗教育館館長。在軍閥混戰的年代里,四川連綿戰亂,盧作孚深感紛亂的政治不可以憑依,開始考慮找一項有關國計民生、有發展前途的事業,轉向以經濟為中心,萌生了創辦實業的念頭,想把教育救國和實業救國結合起來。
四川物產豐富,但交通閉塞,盧作孚認為“航運是一切事業之母”。1925年10月,盧作孚在家鄉籌辦民生公司,這一年他32歲。在孫中山的三民主義中,盧作孚感到民生主義更為迫切,所以就將自己要創辦的公司命名為“民生實業股份有限公司”。
民生公司創業相當艱難,盧作孚在上海定制的一艘排水量僅為70噸的小輪船造價就需要3.5萬元,而民生公司募款卻僅為2萬元,實際到位的僅8000元。在這些錢里,他居然還要拿5000元辦一個合川水電廠,剩下的3000元就當作是第一艘船的定金了。
好在東拼西湊,總算是湊齊了買船費用,盧作孚和他的“民生號”開始了一統川江航運的旅途。
從小小的民生號開始,幾年內,盧作孚和他的民生實業公司就完成了長江上游的航運界整合。他們的船小且少,但是通過精細科學的管理,民生公司在航運業務上盈利頗豐,而且很快就開始了兼并重組業務。
民生公司的董事、銀行家吳晉航把盧作孚的兼并業務稱為“發展兼并三部曲”:先是以公道的價格兼并長江中上游一帶的華商輪船公司;然后憑借和四川軍閥的交情,他居然兼并了軍輪(四川軍閥大都有自己的輪船公司,但很多因經營不善而虧損);最后他還創造了兼并外國輪船公司的奇跡。
用今天的話語來復述盧作孚的創業過程,可以用“輸出管理”和“制度創新”來概括。盧作孚為人極刻苦,把旅客看作是上帝,視服務好壞為企業發展的不二法寶。
他制定了完整的規章制度,僅考核成績表就多達27種之多,對茶房如何敬茶、添飯都有著嚴格規定。為了貫徹這些細節,他專門成立了很多培訓班來落實。很多被兼并的公司在民生嚴密精細的管理制度下,很快就走出了虧損的處境。
以前輪船公司是船老大說了算,人、財、物一把抓,而盧作孚建立了“四統制”:輪船的人員公司統一任用;財務由公司統一管理;燃料按照規章統一由公司發送;駕駛歸船長統一指揮。這些細節今天看來都極為符合現代管理制度的要求。
在民生公司里,盧作孚始終是一個強勢人物,即便他幾次應邀做官,也都沒有放棄總經理的職務。民生公司的所有權和經營權分離,而且股權分散,大股東也不一定就能擔任董事或者董事長,這種產權和經營權的架構讓盧作孚始終牢牢掌握了對民生的話語權。
他把技術和管理看作民生成功的秘訣:民生公司是最早安裝無線電的華商輪船公司,盧作孚一直在積極爭取買好船,用最好的設備。沒有三峽工程時,長江上游每年都會遭遇枯水期,盧作孚發明了三段航行法,根據不同船只特點,把重慶到宜昌之間的航段分三段,讓不同輪船分別行駛,創造了枯水期也能行船的奇跡。
在盧作孚的帶領下,到1937年全面抗戰前夕,民生公司已經擁有46艘輪船,總噸位達18718噸,職工3991人,資產1215萬元,接下了長江上游70%的航運業務,是我國當時最大的民族航運企業。
中國的“敦刻爾克”
1937年,抗戰全面爆發。10月25日,武漢失守,12月13日,南京淪陷。國民政府被迫遷都重慶。為了堅持長期抗戰,保證抗戰供應,大量的設備、物資以及工廠必須轉移到以重慶為中心的大后方。
當時入川,少有公路,更沒有鐵路,唯一只有走長江。而宜昌以上航道狹窄,彎曲復雜,灘多浪急,險象叢生,有的地方僅容一船通過。1500噸以上的輪船不能溯江而上,所有從上海、南京、武漢來的大船,當時都不能直達重慶,乘客和貨物都必須在宜昌下船換載,轉乘能走峽江的大馬力小船,才能繼續溯江進川。
1938年9月,從長三角一帶轉運至武漢的大量設備、物資以及人員很快就撤到了三峽一線—宜昌。中國的兵工業、航空工業、設備制造業、輕工業等物資皆云集于此,大量的武器彈藥、汽油也都在江邊集中。
與此同時,日軍節節逼近,中國軍隊且戰且退。日本人的飛機已經在不停地轟炸宜昌。更為可怕的是,40天后,長江就將面臨枯水期,物資無法通過輪船運送到大后方。在此千鈞一發之際,盧作孚的民生公司是最重要的運送力量,中國把目光集中到了這個小個子四川人身上。他緊急動員民生員工:“國難當頭,民生公司應當首先動員起來參加戰爭!”
正常情形下,民生公司在這40天里,最多能運送1.4萬噸的物資。然而,待運的物資有9萬噸,需入川的各種滯留人員高達3萬。
10月23日,盧作孚到達宜昌。在召開公司緊急會議后,他通宵達旦做出一份緊急運輸方案:三段運送法。
宜昌至重慶,去時溯江而上,要走4天,返回順江而下需2天,來回一趟6天。為了縮短運載時間,整個運輸劃分為三段航行。即宜昌至三斗坪為第一段,三斗坪至萬縣為第二段,萬縣至重慶為第三段。每艘船以吃水深度、馬力大小為基本依據,用一部分船只先運貨物至三斗坪,當即返回,再由公司調船運至萬縣或直運重慶;對重要物資和大型貨物則由宜昌直接運至重慶,并在重慶滿載出川抗日的士兵,再順江而下。
為了盡快搶送難民難童,他對客運艙實行“坐票制”,將二等艙鋪位一律改為坐票,這就可以增加一倍以上的客運量。同時,他降低收費,對公教人員實行半費,對戰區難童免費,對貨物運費只收平時的1/10。鑒于三峽航段不能夜航,他要求各船盡量利用夜晚裝卸,搶在白天航行。為了搬卸方便,他在三峽航線增設碼頭和轉運站,臨時增加雇工3000多人,同時征用民間木船850余只,運載輕型物資。
不論白天黑夜,宜昌江邊聲響震天,2000多名裝卸工不停工作,拼命把盡可能多的物資運送到大后方,民生公司輪船的汽笛聲也響個不停,天上日本人飛機轟炸的轟鳴聲也夾雜其中。
民生公司的指揮中心內,電報機24小時不停工作,所有電文盧作孚親自處理,龐雜的運送過程中每一個細節,他都能了然于胸。
最終,宜昌大撤退成功完成,中華民族保留了長期抗戰的火種,盧作孚和他的民生公司功不可沒,卻也犧牲慘重,僅人員犧牲就達117人,傷殘76人。事后,盧作孚說:“這一年,我們沒有做生意,我們上前線去了。”盧作孚以一個實業家的身份完成了戰地最高司令官才能完成的軍事任務。
鄉村建設家晏陽初說,這就是中國的“敦刻爾克”(注:敦刻爾克大撤退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初期英法聯軍在當時歷史上最大規模的軍事撤退行動),而 《大公報》一名記者徐盈認為“我們比他們還要艱苦些”。
全球航線夢想
外國的輪船能開到中國來,中國的輪船也就能開到外國去。盧作孚一直抱有由嘉陵江而長江,由長江而大海的發展藍圖,全面抗戰的爆發延遲了這一理想的實現,隨著抗戰勝利的臨近,盧作孚又開始為發展遠洋航運作計劃了。到1943年,人們都已認識到勝利即將來臨,一些企業也開始考慮戰后發展問題了。民生公司打算戰后首先開辦南洋航線,然后開辦北洋航線,最后發展全球航線。
要實現這一宏偉計劃,首先得增購適于海洋航行的輪船,這時盧作孚被選派為中國出席1944年11月在美國紐約舉行的國際通商會議代表之一,他希望能利用這次機會在美國借款造船。但是在美國雖多方活動仍一無所成,正當盧作孚準備空手而返時,在紐約意外遇到了曾任民生機器廠廠長,時任國民政府資源委員會駐加拿大代表的周茂柏,周茂柏愿意幫助聯絡加拿大有關廠商和銀行。于是盧作孚于1945年2月跟隨周茂柏來到加拿大。
當時盧作孚順利地獲得了加拿大政府的貸款擔保,并與加拿大的三家銀行達成了貸款1500萬加元,在加拿大訂購12艘中小型客貨輪和6艘大型客貨輪。但是,這筆貸款還需要中國政府的擔保,1945年5月盧作孚回到國內,請求國民政府為這筆貸款作擔保,并得到蔣介石的批示,但是行政院和交通部卻提出條件,邀請民生公司將所訂購的輪船抵押給政府,在償清貸款之前這些輪船歸政府所有,由政府租給民生公司使用。很明顯,國民政府是想借擔保來控制民生公司,由于條件談不妥,遲遲不能與加拿大方面簽訂正式貸款合同。1946年10月民生公司才最終與加拿大方面簽訂了正式借款合同。
但是,這時加拿大國內物價已大大上漲,所以加拿大的制造商又向民生公司提出加價30%的要求,最后民生公司又不得不多付80萬加元,前后損失約840多萬加元。
由于加拿大貸款造船一事遲遲不能解決,而戰后海運需求迫切,營業興旺,受此誘惑,盧作孚決定向美國買船。盧作孚從美國購回3艘輪船,于1948年投入航運,由民生公司經營。從加拿大訂購的9艘輪船,1948年9月領到了第一批兩艘小型客貨輪,其余的幾艘到1949年底才最終交貨。
有了這些輪船,民生公司以上海為中心,開辟了上海至臺灣基隆、青島、天津、寧波、汕頭、廣州等地航線。但世事難料,當初盧作孚之所以傾其所有到國外買船發展海運,是因為他相信戰后中國必然迎來一個全面建設、大發展的時期,然而內戰再起,國統區經濟衰退,航運業務也一落千丈。為了避免船只被國民黨政府征調,長江上的船只退到四川不敢出來,海運船只撤退到香港,到1948年底海運幾乎陷入停頓,長江航運也只在四川境內有十余艘仍在航行。隨著汕頭、廣州的解放,民生公司的海輪只能困守香港,盧作孚也留在香港看守船只,公司只能靠變賣資產度日,加拿大貸款的利息無力償還。
這時國民黨方面不斷有人來勸盧作孚到臺灣,被他拒絕了,晏陽初建議他到美國,也被婉拒。周恩來派人到香港去做盧作孚的工作,并表示加拿大還款由人民政府擔保,民生公司在香港的輪船盡量安排回大陸,歡迎盧作孚回國參加政治協商會議,共商建國大計。于是盧作孚決定北上,于1950年6月回到北京,民生公司所屬輪船也基本都回到了中國大陸。回到大陸后,盧作孚還帶頭把民生公司交給了國家,率先實行了公私合營。
建設西部桃花源
盧作孚不僅是一個腳踏實地的實干家,更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的理想,不是個人的升官發財,而是創建現代化的中國社會,是擯棄以家庭、親朋為中心的私利生活,建設以社會、國家為中心的“現代的集團生活”,并由此而生出新的道德倫理。他明確表述自己不愿“在豬圈中蓋起個人的華堂”,而愿“在花園里搭建自己的茅屋”。他告誡民生員工:“我們做生產事業的目的,不是純為賺錢,更不是分贓式地把賺來的錢分掉,乃是要將它運用到社會上去。”
至于如何創建現代化的中國社會,盧作孚主張“不做大炮,要做微生物,慢慢地去影響、改變社會”,所以他一生鐘情教育,即使他后來棄教從商,其實仍是為了教育。他曾說過:“自己現在所辦的實業,也等于是在辦教育,是想把事業當中全部工作人員,培養起來,提高他們的技術和管理的能力。”
當然,盧作孚并沒有僅僅把目光局限在教育層面,同時也十分重視經濟建設和社會建設。
1927年,盧作孚出任北碚峽防局局長,他便利用這一治安聯防機構進行創建現代社會的試驗。北碚是一個四縣交界、盜匪出沒的地方,接手后他便從整頓秩序、開辦實業、改善民生入手,開始他以北碚為中心的鄉村建設實驗。除了做航運的民生公司外,他還開煤礦、修鐵路,開辦水電廠、自來水廠,百姓生活得到改善。
他通過“化匪為民,寓兵于工”“以匪治匪,鼓勵自新”肅清了匪患。接著他便辦學校、修公園、搞城建,在他的規劃下,圖書館、醫院、防疫所甚至科學院、博物館都建起來了,從經濟、文化到社會各個層面,全方位地進行建設,把一個落后的鄉村建成了初步現代化的小城鎮。到1936年,北碚已成為嘉陵江三峽鄉村建設實驗區、國民政府一等縣行政區域。1944年,美國《Asia and Americas》雜志稱贊北碚是迄今為止中國城市規劃的最杰出的例子。
除了民生公司的總經理和北碚峽防局局長外,盧作孚還擔任過國民政府交通部常務次長等多個要職,但是他“好而不恃,為而不有”。他總是穿著粗布制服,不抽煙不喝酒,為節約時間總是蓄平頭或剃光頭,他的身上帶有很強的清教徒色彩。作為民生公司總經理,起初他也沒有什么股份,即便是后來擁有的一點股票,也是軍閥劉湘等人出錢贈送給他,以使他成為有董事身份的總經理,而不是一個打工的聘任者。
晏陽初回憶抗戰時,盧作孚一次生病,家里人想買只雞給他吃,卻都沒有這個錢。然而社會國家時刻在他心中:作息均有人群至樂,夢寐勿忘國家大難。這是他在民生公司船艙和職工宿舍床單上印著的一副聯句,可見他的胸懷。
四川老鄉、國民黨大佬張群說他是:“一個沒有受過正規教育的學者,一個沒有個人享受追求的現代企業家,一個沒有錢的大亨。”梁漱溟在《景仰故交盧作孚先生獻詞》說:“作孚先生胸懷高曠,公而忘私,為而不有,庶幾乎可比古之賢哲焉。”
然而,在一個革命滾滾襲來的年代里,盧作孚也無法幸免。朋友先后被批判,被他視為兒子的通訊員跳出來指責他收買公股代表。一浪一浪的政治波濤讓船王找不到方向。
1952年2月8日,盧作孚在他簡陋的寓所內吞食了大量安眠藥后自殺。據幼子盧國綸回憶,他留下的遺囑非常簡單:
一、借用民生公司家具,送還民生公司。
二、民生公司股票交給國家。
三、今后生活依靠兒女。
四、西南軍政委員會證章送還軍政委員會。(編輯/王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