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后期的碰碰車

　　當歲月的馬車再一次蒞臨輪回的軌跡，生日蛋糕上的蠟燭不覺又多了幾根。數(shù)數(shù)日子，居然已經(jīng)步入了一去不返的青春后期。蒼茫的光陰，像窗紗一樣把塵埃一粒粒投過去，形成一個個膨脹的圓，無數(shù)個圓連在一起，就組成了某種叫歲月的滄桑。
　　偶然想起叛逆期那個張揚豪放的自己，不覺有些懷疑是否真的走出一條當下流行的所謂“跪著走出的路”，只是感覺默然而逝的青春像碰碰車一樣，在彼此的交撞間擦出過如此絢麗的火花。那個即使已經(jīng)遍體鱗傷，卻依然高歌著的昂揚高調(diào)的時代，一滴滴落下結(jié)冰，成了心底深處一道不褪色的斑斕痕印。
　　
　　1
　　
　　15歲的煙花綻放得絢爛柔情，生活卻越發(fā)陰暗孤單。正是初中畢業(yè)即將分別的時刻，在家苦苦準備了一個星期，我去和一個承載著自己三年暗戀生涯的男生告白，但事實是當自己婉轉(zhuǎn)地表明來意后，男孩便帶著籃球優(yōu)雅地轉(zhuǎn)身，留給自己一個毫無血性的背影。
　　如果把那個濃縮了十分之一的過程放大一些，依稀只能記得當時的男孩還未聽到我暗下決心準備一口氣吐出的四個字，便淡定地扶了扶眼鏡，義正詞嚴地宣布籃球就是他唯一的女朋友，所以，在這項運動徹底絕跡以前，還是省省吧。
　　看著男孩決絕的背影，很意外的，并沒有想象中無法接受的難過。后來想想大概因為本來就沒怎么相處過，彼此也不是很了解，更談不上占據(jù)了彼此什么生活，說起來也只是一種精神上的寄托，是一種處于青春正當年的女孩對當時的自己一種對所謂愛情茫然的交待，自然就不會萌生小說里那么深奧的被愛情拋棄的半死不活的糾結(jié)和痛苦。被拒絕，反而落得個輕松自在。
　　但是對友情，我卻是一種深深的自卑和茫然。初中畢業(yè)，正是要分別的時候，雖然是直升高中’，身邊的朋友總會有一兩個留在身邊，但是夢境中卻會重復上演各奔東西的痛苦。
　　其實所謂朋友，也無非是一些名義上的玩伴。彼時的我，并不是一個很會經(jīng)營友情的人。我僅有的朋友們除了要忍受我挑剔至極的壞脾氣與那不可一世的固執(zhí)外，還要時時提防著不知什么時候突然而至的“火山爆發(fā)”，以至于身邊的人越來越少，直到只充溢著微茫的空氣。
　　——人家火山爆發(fā)之前還得冒個煙呢，你天天動不動就大發(fā)雷霆算怎么回事啊?!
　　
　　2
　　
　　記得最后一個朋友決心離開我時好像說了這么一句話。我當時拼命甩掉牽著她的手，獨自跑到校園操場的草地上，透過近視的雙眼模糊地望著蒼茫的星空。那天天氣不是很好，僅存的幾點銀色稀稀落落的，閃著幽暗的光。偌大的操場就我一個人，我安靜地躺下來，仔細地回想剛才發(fā)生的一切，本以為會在只有夜空陪伴的寧靜中放聲大哭一場，卻一滴眼淚也擠不出來，自己覺得有點不正常，第一次為哭不出來而感到急躁。
　　月色有些陰暗，透露出一絲曖昧的彌幽。于是在這毫不飛揚的流蘇里，我開始感時嘆世，用無淚的大叫來抱怨這個虛化冷漠的社會。回到寢室，照例是虛情假意的問候，或是讓人冷顫的緘默。
　　那段時間的天一直是灰蒙蒙的，至少在記憶中是這樣。連著好幾天在午飯時期徘徊在操場角落的葡萄樹下，安靜地翻著美國作家伯內(nèi)特的那部《小公主》，里面的薩沙有很多很多朋友，為什么?!憑什么?!
　　過多的偏激使我的心情愈加沉悶壓抑，終于有一天我爆發(fā)了。
　　事情發(fā)生在某個星期二的上午，天氣莫名的好，陽光甚至可以沖破厚重的窗簾灑在桌子上。我的心情難得隨著躍動的光線有了一絲欣喜，但這份欣喜還未顯現(xiàn)就匆匆消卻了。
　　大課間問同寢室的一個女生借了一本本不應該在教室出現(xiàn)的偶像類的書籍，恰巧碰上老班課間例行的巡班檢查，毫不客氣地將書卷成一卷夾胳膊下面走出了教室。我呆呆地看著，絲毫沒有追上去的意思，另一個女生見狀有些著急，催我去討書。我答應她下個課間會去找班主任試試看，便不再說話，她也沒有再逼我，轉(zhuǎn)身離開了。
　　突然發(fā)現(xiàn)這節(jié)英語課前所未有的短，下課鈴響的那一剎那我甚至還沒有找到勇氣去面對那張令人生畏的臉。班主任好像把我的小心思猜得透透的，主動來找我談條件還書，這一理解之舉使我深受感動。但是當他開出條件，我便再也感動不起來了。
　　他要我告訴他書的主人是誰，言外之意，就是要我把書主給賣了。那個催著我討書的女孩見狀，給我狠狠地使了個眼色，示意我閉緊嘴巴。我看了一眼書主，倒是滿臉的無所謂。全班四十多雙眼睛齊刷刷射在我的臉上，突然有種泰山壓頂?shù)母杏X。我抿了抿嘴唇，小聲地說了句不知道。班主任換了個姿勢俯視著我，這顯然不是他所期待的答案。
　　前面的女生還在拼命使著眼色，我一時間好像受了鼓舞，一點也沒有退縮的意思，第二聲“不知道”甚至比第一聲明顯高出了幾個分貝。班主任顯然不吃我這一套，得意得揚起嘴角：我讓你說你不說，別說我沒給你機會。
　　作為一個在班主任面前還算說得上話的老班委，我當時并沒有把那一句話當成是一種嘲笑般的威脅。
　　
　　3
　　
　　顯然我低估了班主任的能力。
　　星期二的第五節(jié)是班主任的數(shù)學課，老班慷慨地省去了起立的時間，專門拿來臨場審問。
　　×××，這是誰的?
　　不知道。
　　再問你一遍，這是誰的?
　　不知道!
　　第二遍的音量嚇壞了所有的同學，也嚇壞了班主任，甚至，也嚇壞了自己。
　　班里仿佛瞬間被時間凍結(jié)，沒有一絲聲響，窗外無休止的蟬鳴趁機破窗而入，使得本來冰冷的教室多了一份燥熱與不安。班主任的表情變得有點扭曲，讓我看不清楚他的眼睛迸射出來的極度憤怒。他站在原地，久久地盯著我，不可置信地盯著我，盯得我心里發(fā)毛。想要再張口說些什么，卻被人生硬硬卡在喉嚨，未發(fā)出的音節(jié)跳動著，成了初夏天際的點點浮絲。
　　無音，無音。
　　讓人恐懼的安靜。
　　班主任憤怒地把書砸到了他平時惜如寶貝的筆記本電腦上，書落下時沉悶的聲音把第一排的小個子們嚇了一個哆嗦。我哆嗦著，腦中僅有的空氣已經(jīng)被誰完全地蒸干，講臺上越發(fā)激昂的咆哮在我的世界里變成了孤寂的忙音，我閉上眼，瞬間就同世界隔絕了，以至于接下來害全班集體停了一節(jié)課這個細節(jié)，都忘了。
　　下課的鐘聲并沒有宣告整個事件的終結(jié)，可是我卻被世界遺忘了。昔日的好友笑鬧著相繼走出教室，那一瞬間突然百感交集。略顯悶熱的中年，一個人悄悄地徘徊在小小的葡萄架下。我低著頭，看著莫名的水滴砸在橡綠色的塑膠跑道上，一滴，一滴，沒有規(guī)律，沒有聲音，沒有痕跡。
　　突然想起小時候玩的一個游戲，背對著墻壁站好久好久，突然一扭頭說“不許動!”連空氣都瞬間凝固了。
　　獨自，對著面前長滿觸角的墻壁，深呼吸，突然一扭頭。
　　不許動!
　　影子乖乖地立在那里，一動不動。我落寞地低下頭，游戲本不應該是這樣的呀，應該是我說不許動后，有一個兩個甚至好多好多張熟悉的臉一起湊過來，叫嚷著哎呀終于找到你了!終于，多么費盡心力的一個詞，這個時候的她們，應該剛吃完餐廳勉強下咽的午飯，回到寢室搬著凳子把空調(diào)上的小按鈕撥開，爬到床上在三分鐘之內(nèi)把世界遺忘。
　　把自己遺忘。
　　
　　4
　　
　　這只是個事件的開端。
　　班主任個子不高但年輕有為，剛剛大學畢業(yè)便進入這所省重點的實驗班任教，能力毋庸置疑。而現(xiàn)在，他認定了這個事件嚴重影響了他作為班主任的形象與威嚴，造成了極其惡劣的負面影響，于是決定殺一儆百，借此在班中重樹威信。而我這個班干部首當其沖，成了那個殺雞給猴看中的雞。
　　辦公室。
　　班主任蹺著腿打量著我，默然地盯著毫無征兆的水滴從我的眼角一滴一滴滑落。出于東北人的豪爽，他給了我兩條路：第一條，自己搬桌子坐在教室最后面，每天站著聽課，期限一個月，順便在“閑暇時間”抄完一本語文書。抑或者，通知家長把我領回去，停課三天，回來后一切照舊。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第一條路，果斷的語氣顯然把他嚇了一跳。
　　我可以忍受價值觀里所謂的“侮辱”似的懲罰，但是我不愿意讓一手拉拔我長大的母親經(jīng)受同樣的侮辱。盡管在答應后的一瞬間里腦子中也曾出現(xiàn)亂繩般的糾結(jié)，一個女生獨自守在教室最后的角落里會遭受多大的冷眼與暗諷，但我沒得選擇。
　　這對那時的我來說不是一個月的恥辱，而是一生的印記。
　　
　　5
　　
　　晚上，寢室早早就熄了燈。小腿直愣愣撐了一天顯得有些僵硬，我有些痛苦地獨自坐在桌前，拿出一盞小燈放在已經(jīng)有些發(fā)皺的語文課本上。夜很靜很靜，靜到可以聽到窗外風吹星星的聲音。宿管老師很意外地沒有來敲門，整個世界好像都沉沉睡去了，一盞小燈后的我，留給世界的也只是一個略顯疲憊的蒼碌背影。
　　同屋的人都沒有睡，側(cè)過身靜靜地看著我，誰也不敢說話。突然，不知是誰起的頭，大家紛紛拿出自己的充電臺燈放在我面前。“這樣會亮一點，別把眼睛弄壞了。”寢室長的聲音輕得像暗夜里一顆茫遠的沉星。壓抑已久的淚水幾乎是噴薄而出，我再也無法克制自己的情感，趴在她肩上痛哭了起來。
　　這場鬧劇中我是最委屈的，可是卻只能默默地把一切都埋在心里。甚至連母親打電話過來，也只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跟她聊一些學校里的事情，像平常一樣爽朗地大笑，強迫她也強迫自己相信自己在學校過得很好。
　　這種刻意的偽裝與掩飾，只有她們是最清楚的。于是，六個女生，一齊抱過來，抱得很緊很緊。那種溫暖，使冰冷的我第一次貼近了友情的溫度，也是整個屬于青春的夏季里，最愜意的風景。
　　那件事情因為寢室長的調(diào)解提前宣告終結(jié)，我也因此得以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生活好像瞬間回到了正軌。經(jīng)歷了極端挑戰(zhàn)內(nèi)心的恐怖懲罰，卻得到了后來一直綿延在雨季里最動人的友情，坦白說到現(xiàn)在我都認為是值得的。
　　從那以后的生活似乎變得忙碌起來，已經(jīng)被友誼填滿的我開始了中學階段最后的殲滅戰(zhàn)。對手不是別人，是自己。我強迫自己溫書到很晚，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為了給班主任證明自己的能力，只是為了給那場刻骨銘心的懲罰一個交待。
　　在夏日徹底盛開之前的某個晚間，那個曾經(jīng)優(yōu)雅轉(zhuǎn)過身的男生找到我，在我之前吐出了讓曾經(jīng)的我魂牽夢縈的四個字，我給了他足夠的時間讓他做了足足5個深呼吸，卻最終微笑著搖了搖頭。錯綜復雜的張揚青春里，不是不敢愛，而是愛不起，看得到摸不著的東西充滿神秘的誘惑，到頭來卻發(fā)現(xiàn)只有等待的過程是最多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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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綿延了三季的青春走向了短暫的末尾，我兌現(xiàn)了自己的承諾，終于在初中的最后一個夏天完成了三年的痛苦接力，>中過了省重點曾經(jīng)遙望無期的分數(shù)線。
　　班主任找我談話，談了三年中我點點滴滴的變化，給了我很多很多接下來奮斗下去的建議，這使我僥幸地想或許他對我一直是存在期待的，所以才會把這三年中發(fā)生在我身上的每一件標志性的事件和每一次星星點點的變化記得如此清楚，甚至于，在我自己都忘了的情況下。
　　最后一件讓我放不下的事情，便是友情的分離。盡管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仍會在同所學校就讀，盡管我們有時間空間可以一起走過接下來困頓的路，但是在某個初夏的夜晚，一群女生背著我拽著生活老師的袖子可憐兮兮地求她多給我點時間的畫面，只能消卻在無邊的記憶中了。
　　
　　7
　　
　　當我們第一次接觸到成人世界的邊緣，便急于宣告自己的收獲，想耀武揚威地告訴世界自己的成長。若干年后再回頭看看，飛揚跋扈的那星點時光，那些不同的碰碰車上坐著的不同的角色，沖撞出來的變色的風景，逐漸加深、加長，綿延在整個溫暖的初夏。
　　也許，對我們來說，那不是成熟，而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成長。
　　
　　編輯　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