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熊能就在馬桃面店的對面開了個小店子,修自行車兼賣雜志報紙。
熊能那天中午拐進這里的時候,馬桃正端了碗早上剩下的面條立在她的面店門前忘我地哧溜哧溜。那時,她穿了一件粉紅色的睡衣,有些透明,熊能看著看著就皺起了眉頭,他以為他走進了某著名的紅燈區。
熊能說,姐們兒,能讓讓不?
說完放下手里那一大堆東西,大口喘氣。
馬桃象征性地挪了挪腳,小蠻腰閃了閃,但畢竟巷子只有那么一巴掌寬,她淑女似的楊柳腰輕擺,動作慢得跟慢鏡頭似的,早已累得跟孫子樣的熊能真恨不能一腳把她這裝清純的丫給踹老遠。
不是他不憐香惜玉,而是他剛才已經拖著這笨重臟亂的大家伙走了老遠,天雨路滑,他一個狗啃屎摔進了一個沒加蓋的下水道,等爬出來時,已經是滿身烏黑得像只發臭的烏鴉了。
馬桃還真不是一般的做作扭捏,她光腳趿拉著一雙有些年頭的紅拖鞋,把一頭燙得跟抽了風似的頭發猛地一甩,她本想營造出回哞一笑的萬種風情,只可惜,這一甩動作幅度太大了,六宮粉黛無顏色的萬種風情沒營造出來,反而把一大把她自以為迷死人不償命的掃把似的爆炸發絲甩進了那尚且剩了大半碗的面湯里,真正成了清湯掛面。
但她神態自若,以為那只渾身散發惡臭的黑烏鴉熊能只顧著搬弄他手里沉重的工具而沒注意到她剛才表演的萬種風情以及由此所導致的清湯掛面。只可惜,她低估了熊能的視力以及注意力,熊能本來因為她的做作和磨嘰就很煩了,此時看著她那一頭亂蓬蓬的滴滴答答著湯水掛著面條的所謂瀑布,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地覺得好笑,心想,真是個做作得讓人百抓千撓的面條西施。
二
馬桃店里的生意一般,客人多的時候,她也能從容應對,還能忙里偷閑地裝作毫不在意地偷眼望一下對面。閑著的時候,她就搬了一把竹躺椅,往那上面一躺,蹺起二郎腿,臉上蓋了一塊紅紗巾,躺著曬太陽。其實,這陰暗的小巷子哪里來的太陽,即使有太陽,那也是懶懶的。
總之,馬桃最喜歡這樣躺在那兒,而熊能也像看戲一樣地看著。
半個月后,馬桃從面店里走了過來,她穿了件粉色吊帶,下穿一條牛仔短褲,那一頭亂蓬蓬的爆炸瀑布像散會時的人群一般洋洋灑灑地鋪陳著。彼時,熊能正低頭修理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眼前莫名地就出現了幾個涂得血紅血紅的腳指頭,那紅著實觸目驚心,讓他想起了看過的鬼片。
他抬起頭,其實他不抬頭也知道是她,除了她,這條巷子里他不認識別的女人,再說他還沒在這巷子里見過別的年輕女人,其他的要么是大媽要么是女嬰。
喂,我那爐子好像有毛病,你幫我看一下吧。
這是他第一次這么清晰地聽她說話,還別說,真好聽,糯糯的,細細的。他抬眼看她時,她的一張小臉上流淌著笑,那笑是細細的,如同河邊的細黃的柳。
其實壓根沒多大事兒,就是爐子里的煤灰積得太多,導致不通風,火上不來。他想,她不是故意耍他的吧,偷偷看站在他身后的她,發現她正抿嘴偷笑,他心想,這女人,心眼兒還真是多。不過,他愿意被她這樣耍著,跟耍猴似的。
她發現,其實他還挺好看的,第一回見他時他渾身發臭,整個一只黑烏鴉,這以后他每天穿戴得倒是挺整齊,像個小白領似的,看得她滿心歡喜。
其實,別看他修自行車,他還賣雜志報紙啊,他不修自行車的時候,就看看雜志和報紙。馬桃每天都出神地看著對面的他翻著那些報紙和雜志,她發現他看書的時候總是把手洗得很干凈。她喜歡他看書時候的樣子,盡管她沒讀過多少書。每每這時候,她就以為她是古書里紅袖添香的那只妖怪,而他則是寧采臣。這么想著的時候,她就發現自己的心怦怦地跳,臉偷偷地紅到耳根子。
晚上,他正準備熬粥,她來了。
喂,我店里有面,中午沒煮完的,我一個人也吃不了,你一起過來吃吧。
她那么漫不經心的語氣,讓他感覺她仿佛是對著街上任意一個陌生人說話的口氣。說完她就扭頭走了,只給他一個令他想入非非的背影。他看著她扭著楊柳細腰,喉頭干澀地咽了咽口水,他想自己真是一頭大色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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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光有些昏黃而暖昧,她在暖昧的燈影里還真是嫵媚風情,他想。
若不是她沒讀多少書,這么玉手纖纖的十指也不至于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當面條西施吧。但命運往往就是這么奇怪,她若不是在這里當面條西施,他這個修自行車兼帶賣報紙的怎會在這條不見天日的破巷子里遇著她?這不都是命里注定的嗎?
他埋頭哧溜哧溜地吃面,他一連吃了三大碗,直吃得他覺得面條快從嗓子眼冒出來才作罷。其實,他并不想吃這么多的,只是他覺得不知道該說什么,又想多留一會兒,結果就使勁吃使勁吃,不知不覺就吃了這么多。出門的時候他想明天一天的飯都可以省了,都怪那燈光太暖昧,她的笑太迷人,迷到他差點被面條撐死。
三
一來二往,他此后就不再做飯,基本是她給他把面條端到店子里,那面條上一般都蓋著一個金黃的煎得煞是好看的蛋。
他給她錢,她不接。他說,那我該怎么感謝你。
她說,不用。頓了一下,又轉過她好看的小蠻腰來,忽閃忽閃的眼神在他小屋子那迷離的燈光下勾魂攝魄一般暖昧地一瞟,笑著說,你實在要感謝我,那你想個讓我高興的法子吧。
說著如同一陣風一般飄搖出去,一陣的拖鞋趿拉聲。
他陶醉地望著她飄逸的發絲和身形飄搖過巷子,飄進她的小面店。這是在他們認識一個月的時候。
往后,他照樣在她面店白吃,她照樣笑意盈盈地看著他吃,看著看著,她就像個花癡了,只是笑,眼神卻是迷離不已。她在想,這個男人真好,要是能跟他結婚的話真不錯。
他也想,這個女人也不錯,模樣身段都標致,還溫柔賢惠,又風情萬種。
但他不敢過多地奢望下去,他覺得自己只是個賣報紙修自行車的,要錢沒錢,要車沒車,要房更沒房,結婚于他而言一直是一種奢望。
她一直等他開口,可等了三個月了,他依然沒有半點動靜。
她想,莫非,他不喜歡她?她的魅力不夠?
這么想著的時候她就很生自己的氣,覺得自己丟人,丟面子,自作多情。又很生他的氣,覺得他不解風情,但分明,他眼里是流露過歡欣和喜悅的呀,他在她跟前也是有些暖昧的笑顏的呀,他也總是偷偷地看她呀。
一早,他來敲門,馬桃,馬桃……門被他敲得震天響,她匆忙丟了鏡子,起身開門,見他一臉焦急不堪,而對面他的店鋪已經濃煙滾滾。他沖進她屋子里提起一大桶水奔了出去。她傻愣了一會兒,然后也端起一大盆水沖了出去。
火燒得有些大,精疲力竭時,火終于熄滅了,但書報和工具都被燒沒了,連屋頂都燒穿了。
熊能望著這殘破黢黑的出租屋,望著一屋子的狼藉,灰心沮喪到了極點。他所有的心血都被燒掉了,還把出租屋也燒掉了,他不知道還能怎么辦。
馬桃抱著他,他像個孩子一樣伏在她肩頭默默流淚。
晚上,他只吃了小半碗她做的面條,就怎么也吃不下了。房東來索賠,要他賠三萬塊錢,他說自己沒這么多,房東說如果不賠就起訴他。
他急,但沒辦法,老家的房子都快垮完了,老邁多病的老娘還在那點微薄的地里刨著,也沒別的親戚可以指望。
他怪自己昨晚不該在燒水時睡得太死,火都快燒到屋頂了他才醒過來。那老掉牙的破房子連電路都是多年前的,不燒掉才怪。難怪那會兒簽合同時房東一再強調不讓燒熱得快,這會兒可好,把自己謀生的家當全燒沒了不算還要攤上官司。
她安慰著他,撫著他的背,然后,她起身進了里屋,出來時,把一個存折塞到他手里,說這是我這幾年的一點積蓄,不多,夠你賠那燒了的屋子。
他連連推托,不,馬桃,我已經欠你很多了,我不能再欠你的了。
她硬塞到他手里,還告訴他密碼,說,你拿著,沒什么的,誰沒個難處呢。
他突然流下淚來,緊緊抓住她的手,把她擁進懷里,說,馬桃,我要怎么感謝你?你為我做了這么多,我卻什么也不能給你。
她也流淚,熊能,只要你記得我就好,我不圖你報答,能幫到你我就很高興了。我沒讀過什么書,說不出什么好聽的話來,只要能幫到你,我就很開心。
她感覺到他強烈的心跳,而他,也是。
那晚,他在她的小店里打地鋪。
后來,他去取錢,但從那以后她再也沒見過他。他要出去混個人樣子來,從此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了。
她總是望著對面那燒得面目全非的殘垣斷壁出神,總是恍惚見著那個將手洗得很干凈的小伙子在那里看報紙和雜志。有時候,她又仿佛依稀看到他坐在她身旁吃她做的面條,吃了一碗又一碗,一碗又一碗……
多年以后,當他衣錦還鄉的時候,他懷著滿腔愧疚來尋找這條小巷子,只是這條小巷子已不復存在,如今,它已經被改造成繁華的商鋪。而那家面店,赫然寫著馬熊面館的字樣,望著那四個字,他的眼里流出渾濁的淚。
人潮涌動里,他站在馬路對面看著雙鬢染塵的她熟稔地在店堂里招呼著來來往往的客人。偶爾,她會習慣性地抬頭看一看對面,如同當年偷偷看對面的他一般,只是,這一次,他不確定她是否看到了他。
聽說,她至今未婚,只為等一個叫熊能的男人。
他想,他辜負了一個女人的愛,自始至終……
編輯/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