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我幫著護士為他翻身、擦身換衣服的時候,面對他逐漸裸露的身體,忽然意識到,這竟然是這么多年來我第一次真正面對他的身體。
一個年過六旬的男人的身體,已經毫無美感,松弛的皮膚上生長出星星點點的老年斑,沒有硬度,只有蒼老——這是我所陌生的男人的身體,任何一處,對我來說,都是如此陌生。原來,這么多年,對他,我唯一熟悉的,只是面容,是在歲月中一點點蒼老的面容。我甚至不知道,他的身體是從什么時候一點點失去健康的,還有他藏在身體里的心臟,怎么就忽然到了要做支架手術的地步?
我在這一刻有些茫然,這個男人,這個我叫爸爸的男人,這么多年,不一直是我最愛的嗎?可是,我怎么連他的身體都不認得?怎么連他失去健康都毫無察覺?
我怎么去愛的?
卻沒有時間細想,他正本能地要抗拒我們對他身體的碰觸,本能地拒絕在女護士和我面前的正在進行的裸露。但是,他太虛弱,沒有絲毫拒絕的力量。我們還是褪去了他的衣服,他也只有尷尬而慌亂地藏起了自己的眼神。
這一瞬間,我想象,許多年前,他一定無數次懷抱過我赤裸的小小的身體,可是,現在,他卻不愿讓我去面對他的哪怕是病患中自己已經無法支配的身體。這讓我那么難過,只有低下頭,在護士的引導下按揉他的臀部,在床上躺得太久,已經有紅淤的斑痕。
掌心接觸他的皮膚,手指抖了一下,毫無疑問,這是我第一次和他身體這樣部位的真正接觸,不習慣的不只是他,還有我。
他的身體也在試圖躲避我的掌心,但終究無力,于是只能努力側著身,不去和我的目光接觸。我們都不太習慣,于是我努力讓自己做得輕松自然,他卻依然尷尬慌亂,在護士離開后,匆忙對我說沒事,不用按了真的沒事。
也只是有說話的力氣,因為慌亂而著急,不由咳起來。
只好停止了按揉,站起來輕輕拍他的背。他趕緊用力調整好身體,并示意我給他蓋好被子,好像生怕再露出自己的身體。
我怔一怔,隨即順從地給他整理好被子,裝作不懂他這樣舉止的目的,并為了不再繼續發生這樣的尷尬,坐下來,隔著被子按揉他的小腿。
這一次,他沒有拒絕,他還太虛弱,或者也有些覺得一味拒絕我不妥當,于是在我輕輕按揉了片刻后,閉上眼睛睡了。我停止按揉,注視他睡去后的樣子。嘴巴微微張著,眉頭微蹙,不時輕輕皺一下——記得媽媽告訴我,他以前最愛做的事,就是偷偷看我睡著后的樣子,用他的話說,乖極了。一點也不像醒著時那么任性那么倔。但是他睡覺的樣子?我好像從來就不記得。
以為這不是太重要的事。可是對于我和他而言,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呢……這樣胡思亂想著,竟也漸漸疲憊,后來,竟然趴在他的病床邊睡著了。
不知道睡了多長時間,忽然醒過來,看到他已經醒了,并且坐了起來,正在那里看著我。
慌忙詢問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有點羞澀,說想要小便。
我顧不得責備他,想他一定憋得厲害,我趕快去洗手間拿來了小便器,然后掀開被子去解他的褲子。
他一下就推開了我的手,我自己來。他慌忙說。
別亂動。我只好輕輕命令他,然后堅決去解他的衣服。
他著急得用手胡亂阻擋,結果碰到了輸液的管子,我急了,口氣強硬起來,你有這么封建嗎?我又不是別人!
他不好再說什么,但還是努力地自己按住小便器,用衣角遮擋住裸露的身體的器官,眼神更是無處閃躲。
我嘆口氣,沒有再勉強他。可是沒想到,我站在那里,他怎么都解不出來,臉都漲紅了。沒有辦法,我只好背過身去,朝別處走了兩步。然后過了一小會兒,聽見液體流動的聲音,聽見他微微松了口氣。
倒了尿液,洗過手,也順便用熱水濕了毛巾給他擦手。一點點在這松弛的皮膚上擦過去,這是他的手,呈現常年風吹日曬的棕褐色,皮膚粗糙,手背上,也有老年斑了。
從什么時候,我松開了他的手?從什么時候,我開始去盼望握住年輕男人的手?從我16歲?18歲或者20歲?我記不起來了,好像已經很多年,然后,我的手指便開始在年輕男人的手中尋找溫暖,卻再也沒有去握過他的。直到這一刻,擦過后,我把他的手輕輕握在手里。很清晰地感覺到他的手指一顫,卻沒有把手抽回去,任由我握著,眼神卻依然回避,抬頭去看頭頂的輸液瓶,自語,怎么那么慢哪。嗯,沒事,慢就慢點,不用調……
我知道,多年后,他已不習慣我對他這樣的親近,又舍不得拒絕,所以沒話找話說。
但我還是松開了他的手,然后去包里找了指甲剪,給他剪指甲——這么多年,是我一天天疏遠了他的身體,現在,這樣的時候,我必須找到合適的方式來調整和他之間熟悉的節奏,讓他接受我的靠近和照顧。
我剪得很慢很仔細,讓他的手指在我的手中過渡得能長久一些,沒有再緊緊兩手相握,但也沒有真正放開。
果然,他慢慢放松下來,告訴我,哪一個指甲不好剪,哪一個不能剪得太短……用了許久時間,把他的指甲剪好,磨平。他舉到眼前,戴上老花鏡看了看,水平一般。
這樣的口氣,是我所熟悉的,就如平常我買東西給他,他總有點挑剔,但這挑剔里透著一點點撒嬌的味道。
再給他擦臉,他的神情自然了許多。擦完,坐在那里等我把毛巾擰了晾上,才提醒我,給我擦點東西吧,干。
才想起來忘記給他擦護膚霜,趕緊從包里掏出化妝品,又發覺不妥,是美白的,他不能用。那么,一個六十多歲的男人,他用什么護膚品?
大寶。他說,我跟你媽都用大寶,廣告上學的。
我忍不住笑起來,這是從他入院到手術后近十天的時間,我第一次這樣輕松地笑。
出去買了大寶,順便買了一個新盆子,對他說,一會兒燙燙腳吧。燙燙腳休息好。
行。他說,那就燙燙。
接水,調好水溫,扶他在床邊坐好,把腳盆放到凳子上,然后,幫他卷起褲腿,把他的腳放進盆里——他左腳的腳背有一塊月牙形的疤,很顯眼。
隨口問,怎么弄的?
啥?他低頭看看,哦,前兩年被一輛電動車砸了一下,砸腳上了。
前兩年是哪一年?我怎么從來不知道有這樣一件事發生過?在他生活里,在他身體上,還有多少事情是我所不知道的?當然有很多,非常多,我現在才知道,我一直不知道他從來不喝豆漿,當初還買了豆漿機拿回家;不知道他不穿緊身的衣褲,所以買給他的保暖內衣他從來沒有穿過;不知道他不能吃甜食,因為血糖偏高;更不知道這些年,他正努力寫一篇長長的小說,寫給他自己讀……
而這么多年,我一直堅信自己深愛這個男人,一直堅信,在長大成人后,我已回報他最好的愛,我送給他諸多他喜歡卻舍不得買的物品:名牌手表,大屏幕手機,美酒華服……一直覺得我已做到了最好,我那么滿足我的孝心,滿足到經常會跟同事或朋友炫耀,并且認定除了接受我的愛,現今的他,已經沒有能力再為我做些什么,他現在每天溫習的,無非就是:他記得我有一小簇紅色的發,是出生帶來的,可以準確摸出頭發的位置;他還記得我手臂上的那道小小傷疤是怎樣留下的;他知道我的胃不太好,所以每次回家吃飯,都會不厭其煩地叮囑媽媽做那些暖胃的湯;他不讓我減肥,輕一斤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更能準確察覺出我的心情,敏感度勝過我熱戀的男子;他會在天冷時強迫我穿上最暖的衣,不去管是否臃腫、難看……
我一度認為這都是一個失去個性的老男人的瑣碎,可是,此刻,當我發現我連他的身體都不識得時,我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淺薄。
曾經,我還是嬰孩時,他便是這樣從關注和愛護我小小的身體開始愛我的,幫我洗澡,換衣,親吻和呵護,而這些年,我身心的所有變化,全都在他的視線之內,始終被他密密地關注和愛護著,怕我傷、怕我病、怕我冷、怕我疼……
這些,只是瑣碎嗎?
而我,自認為愛他至深的他的女兒,卻是在他老去并失去健康之后,才第一次給他梳頭,第一次幫他擦手擦身,第一次知道他腹部的左邊有一個暗紅色胎記,第一次給他洗腳,第一次真正認識他的身體……
我的愛,于他而言,都是浮華。而他的愛,于我,一點一滴,都在實處。
埋下頭,將他消瘦的雙腳握在掌心輕輕摩挲,片刻,感覺到他的手落在我的發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還是知道,我哭了。
編輯 / 張秀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