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春天這個晨

　　１
　　清晨，有人輕叩蓮生的房門，一下，兩下，再一下，這節奏，她從秋聽到冬，像是深愛戀人間篤定的承諾，一個等，一個來。一個在門外問候，一個在門內淺笑。
　　這是蓮生在束河的第八個月，住進這家客棧，很喜歡，想把它盤下來，出多少錢她都愿意。偏偏老板是個固執的人，多少錢都不肯把客棧盤出去。兩個人誰都不放棄，就這么僵持著，蓮生每個月房租照給，出手闊綽從不講價，正逢旅游淡季，老板也就沒有攆人。
　　老板的兒子，是皮膚黑黑的壯小伙兒，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牙齒很白，人們都叫他阿木。夏天一過，客人們接二連三地都走了，只剩下住在二樓的蓮生。他喜歡蓮生，從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喜歡上了。阿木曾悄悄地對她說，他可以幫她說服母親，把客棧盤給她。還說，如果她不同意，我就在她面前割腕。我倒是要看看，她到底在乎兒子，還是在乎這家客棧。
　　這樣的濃情愛意，蓮生承受不起。她說，我有的是時間去等，謝謝你。
　　于是，她住了下來。于是，從秋到冬，每一個清晨，阿木都會敲敲蓮生的房門，問她醒沒醒，昨晚睡得好不好，蓮生在門內簡單應答。他又說，早餐放在這了，記得吃。
　　在束河，開一間客棧，和心愛的男人住在一起，晨看朝陽，夕看暮色，聞花香，聽水聲，白天一起勞作，夜里相擁入眠。這是蓮生喜歡的生活，她為之不舍不棄地奮斗了七年，如今終于有能力去實現，而當初，給她過希望與承諾的那個人卻不知身在何方。
　　
　　２
　　蓮生第一次聽說束河，是洛成講給她聽的。是個清靜的古鎮。洛成這樣講，有水，從青石橋底下流過，人們蹲在橋邊，洗菜洗衣。日暮黃昏，會有炊煙的味道，很溫暖，在這樣的小鎮里過日子，會讓人的心瞬間靜下來。
　　那里適合生活。洛成說，也適合愛。
　　也適合愛。因了這句話，蓮生開始喜歡束河，喜歡這個她從未去過的小鎮。那年她讀大三，暑假結束，洛成從束河回來，把照片拿給蓮生看，一張張地講給她聽。他的話不多，也不怎么合群，唯一喜歡的就是旅游，從高中時就獨自去過許多地方。蓮生是從偏遠小城考上來的姑娘，從小埋頭苦讀，沒見過什么世面，也沒錢去那些美麗的地方。在同齡女孩忙著逛街看電影談戀愛的時候，她唯一的樂趣，就是聽洛成給她講他走過的那些路，見過的那些人。
　　他拍下的每一張照片，都是蓮生最憧憬的夢，最寶貴的珍藏，還有少女心里羞答答的情與愛。洛成會把照片洗出來一份給蓮生，她把它們裝訂成冊，放在枕邊，整晚整晚地看。
　　洛成喜歡的那個女孩，蓮生見過一次。那天是洛成的２１歲生日，帶了她去，還有蓮生。不太記得女孩的名字，只記得那種感覺，是典型的生活優越的城市女孩，皮膚又白又滑，穿的全是品牌服裝，隨便拎一件，就足以抵得上蓮生一個月的生活費。女孩化了妝，睫毛閃亮，身上還有好聞的香味。
　　那天的生日晚餐，蓮生覺得自己低進塵埃里，她使勁盯著自己那雙陳舊的帆布鞋，怎么坐都不舒服。那晚的洛成，是她從未見過的樣子，只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幸福，是只有真正愛著的人才有的那種幸福。
　　洛成穿的黑西裝，是借了蓮生的錢定做的。他這么介紹她，這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蓮生。
　　他連續說了兩個“最好”，這就夠了。盡管無關風月，但至少，她是他心里的唯一。
　　
　　３
　　那套西裝，洛成只穿了一次，蓮生也再沒聽他提起那個女孩。據說女孩出國了，臨走時讓洛成不必等她。那段時間，洛成幾乎不怎么說話，整日泡在圖書館里，看各種旅游的書籍。蓮生就默默地陪著他，不走近，不驚擾，隔了幾個位子坐下來，看他的側影，或者后腦勺。
　　大學的最后一個暑假，洛成去了束河，然后就畢業了。蓮生把整理成冊的照片送給他，當做禮物，成套的相冊里唯獨少了束河。蓮生說，這個古鎮我留下來了，其他的給你。
　　為什么？他問。
　　因為適合愛呀。蓮生低了頭，面頰緋紅，這是她第一次在男人面前說“愛”這個字，覺得窘迫和失態，于是又加了一句，這可是你說的。
　　北國的夏末秋初，陽光暖得正好，他們在校門口做最后的道別。她說祝你工作順利，事業有成。他看著蓮生，沒說話，迎著斜照下來的光亮，飛快地在她的額前親了一下。
　　事后，洛成告訴她，那一刻的你，被陽光照成了一滴露珠，讓人情不自禁。
　　蓮生還想問他什么，可是不好意思。她連續想了幾天幾夜，依然不明白這算不算表白。在一封信里，蓮生對他說，我要努力打工賺錢，爭取畢業以后可以去一次束河。
　　洛成回她，去一次不夠，你會一直念著它，想著它，等我們賺足了錢，我們一起去束河，開一間客棧，我們住二樓，旅客住一樓。養許多植物花草，再養一只貓。
　　這些話，成為蓮生的信仰和追求，生活里有光有希望，沒有什么比這更讓人興奮的了。還有半年就要畢業的時候，蓮生戀愛了，洛成是她的第一個男朋友。
　　
　　４
　　畢業后，蓮生以驕人的成績應聘到一家知名企業，前途無限，薪水很快就超過洛成。有了錢，她的生活依舊儉樸，兩套職業裝來回換，吃的也是便餐。有人在背后嚼舌根，說她到底還是個鄉下姑娘，賺再多的錢也還是沒品位。還有人說，她根本配不上洛成，估計就是圖個城市戶口。
　　蓮生不管這些，埋頭工作，用業績堵住所有流言飛語。她只有一個信念，賺錢，攢錢，帶著她的夢想與愛情，去束河。
　　她和洛成，一個在城北，一個在城南，離得遠，工作又忙，見面次數越來越少。蓮生說，我們租個房子吧，地段選在兩個公司之間，我們上班都方便。
　　這是他們相愛的第四年，有了屬于自己的小屋，一室一廳的舊房子，蓮生清理了斑駁脫落的墻壁，有整整一面墻，貼滿了洛成拍的照片，所有的家具都是從舊貨市場淘來的，能省則省。這一切都是蓮生獨自做的，洛成似乎比她更忙，沒日沒夜地加班掙錢，即使住在一起，他們共同的時間也不多。
　　他也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那時的蓮生并沒想到，她事業上的優秀出色也會成為洛成的壓力。大多男人不能輕松面對比自己能干的女子，尤其在年少氣盛時。距離近了，感情疏了，當年陽光里被他吻過的那滴動人露珠，如今已化作一團云，飄在他頭頂，那么高，他愈發覺得夠不著蓮生了。
　　有許多信仰就是這么被現實磨平的，他們已努力做到最好，可還是力不從心。從最初簡單地相愛，到后來較著勁地賺錢，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夢想，卻在奮斗的軌跡里走成了分道揚鑣。
　　最后，公司裁員，洛成失業。他留給蓮生三萬塊錢，還有一個支離破碎的夢。他說，對不起，我沒用。
　　
　　５
　　阿木說，如果你真的喜歡一種生活，那么就不要輕易放棄。即使沒有他，你也是喜歡這里的，對吧？
　　蓮生點頭。阿木小心翼翼地問，那么，你還走嗎？
　　彼時，她已在束河待滿一年。她來的時候，事業如日中天，辭職意味著放棄這七年來的所有，拼搏、前途，以及她在這個城市里擁有的一切。只為了年輕時的一個夢想，僅此而已。蓮生覺得值，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夢，人活一生，能走到夢中最美的地方，又有什么遺憾。況且，這個夢，是她最愛的男人給她的。
　　洛成結婚了，３０歲，成家立業的年齡。蓮生主動向他索要婚紗照，她只想知道，能夠陪他走到底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樣子。原來，是比自己還要普通的女人，沒有殷實的家境，沒有成功的事業，甚至沒有夢，但她卻擁有了蓮生最愛的洛成。
　　還想去束河嗎？一間客棧，一捧清水，一抹花香，還有一只貓。這是蓮生最后問他的話。他說想。
　　于是，蓮生就來了。說是為了他，也可，說是為了圓相愛時的夢，也可，但更多是為了自己。正如阿木所說，只要你喜歡這里，就夠了。愛情從來沒有我們想象中那么偉大與永恒，誰也不會為了一個等不到的人去堅守一生。最真最美，最值得我們珍惜的，永遠是當下。
　　當下，有小橋流水和人家，有炊煙花香和鳥鳴，有蓮生不舍不棄的追尋，還有每個清晨，平平凡凡的一碗青菜粥，兩個茶葉蛋。
　　阿木又一次輕叩她的房門，一下，兩下，再一下。彼時，已是又一年的清晨，蓮生跟著這節奏，走下床，打開門。
　　當下的幸福，只要她愿意，她是可以擁有的。這個春天，這個晨，蓮生是愿意的。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