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面對上

　　說實話，和周明的照片相比，我還是更喜歡看西村幸夫的《再造魅力故鄉》。每次在展覽上看到周明的《都市形而下》，我都只是匆匆而過，不愿停留。那些極度膨脹的畫面里，摩天大樓冰冷而堅硬，目之所及，都感到被擠壓的窘迫和遠離地面的眩暈。而在他之前的《卸裝》里，我感觸最深的一張是：童話般的尖頂物件在遠處相伴相依，近處龐大的柱子上，卻涂滿了活生生的人們無處傾訴的愛情秘密。
　　城市，果真仍然如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所言，是人們為了更好地生活而到來的地方嗎？
　　從《卸裝》到《都市形而下》，周明作品中的城市景觀幾乎都遠離人群，遠離聲浪。這些或荒涼，或怪誕，或擁擠，或冰冷的景象，都絕非天造地設、鬼斧神工，而無一不是人類社會經濟高速運轉、城市物質文明高度發展的產物。端詳上海，周明換了一個個角度，只是借由他不同于人的端詳，借由對同類景觀的一次次關照，就讓我們別無選擇地，像他一樣，面對，思考。
　　2010年12月，在位于上海田子坊的比極影像畫廊，簡約小巧的空間里，我見到了周明。這里正在展出他的“極化——海市蜃樓”，內容是上海世博會的場館。依然是黑白影像，但所有建筑都被他拍得極具模型感，有了一種超現實的意味。
　　
　　能簡單談談《海市蜃樓》這組照片的拍攝嗎？
　　世博會在我看來，各式各樣的場館本身就是人類相互之間用來自我炫耀的一種模型。為了完成這次的“應景之作”，而且要拍得與眾不同，我可以說是煞費苦心。世博園我前后去了15次，因為要避開人群，完成拍攝并不容易。4×5的膠片我每次去只帶20張，大半天的折騰才能拍完，我也就收工了。
　　
　　
　　還是回到我們的“上海·城市”吧。上海的攝影實踐豐富多元，最初你是怎樣確定自己拍攝城市景觀的發展方向的？
　　這可能跟我學中文的學歷背景有關。早先我也用小相機拍紀實，受布列松影響比較大，拍上海本土、拍平民生活，現在看，題材不怎么廣泛，形式上也沒太多自己的風格。但我一開始就沒把攝影當成一種玩樂。雖然有懵懂的時候，但拿起相機我就已經把攝影當作一種表述、一種敘事方法。
　　最初我的攝影必然會面臨各種技術性的問題，二十年后技術肯定不是問題了，思想也逐漸成熟了，攝影作品里面能夠、也應該承載一些更深的東西。
　　在上海的各種攝影表現中，注重感性表達、對主觀攝影語言運用純熟的多，而以攝影進行理性敘述的少，批判性的表現方式也不常見，所以我確定自己要向這個方向發展。我常說自己走的是“第三條道路”，陸元敏的是一條，到目前仍無人超越他的感性表現，他可以把客觀生活個人化；雍和的是另一條，他的攝影強調和突出新聞性、報道性，現實性必須得到最大尊重。我的影像既不太私人化，又有點超現實感，是貌似中性立場的冷眼旁觀。
　　
　　可以說你是自覺選擇了一條理性的、甚至帶有批判性的路。為什么會以一種這樣冷眼、反思的態度來觀看上海、觀看城市？
　　我屬于那種喜歡安靜，愿意琢磨，辦事頂真的人，我不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出生在西安，三歲起隨父母到東北、在北京也生活過，直到1975年才到上海，從此扎下根來。當時的上海比較排外，公交車上的售票員從不講普通話，你因為聽不懂報站坐過了頭去問他，他會用上海話回答：“吾勿是講過啦！”當時他們認為“外地人都是鄉下人”，我的這類心理感受很多。很長一段時間，心理上我蠻抗拒上海，如果被問“你是哪里人”，我肯定愣掉，因為我好像哪里人都不是。現在我當然自認是上海人，上海現在外地人多了，本地人會用普通話回應你了。
　　15歲前的生活決定了后來的很多東西，所以我不會去關注老上海，不會根深蒂固地抱著懷舊的情結，我也是最熱衷于離開上海往外跑的攝影人，無論在外地還是外國，我照樣可以拍得很開心。到上海以外多走走，只會讓我更好地找到參照。
　　
　　《上海》三部曲是你在拍《卸裝》之初就確定下來的嗎？
　　“三部曲”不是事先構思好的。《卸裝》是我2001年到2006年拍攝的，完成之后做了不少展覽，又出了本畫冊——《海上觀·觀上海》，反響不錯，可以說這組景觀作品的成功給了我很大的信心。我開始設想，能否把這個專題更加深化下去？上海發展這么快，很需要敘事宏大的、深入持久的拍攝。
　　《卸裝》都是在地面用平視的方式拍的，橫平豎直、四平八穩，也算一種立場。那么我能不能換一個視角？能不能用自上而下的俯視來進行觀察？當然以后也可以采用第三種視點來表現上海，于是“三部曲”的概念就這樣形成了。
　　
　　《上海》三部曲現在的進展情況怎樣了？
　　從2001年開始到2006年我拍完了《卸裝》，《都市形而下》是2006年開始的，從去年開始展示、發表。今年應該拍攝結束。我給自己的規劃是用十年時間做好這個“三部曲”。2010年上半年我開始拍第三部曲，目前已經拍了約1/3，兩年之內我想應該能夠拍完。
　　有人推測我的第三部曲會是從下到上的仰拍，我說也許吧，但我也許會刻意避開，不然就像老套的電影，結局早被人知道了，那多沒意思。
　　第三步曲的內容我在世博會期間拍了很多。一般我的專題做完會放一段時間再拿出來，以便產生一點過時感，黑白照片有時需要這種感覺。在題材選擇方面，我會敏感地去記錄最當下的城市面貌，我相信越是當代性的創作越具有歷史性。希望再過十幾二十年，人們看到這些照片的時候會說：周明還是有點預見性的。
　　有人問我，這些城市景觀還屬于紀實攝影嗎？這確實難以回答，如果一定要個答案的話，那我說就算“后紀實”吧。我這個年齡現在到了心理上的“更年期”，開始焦慮還能干幾年，有了緊迫感，所以我現在蠻努力的。也許幾年后我就沒心思再干，也許十年？我能做的就是不想太多其他的，首要的就是多拍，以免將來追悔莫及。
　　
　　你一直堅持傳統銀鹽方式，所有照片都堅持自己手工放大，這和你的城市景觀拍攝有什么關系？
　　可以說我轉向城市景觀拍攝，是和“少慢差費”的傳統方式有關。銀鹽方式意味著我的拍攝必須不同于數碼影像，必須有主觀的思考、有別致的效果。我現在的相機都已經回歸經典膠片相機、手動拍攝，暗房設備在上海可以說是最好的：十幾年前花14萬買了個一室戶專門做暗房，放大機等設備前后也花了十萬（在數碼大潮洶涌、大家都淘汰傳統設備的時候買下，省了不少，新價可是要超過30萬的）。我其實一點都不喜歡暗房工作，但我覺得傳統暗房的這一套不該這么快就徹底消亡，所以得有人堅持下去，做少數派也挺有意義的。
　　如果說十年前我“第三條道路”的選擇只是主觀的意向，那么這些年我在器材和設備上的投入就奠定了堅實的物質上的基礎，這些都決定了我的現在和未來。如果讓我預測一下今后的十年，也許創作會更強調個人感和藝術感，而過去的那種歷史使命感會淡薄一些。
　　
　　既然是帶有理性思考和社會批判意味，你是否希望你的照片能夠介入并影響社會現實？
　　我只想表達自己對城市現狀和未來的看法，照片也許會提示觀者認識城市發展付出的巨大代價，城市規劃中蘊含著無數缺陷，展示城市不完美的生動表現，令人思考人的作為為何會事與愿違……但照片就是照片，能有多大的作用呢？我并不抱什么希望。不過，今年連續兩次，《都市形而下》被官方送去國外進行文化交流，這些不怎么傳統美學的照片，在德國和韓國都引起了很大的關注和好評。
　　
　　《都市形而下》拍了那么多摩天大樓，你自己家住在多少層？
　　我自己住得也很高，26層。住這么高給我的拍攝提供了一點方便。每天一早起來只要看看窗外，我就知道能見度夠不夠、今天能不能出工。能見度和你在地面看陽光燦不燦爛沒有必然關系。拍《都市形而下》我一般都是中午十一二點過去，因為一來不知道我能到達的位置有哪個朝向的拍攝窗口，中午的光線對俯拍來說最為有利；二來很多大廈中午的管理比較松，我背個小包比較容易混上去。
　　
　　周明對待攝影的態度扎實而慎重，如果看過他動輒幾十張的試拍樣片，參觀過他布局緊湊、井井有條的暗房，我想很少有人會對此心無敬意。周明說，也許再過十年，自己拍攝的主題會小一些，會輕松、好玩一點。
　　于周明，于上海，于城市，我都希望這個“十年”能夠短一些。上海已經在中心城區劃定64條永不拓寬的街道，著手進行整體規劃保護。樂觀點的話，這也許意味著，城市發展的走向可以，或者已經開始有所改變。這改變背后，也許因緣際會，周明的照片和西村幸夫的書，都是發生過作用的。
　　
　　攝影師簡介
　　周明，現在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執教攝影，1960年生于西安，15歲移居上海，以前還曾在同濟大學、上海應用技術學院任教，出版攝影作品集有《上海：547日速瞄》、《海上觀·觀上海》，主要個展有“上海進行時”、“卸裝”、“作秀的城市”、“都市形而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