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狄更斯在一百多年前說過的那段排比名句放在當下的中國似乎依然成立。在這樣一個矛盾而復雜的時代談論紀實攝影,似乎尤為重要,因為這個慌亂的時代比以往任何一個年代都更需要有人用影像為它“樹碑立傳”。社會的復雜性同時也造就了紀實攝影的多樣性。于是,種類繁多的風格、流派開始在新世紀的中國紀實攝影中生發、融合。年輕一代的攝影師正在慢慢浮出水面,他們有自己獨特的成長環境、教育背景、世界觀和價值觀,當然也有全新的觀看周遭世界的方式。其中的一些人將目光投向紀實攝影,希望找到自己與社會的新的紐帶和聯系,同時也希望藉此找到描述自身的新的方式和途徑。在這里,我們要介紹幾名年輕的攝影師,他們的年齡、性別、成長環境和目前的職業狀態都有所不同,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都在從事著被稱為“紀實攝影”的那種活動。但因為每個人對于紀實攝影的理解以及自身言說方式的不同,他們的作品也呈現出不同的樣態。值得注意的是,他們并不是標桿,而只是標本,代表著一類年輕人的向往和訴求。我們希望這樣的標本越來越多樣,那樣也就意味著,中國的紀實攝影在未來可能會有著更為多元的面貌。
王遠凌:攝影是我存在的一個理由
1980年出生的王遠凌個子不高,外表安靜,沒有重慶人風風火火的感覺,倒像是被大壩攔下的長江水,波瀾不驚。
據重慶時報社同事介紹,一年365天,大家只會看到他身著一身戶外運動的行頭,背著背包,像行者一樣流浪在地震災區、中緬邊界、長江兩岸和重慶的大街小巷。他可以很長一段時間蓬頭垢面,胡子拉碴,穿著凝結著鹽粒、散發著腐土味道的衣服到處跑。當這樣一個“鐵人”得知自己獲評2009年視覺聯盟評選年度攝影師時,竟然“緊張得手腳無力”。
在來到報社之前,王遠凌學的是中文專業,再之前則是化學,因為厭倦了枯燥的實驗,才轉學了文科。到《重慶時報》社做攝影記者后就一直留在了那里,這是他的第一份工作,簡單得不能再簡單。談起他是如何與攝影結緣,倒是個值得玩味的故事:他在一本雜志上看到一個小故事,說一名美國父親給孩子買了臺尼康FM2,孩子在一場棒球比賽中拍到一張關鍵的照片,賣給了美聯社,賺回了買相機的錢。王遠凌拿著這篇文章跟父親借錢買了臺單反相機。但其實在做攝影記者之前,他只拍了不超過30個膠卷。
作為一名都市報的攝影記者,在新聞現場之外,王遠凌也有自己的另一些選擇,另一些情感出口。徠卡、祿萊雙反、4×5大畫幅相機,膠片,他依然在用一些傳統的方式“為時間切片”。比如他目前是用4×5
大畫幅相機拍攝重慶十八梯居民的環境肖像,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會遇到想拍的對象,所以他至少會背著兩臺相機,一臺4×5 Super Graphic,一臺數碼單反,以防隨時要去采訪。至于三腳架和其他一些東西則盡量放在居民家里,“不然實在拿不動。”在他看來,“工作與個人項目注定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需求,兩種結果,必須分開。挺痛苦的,靈魂與肉體割裂的感覺,但還不能懈怠,時不我待??!”
王遠凌曾說,“我們的一生很短暫,而人的一生只能選擇做好一件事,對于我來說,人生就是一個永恒的專題,這個專題很長,但是我希望它精彩?!?br/>
Q:為何會做《主觀城市》這個項目?現在無論是國內的還是國外的攝影師,很多人都在拍重慶,那種霧靄沉沉的感覺很相似。你覺得自己的作品與他們的有何區別?
A:所謂的“主觀城市”,其實就是一個題目。當時我拍了一些照片,都是日常的抓拍,不知道該叫什么名字,就隨便取了一個。忘了題目吧,記住照片就是了。只能說想法還沒有成熟,但我未來會做一個關于江河流域的更大的項目。雖然現在拍長江、拍水的人已經很多了,而且都拍得很好,但我還是希望能去實現這個想法。至于重慶,這里真是一個拍照片的天堂,很多人都來過,也有很多好的照片。你說對了,大家都會拍一種霧靄的感覺,其實很簡單,霧會把城市中那些雜亂的、多余的背景去掉,照片干凈,但又不是荒野一片,多好啊。其他城市能拍到嗎?重慶是我的家鄉,感情的根在這里。
Q:《十八梯》是最近開始的項目吧?為何會選擇做這個題目?你選擇了大畫幅相機拍攝這種更為沉穩和傳統的方式,是如何考慮的?你認為環境肖像真的能承載記錄的功能嗎?
A:我是2010年5月開始拍十八梯的,其實是報社的任務。我以前也拍過十八梯,但一直沒有找到更好的表現和表達方式。在這個過程中,使用過祿萊,后來試了試新買的一臺二手老式Super Graphic 4×5相機,一拍效果還不錯,就堅持下來了。之所以這樣拍是因為我到他們很多人家里去,發現他們真的一輩子都沒有正兒八經拍過一張照片,當時就想給他們好好拍張照片,然后送給他們。這個初衷反而成為了結果,我發現這樣拍出來的照片莊重感十分強烈,這也是我想要的感覺。雖然我之前沒有用過大畫幅相機,但我能意識到當我用這種大機器給人拍照片的時候,你和被攝對象之間的態度變得不一樣的。他們很正經地坐在你的面前,看你擺弄半天,不知所措到走神了,又直到忽視了你的存在,那就是按下快門的時候。雖然我不清楚環境肖像承載的功能有多少,但從人的本質來探求人的世界,我覺得是正確的。就像十八梯這樣的老街區,很多人來拍,拍樓拍街道,但是可以想象,同樣的老建筑、老街道,沒有一個居民,完全就變了。所以,人在這里,就沒有必要緣木求魚了。
Q:目前國內一些平面媒體都開始做全媒體報道了,攝影記者也開始拍攝視頻、制作多媒體報道產品。你對這種趨勢有何看法?你開始這方面的嘗試了嗎?如果沒有,為什么?
A:說實話,我其實對多媒體報道不太懂,沒有任何經驗。我知道全球媒體在疲軟,媒體記者不好當。但是另外一方面來說,中國經濟飛速發展,藝術品市場需求在變大。尋求多媒體是攝影記者的一個契機吧,轉變的方向是從報紙向網絡。但是話說回來,為什么不能考慮轉往另外一個終端呢?畫廊或者畫冊。是對自己的照片沒有信心?人類總需要審美吧?好的攝影作品在今后是會越來越被人銘記的,因為當所有人都在大踏步向前的時候,總有些人會停下來抬頭仰望星空,這些人我覺得更可貴。
Q:你對紀實攝影有什么理解?你心目中的紀實攝影應該是什么樣的?
A:紀實是什么,藝術又是什么,我到現在也沒有想得很清楚,應該算是一種說話的方式,一種表達自己的渠道,不應該太過于探究站隊、歸類,我的就是我的,代表了我當下的思考。
Q:你認為自己與攝影的關系是怎樣的?僅僅是一種表達的方式和工具嗎?
A:攝影是我存在的一個理由。一個人在這個社會中能找到一個發聲的方式很難,也許有些人根本就不在乎,平淡的生活很美好,但有些人還是有野心的,希望這個世界上能有人聽到自己的吶喊,而不僅僅只是身邊熟悉自己的人。我也許就是其中的一個。我們的一生很短暫,短暫到還無法真正了解這個世界生命可能就終結了。所以,人的一生在思考和探索中前進,每個人一生都在尋求一個存在的理由。財、色、仇恨、理想、榮耀、或者地位等等,支配著我們活下來。對我來說,攝影可能能實現我諸如財啊、理想啊、榮耀啊、地位啊這些個人欲望。不過話說回來,我好像除開攝影,其他也不太會。其實很顯然,攝影從開始是一個富裕人的選擇,到現在是一個很難讓人富裕的選擇。中國現在有很多很好的攝影師,依然在艱苦地拍著照片,行走與思考,他們的照片已經較傳統的紀實攝影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從外向內的探求讓中國的攝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繽紛多彩,但他們的付出與收獲其實是不匹配的。不過不能動搖,跟現實肉搏,誰先心動誰先死。
王楠:拍照對我來說是逃離現實又面對現實的一種方式
王楠的個人網站很簡單,或者說是樸素。249張照片每8張一行排在純白色的背景之上,一共32行。最后一行只有一張照片,兩個穿著相同款式黑色制服的女孩牽手走著,焦點落在了她們身后的一輛深藍色汽車上。照片有點虛,但還不至于虛得看不清女孩們的表情。像是一個密集長段末尾的逗號,或是省略號。
這是她2009年至2010年在回龍觀,也就是她居住的地方拍攝的照片。從網頁上那些小方塊里可以依稀看到畫面中有幾個人,大概穿什么顏色的衣服。如果你感興趣,可以點擊任何一個方塊進去看個究竟。方塊之間唯一相同的就是里面的人都在走著。我喜歡這樣的呈現方式,沒有那些所謂的故事線索去強制你必須得按照某種順序觀看。它只是我與畫面中那些人和物的一次秘密約會而已。
那些手挽著手的情侶和夫婦,那些穿著相同制服的職員和學生,那些孩子和家長,那些拎著各式各樣消費品的購物者??她的照片龐雜得像是個迷宮,每一次的觀看都可能會有新的收獲。那些構圖相似、看似隨意的照片容易讓人忽略照片中人的表情、姿勢以及之間的關系等等微妙的細微差別。這是他們的秘密。每發現一個這樣的秘密,都會加劇我探索這座迷宮的熱情。
其實,我希望能在一個巨大的展廳里觀看這些照片,他們被放大到真人般大小,我可以看清那些塑料袋里都裝著什么,也能看到女人們眼角的皺紋和男人們襯衫上的褶子?!痘佚堄^——我們在這里》,是的,我們在這里,你、我,與照片中的他、她,其實沒有什么分別。
時間倒回到2008年,王楠剛搬到回龍觀。那時的她拿著地圖,幾乎走遍了那個超大型社區的每一個角落,公園、站臺、屋后小花園、窗臺??那是她獨有的王國,于是有了《回龍觀——我在這里》。但游走、發現、抓取,總會有個盡頭,如同王國也是有邊界的。“我”與“我們”,一字之差,一年之隔,卻也是兩重天地。
(http://nanlook.jimdo.com/)
金瑋:曾在彼方
“曾在彼方”是金瑋在網路上的“通行證”,據他自己說,是來源于羅蘭·巴特對攝影的觀點——一張照片表明了照片中的內容曾經在那里如此那般地存在過。這個名字充滿了濃重的存在主義哲學意味,一如金瑋的一些照片,只那么扎實地存在著,昭示著照片里的人和物也曾那么扎實地存在過。
在2006年之前,金瑋在杭州這樣一個溫潤的地方出生、成長、求學,之后來到北京。他曾拍過一些照片,風景、人像,和大多數攝影愛好者一樣;也經常鉆一些犄角旮旯,拍些荒誕的景象。那時候他開始喜歡紀實攝影,“總想拍個什么出來”。于是,2006年他開始“系統地攝影”,一拍就是4年,做了兩個項目《北京北湖渠》和《蒸騰北京》。目前,在一家網站做編輯的他仍利用業余時間在繼續拍攝這兩個項目。
對于金瑋來說,紀實攝影是現實時空的切片。他覺得紀實攝影最終最好的著落地點應該在書籍出版,但市場似乎對紀實攝影畫冊的需求不是很大。攝影出版社都在出版技術教學類、器材類的書籍,出畫冊很難,這讓他感到有些郁悶。
Q:為何會開始做《北京北湖渠》(http://www.slideshare.net/fengzi/34-1665635)項目?具體是如何操作的?我至今還記得在“1416教室”舉辦的PhotoCamp上看這個作品的情景,那是一部很龐雜的作品,事無巨細。你為何會選擇“曾在那里”、“全景”“房屋”、“商店”、“地面”、“街道”這幾個系列?感覺像“地面”、“街道”這樣的系列更像是一種行為藝術,你是如何考慮的?
A:《北京北湖渠》是在2006年開始的,當時我已經離開西二旗住在東北四環,偶然路過北湖渠,就進去看了看,發現非常繁榮,規模很大。從地理位置來說那很有特色,位于北京四、五環之間,超大型居住區望京附近,周圍還有高爾夫球場,典型的被城市化包圍的村子。2007年末、2008年那里開始拆遷,現在還沒拆完。
我很贊同羅蘭·巴特對攝影的一些觀點,我在拍攝北湖渠的時候,也是帶著“什么在那里存在過”這樣一種關注來拍攝的,照片里面是我看到的種種人們生活的場景。
其他的幾個系列有點資料的性質,這是對基本信息的記錄。上世紀30年代,沃克·伊文思記錄美國農業狀況時,拍攝了很多房屋正面的照片,讓我們知道當時的房屋、商店結構、比例、體量是如何的。這是攝影很重要的功能。
“每走10步拍攝一張街道照片”的想法是在2008年初有的,因為當時在拆遷了,那種急迫感讓人本能地就想將北湖渠的街道樣貌完整地保留下來,所以做了這個系列。人們經常說攝影無法絕對客觀,總有主觀的因素。在這個系列的拍攝里,我通過一種很機械的行為“每走10步拍一張”,讓拍攝盡可能客觀,并且由于我描述了我的機械行為方式,看照片的人也就有一個參照,可以相對客觀地觀看北湖渠。我的行為如同地圖上的標尺。而這種方式的拍攝,能讓你拍到平時無法拍到的無意識下的景象,具有開放性,很有趣。
“距離地面1米拍攝地面”是出于我對地面質感的重視。想象一下你看到一張清末北京建筑的照片和一張清末北京地面的照片,能感受到其區別么?地面有強烈的存在感。
Q:拍攝這個項目都用的是膠片相機?為何選擇用黑白而不是彩色的?
A:黑白、彩色都有。用黑白在于拍的時候會比較有“感覺”,效果也統一,所以在“曾在那里”系列里用得多。
每走10步拍攝街道和全景拍攝用的是彩色膠片,為了客觀。用彩色膠片有很麻煩的技術問題,就是國內的沖洗質量不穩定、有劃痕,色彩在掃描時很難統一,所以我在一些展示場合將彩色轉成了黑白。
當時沒用數碼相機是由于我的相機是佳能EOS 20D,當時的鏡頭在邊緣成像不太好。我最近用數碼相機又拍了一次“每走10步拍一張街景”。以后如果再拍攝這樣系統的紀實項目時,我會用數碼相機,在方便性、色彩穩定性和整理的便捷性上都有優勢。
Q:感覺《北京北湖渠》這個項目有為城市或者社區立史的沖動,你記錄了那里生活的很多方面,有的不只是從攝影的角度,而是在用一種類似社會學的方法在記錄。關于這種操作方式,你是如何考慮的?你想20年之后的人們如何看待這部作品?
A:我最基本的出發點就是讓人看到北湖渠是什么樣子的,曾經發生了什么。我看過一些紀實項目,有很強的視覺表達能力,但沒有解決一個問題——那里是什么樣子?我是圍繞這個基本問題來完成這個項目的。20年后,如果人們覺得這些照片挺真切的,我就滿意了。
Q:再請談談《蒸騰北京》這個項目吧。為何會做這個項目,具體是如何操作的?感覺這個項目更加深入北京的城市生活核心。你喜歡北京嗎?你覺得自己與這個城市有什么樣的關系?
A:2006年開始做北湖渠項目一段時間以后,我曾經坐在從通縣返回北京市區的公共汽車上,看著窗外的景象,突然想到:為什么你沒有拍攝就在你周圍的、不怪異的、自身周邊普普通通的生活景象呢?最普通的景象被自己忽視了。而這種“普通”是很重要的,是我們曾經怎樣存在的證明。我是杭州人,我喜歡北京,因為它很多元,經??梢杂龅讲煌娜?,不同的事。我覺得北京是一個可以讓我在這里發生一些事的地方。
Q:目前在拍什么項目?
A:《北京北湖渠》和《蒸騰北京》還在繼續拍。另外想人為制造一些場景來拍攝,還在籌劃中,挺難的,要考慮很多事情:燈光如何?人物找誰?穿什么衣服?場地選那里?如何躲開保安、圍觀群眾等等。
黃京:攝影是我心里的圖騰
第一次看到“吃土豆的人”這個ID,是在國內一家徠卡相機用家的論壇上。與周圍那些花里胡哨而又乖巧的照片相比,他的片子黑黑土土的,透著股生猛勁兒,還透著一種敏感,對影像的,對周遭世界的。直到拿到他的第一本畫冊《憶》,看到扉頁上工工整整地題著“黃京”兩個字,才終于把那個“吃土豆的人”和現實中的某個人聯系在了一起。但其實,這種聯系也只是因為那兩個漢字給了我與現實相連的某種確定感。我沒見過他,沒有和他通過電話,沒有和他用MSN或QQ在網上聊過天,我只是試圖通過照片進入他那個紛雜的世界,在照片之間與他相遇。
在豆瓣網的那些相冊里(http://www.douban.com/people/p0tat0/),我知道了他用什么相機:徠卡、祿萊、4×5大畫幅,就像所有對影像有某種癡戀的人一樣;我知道了他用一臺徠卡M4-P在3年間拍了大約9萬張照片,折合一天兩卷多,這些照片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散落在網絡上;我還知道他與他的朋友們各自拍著各自的生活,他們的照片中有某些透明的、鋒利的、共同的東西,那是一種叫做“青春”的東西。
Q:你是什么時候開始攝影的?
A:我是高中一年級開始迷上攝影的,當時不懂,買了臺很貴的D70,后來傻乎乎跟人換了臺蘇聯仿徠卡,不過它正好指引了我這一路。
Q:講講你的專業學習吧。你覺得專業的攝影教育對你有何幫助?又有何局限呢?
A:我剛剛畢業于廣州美院的攝影專業,專業攝影教育最大的好處就是讓我名正言順地快樂地拍了四年照片,不計成本地拍。局限當然也是有的,不過只要自己堅定了也就沒什么所謂了,最重要的是時間和物質上的支持。
Q:你覺得自己目前在做的是紀實攝影嗎?你對紀實攝影有什么理解?你心目中的紀實攝影應該是什么樣的?
A: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吧,看拿什么來做標準。對于大家普遍認為的紀實攝影當然我的就不能算了,我的照片題材平淡,沒有明確主線,也沒有社會責任感之類的東西;不過要是按荒木經惟的標準來說,我的照片那就是實打實的紀實了。對于紀實攝影的理解已經有好多好多前輩討論過了,其實是怎么樣都無所謂,有人愛看就行了。不過我照片的模糊不清直接導致的是我找不到工作。
Q:你所做的這種“私紀實”或者說是“新紀實”攝影目前在國內年輕人中還是蠻流行的,沒有什么確定的主題,拍攝的內容與傳統的紀實攝影所關注的社會問題也有一定距離,缺少一定的公共性。你如何看待這種“私紀實”與傳統紀實攝影的關系?或者說,國家和社會的公共生活在你的生活中扮演什么樣的角色?
A:就我現在的攝影而言,我認為并不是和社會脫節的,傳統的紀實攝影多以記錄實實在在的社會事件來與社會產生關系,而我更覺得我自己是在記錄一種抽象的社會知覺,一個社會成員對他自己的知覺進行記錄,把它稱為“私紀實”,我是比較認同的。不過它距離社會問題并不遠,也許它本身就是一個社會問題。不過缺少公共性這倒是真的,與新聞攝影相比,這是一種比較間接的表達方式。
Q:我能感覺到你的照片中所散發的那些微妙、荒誕、揶揄等等的成分。你如何看待自己的這些作品?你自己在日常生活中也是這樣具有荒誕感和揶揄感的嗎?
A:我是改革開放最前沿的一批兒童,父母來到深圳創業,從小獨立生活,中國近些年的巨大變化我都是親歷者。發展速度驚人的深圳,也是最為荒誕和揶揄的一個特別的地區,我和其他關心自己內心的年輕人一樣,都有真切的感受,成長的痛感,只是表現方式不一樣罷了。
Q:你覺得這種公共性的缺乏以及更加關注自我內心的趨勢和年輕一代攝影師的年齡、所處時代、成長環境、教育環境等等有關系嗎?
A:當然有關系,我從小就住校,獨立生活,早早地就半只腳踏入了社會之中,早熟、內向、冷漠,都是我們這些人的特性。時代變化如此之快速,信息每天轟炸著我們,社會關系如此復雜,使得我們已經有太多的不相信了。
Q:你對目前中國的紀實攝影狀況有了解嗎?對年輕人所做的紀實攝影有什么看法?
A:算是比較了解吧,當然誰是紀實誰不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分,反正很多都是朋友,有各種各樣的方式和風格。我也是年輕人,看法倒是沒有,不過我還是很討厭那些隨便找一兩天找一幫人找一個事拍幾張照片、P(用Photoshop處理)得很像某位大師的風格就在喊紀實攝影的人。紀實是需要認真態度和時間沉淀的,一眼就能看出來。
Q:你認為自己與攝影有什么樣的關系?3年之后你想做什么?如果還在做攝影,想要達到何種狀態?
A:我也不知道怎么說,算是我心里面的圖騰吧,就像“盜夢空間”里那個陀螺。我現在只想找到一份關于攝影的工作。大學畢業后就再不能像以前那樣了,我要找到一份工作,讓我繼續有錢和時間去拍照,別的都不想了。3年后我應該是會變老的,哈哈哈。
阿三:照片就是本人
阿三,一個名字不怎么“正經”的新疆兵團人,在拍照時滿腦子卻想的都是“人的氣質”和“時代精神”這些正經話題。和他的幾次匆匆見面中,談起的也都是有關紀實攝影的一些樸素而嚴肅的問題。他是一家IT媒體的文字記者,在近4年里用業余時間拍攝了數百個生活在北京的外地人,從陌生到熟悉,他收獲的不僅僅是照片而已。他熱愛奧古斯特·桑德的德國人肖像和美國聯邦農業安全管理局(FSA)時期的作品,并篤信傳統紀實攝影所具有的堅實力量。
2004年,他第二次來到北京,感覺生活很壓抑,迷失了自己。基于對自我的尋找,以及對同齡人精神狀態的探索,他開始做紀實攝影,也就是《面孔》項目,那一年是2007年。一開始,他寫好宣傳文檔,放到網上征集拍攝對象,后來大多通過朋友、網友的介紹尋找攝影對象。在《面孔2007——記錄我們的生活》一文中,他寫道:“我們不知道你的歡樂和喜悅,更不知道你的憂愁和悲傷,但是,我們知道有一個你,有一個你生活在我們中間。??我們聽從一種召喚,只想留下某個時間的片段。我們只想為這個城市中的普通人做一份記錄。我們記錄的是一張有關于你的面孔,傾聽的是你內心中的某種聲音?!敝螅恍氨逼钡哪贻p人陸續出現在他的鏡頭前,他與他們聊生活,聊工作,聊情感。他們慢慢放松了戒備,他慢慢按下快門。
2008年底,他開始根據《紀實攝影》一書中提到的大師,挨個搜索他們的簡歷,查看他們的照片,尋找他們的歷史——他愛這些傳統的紀實攝影。他的攝影實踐來自《面孔》,但對那個項目很不滿意,于是,他開始學習桑德,于是,有了《城市務工者》這個系列。只不過,這個項目只持續了5個月,得到了70多張照片。他依然認為這些照片無法體現“這個時代的氣息”,更無法詮釋時代的變革。所以“不能表達,那就停止。”正如他曾在地鐵上做的那樣:面對三個男人組成的一幅畫面,他的手放在包里的相機上,慢慢地往外掏,又慢慢地縮回去——“要拍什么,為什么拍?”他想起這些話,停止了動作,相機依舊安穩地放在包里。
攝影是什么?是有勇氣揭露和改變這個世界,是凝固某個時間點,還是充滿了觀點來傳遞價值觀?攝影就是攝影師的眼界,是個人品質的投射,是觀看世界的窗口。攝影是人,照片就是本人。阿三如是說。(個人博客:http://a-san.com.cn)
Q:為何會做《面孔——年輕人的家庭肖像》(http://uface.org/)這個項目?現在回看這個項目,想法和當初開始做時有什么不同?
A:面孔是我的第一個項目,除了想做點事情之外,最主要想看看他人的世界,他們為什么呆在北京,追求何種生活,對未來何種期盼等等?,F在回頭看,從數目和拍攝結果看,達到了當初的目的。但從質量和預期看,我覺得當初的一些想法很幼稚。項目沒有表現出人和環境的真實關系,沒能表現他們的內在精神,有些表面化和膚淺,流于形式。
Q:你對桑德的作品怎么看?在目前這個連紀實攝影都在追趕風潮的時代,像你這樣堅持以如此傳統的攝影方式創作并有成系列作品的似乎不多。你對這種傳統的紀實攝影怎么看?
A:桑德的作品一是簡單記錄,隨著時間流逝而成為文獻作品;其次是表現歷史環境下一個民族的氣質;最后是具有力量感,他不需要更多技巧,只是簡單直接地表達看法。正是這種不需要過多技巧、忠于歷史、不加粉飾的攝影構成了紀實攝影的力量。所謂傳統,一方面是形式上的守舊,另一方面卻具有力量感,不會因時間的流逝而喪失力量。它就如堅實的大地,樸實無華,卻能承載更多。我所理解的就是不需要太多絢麗的技巧,在客觀以及情緒中尋找到合適的表達方式,讓圖片自己說話。我把這種攝影當作“靜態”的,仿佛來源于繪畫,能將氛圍和人的精神表現出來,從而感染觀者。但傳統的紀實攝影也有局限,那就是需要攝影師思考完備,花費大量時間和大量心血,采取比較笨拙的方法獲得。它太安靜,更需要攝影師內心的驅動去完成。如果沒有內心的尊重和對拍攝對象的理解,只是追求形式和數量,是無法達到“震撼”的地步的。傳統的紀實攝影從形式來看,不符合當代藝術的潮流。
Q:你經常會談到“時代的氣息”,或者可以理解為“時代精神”。你認為中國目前所處時代的氣息是怎樣的?你喜歡這個時代嗎?
A:借用狄更斯的說法,“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時代的層次很多,我不想試圖從宏觀的角度看待這個問題,更希望從具體的事件、具體的人來解釋“時代的氣息”。我更喜歡從個人角度,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的角度去理解這個時代。
Q:請再談談《城市務工者》這個項目吧。為何會做這個項目,具體是如何操作的?你說是源于《面孔》,二者有什么區別?你認為它的問題在哪?
A:因為《面孔》局限在某一類人,而表現出來的結果有些小資情調,畫面掩飾了生活內在的種種,不夠真實。所以,我想到街頭和人聊天,聽聽他們講述自己的故事,了解更多人的生活。如果連大眾生活都不能真正接觸,又何談紀實呢?
這個項目是來源于《面孔》卻要想擺脫《面孔》的操作方式,在街拍和聊天之間尋找平衡,更為了能鍛煉自己,接觸更多人。那幾個月,我隨身帶著相機,選擇合適的對象,和人攀談,征求意見拍攝。后來發現,自己偏愛找那些外來務工人員,他們的經歷被歲月寫在臉上,帶有職業特征,可以拍到典型環境烘托下的肖像。他們才是“活生生的人”,構成社會某個層面和鮮活的歷史。
不足在于,由于現在媒體傳播的方式很多,從紀實攝影的基本點出發,記錄某一類型的人,已經不能立足于“記錄”。更多的需要揭示他們內在的精神,也就是我所說的氣息。這需要攝影師和被關注人群的融合,取決于攝影師看待被拍攝者的立場,是否真正關心被拍攝者。我發現,我無法做到這一點,不能違背自己的意愿,強說“關心”。而且拍攝過程中遇到各類拒絕,表現出大眾對傳播的厭惡,索性不拍了。
Q:目前在拍什么項目?
A:暫時在拍兩個項目。一個是拍我住的小區甘露園。另一個是拍辦公室與人的關系,想拍一組不以肖像為主的照片,目前已經完成了1/3。
Q:“要拍什么,為什么拍?”你找到問給自己的這個問題的答案了嗎?
A:所有制造的東西,均由心生。沒有內心巨大的熱忱,沒有想要表現的欲望,也就沒有攝影這一訴說方式。每一個階段,自我思考問題的重點皆不一樣,根據思考的重點,再去拍攝。這些思考,無非是關注自己內在的需求,看個人和世界的關系、個人的情感歸屬、個人對自我的思考等。我想,最終的命題是,“我們為什么活著”。
Q:你對目前中國的紀實攝影狀況有了解嗎?有什么看法,尤其是對年輕人所做的紀實攝影?
A:我一方面看到,成名于上世紀80、90年代的一批老攝影家,固守傳統的攝影方法拍攝,他們的專題在國際上屢獲大獎。但從拍攝內容和拍攝主題來說,守舊,不能適應現代的審美觀念,表現力度有限。另一方面,我看到年輕人肆無忌憚的拍照,偏向于私攝影以及觀念攝影,但對現實的關注力度不夠,尤其是社會化的問題,太表面化來做紀實攝影,只是表象越來越藝術化,但沒有深度。我總認為,目前中國的紀實攝影界缺乏大師,缺乏對當下中國社會的清醒認識,缺乏一種根子在中國、從這里生發出的攝影風格。要改變這種局面很難,與社會環境、社會的價值取向和攝影師的自我發展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