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作家李黎突然去世的消息使人震驚,也使人感到深深的遺憾。
今年“五一”節放假的時候,詩人邢開山還在菜場上見到他拎著籃子買菜,晚上又見到他和老伴在新修整的雨山公園小路上散步。那樣子不僅健康還很悠閑。想不到沒隔幾天,李黎就感到身體不適。從住院診斷到病危通知,僅僅半個月……
突然降臨的災難使沉浸在無限悲痛中的親屬來不及通知生前的好友,這就使這位老作家、這位在馬鞍山文學界頗具威望的忠厚長者臨走時過于孤單和寂寞,也為眾多文藝界的朋友留下了對生命死亡的哀傷和人生短促的無奈……
我與李黎是1963年秋天相識的。那年夏天,我在市報上發表了一篇小說,叫《月夜》。這篇小說現在看起來不僅稚嫩而且相當膚淺。可因為小說中觸及了先進人物的愛情問題,在那個強調文藝為政治服務的年代里還是引起了小小的爭議。就在有關這篇小說的一個座談會上,我第一次見到了李黎。他身材魁梧,長相憨厚,就穿著一套舊工作服參加會議。還記得他操著山東口音作了簡短的發言。他說,先進人物也是要談情說愛的。還說寫小說就像在家炒菜,總得放一點油鹽醬醋。他的話不多,甚至還有些口吃。但我還是能觸摸到他的質樸與坦誠,也能感覺到他傳遞出的善良與溫暖。
李黎的真名叫李增學,是1958年作為支援內地建設的一員來到馬鋼的。50年代初,當他還在鞍鋼工作的時候就已發表過大量的文學作品,小說《我們的女段長》還受到過當代著名作家草明的好評和賞識。1965年,是李黎文學創作有著重要突破的一年,這年,他的短篇小說《先進工段的來歷》在大型文學期刊《收獲》第6期上發表。在這篇小說里,他著力塑造一位愛廠如家、愛廠如命的基層工段長形象,其濃厚的生活氣息和質樸的文風受到文藝界廣泛好評。也就在這一年,他出席了全國青年創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成為馬鞍山那一代文學作者中的領頭人。
李黎心地善良,為人低調,謙虛務實,忠厚沉穩,他的本職工作是管道安裝。這是基礎廠礦里一種艱苦又笨重的工作,也是一個看不出技術卻時時需要技術的工作。李黎一干就是幾十年。從工人到班長,從班長干到段長,直到成為一名有理論又有實踐經驗的技師。在他創作發表的數十萬字小說中,多數是反映基層普通人物的作品。他寫他們如何忠于職守,寫他們如何愛崗敬業,也寫他們的純樸善良和對于苦難的寬容與忍耐。他的小說一個很大的特點是少有浮華的語言,也很少空泛的好為人師的議論。有的就是真實的生活場景、真實的生活狀態。質樸流暢的文字中總有著親切感和可信性,也時不時流露出逼近事實真相的嚴峻和坦誠無私的內審精神。
1966年,李黎的又一部小說被《收獲》選中并很快通過終審。遺憾的是,作品還沒有發表,“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此后,他與全國人民一起進入了荒唐災難的動亂歲月。
在那些艱難的日子里,李黎目睹了一批又一批文化人演繹著慘烈的人間悲劇;看到了一些熟悉的文壇前輩們在這場災難中的無助與悲涼;他沉默著也忍耐著。時間是漫長的,心靈是痛苦的。但生活總算給了他一連串的思考,也給了他另一種資源。他還要活在文學里,也要為文學而活著……
粉碎“四人幫”以后,李黎很快就拿起了筆,發表在《安徽文學》上的《白玲和黑妞》以及收入到安徽文藝出版社小說選中的《新來的伙伴》是他這一時期小說創作的一個高峰。這些小說一如既往地發揮著他熟悉生活的優勢,在一個又一個鮮活、真實的細節中展現著基層平凡人物的人生困境和情感世界,讓人既看到現實的嚴酷,也感到人生的真實與溫暖。當然文字中隱含著歲月在他心靈上留下的傷痛……
1997年,年近70歲的李黎突然找到我,說他創作了一部二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將由安徽文藝出版社出版。聽到這個消息,我不僅吃驚還有些激動。我深知,在一個文學已經邊緣化的日子里,在文學隊伍已經大量流失的情況下,這位退休已經十多年的文學老人還在潛心于文學創作特別是長篇小說創作,真是一個奇跡!
未來對這位經歷了半個世紀風風雨雨的老作家的創作成果表示敬意和祝賀,馬鋼作協和市作協聯手為這部長篇小說《浪潮》召開了討論會。
會議開得隆重而又熱烈。幾十位老中青作家、評論家對這部既有現實意義又具有悲憫情懷的作品給予了高度評價,認為作品以當下改革為背景寫出了一個基層廠礦的興衰史。十分可貴的是,作家沒有在小說中廉價地對弱者表示同情,也沒有為弱勢群體簡單的表達憤怒和不滿,而是把目光投入到變革最深刻的部位,將生活深處的種種痛苦與不公演繹得真實細膩,生動感人,使我們看到改革的沉重與艱難,也看到了改革的前進和希望!
李黎自己在研討會上也作了精彩的發言。他說,他的作品是從汗水里泡出來的,是從心血里擠出來的;他說,如果沒有生活的源泉他就是一口干枯的池塘,一條魚也養不起來;他還說,文學的夢他做了一輩子,這個夢苦了他一輩子,累了他一輩子,可這個夢他還要做一輩子……
這些話,是這位一生癡迷于文學的老人縈繞在自己內心的苦澀與傷痛,這是他留給文學界朋友最好的告白……
李黎離開了我們。這根在馬鞍山文學大樹上曾經洋溢著無限生命力的枝條,終于在半個世紀的歲月風雨中慢慢地凋零了!他的離去,帶走了我們那一代人對文學的熱情與執著,也帶走了一大段關于文學的溫暖的歲月!
我的書架上還放著那本《浪潮》,但潮聲已經遠去!李黎活著的時候,他的為人為文都曾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榜樣,讓我們懂得了寬容與節制,也讓我們少了些自大與張狂。我想,也許再過上幾年,在我們慢慢抖落掉身上、心靈上的塵垢和浮躁之后,我們還會更加領悟到這位作家身上平凡質樸的可貴,以及他對于文學真正理解的非同尋常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