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扇耳朵的茶壺

　　茶壺站在門外。茶壺是一個從農村來的男孩。站在門外的茶壺看著站在門里面的爸爸。站在門里面的爸爸和一個他不認識的人在講話。講的什么話，茶壺聽不清。茶壺想聽清爸爸和那個他不認識的人講的是什么話，于是，茶壺往前跨了一步，跨進了門的里面，他不敢再往前走，身體靠在門上。
　　茶壺跨進了門的里面，身體靠在門上，頭往前伸著，還是聽不清爸爸和那個他不認識的人講的是什么話。茶壺還想再往前跨一步。這時，他爸爸回頭一看，看見了站在門里面的他，爸爸向他瞪了一眼，給了他一張兇狠的臉。茶壺看見了爸爸那一張兇狠的臉，往后退了一步，退到了門外。退到門外的茶壺更聽不清他爸爸和那個不認識的人講的是什么話了。茶壺顯得無聊，頭一擺，豎起了耳朵。
　　茶壺的耳朵很奇特，奇特得讓人無法相信。聽不清別人講話，經常會有人說，把耳朵豎起來。耳朵能豎起來嗎？耳朵是豎不起來的。但是，茶壺的耳朵能豎起來，不僅能豎起來，而且能扇動。大象的耳朵是上下扇動，茶壺的耳朵是前后扇動。站在門外的茶壺，頭就那么一擺，又一左一右耷拉的兩只耳朵便硬硬地豎了起來，而后，一前一后地扇了起來。扇起耳朵的茶壺，頭左邊擺一下，右邊擺一下，他想看見自己扇動的耳朵。茶壺的頭左邊擺一下右邊擺一下時，活像個撥浪鼓。
　　爸爸對茶壺不認識的那個人說，只要能收，錢沒有問題，我們交。那個茶壺不認識的人說，收是可以收的，國家有政策，市里也有規定。但是，要考試，從外面轉到我們學校的學生都要考試。爸爸說，我這個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學習成績不好，上了五年學，考試都是紅燈。那個他不認識的人說，成績不好，怕班主任不接收。爸爸說……爸爸說了什么，茶壺只看見爸爸的嘴在動，聽不清爸爸說的是什么。
　　這時，有人在茶壺的背后拍了一下。茶壺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一個女人。茶壺看著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女人長得好看，臉白，眼睛大，頭發黑，脖子上還有一串珍珠項鏈，就是衣服有點怪，上下連起來的，顏色是白的，白顏色上有好多小小的野菊花，野菊花是黃的。茶壺老家的山崗上、野地里、小河邊，到處都有這樣的野菊花。秋天，野菊花開得燦爛，黃得耀眼。
　　女人摸了摸茶壺的耳朵，問，你的耳朵會動？茶壺看看女人，問，你是老師？女人說，對，我是王老師。王老師說，好奇怪呀，你的耳朵會動。茶壺說，不是動，是扇。王老師說，對，不是動，是扇，扇比動更準確。王老師問，你的耳朵天生就會扇？茶壺說，我不知道，你問我爸爸去。茶壺指了指門里。王老師就從門外走進了門里，走到了爸爸和那個他不認識的人的中間。門里面的三個人講的什么話，站在門外的茶壺聽不清。這時，他看見爸爸向他招手，一邊招手一邊喊他，茶壺，進來。茶壺從門外走到門里。
　　茶壺走進來。爸爸把茶壺推到剛才和他說話的那個人面前，說，喊人，宣校長。茶壺向宣校長鞠躬，說，校長好。爸爸又把茶壺推到王老師面前，說，王老師。茶壺向王老師鞠躬，說，王老師好。王老師說，我們已經認識了。王老師摸著茶壺的頭問茶壺的爸爸，你剛才喊他什么？爸爸說，茶壺。王老師笑了，又問，大名呢？爸爸說，大名趙茶壺。王老師問，怎么起這么個名呢？爸爸笑笑，說，農村人，生孩子起名，沒什么講究，隨便起，叫狗子叫毛蛋叫鐵錘叫蝦兒的多了，他叫茶壺，茶壺在鄉下，總還是個能擺上臺面的東西，就起了這么個名，沒有講究的。王老師又笑了。笑過，問茶壺的爸爸，他的耳朵天生就會動？爸爸說，我也搞不清是不是天生的，他四歲的時候，上村小的學前班，有一天，老師帶他們一幫小家伙玩游戲，老師問他們，人的身體哪些部位會動，有的小家伙說，手會動，有的小家伙說，頭會動，有的小家伙說，腿會動，問到我家這個，他就說，耳朵會動。老師就奇怪了，問，耳朵會動嗎？他就點點頭。老師說，那你動給我們看看。他頭一擺，兩個耳朵就豎起來了，一豎起來，耳朵就一前一后地扇。老師看他的耳朵真的動起來了，就叫別的小家伙也動耳朵，沒有一個能動起來的。爸爸摸著茶壺的耳朵說，我就是從那時候才知道他耳朵會動的。
　　聽完茶壺爸爸的講述，王老師問宣校長，教導處通知我來，是不是把這個學生放到我們班？宣校長說，考過試再說吧。王老師說，我來考他，結果向你匯報。宣校長說，那行。爸爸對王老師說，我這個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學習成績不好……不考行不行？王老師說，考試不難，都是最基本的。說著，拉著茶壺的手說，到我辦公室去。
　　
　　2
　　
　　茶壺跟著王老師到了辦公室。王老師辦公室的門口掛著一個牌子，茶壺認識牌子上的字：王小平語文教育工作室。王老師的辦公室真大，辦公桌也大，辦公桌上有電腦，靠墻的是一排書櫥，還有沙發。看著王老師的辦公室，茶壺想起了金老師和魯老師。金老師和魯老師沒有辦公室，他們的辦公室就在他們自己家里，備課、改作業都在家里，找學生說話也是在家里。茶壺問王老師，就你一個老師？王老師說，對呀。茶壺說，真大。王老師說，大嗎？茶壺說，大，真大。
　　王老師讓茶壺坐在她面前，說，考三門，一門語文、一門數學、一門英語。茶壺說，英語沒學過。王老師問，剛才聽你爸爸說，你五年級了，沒學過英語？茶壺說，沒有學過。王老師問，你們學校不上英語？茶壺說，沒有老師。王老師說，那就考語文和數學吧。茶壺點點頭。王老師遞給茶壺一支筆和一張紙，說，語文就寫一篇作文吧。現在是五月，作文題就是五月，記住，不少于兩百字。那邊有空桌子，也有椅子，王老師指著墻角的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說，你就坐那兒寫。
　　茶壺拿了筆，拿了紙往墻角那張桌子去了。他把紙鋪在桌上，在紙上寫了題目，五月。往下怎么寫呢？茶壺站起來，走到王老師辦公桌邊，問王老師，往下怎么寫？王老師說，你沒寫過作文？茶壺說，寫過。王老師說，你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吧。茶壺回到座位上，看著題目，下面怎么寫？茶壺抬頭看見了墻上掛的鐘，秒針滴答滴答地轉著，一會轉一圈，一會又轉一圈。聽著秒針滴答滴答的聲音，看著秒針一圈一圈地轉動，茶壺覺得好玩。他坐直了身體，頭一擺，耳朵豎起來了，豎起的耳朵一前一后地扇起來了。秒針滴答一下，他的耳朵扇一下，秒針又滴答一下，他的耳朵又扇一下，滴答一下，扇一下，再滴答一下，再扇一下。滴答，扇，滴答，扇……王老師偶爾一回頭，看見了茶壺扇動的耳朵。王老師問，寫完了？茶壺耳朵耷拉下來，搖搖頭。王老師說，抓緊時間考試。
　　面對只寫了五月兩個字的試卷，茶壺不知道作文怎么寫。心不在焉的他，想起了老家。老家像一幅畫在他眼前展開，山崗、田野、村莊、河流、莊稼，還有馬牛羊豬狗貓雞鴨鵝，還有村頭那一棵遮天蔽日的老榆樹，老榆樹上掛著一塊黑板，只要不下雨，他就和村里的孩子坐在老榆樹下，聽老師上課，上午金老師教語文，下午魯老師教數學，下雨了，刮風了，就不上課，金老師把學生圈到他家里，聽他講故事。講孫悟空大鬧天宮，講豬八戒背媳婦，講白骨精吃唐僧肉，講姜太公釣魚，講武松打虎，講諸葛亮三氣周瑜……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老家，讓茶壺忽然對五月有了靈感。五月，大人們割麥子去了，他們放農忙假，可以四處野著玩了。茶壺拿起筆在紙上寫了四句話，第一句是五月南風吹，第二句是遍地小麥黃，第三句是大人下湖忙，第四句是小孩捉迷藏。他忘記了王老師不少于兩百字的交待，把作文拿給王老師看。
　　王老師接過茶壺交來的作文，念道，五月南風吹，遍地小麥黃，大人下湖忙，小孩捉迷藏。念過，說，你寫的是詩呀，押韻押得很好嘛。茶壺說，我寫的不是詩，是作文。王老師問，下湖是什么意思，到湖水里忙什么？茶壺說，下湖就是到地里去，麥子長在湖里。王老師說，我懂了，你們那里把種麥子的地叫作湖。茶壺點點頭，說，下湖就是到地里干活。王老師說，寫作文也是下湖干活。茶壺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王老師說，你寫的這幾句不夠兩百字呀。茶壺說，兩百字是多少字？王老師說，兩百字就是兩百字呀。茶壺說，我不會寫了。王老師說，這幾句寫得蠻好的，怎么就不會寫了呢？茶壺說，不會寫了。王老師說，我問你，小麥黃了怎么辦？茶壺說，割。王老師問，拿什么割？茶壺說，刀。王老師問，什么刀？茶壺說，鐮刀。王老師問，怎么割？茶壺說，不知道，沒割過。王老師問，你沒看見過割麥子？茶壺說，看見過。王老師問，怎么割的？茶壺說，彎腰割。王老師問，從早上割到晚上？茶壺說，就早上割。王老師問，為什么？茶壺說，早上太陽不熱，快到中午時，太陽就熱起來了，太陽熱起來，就不能割了。王老師問，為什么？茶壺說，一割就炸了。王老師問，炸了？炸了是什么意思？茶壺說，炸了就是炸了，麥粒都掉地上了。王老師點點頭，又問，割下麥子怎么辦？茶壺說，運到場上。王老師問，運到什么場上？茶壺說，就是打麥子的地方。王老師問，用什么運？茶壺說，有的挑，有的用車運，馬車，牛車。王老師問，運到場上以后呢？茶壺說，打。王老師問，把麥子打下來？用什么打。茶壺想想說，就是一根長長的竹竿，竹竿上綁了一個竹子做的東西，這么寬……茶壺做了個比劃。王老師說，我知道了，是連枷。茶壺點點頭，說，對，就是連枷。王老師問，麥子打下來以后呢？茶壺說，碾。王老師問，碾成面粉？茶壺點點頭。王老師問，碾成面粉以后呢？茶壺說，吃。王老師問，怎么吃。茶壺說，蒸饅頭，搟面條，包餃子。王老師問，趙茶壺，你想想，割麥子，運麥子，打麥子，把麥子碾成面粉再蒸饅頭、搟面條、包餃子，在這個過程中，最辛苦的是誰？茶壺看著王老師，努力地去想。王老師看著茶壺，看著看著就看見了茶壺的兩只耳朵豎起來，一前一后地扇動了。王老師有些興奮，伸手去摸茶壺的耳朵。王老師一摸，茶壺的耳朵不扇了。王老師問，能想到嗎，誰最辛苦？是爸爸還是媽媽？茶壺說，我爸不割麥子，我媽也不割麥子。我家沒有地了，我家的地給人家種了。王老師問，那你家吃什么？茶壺說，我爸每月寄錢給我媽，我媽拿錢買人家的麥子。王老師說，你爸爸媽媽雖然不種地不割麥子了，但是他們也是很辛苦的呀。你的這篇作文是很有內容的，主題也是可以提煉得很深刻的。你把我們兩個剛才的對話寫出來就是一篇很好的作文。再去寫吧，記住，不少于兩百字。
　　
　　茶壺回到他剛才坐的桌子，又開始寫。好幾個字他不會寫，不會寫就用拼音代替，拼音不會寫就畫一個圖形。寫完了，他數字，196個字，離兩百個字還差4個字，哪里還能多寫4個字呢？茶壺看了幾遍他自己寫的作文，找不到可以再寫4個字的地方。他找到了一個不少于兩百字的理由。
　　茶壺把作文送到了王老師的面前。王老師拿起茶壺寫的作文，一句一句地念：五月南風吹，遍地小麥黃。小麥黃了就是小麥熟了，小麥熟了就要割了。割麥用鐮刀，早上割，早上太陽不熱，麥子不炸。中午不割，中午太陽熱，中午割麥子，麥子就炸了，麥子炸了就收不到麥子了。割下來的麥子，捆起來，挑到打麥場，也有用馬車牛車運到打麥場的，麥子鋪在賣場上，用連枷打。打下的麥子碾成面粉，蒸饅頭、搟面條、包餃子吃。我爸我媽不割麥子，我爸打工去了，掙錢寄給我媽，我媽拿錢買人家的麥子，碾成面粉吃。念完，問，夠兩百字嗎？茶壺說，196個字，四舍五入就夠了。王老師笑笑，說，你還知道四舍五入？茶壺說，知道。王老師問，你這篇作文的主題是什么？茶壺說，割麥子。王老師說，讀過“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兩句詩嗎？茶壺搖搖頭，說，不知道。王老師說，麥子從種到挑到打麥場上打，你想想，麥子從種到地里的那一天到收割的那一天，種麥子的人要付出多少勞動和汗水，你知道嗎？茶壺說，我們那里麥子種下去就不管了，我爸說，靠天收。多收就多收，少收就少收，不收就不收。王老師說，就算是你說的這樣，那割麥打麥不辛苦嗎？茶壺說，不知道。王老師說，不是你不知道，是你沒去想，你想想就知道了。勞動是辛苦的，麥子是勞動得來的，所以，你這篇作文應該有一個主題。茶壺問，主題是什么？王老師說，主題就是一篇文章的中心思想。懂了嗎？茶壺說，不懂。王老師說，你這篇作文的主題應該是，要珍惜每一粒勞動得來的果實。茶壺和先前一樣，一臉似懂非懂的樣子。王老師摘下她脖子上的珍珠項鏈，把穿起珍珠的線拽掉，珍珠散落在桌面上。王老師對茶壺說，看見沒有，線一拽掉，珍珠就不成串了。線就是主題，茶壺對王老師說，你告訴我了，我就不用想了吧。王老師說，作文就這樣了。考數學吧。王老師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卷子遞給茶壺，說，四年級的題目，不難的。
　　茶壺回到他剛才坐的桌子，開始做數學卷子。茶壺看卷子，第一題是計算題，三小題，一題是口算，一題是豎式計算，一題是脫式計算。口算題就是用嘴巴算，茶壺拿著卷子走到王老師面前說，這題是口算題。王老師說，口算你算呀。茶壺就算了，說，六百除以三等于三百……王老師說，停，停，六百除以三等于三百嗎？茶壺說，三百加三百是六百。王老師說，錯了。六百除以三等于兩百，三個兩百是六百。茶壺聽得有些糊涂，繞口令似的。王老師說，口算的意思，不是你算給我聽，是直接把答案寫在卷子上。去，還到那邊做去。茶壺又回到桌前做卷子。口算12小題，茶壺一會就做完了。第二小題是豎式計算題，什么是豎式計算，茶壺不知道。第三小題是脫式計算題，什么是脫式計算，茶壺也不知道。不知道又去問王老師。王老師說，你怎么理解就怎么做吧。茶壺問，什么叫理解？王老師說，就是你怎么想的就怎么做。茶壺又回到辦公桌前。王老師說，你不要一會過來一下一會又過來一下，做卷子就是考試，考試是不允許東問西問的。茶壺趴在辦公桌上，做完了第一小題。做完第一小題，看第二小題、第三小題。想，什么是豎式計算呢？什么是脫式計算呢？在老家上學時，魯老師沒教過豎式計算也沒有教過脫式計算呀。
　　茶壺再往下看，什么都看不懂了。老家的考試多好呀，魯老師在小黑板上寫幾道題，同學們抄下來帶回家做，第二天一交就完事了。哪像這個考試，這么一大張紙，正面有題目，反面還有題目，眼睛都看亂了。不做了，交卷。茶壺把卷子交給了王老師。王老師問，做完了？茶壺說，做完了。王老師看卷子，問，你就做了一題？茶壺說，后面不會做。王老師說，你爸爸說你成績……不好，還真是不太好。收了你，數學老師肯定有意見。茶壺問，有意見就是不讓我上學吧？王老師不知道怎么回答茶壺的問題，說，你把卷子做完吧。
　　茶壺剛剛把卷子做完，宣校長走進了王老師辦公室。宣校長問王老師，怎么樣？王老師說，不怎么樣。說著，把茶壺做完的卷子遞給宣校長。宣校長先看作文，看過，笑了，說，這作文還有不少象形文字嘛，錯別字也太多。王老師說，196個字，錯了36個字。宣校長又看數學卷子，看過說，口算12題，錯了10題，豎式計算、脫式計算這么多題沒做，做的幾題一題沒做對，數學太差了。宣校長問，英語卷子呢？王老師說，他沒學過英語。宣校長嘆了一口氣，說，王老師，你看收還是不收？
　　宣校長把矛盾交給了王老師。
　　王老師先是笑笑，然后看看茶壺的耳朵，說，收就收了吧。
　　茶壺成了王老師的學生。后來，茶壺的爸爸才知道王老師是這個城市響當當的老師，得過好多獎，國家的、省里的、市里的，什么獎都得過。茶壺的爸爸給茶壺的媽媽打電話，說，茶壺運氣好，王老師教茶壺，肯定能把他教得有出息。
　　
　　3
　　
　　茶壺的學習跟不上，測驗、考試在他眼里是無所謂的。語文第六單元考試，他只考了二十分，王老師把他喊到辦公室，問，你怎么就考了二十分呀？他說，金老師考試，我考的也是二十分。說完，嘿嘿地笑。王老師問，你知道二十分離一百分有多遠嗎？他搖搖頭，說，不知道。王老師說，第七單元學完，還要考試，希望你有進步。王老師鼓勵他，多看書，不會就問，書看多了，問題問多了，考試就能得高分了。茶壺點點頭。
　　第七單元一結束就考試了。卷子發給茶壺，茶壺一題一題往下看。
　　第一題，漢字注音。第二題，詞語解釋。第三題，填空。第四題，說說從下面句子加點的詞語中感受到了什么。四個題目看下來，茶壺一個字沒有寫。他看見王老師向他走過來，舉起了手。王老師走到茶壺桌前，問，有什么問題？茶壺用筆指著第一題，問，怎么寫？王老師說，想想。茶壺就在每個括號里寫了“想想”兩個字。王老師想笑，沒有笑出來。她從茶壺的鉛筆盒里拿出橡皮，擦掉了茶壺卷子上括號里的“想想”，然后拿過茶壺的筆，在第一個括號里寫了拼音。寫過說，注音，是這個字的讀音，讀音是由聲母、韻母和聲調組成的。后面幾個字，你怎么讀就怎么注音。茶壺不認識后面幾個字。王老師說，再想想。說完，離開了茶壺的座位。
　　茶壺看著王老師的背影，再想想，再想想，再想想也沒想出怎么寫。他丟下手中的筆，兩眼向窗外看去，窗外有幾棵大樹，遮蔽了天空，陽光從一片一片樹葉中擠到地面上，地面上就有了一塊一塊的光斑。有風，風吹樹葉，樹葉搖動，光斑也搖動，搖來搖去，像電影里的探照燈。茶壺看著搖動的光斑，覺得好玩。他坐直了身體，頭一擺，兩只耳朵豎了起來，豎起來的兩只耳朵一前一后扇動起來。同座的同學一抬眼，看見了茶壺扇動的耳朵，驚叫起來，耶，你的耳朵怎么一動一動的？同座同學的一聲驚叫把同學們的眼光都吸引到茶壺的耳朵上，看見茶壺耳朵真的一動一動的，好奇極了。教室里立刻就嘈雜起來。王老師站在講臺上說，安靜，抓緊時間做卷子。
　　王老師的話讓茶壺扇起來的耳朵忽然就耷拉下來了。茶壺又舉起了手。王老師忙走到茶壺的面前。茶壺問，后面的怎么寫？王老師說，考試，要自己做的。茶壺說，你講的，不會就問。王老師說，我也跟你講過，考試是不能問的。茶壺說，忘了。
　　茶壺接著做卷子。一題一題往下看，看到第三題，一個一個著重號在他的眼睛里變成了一個一個小螞蟻。這讓他想起了老家村頭那一棵遮天蔽日的老槐樹，老槐樹下，時常能看見排著隊的螞蟻，一個挨著一個，有的往洞里鉆，有的從洞里往外鉆。茶壺喜歡看螞蟻一個一個排著隊爬來爬去的。爬來爬去的螞蟻要么抬著一根骨頭，要么推著一小塊饅頭，要么背著一顆飯粒。有時候，他從媽媽放衣服的箱子里拿來一顆樟腦丸，用樟腦丸畫一個圓圈，把螞蟻圈在圓圈里。螞蟻受不了樟腦丸的氣味，就爬不出茶壺畫的圓圈。爬不出茶壺畫的圓圈，茶壺就興奮，一興奮，站起來對著圓圈里的螞蟻撒一泡尿，尿是熱的，熱尿澆在螞蟻身上，排著隊的螞蟻就亂了隊伍，越過圓圈，四處爬去。想到這些，茶壺情不自禁地笑了。可惜，卷子上的小螞蟻不會爬來爬去的。卷子上的著重號不是小螞蟻，茶壺還是用筆畫了一個老大的圓圈，把著重號圈在了圓圈里。他看著圈在圓圈里的著重號，很開心地笑了，這一笑，他看見了還有第五題。第五題是：寫一個你最熟悉的人物片段。
　　
　　王老師還算不上茶壺最熟悉的人物，但是他寫了王老師：王老師長的好看，臉是白白的，眼睛是大大的，頭發是黑黑的。王老師笑起來還好看，牙白。她教我主題時，把她的項鏈拉壞了。她叫我不會就問，問多了就會了。我爸說王老師講得好。
　　寫完，茶壺就交卷了。王老師問，做完了？茶壺說，做完了。王老師說，再檢查檢查。茶壺把卷子往講臺上一放，撒腿就跑出了教室。
　　下課的鈴聲響了，考試結束了。幾個好奇茶壺耳朵會動的同學在教室外面的大樹下找到了茶壺。茶壺蹲在地上，兩眼盯著樹根。一個同學拉起茶壺，問，你找什么？茶壺說，我找螞蟻。幾個同學都笑了，圍住茶壺，要看茶壺會動的耳朵。茶壺說，有時會動，有時不會動。一個同學問，現在呢，現在會動不？茶壺說，現在不會動。又一個同學說，你動動看嘛。茶壺說，現在不會動。又一個同學問，考試的時候會動，現在怎么就不會動了？茶壺說，找到螞蟻耳朵才會動。圍住茶壺的同學就在地上找螞蟻，地上沒有螞蟻。幾個同學帶著失望的眼神離開了茶壺。
　　第二天的語文課上，王老師評點昨天的單元考試。評點結束，卷子發給同學回家訂正。王老師喊到誰，誰上講臺拿卷子。茶壺在自己的卷子上只寫了名字，沒有寫姓。王老師拿著茶壺的卷子，喊，茶壺。同學們聽到王老師喊茶壺，都笑了。王老師反應過來，又喊了一遍，趙茶壺。茶壺走上講臺拿卷子，王老師說，下次考試姓和名要寫全的。
　　放學的時候，王老師把茶壺喊到辦公室。王老師說，第五題你寫得還行。你寫的王老師是我嗎？茶壺點點頭。王老師說，你說我漂亮，我漂亮嗎？茶壺點點頭。王老師說，除了第五題，你交的就是一張白卷了，這可不好。打個比方說，一張卷子的分數是一百分，如果一分是一步，考到一百分，就要走一百步，你現在一步都沒有走。你想不想走一步呢？茶壺點點頭。王老師從桌子上拿過一張卷子，說，這張卷子是我為你單獨出的，你帶回家做，不會做，就看書，問你爸爸也行。茶壺說，老師，你說考試不能問的。王老師笑笑說，不問，你做不出來呀。
　　
　　4
　　
　　王老師給茶壺單獨出了卷子，茶壺又看書又問他爸爸，總算是做完了。茶壺把卷子交給王老師，王老師當著茶壺的面就把卷子改了。改完卷子，王老師說，還不錯，六十一分。茶壺說，那我走了六十一步了？王老師說，對，你走了六十一步了。比上次二十分多走了四十一步。茶壺一臉笑容。王老師說，趙茶壺，你要學會考試。茶壺點點頭。
　　晚上放學回家，吃過飯就做作業。他對爸爸說，我要考試了。他爸爸問，考試，在家里考試？茶壺說，是，在家里考試。王老師要我學會考試，我在家里學考試。說完，就拿來書包，趴到飯桌上。
　　茶壺的家，其實是租的一間房，不足二十平米。他爸爸用兩塊三合板在中間一隔，隔出了里外兩間。里面一間睡覺，燒飯、吃飯都在外面一間。所謂的家具都是從舊家具市場上淘來的，茶壺的爸爸說，湊合著能用就行了。看著趴在飯桌上的茶壺，他慶幸把茶壺帶出來沒有錯，才一個多月，就這樣自覺了，還是城里的老師有辦法，會教育。茶壺要是還在鄉下，還是金老師和魯老師教，這一輩子就和他一樣，要么種地，要么出來打工。能比他強的恐怕也就是會講一個一個聽了不著邊際的故事。
　　茶壺的爸爸一覺睡醒，茶壺還在做作業，他看看手表，已經十點了，就問，還沒考完？茶壺說，考完了。又問，考了多少分？茶壺說，老師還沒改，不知道多少分。茶壺的爸爸說，考完就睡吧，明天還要上學。茶壺說，明天數學考試，我要復習，王老師說，考試前要復習。茶壺的爸爸說，那你復習吧。
　　茶壺翻開數學課本，一頁沒看完，就聽到爸爸的打呼聲，一下長一下短。他以前沒有聽到過爸爸睡覺的打呼聲，以前，爸爸沒睡，他就睡了，一覺睡到大天亮。聽著爸爸的打呼聲，茶壺覺得好玩，立刻坐直了身體，頭一擺，兩只耳朵豎起來了，和著爸爸一長一短的打呼聲，有節奏地一前一后地扇起來。夜很靜了，在爸爸一長一短的打呼聲中，扇著耳朵的茶壺有些困了，趴在飯桌上睡著了。茶壺睡著了，他的耳朵沒有休息，還在一扇一扇的……
　　今天是數學單元考試。數學老師叫課代表發卷子。課代表發完卷子回到座位上。課代表沒給茶壺發卷子。茶壺走到課代表座位邊，說，我沒有卷子。課代表說，發完了，就是沒有你的。數學老師向茶壺招手說，你的卷子在這，拿去做吧。
　　茶壺不知道，他的卷子和其他同學的卷子不一樣，他的卷子是王老師請數學老師單獨為他出的。王老師說，趙茶壺的基礎不是很好，題目出得容易一點，讓他能做完，能做對。以王老師對茶壺一個多月的觀察和她多年教育學生的經驗，她想，茶壺一旦學會考試了，他就會很快跟上來的。
　　茶壺做的卷子雖然容易一些，但做起來還是有些費勁。他一題一題地做，會做的就做，不會做的就跳過去。跳過一題又跳過一題，一跳一跳的，就跳到最后一題了。茶壺有些急了，又從最后一題往前跳，跳到第一題，還是一題一題地做。做到“用簡便的方法計算328＋472等于多少”這一題時，他有些興奮，這一題是書上的題目，昨天晚上在家里考試考過，一興奮就控制不住自己，大聲叫起來，這道題我會做!他一叫，叫得同學們一驚，數學老師走過來，說，考試，安靜點。茶壺嘿嘿一笑，笑過，在卷子上寫出了答案：300＋400＋（28＋72）＝800。這一題的后面一題，他不會做了，不會做就急，一急就越急，越急時間就過得越快。他好像看到了王老師辦公室墻上的鐘，聽到了秒針滴答滴答轉動的聲音，滴答滴答的鐘聲一會兒就變成了下課的鈴聲。下課的鈴聲一響，數學老師說，交卷。
　　課代表開始收卷子。收到茶壺的座位上，茶壺不交卷子，說，我還有一題沒做完。課代表說，沒做完也得交。茶壺說，我不交。課代表硬要收卷子，伸手拿茶壺的卷子。茶壺的兩只胳膊壓住卷子，不讓課代表拿他的卷子。課代表大喊，交卷!茶壺的聲音更大，我就不交!這一聲，幾近歇斯底里。一個堅持要收，一個堅持不交，僵住了。數學老師走過來說，交卷吧，同學們都交卷了。茶壺還是用兩只胳膊壓住卷子。數學老師就從茶壺的胳膊下抽卷子，茶壺壓得緊，數學老師一抽，抽斷了卷子。一張卷子變成了兩半，一半在數學老師手里，一半在茶壺的胳膊下壓著。
　　數學老師把茶壺的表現告訴了王老師。王老師沒有批評茶壺，她摸著茶壺的頭說，你真的進步了。事后，王老師在她的教學日志上寫了這樣一段話：一個農村來的男孩在學會考試中長大了。
　　茶壺六年級讀完，小學畢業了。在畢業典禮上，茶壺給王老師獻了一束鮮花。王老師看著站在她面前的茶壺，伸手摸了摸茶壺的耳朵，她已經很長很長時間沒有看到茶壺的耳朵豎起來，一扇一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