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金牙

　　冬天里的淮河兩岸是肅殺的，污濁的白雪下露出黃褐色的土壤，看起來臟兮兮的，只有裊裊的青煙倔強地顯示著那塊土地的些許生氣。十冬臘月，天寒地凍，我們這些小屁孩都裹著又硬又厚的棉襖棉褲貓在屋子里，烤山芋或者聽故事。
　　還能做什么呢，在那樣的冬天里！
　　我們那地界，水厚。小伢們換過奶牙不消三年，牙斑就開始一點一點地侵蝕上來了。沒辦法的事，農民么，離不了土也離不了水。既離不了，也就只能成天咧著這一口黃板牙。因為彼此彼此，村子里的小伙、姑娘鬧對象，也都不計較對方的牙黃。
　　正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吧。
　　不過，我們村也有例外，那就是大金牙。大金牙是一個人的綽號，他本姓金。
　　大金牙不是本地人，大家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因為長了一口與村人不同的白牙齒，大伙都喊他大金牙。時間久了，誰也記不得他真名叫啥。
　　村上人都清楚地記得，大金牙來到我們村，正是大煉鋼鐵的日子。
　　那年，村子里架了兩座土高爐，所有的壯勞力不是到后山伐木，就是在土高爐前揮汗如雨。煙塵和歡笑彌漫著整個村莊。大家沒日沒夜地輪班煉著神秘的鋼鐵，可是那兩座高爐按老村長的話說，就像村西頭的趙寡婦，光見著天天往里塞東西，就是不見肚子大。真是奇了怪了。
　　第一爐鐵，村里老老少少已經煉了七七四十九天，還是沒一點動靜。也就在那天，大金牙來到了我們村。
　　天上正下著雨，大金牙淋得渾身透濕，他乘人不注意，靠著離高爐很近的地方取暖烤衣服。倒也不礙事。臨晚開飯，大家蹲在高爐周邊，一邊喝著山芋干糊糊，一邊啃著糙糙的雜面饅頭。或許，食物散發的香氣和吞咽、咀嚼聲徹底擊倒了大金牙。他昏倒了。
　　老村長掐掐大金牙的人中，笑了笑：餓的。
　　兩碗山芋干糊糊下肚，大金牙緩過神來。村長問他哪村的，他說了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問他姓什么，他說姓金。大金牙瘦得身上沒有四兩肉，隨身只帶了一個破篾席，一件兼做被褥的長棉襖。村長看他可憐，就收留了他。
　　大金牙還真沒有白喝俺們的山芋干糊糊。那天晚上，也不知大金牙使的什么法子，東添一把火，西加一根柴，天麻麻亮的時候，高爐就產出鐵來了。
　　村長大清早就把酒咪得醺醺的，站在高爐前，用紅布扎住那兩個鐵疙瘩，一指大金牙，說：他是俺們村高爐的接生婆子！你們好好招待，我到公社向毛主席報喜去！
　　大金牙從此成了我們村的煉鐵英雄，著實風光了一陣子。據說，大金牙的一口白牙不知道招惹了多少小媳婦的垂青，那綽號也就是那時候從小媳婦們嘴里傳出來的。后來，高爐不再煉鐵，大金牙的風光也就過去了。少了風光的大金牙只有兩樣東西依舊：一貧如洗的生活，潔白閃亮的牙齒。
　　不過，貧困的大金牙卻常有小媳婦關注。每每壯勞力到河堤上、山里出工的時候，總有小媳婦端了一碗咸菜或半手巾的山芋趕到大金牙的窩棚里面去訪貧問苦。為此，大金牙也不知道挨了多少黑著明著的拳頭。大金牙也沒辦法，在我們村生活了那么多年，他的牙齒就是雪白雪白，于是他也就只好香艷與老拳兼收了。
　　大金牙在我們村生活了近20年。據村里人說，大金牙死于一九七五年夏天。那年夏天，幾個胳膊上戴著紅箍子的外鄉人來到我們村，指名要找反革命分子大金牙。
　　村里的大人和我們一群小屁孩很興奮，跟在后面看熱鬧。外鄉人找到大金牙，二話不說就是一頓皮帶，然后說了好多毛主席語錄，說了好多我們村里廣播里的話。我們也聽不懂，就看到大金牙大口大口地吐血。
　　快到傍晚的時候，大人們趕著回家做飯了。外鄉人許是打累了，就要大金牙交出代表資產階級反動思想的金牙。大金牙蜷在地上哼哼：這是村里人起的外號，我沒有金牙，我這都是真牙呀。
　　毆打持續了很長時間，大金牙吐出了無數顆白牙齒，可是終究沒有一顆金牙吐出來。再后來，外鄉人走了，臨走，對著老村長的兒子小村長六拐子丟了一句狠話：
　　你們收留反革命分子，等著瞧！
　　沒熬到第三天，大金牙斷氣了。
　　那天，天也下著大雨。已經老得下不了炕的老村長聽說大金牙死了，就對他兒子小村長說：
　　好好把大金牙埋了吧，他對我們村有恩。不是他，毛主席他老人家哪知道俺們煉出了鐵！
　　今年三月份，回老家喝喜酒，路過村邊的墳場時發現，墳場已經被小村長的窯場所替代。
　　我問接我的三小子：村里的老墳哪去了？
　　三小子說：有主的重新埋到公墓了，沒主的還不一把火燒了。
　　大金牙的墳就這樣沒了。
　　不知道為什么，時至今日，我每看到一個牙齒很白的人，總要想起大金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