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收獲季節,我們把稻谷從田里收回來,收回來還要曬場,把稻谷翻來覆去地曬幾個暴太陽,把它們身上的濕氣曬干,曬得嘣嘣脆脆的,才能夠收進谷倉。那些沒有曬干的稻谷,還不能直接收進谷倉,那是極容易起霉的。如果起了霉,只能夠拿來喂豬,豈不是害了自己的肚子?所以,要把那些還不能收入谷倉的稻谷,先堆放在保管室,到第二天,再挑出來繼續曬。那些未干的稻谷,之所以要堆放在保管室,這個道理也不難明白,如果堆放在禾坪上,擔心被人偷。有人說,那也可以派人守呀,免得搬來搬去的。這個說法也有道理,問題是,雙搶累得人人都像橡皮鬼了,一倒下去就響起豬婆鼾,那樣能夠守得住賊牯子嗎?
所以,每天收了工,就由德叔、三爺和我,負責在堆放在保管室的稻谷上蓋石灰印。三爺六十多歲,德叔四十多歲,我十七歲,老中青齊全了。德叔是保管員。那個石灰印是木制的,像個小小的木箱子,呈正方形,上面有個把手,里面放了些干石灰,底層那一面有許多小小的漏眼,把它往稻谷上一蓋,就會落下一個大大的白印子。那個木制的石灰印很陳舊了,表面已經近乎黑色。
它的年齡可能比我還要大。
當然,每次都是由德叔動手蓋石灰印,我和三爺是大家推選出來的,起個監督作用。蓋石灰印雖然輕巧,我們的臉上卻充滿著嚴肅的神情。
之所以這樣慎重,不用說你也會明白,我們還是擔心有人偷稻谷。稻谷堆放在禾坪上擔心有人偷,堆放在保管室呢,仍然擔心有人偷。其實,賊牯子只要起心偷稻谷,哪里還怕你是否蓋了印呢?雖然保管室是用鐵鎖把守的,也難免不發生被偷事件。聽說,以前就屢屢出現過偷竊事件的,卻從未抓到過人。這就說明,那些賊牯子也太厲害了,太狡猾了,手段也太高明了。當然,蓋石灰印的好處是,稻谷一旦被偷了,就能夠輕而易舉地看出來。
如此而已。
至于發生了偷竊事件,能不能抓住賊牯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德叔身材矮小,牢騷滿腹,經常在還沒有曬干的稻谷上蓋印時,嘴巴就憤憤地罵,娘賣胡子的,隊里的賊牯子也太多了,不然,哪有這樣麻煩呢?哪要費這般狗力氣呢?
這就說明,德叔肩上的擔子很沉重,心理上的壓力也很大,保管室如果丟失了東西,德叔總是幾天也抬不起頭,好像是自己偷了,沒有臉見人。再者,別人也要嘀嘀咕咕的。你說德叔心里好受嗎?況且,他又不是個聾子,那些流言蜚語會像蟲子般飛入他的耳里。隊里也不可能夜里派人輪流守著。德叔幾次氣憤地說過,老子不當這個卵保管員了,太受氣了,誰愿意當,誰就來當,老子給他作揖。說是這么說,卻沒有誰愿意接任保管員,這個職責太操心了,丟失東西是要挨罵的。眾人就安慰他說,哎呀,只有你德叔合適當嘞,再說掉了東西,也不是你保管員當得不好嘛,是賊牯子實在太可惡了。
所以,德叔怎么也辭不脫,既然辭不脫,那就繼續當吧。
我猜測,在那些慫恿德叔繼續當保管員的男女中,肯定也有做過賊牯子的。
德叔個子極矮,一米四幾,又是一張馬臉,樣子很難看,一串長長短短的鑰匙,叮叮當當地吊在褲腰帶上,像隨時就會掉落在地。所以,德叔的雙手只要空閑,就不時地摸摸屁股后面的那串鑰匙,已然成了習慣。
別看德叔這樣矮小,卻討了一個高個子婆娘,婆娘起碼比他高兩個腦殼還不止。所以,兩人走在一起,滑稽得很,好像是娘帶著崽走路。后來,我才明白,高個子婆娘愿意嫁給這個矮子,原來她已是二婚,身邊還有三個拖油瓶,所以,她就沒有多少資格談條件了。這個高個子婆娘居然也很厲害,嫁來之后,又一口氣給德叔生了三個崽女。
德叔當然也很滿意。
當時,正值雙搶,隊里人忙得要死,大家從天光忙到天黑,簡直透不過氣來。有一天,卻突然接到大隊通知,說分配給隊里兩百斤尿素用于晚稻,快去公社合作社挑回來,過期不補。
隊長趕緊派德叔和我去挑。
那天,已是下午了,我問德叔是否明天再去,德叔是個性急的人,說,就去就去。說罷,挑起箢箕就走。我呢,也挑起箢箕跟著他。別看德叔矮小,走起路來卻飛快,我似乎有點跟不上。看著他在前面飛快地走著,我就想起《水滸傳》中的某個人物來,實在忍俊不禁。到公社合作社挑化肥的人雖然很多,卻也順利,一點故事也沒有,我只是多看了那個賣化肥的妹子一眼,她的奶脯很高,高得有些驚心動魄。
我們從合作社走出來,太陽快落嶺了,軟塌塌地像蛋黃往下流淌,離村里卻還有十多里路。我和德叔把速度加快,爭取盡可能地少走夜路。
德叔人好,怕我挑不動,他挑一百二,讓我挑八十。
我的力氣并不大,即使挑八十斤也勉為其難。我踉踉蹌蹌地走一截,實在挑不動了,就求德叔歇歇。
我說,德叔歇歇吧。
德叔把擔子放下來,抹一把臉上的汗水,說,那就歇歇吧。
他沒有埋怨我的力氣太小。
我們歇了一氣,又匆忙趕路。
當我叫第三次歇氣的時候,歇氣的地方是別人的屋邊。那間屋子破爛不堪,屋檐邊的瓦都不見了,漏出參差不齊的光亮來。墻壁上的土磚,已是坑坑洼洼的了,像個巨人臉上的麻子,整個屋子歪歪斜斜的,說不定哪天就會垮掉。又是獨屋,距村子大約五十來米,如果夜里屋垮了,傷了人,別人還來不及搶救。看來,它已是廢棄多年的老屋了,似乎沒有人居住。而讓我感到驚訝的是,像這樣破爛的屋子,竟然還住著人家,屋前的坪里,曬著幾件破爛的衣服,像叫花子的暫棲之地。
當時,我的喉嚨干得冒煙了,想進屋里向人家討碗水喝,順便也給德叔端一碗。
我走進黑黢黢的屋里,還沒見人,就聽見了女人嗚嗚咽咽的哭聲,聲音很低,若有若無,似游絲一般。我尋著哭聲走進廂屋,在黯淡的光線下,漸漸地看見還有三個半大的細把戲,也哀哀地圍在女人身邊,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看見我進來,他們一律怯怯地望著我,好像我會給他們帶來威脅和麻煩。女人彎著腰,無力地靠坐在床鋪邊。我的視線不由得移到床鋪上,仔細一看,原來床鋪上還躺著一個枯瘦的男人,男人像一具骷髏,眼睛閉著,不知是睡了,還是看見有人進來故意閉上的。
看他們那種裝束和神態,我就明白,這家人肯定是從城里被遣送回來的。
我小心地問女人,他病了嗎?
女人戴著眼鏡,抬起頭,淚水盈盈地看我一眼,臉上泛起措手不及的驚慌,低聲說,他……他……餓……嘞……
餓?我聽罷,十分驚愕。
按理說,這是收獲季節了,大家都能夠吃到新米了,再挨餓是沒有道理的,又不是鬧春荒的時節。我繼而又明白,像這樣的人家,是沒有勞動力的,工分也掙得不多,甚至還會欠隊里的賬,所以,也就沒有稻谷分給他們了。而我覺得,他們這個隊的人,也太無同情心了,像這樣背時的人家,雖然為世道所不容,你們哪怕看著這幾個可憐的細把戲,難道就不能夠網開一面嗎?就不能夠給他們分點谷子嗎?當然,我也很清楚,在那個年代,善良已經被深深地壓在人們的心底了,麻木和冷漠占了上風,誰也不敢說同情的話,唯恐惹火燒身。
我望他們一眼,對女人說,討口水喝好嗎?
女人點點頭,伸出一只手,軟軟地朝角落一指。
我走到邊沿破爛的水缸邊,舀一碗水喝了,然后,又舀一碗送給德叔。
坐在石頭上的德叔,也聽見了女人隱隱約約的哭聲,問,他們哭什么?
我憂慮地說了。
當然,我有些話沒有對德叔說,此刻,我已暗暗決定,明天要送點米給他們。
德叔聽罷,沒有吱聲,也許是對于鄉間的苦難看得太多了,那顆心也早已麻木了,臉上居然沒有流露出一絲憐憫。喝罷水,德叔沉悶地說,天色不早了,我們還是趕緊走吧。說罷,挑起擔子就走,似乎要把我甩掉。我把碗送回去,也趕快挑起擔子跟上去。女人嚶嚶的哭泣聲,很快就留在我們后面了,留在那一片黯淡的暮色之中。
其實,剛才我去送碗時,久久地看了女人一眼,有句話很想對她說。我想告訴她,我明天會送點米來,如果不夠吃,我會鼓勵她去偷。你的家人餓到這個地步了,你一個當家人,難道還不曉得想想辦法嗎?你哪能蠢蠢地等著挨餓呢?我覺得,女人的膽量實在太小了。外面的菜地里有菜,田里有稻谷,你就不曉得偷嗎?像這樣坐在屋里哭,又能解決什么問題呢?莫不是等死嗎?何況,你還有餓得發昏的男人,三個可憐的細把戲。女人揚起寡白的臉,默默地看著我,好像在等待我說什么。我除了說聲謝謝,什么話也沒有說,趕緊溜了出來。
我實在看不得這家人的慘境。
回到村里,等到尚未曬干的稻谷挑進保管室,我和德叔、三爺開始蓋印。德叔蓋印非常里手,在稻谷上蓋得密密麻麻的,井然有序。蓋完印,我們就回家了。
那晚,我躺在床鋪上不能入睡,女人的哭聲老是響在耳邊。還有那三個可憐的細把戲,以及那個枯瘦如柴的男人,也在黑暗中赫然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一夜不安。
我決定明天給他們送點米。
第二天早上,我們要把堆在保管室里的稻谷挑出來曬,三個人打開保管室一看,發現稻谷上的石灰印子被破壞了,堆好的稻谷上凹下一個大坑。據估計,起碼被偷了滿滿一擔谷。我們十分驚愕,趕緊仔細檢查門窗,又無任何生疑之處,門窗并沒有遭到絲毫損壞。那么,賊牯子到底從哪里溜進來的呢?莫不是賊牯子也有保管室鑰匙?
我的眼睛盯著德叔,三爺也盯著德叔,三爺渾濁的眼睛盯出了尖銳。
我是第一次碰上這種偷竊事件。
當時,我也感到極其困惑,如果僅僅從現場分析,這不明擺著是德叔所為嗎?還能怪誰呢?我卻不敢說這個話。要么,就是那個賊牯子有鑰匙,卻又沒有這個可能性。鑰匙一刻不離地吊在德叔的褲腰帶上,誰也沒有機會偷它,或是偷偷地用泥巴按上一個鑰匙模子,去仿做一片鑰匙。所以,當時我想從德叔難堪的神色上,看出一絲破綻,卻一點也看不出來。
德叔噴口大罵,這是哪個該死的賊牯子干的?這不是明擺著害我嗎?你生崽沒有屁眼嘞,你這個豬嘞。德叔在保管室罵了,覺得不過癮,又跳到屋檐下跺腳大罵,口水四濺。
村里人聞風而至,站在坪里,一齊恨恨地罵那賊牯子。
我根本不相信德叔的痛罵,不論他罵得如何惡毒。我固執地認為,這一定是他所為,非他莫屬。讓我感到懷疑的是,德叔很坦然地看著每個人,卻偏偏不看我,好像是在回避我疑惑的目光。所以,我更覺得其中肯定有蹊蹺,不然,為什么偏偏不看我呢?難道我是他的克星嗎?難道我曉得他的什么秘密嗎?
德叔無休無止,不停地破口大罵,他極其憤怒,甚至罵到了賊牯子的十八代祖宗,已經快罵到十九代了。我覺得,德叔罵得有點過分了,似乎還有些做作,好像在刻意掩飾什么。所以,我一直死死地盯著他的臉,注意他微妙的變化。
我曉得他家里是很困難的,高個子女人帶來三個崽女,又跟他生了三個,還有老娘老爺,幾張嘴巴是要東西吃的。當然,我最終還是否定了這個可恥的念頭。德叔如果為自家的困難監守自盜,那么,他的人品在保管室遭遇多次被盜之后,肯定會受到人們懷疑的。而正是他的人品沒有任何問題,隊里才會讓他繼續當保管員。
這時,我突然想起昨晚一直折磨我的那個女人嚶嚶的哭聲,還有三個可憐的細把戲,以及那個餓昏的男人,頓時,我恍然大悟,像是明白了什么。是的,一定是這樣的,不然,就無法解釋這件怪事了。我沒有想到,這個不露聲色的德叔,早已走在了我的前頭。
目的雖是一個,我們所采取的手段卻不盡相同。
我當然不敢暴露內幕,這是天知地知我知他知的秘密,我想,只要我和德叔守住這個秘密,誰也無法知曉。所以,我不站在德叔跟前了,以免造成他空前的緊張和恐懼。我從保管室的屋檐下走出來,遠遠地躲進人群中,靜靜地等待著事態的發展。
肯定是他。
肯定是德叔。
我心里很緊張,生怕德叔頂不住,然后,把事情的原委說出來。那么,他就惹大麻煩了。你德叔是什么人?那個女人又是什么人?像那樣的人家,值得你同情嗎?我的眼前,仿佛看到德叔戴著高高的帽子,在田基上游行的場景……
我渾身哆嗦不止。
村里人也在繼續大罵,口水四濺。不絕的罵聲充滿炎熱的天空,似乎把陽光也罵得臟兮兮的了。
德叔沒有像以前那樣,保管室掉了東西似是自己偷的,弄得幾天也抬不起頭來,見人就躲,擔心別人說他的不是。今天呢,卻不一樣了,昂昂地站在屋檐下,大罵了一陣子,坦蕩地讓眾多懷疑的眼睛死死地盯一陣子,臉色漲得青紫,突然,又大發脾氣,吼道,哎,你們是不是懷疑我呢?如果懷疑我,馬上去我家里搜,只要搜到一粒新谷子,我就把腦殼斫下來給你們當板凳坐。你們如果懷疑我,我就不當這個卵保管員了。說罷,將鑰匙從褲腰帶上解下來,憤憤地丟在地上,發出叮當的金屬聲。接著又倏地蹲下身來,氣呼呼地抽煙。
禾坪里,一時沒有了聲音,人們默默相覷,雖然誰也沒說要去他屋里搜,又似乎不愿意這樣輕易了結。他們希望看到狡猾多端的賊牯子浮出水面,然后,萬眾一心地指責他,罰死他,讓他無地自容。看見德叔說得這么硬氣和決絕,即使想去德叔屋里搜查的人,也不得不猶豫起來,萬一沒有搜出贓物,那也是很尷尬的。
德叔吞云吐霧地抽上一陣子煙,又大聲催促說,你們去呀,怎么不去呢?不去的是我崽。
惟有我心里很清楚,即使去他屋里,也搜查不出來什么,我曉得那些稻谷的去向。我似乎看見夜色中德叔挑著稻谷匆匆走著,汗流浹背地趕到那個女人的屋門前,然后,把稻谷倒在地上,敲敲門,就急忙地走開了;我似乎看見女人發現稻谷時的驚喜和慌張;我也似乎看見她一家人大口吃飯,吃得十分急迫,不時有人被噎著。
這時,我大聲說,哪個不相信的就去搜嘛,不要搞得德叔胯下沾了黃泥巴,不是屎也是屎。
聽了我這番話,嚴肅的人們都“噗哧”一聲笑了起來,這笑聲,立即把緊張的氣氛沖淡了。
隊長一直沒有說話,這時他走過來,從地上將鑰匙撿起來,送到德叔手里,說,哪個說要去搜?哪個懷疑你?依我看,還是你當保管員最合適。
德叔的雙手叉在懷里,不愿意接鑰匙,甚至將矮小的身子朝一邊扭去,好像鑰匙是一坨狗屎,他很不客氣地對隊長說,要當,你當。
隊長“哼”一聲,說,我當了隊長,怎么還能當保管員呢?德德,還是你當吧。
然后,隊長對眾人兇狠地說,你們聽著,我今天把丑話講在前頭,誰要是懷疑德德,誰要是亂嚼舌頭,我就要扣他的工分,扣死他,叫他家里過不成年。
眾人一聽,馬上跟著說,德叔,還是你當,你當。
我也隨著大聲說,德叔,還是你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