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于莊的世民大叔是一個追趕時光走路的人。俗話說“人到七十古來稀”,可世民大叔雖年過古稀,看上去還像在壯年。他面色紅潤,精力充沛,走路咚咚響,說話聲音洪亮,身上散發出青春的活力。有人說,這老家伙生活好,常年魚肉不斷,兒女孝順,日子滋潤。收音機掛在腰帶上,走到哪響到哪,天文地理,城里鄉下,他都能說上一串子。他常對人說:過去咱過人家的日子,人家叫咱咋過咱咋過;現在呢,咱過自己的日子,想咋過就咋過。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咱得活出點風光來。
有錢了,世民大叔養成了新的生活習慣。東方一亮,他就起床,在河灘上吼兩嗓子,在歪脖子梨樹下伸展伸展腿腳。回到家里,一碟小菜,兩碗稀飯,兩只雞蛋,一個大饃,一抹嘴,就搖晃著煙袋下地去了。日出而作,日沒而息,土里刨食,自由自在,快快樂樂。
怕世民大叔累倒在田里,兒子接他到城里住了一些日子。兒子百般留他,難以脫身,這天,他總算想了個法子回到了小于莊。他沒有回家,就直奔“刮金板”地了,那急切的心情都掛在臉上,跟火燎了襠似的。站在地頭上,世民大叔看到,所有的莊稼都收割完畢,剩下一片光禿禿的白地,地頭上灑有石灰,好像被丈量過。世民大叔皺著眉頭,背起雙手走來走去,嘴里自言自語,心里打著問號,感覺到“刮金板”發生了什么事。轉了一會,世民大叔點上煙,望著“刮金板”,深深地吸了幾口,煙霧籠罩著他,往事成團打結,迎面而來。
小于莊坐落在黃河故道外灘,是個有名的沙窩。過去,黃河泛濫,留下道道沙梁、堆堆沙丘和大小不等的盆地。沙梁沙丘成了沙崗子,漏水漏肥,莊稼年年歉收。盆地就不一樣了,有肥沒肥、肥多肥少莊稼照樣生長,旱澇保收,人稱“刮金板”。小于莊有一塊“刮金板”,人民公社那些年,隊里用它開了菜園,世民大叔在園里干了十幾年,他熟悉“刮金板”,看到“刮金板”像是看到兒子一樣親。
土地要承包了,“刮金板”成了小于莊的焦點,群眾都瞪起大眼睛看著,想把它劃到自己的名下。世民大叔有些擔心,怕“刮金板”找不到好主愧對天意。他給村干部王大慶送去兩瓶酒,可什么話也沒說。王大慶心里明鏡似的,他知道世民大叔的心思,為難地說:“世民大叔,大伙可都眼巴巴地看著哩。”
世民大叔說:“我也不是一定要分這塊地,好馬配好鞍,我怕它分到了渾球懶漢手里,‘刮金板’可就遭殃了。”
王大慶嘆口氣說:“‘刮金板’能到大叔手里,我比誰都高興,可分地這件事,人人都是平等的,我也不能保證它不到懶漢手里。”
世民大叔說:“能不能增加這塊地的承包上繳數?”
王大慶搖搖頭說:“沒這政策。”
世民大叔心事重重地走了。
分地那天,全村人幾乎都到了場,人人心里都像壓了一塊石頭,田野里的空氣也顯得十分凝重。多少年了,人們的心情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復雜過。
該分“刮金板”了,王大慶仍然沿用了“抓鬮”法,世民大叔一步跨上前去,使勁抓住了一個紙團,緊緊攥在了手心里。自己不看,也不給別人看。他似乎想說,這不是一張紙條,這是莊戶人家的命根子。等眾人都抓完后,他才猛地敞開被汗水浸濕了的紙條,“啊!中了,中了!”世民大叔高興地跳起來,大聲喊道:“我抽到了!我抽到了!”眾人把他圍起來,搶著看,不住地喊著:
“真的。”
“一點不假。”
“這老家伙命好!”
“不能便宜了這老家伙。”有人喊著讓他請客。世民大叔無意之中看到了王大慶,王大慶臉上笑出了一團花,他過來對世民大叔說:“蒼天有眼,你可得了個寶啊!”
世民大叔用勁轉了兩圈,仰臉向著眾人說:“咱這一片窮得叮當響,有錢也沒地方花呀。”
“代銷店。”有人說。
世民大叔笑了笑,非常爽快地說:“行,能吃的,能喝的,隨你們便。錢由我付。”
聽世民大叔這么說,人們瘋了,一起向代銷店跑去,還未等開店的王小弄清怎么回事,代銷店就被搶了個精光。
事后,王小來找到世民大叔算賬了,看著一大把賬單,世民大叔又有些后悔了:自己是憑運氣得了這塊地,為啥要破這么大的財?可一想到“刮金板”,這些悔意頓時就煙消云散了,不由得咧著嘴笑開了。
“錢,我一時沒有。”世民大叔跟王小說,“秋后吧,連本帶息一起付。”
“小本生意不賒賬。”王小不同意。
“那你把我家的羊牽去。”世民大叔有些生氣了。
“不要,拿你的玉龍扳指抵押吧?”王小這么說,因為莊里人都知道世民大叔有這件寶物。
未曾想,王小的話一下子激怒了世民大叔,他臉一寒,跳起來罵道:“放你的驢屁。”說罷,揚長而去。
那天晚上,月亮明晃晃的,晚風吹來,涼滋滋的。大地冒著濕氣,形成一團團乳白色的霧,萬物蘇醒了,田野里充滿了新生的氣息。世民大叔來到地中央,嘿嘿地笑了一陣,趴在地上,深情地聞著泥土的氣息,又捧著土貼在胸口上,望著明月,亮開嗓門高聲喊道:“我王世民有了土地,我要干出個花樣,活出個花樣來。”那喊聲像一個響雷在田野上空滾動著。
世民大叔有了地,就像老虎有了山崗,憑著他滿身的力氣和經驗,日子過得一年比一年紅火。他不但把每年的收入多上繳給村里兩成,還給閨女置辦了一套好嫁妝,又給兒子在城里買了房子,他還有一個存折,存折上有多少錢,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世民大叔的日子過得順心如意,想不到老伴卻突發腦溢血過世了,沉重的打擊叫他無法接受。老伴跟自己吃了一輩子苦,到老來沒叫她享福就走了。世民大叔每到傍晚就跑到老伴的墳前坐著,跟老伴說說話,手里拿著老伴給他縫制的煙荷包。煙袋鍋在煙荷包里面深深地挖呀挖呀,尋找著老伴端著熱湯熱水送到他跟前的感覺,尋找著夫妻間的溫存,尋找著夫妻相依為命的日子……想狠了,他就趴在墳頭上說:大為娘,你能聽到我說的話嗎?你要想我就托個夢給我……
好久好久,世民大叔慢慢緩過氣來,想想人死不能復生,自己還得好好活著。他學會了自己照顧自己,自己疼愛自己,煙酒從不過量,葷素搭配合理,勞逸有度。世民大叔還常在人前拍著胸膛說:“我能吃能干,七十算啥呀,姜子牙八十歲還帶兵打仗呢。”有時候還在人群里吼兩嗓子:“西門外放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