蔬筍氣
周末無事,不想作文,懶得讀書,就歇著。躺在陽臺的椅子上,看遠方的女人,看遠方的樹。到了我這年紀,說來真是悲哀,許多東西只能作壁上觀了。
樓頭的藍天像藏青大碗,倒扣著城市。百無聊賴,無所事事,又忍不住翻開了閑書。宋人趙與虤《娛書堂詩話》記:
僧志南能詩,朱文公嘗跋其卷云:“南詩清麗有余,格力閑暇,無蔬筍氣。”
我將這句話拆開來讀,所以“蔬筍氣”三字甫一入眼,頓覺清氣上行,肺腑一清。這風雅且帶著山野情懷的三個字,從一本泛黃的古書里,與我邂逅相遇,讓人恍惚間仿佛觸摸到了宋人的體溫。綠葉菜蔬與竹筍的味道交織在一起,它們散發的氣息讓我不能自持。
蔬筍氣的內涵,大約是指感情枯寂,境界寒儉之類,是特定的林下風流,我大有好感。不過我大有好感的,無關內在的境界,主要是語言組合之后的風味,我是喜歡望文生義的。
小時候,我和祖父祖母一起生活。每到夏天,他們常常抱著被子去后山的草棚里睡覺,因為山凹里種了很多玉米、豇豆、扁豆、青菜,還有紅薯。那時候動物猖獗,月黑風高夜,需要拿著竹梆不時敲上一通,嚇嚇它們。
“挨槍子的獾子哦,發瘟的野豬——來著老子就把你打死。”
祖父猛烈地敲著破臉盆,刺耳的金屬音在山里縈回,許久才歸于安靜。透過昏暗的天光,只見對面山脊有幾道黑影東躲西躥,不知是獾子在逃跑,還是野豬潛伏了下來。
這時候,我總是格外興奮,在沉沉的夜色中睜大眼睛,下弦月慢慢從山嘴邊升起來,一些樹木花草的剪影朦朧浮現。濃烈的植物氣息,撲鼻而來,野花的香,蔬菜的香,還有玉米禾子的青氣,各種味道擁擠著飄進草棚、頭頂、枕畔,到處是大自然的氣息。我輕輕地呼吸著,一縷鋒利的涼意從鼻到肺,刺入體內,顯得干凈美好。
那是種青春的氣息,屬于夏天的青春氣息。
到了秋天,這種氣息變得濃厚而富足。一棵棵碩大的白菜,一根根碧綠的蘿卜,一簇簇雜生的大蒜,紫茄子、紅辣椒、青葫蘆、黃南瓜,它們的味道肆意漂浮。尤其在炊煙裊裊的傍晚或秋風清涼的清晨,打開窗子就可以聞到蔬菜成熟的氣息,那是來自時間深處的奇香,在隱約之間,利于輕嗅,不宜猛吸。
宋人方岳寫過一首《熙春臺用戴式之韻》的七言,詩是應酬之作,寫得一般,不過“有蔬筍氣詩逾好,無綺羅人山更幽”一句很好。當時主流文壇認為蔬筍氣乃下里巴人,譬如朱文公就表揚僧志南的詩無蔬筍氣,方岳敢于反其道而行,甚有見地。在我看來,藝術需要標新立異,不能人云亦云。就連大師如齊白石者,若不是“衰年變法”,其境界也要大打折扣。
變法后的齊白石,徹底確定了與眾不同的藝術面貌,筆下的瓜果蔬菜,天趣盎然。他畫白菜,肥大、嫩白、脆綠,畫面新鮮水靈、生機盎然。六十三歲有手跋道:余有友人嘗謂曰:“吾欲畫菜,苦不得君所畫之似,何也?”余曰:“通身無蔬筍氣,但苦于欲似余,何能到。”
前些時,有位留洋哲學博士批評我的寫作沒有意義,一點價值都沒有,完全可有可無。唐人劉叉曰:作詩無知音,作不如不作。作不如不作,意思很好,但作詩不一定要有知音,就像散文不一定要懂得,不一定要有意義、有價值。
讀書近二十年,也寫了很多年,越發覺得手重腳輕。散文于我而言,是一次次對文字氣息的感知。我希望我的文章有錦繡氣、有金石氣、有玉磬氣,我更希望有蔬筍氣。
身前是樹影,身后有青山,繁星耀眼,月在西邊。竹林深處,春筍節節高,撐破一片藍天;水稻田里,一只青蛙鼓腹而鳴,忽長,忽短,忽急,忽緩……
青瓦雜抄
寡淡的天氣,總覺得該寫點什么。山雨欲來風滿樓,春雨欲來風滿袖。不知是天氣的緣故,還是原本心情就不太好,一絲落寞,幾點黯傷,揮之不去,越發覺得該寫點東西。寫作是對寂寞的排遣,寫作也是對心靈的慰藉,在藥價高漲的當下,我用文字給自己療傷。
病了嗎?莫名地感到寒冷,窗外細雨纏綿,玻璃霧蒙蒙的,像童年戴上祖父的老花鏡看東西,一切都暈暈忽忽。推窗一看,地面濕漉漉泛著白光。
一柄白玉如意,在手中把玩,漸漸摩挲出淡淡的溫情,淡得像黃紙上的水漬,幾近于無。玉真是個好東西,它是石之精靈,石精靈帶著人的體溫,長此以往能修煉成仙女吧。
不過,清麗仙女生活在古代的神話中,只有飲食男女陪伴在今天的紅塵。
拿筆在稿紙上漫無邊際地畫著,一根線條,又一根線條,交錯了許多根線條。畫著畫著,碰翻了茶杯,水潑在桌面上,像小時候尿在床單的多邊形,稿紙濕了,浮現出一些文字,仔細看,是一個人的履歷:
1984年2月26日,他生,生于安慶鄉下的一棟民宅。
1994年,在下滸小學讀書,寫作業,踢足球,沒有憂愁。
2004年,吃大白菜,切馬鈴薯,開始嘗試冬泳,讀梁實秋。打工,從此成了一個行走在中原風中的男人。
2014年,寫作;2024年,寫作;2034年,寫作……
2064年2月26日,他死,死亡原因:不明;死亡地點:未知。從此開始了另一個世界的寫作。
為什么要寫作,拯救靈魂?抑或安慰身體?
小時候,去祖母家玩,要經過一大片樹林,有些恐怖,便高聲唱歌。我恐懼什么?黑夜是一個泥沼,人生有一個陷阱,因為拒絕而記錄下一些文字,不管好壞,總是一個活生生動物存在的軌跡,也權當是無聲歌唱的壯膽。
窗外的雨還在下,淅淅瀝瀝,小聲地。不時聽見水滴從屋頂下墜,想象著過程的瀟灑,掉在地上會濺起一點泥巴或者水花吧。下雨的日子,老想出去走走。然許多事情于我,大都發乎想而止乎想,有心無心,有膽無膽,平平常常,散散淡淡。
雨中的街心公園,住著神仙,高樓睡了,汽車繞著它跳舞。突兀打出這幾行字。前幾天寫了兩首詩,借了周作人的韻腳,現抄如下:
半是道家半墨家,斜穿布衣當袈裟。魑魅魍魎四小鬼,搖身一變美女蛇。
但寫文章少說話,前者西瓜后芝麻。半床詩書滿窗月,不聽風雨獨飲茶。
又:
神馳天下身在家,氈帽寬幅勝烏紗。閑人意趣窗前草,文者心事筆下蛇。
舊書半卷銷永日,南瓜架下話桑麻。笑談風流千古事,明朝早起摘新茶。
抄自己的文章不累,我經常抄抄自己的舊作,讀讀他人的新書。
漸漸地,我不再想入非非,情緒慢慢變暖,于是開始寫字,寫完,蓋上前些天文友谷卿小弟給我治的閑章“一盤散沙”。看著拙嫩的書法,我笑了,因為泄氣。
2009年4月19日雨夜,在鄭州木禾居,寫自己情緒,仿佛夢囈,作一篇文字,通紙冥想。這些漢字應該雜抄在黑瓦上才有古意,才有神韻的,在信息時代,青瓦已是舊時風物,如今,連鄉下也不大能見到了。
遲 了
在這不圓滿的人生,我能做什么?有人錦衣玉食,有人鶉衣百結,有人徹夜笙歌,有人夙夜興嘆,有人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有人食不厭精、遍體綾羅,有人淚濕青衫袖,有人仰天長嘯出門去,然后一入侯門深似海,一入侯門又入了江湖,又入了雄關漫道,又入了小橋流水,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天邊如血,不知老之將至。
這幾天想讀郁達夫,手頭沒他的書,一套選集躺在鄉下老家,念念。我只好在大腦里搜索郁達夫的文字,到底大腦非計算機,想了半天,才記得他在《蘇州煙雨記》中寫道:“啊啊!容顏要美,年紀要輕,更要有錢。”
我歲數不再年輕,容顏和金錢還未稱心。
遲了,還是遲了,醒悟得還是遲了。文要老,人要嫩,我文章不夠老,人卻不再嫩。在這不圓滿的人生,我能做什么?讀書,生也有涯,而書海無涯,我沉迷讀書,津津有味地沉迷于文字,無可自拔。做不了農民,做不了工人,做不了商人,做不了官人,只好淪為文人,好在做文人簡單,讀書就是。書讀多了,便有文氣了然于胸。
沒有郁達夫,只好讀賈平凹。我曾經認為賈平凹是郁達夫投胎,兩個人的才華倒頗有相似之處,他們的作品在世人眼中都有驚羨,有感嘆,有不解,有疑惑。郁達夫《沉淪》,賈平凹《浮躁》;郁達夫寫《斷殘集》,賈平凹出《抱散集》;郁達夫《迷羊》,賈平凹《懷念狼》;郁達夫有《奇零集》,賈平凹作《病相報告》。
郁達夫是黃橙,賈平凹是紅橘,沒有郁達夫解渴,就借賈平凹充饑,姑且以橘代橙,聊解相思之苦。郁達夫最好的作品是游記,深得明人筆墨,賈平凹的游記亦非凡品,可惜手邊書中所選賈氏游記太少。遂讀賈平凹寫人散文選《朋友》,前些時孫牧青兄所贈,讀過一遍,再翻,還是拍案叫絕。寫人,難,寫活人,難上加難,賈平凹迎難而上,讀得我渾身冒汗。夏熱,室內密不透風,越發抖汗如雨。索性攜書去了小區外的東風渠,平坡上許多大漢在練軍姿。河里有人抓魚,林下有人打鳥,夕陽還是耀眼,尋蔭避光,靠了棵樹坐下。天熱,渠水現底,草氣淡了,夏風送來的泥腥味在四周縈回。回家時,夕陽西下,一切變得恍惚起來,波光粼粼中,抓魚的長出金色的鱗甲,打鳥的長出灰色的翅膀。
近來狂覽圖書,以致文氣勃發,寫了一篇又一篇文章,頗有語不驚人死不休之意。寫作,說到底還是離不開一作字,除非述而不作,既然是作,一提筆,難免做作;所以寫隨筆應該揮金如土,寫散文則要揮土如金,隨筆是隨便筆記,應該鋪排成癮,散文要散且成文,非得惜墨如金。
友人說:“寫豪語、奇語、瑰語,都如舉大錘橫掃六合,需要的是大力氣,才能舉重若輕。”豪語、奇語、瑰語,我是喜歡的,可惜沒有大力氣,只好持才氣,可惜又無才可持,我就潦潦草草、意氣用事。散文隨筆的寫作,有點意氣用事也是好的,意氣之下,雖無瑰語,但豪語頻出,奇語云涌,不至落入俗人窠臼。
累了,折騰得自己累了,在這不圓滿的人生,我能做什么?只能躲在書中尋找安靜。黃昏時分,在陽臺上翻《古代短箋三百篇》,讀王羲之雜帖,方寸之間有宇宙;仿佛莊子逍遙游,宇宙之間有方寸。王獻之的雜帖與其父王羲之如出一轍,讓人分不清。
薄冷,足下沉痼,已經歲月,豈宜觸此寒耶?人生稟氣,各有攸處,想示消息。(《薄冷帖》)
鴨頭丸故不佳,明當必集,當與君相見。(《鴨頭丸帖》)
服油得力,更能停啖面,只五六日停也,不至絕艱辛也。足下明當必果,想即日如何?深想憶。(《服油帖》)
今送梨三百顆,晚雪,殊不能佳。(《送梨帖》)
鏡湖澄澈,清流瀉注。山川之美,使人應接不暇。(《鏡湖帖》)
這幾則雜帖,行文一如右軍,早就發現我與父親的相似,行為舉止,甚至所思所想,想跳都跳不開。前人如此,后人能異?遲了,還是遲了,醒悟得還是遲了。
人走茶涼,人不走,茶也涼,晚上與友小聚,一壺熱水,我們談成涼茶,人散后,一月如鉤車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