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時候,多次聽我爺爺趙文光講西路紅軍血戰古浪的事情,那些悲壯的故事,在我腦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民國二十五(1936)年11月間,中國工農紅軍西路軍從景泰過了黃河。11日,紅九軍到達干柴洼,突破了國民革命軍馬元海等部的重圍,到達古浪橫梁山,又與敵軍激戰一晝夜,11月14日到達了我的家鄉古浪縣城外。
11月15日,紅軍向古浪縣城發起進攻,打了一天,馬步芳的隊伍和西寧民團被紅軍趕出了古浪縣城。紅軍在古龍山、西陽屲、水關門及縣城殘破的城墻邊修筑工事,準備戰斗。后巷我家鄰居劉琨家的大院里,也住了不少紅軍。爺爺看見許多紅軍和騾馬上馱著子彈、手榴彈,進進出出,估計那里可能住著紅軍的一個指揮部或是軍需機關。
農歷十月,古浪已是滴水成冰,但大多數紅軍戰士都穿著單衣、草鞋,有些體弱病殘的戰士凍得實在受不了,就跑到老百姓家里烤火取暖。有的還拿出一點鴉片(鴉片有時也作紅軍的軍餉)或錢幣,向老百姓換一條毛氈,在中間用刺刀挖出一個圓孔,往頭上一套,把毛氈裹在身上,用一截草繩在腰間一扎,就成了御寒的衣裳。有的紅軍戰士向老百姓要破鞋穿,那些破鞋雖然破爛,但套在腳上用繩子綁緊了,比起草鞋來防凍、趕路都要好一些。
紅軍的糧食供應,根本沒有什么保障,除少數戰士帶一點備用糧外,吃糧全由后勤人員用鴉片、銀元兌換,現買現吃。戰斗緊張時,炊事員就把小麥、青稞炒熟了,配發給戰士們,乘戰斗間隙充饑。
15日上午,有兩個紅軍小戰士來到我家。他倆滿嘴的湘川土語,奶奶一點兒也聽不懂,倒是爺爺很快弄懂了他倆的意思——他倆是叫奶奶給他們烙鍋盔(大餅)哩。
正好那天家里有和好的發面,奶奶生著爐灶,一個時辰就在大鍋里烙好了兩個大鍋盔,交給小紅軍。那兩個小紅軍自己一點兒沒吃,把兩個鍋盔拿到隔壁劉家院子去了。
過了一會兒,兩個小紅軍回來了。他倆說,奶奶烙的鍋盔首長很喜歡吃,要奶奶給他們再烙些。說著還拿出一點鴉片,說這是首長給的面錢和工錢。奶奶不要,但兩個小紅軍說什么也不行,爺爺就收下了。
奶奶沒見過這么好的隊伍,烙了兩個鍋盔還要給工料錢。奶奶烙鍋盔更認真了,她在發面里揣上清油,用驢糞蛋子煨起慢火,把鍋盔皮兒烙的黃黃的,里面又白又暄,吃起來香脆酥軟,非常可口。在以后的兩天多時間里,奶奶用了20多斤面,共給紅軍烙了十二三個大鍋盔。小紅軍又拿來一點鴉片,交給了爺爺。
17日那天,馬家隊伍的騎兵從北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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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日,馬家隊伍從南、西、北三面進攻縣城,一時間,城里城外槍聲陣陣,殺聲不斷,天上還有兩三架國民黨的飛機,丟下了幾顆炸彈。
紅軍依托殘破的城墻,打退了敵人的十幾次沖殺。兇惡的敵人用小鋼炮和機關槍轟擊和掃射古龍山和西陽屲上的紅軍,后來又派出騎兵,不斷進行沖殺。最后,古龍山和西陽屲的紅軍,在敵眾我寡、彈盡糧絕的情況下,幾乎全部壯烈犧牲。
敵軍占領西、南兩山后,又憑借騎兵的實力,從北關和水關門沖進城里,與紅軍展開了激烈的街巷戰。敵人進進退退,用馬刀劈,用機槍掃,殺害了許多紅軍和傷病員。戰后,僅從上城金家院子里就抬出了100多具紅軍尸體。
這天下午4點鐘左右,來了兩個紅軍把爺爺叫走了。等到太陽快要落山的時侯,還不見爺爺回來,奶奶就抱起我一歲多的姑姑,領上四叔,到城外楊家磨我姑太爺家避戰亂。
娘兒三人路過公官場子(北街劉琨家院北的一塊公共場地)時,看見場地上斜三橫四地躺著百十具紅軍遺體。那年還不足六歲的四叔,手里端著半升炒面,看見一個小紅軍從尸體下面探出頭來張望,就對奶奶說:“媽,死人下面那個紅軍娃看我們哩。”奶奶瞥了一眼,說:“不要說話,快走!”
娘兒三人,急急忙忙從北街上面拐彎向東,來到了我姑太爺家。晚上,娘兒三人住在了楊家大門外的一個小屋里。
半夜,奶奶聽見一個四川口音的紅軍在門外喊叫:“大爺,大嬸,給我一刀子或是一剪子吧,行行好叫我快點走吧……”那聲音極為凄慘。奶奶畢竟是女人家,半夜三更,說什么也不敢開門。第二天早晨起來,她看見那紅軍爬過的路上,血跡斑斑,人不知到哪里去了。
那天下午,爺爺被兩個紅軍叫到了劉家臨街的院子里,他看見二三十個老百姓聚集在那里。紅軍做了兩大鍋揪面片,給每人舀了兩大搪瓷缸,叫他們吃飽了,幫紅軍抬傷員。
晚飯后,紅軍開始從古浪全面撤離。爺爺那年30多歲,正是身強力壯的時候。他被指派與鐵匠辛五組成一副擔架,抬著一名傷員,跟隨紅軍隊伍前進。抬擔架的人跟紅軍出了北關,走上中路,往前走了一截,紅軍在路中間點起三堆大火之后,又折轉向南,從“勤泰涌”油坊的橋上過磨河,穿過河灘,再過古浪河,到了馬家沿。過河時,孫耀章摔倒了,紅軍看他是個殘疾(駝背),不能抬擔架,就讓他回家了。
紅軍從馬家沿順著長流渠直下三壩。這天夜里,開始天上還有一綹鵝毛月,很快月牙西下,紅軍人馬就摸夜路往前走。鐵匠辛五是個矮個子,我爺爺個子高,擔架也就前低后高,重心前傾。那天夜里,辛五栽了十幾個跟頭,總算把擔架抬到了二坡河。
這時,一個紅軍走過來,摸了摸擔架上的傷員,對另一個紅軍說:“首長犧牲了。”他們叫爺爺和辛五停下來,用一條軍毯把傷員的遺體裹起來,在上凍的干河灘上使勁挖出了一個淺淺的坑,草草地掩埋了。
傷員死了,空出一副擔架來。紅軍看辛五已是疲憊不堪,就讓他回家去了。爺爺和孔宗文又組成一副擔架,抬著另一個傷員,繼續趕路。他們一直走到了泗水堡以北好遠的地方。
經過一夜的行軍趕路,爺爺的小腿腫起來了,過一個溝坎時,他的腳一崴,一個趔趄摔倒,腳腕扭傷了。一個年輕的紅軍戰士大聲吆喝:“天快亮了,趕快站起來走!”另一個紅軍走過來,用馬燈照亮,看了看爺爺的腳腕說:“讓他回去吧。”
紅軍的大隊人馬向武威方向開走了。等到天亮,爺爺找到一節長木棒,拄著它回頭走到了泗水堡,找到他相識的籮兒匠張立剛的家里,休息了兩三天,用土辦法醫治了腳,等腳腕消腫后,才慢慢地走回了古浪縣城。
第二年春天的一個上午,叫奶奶烙過鍋盔的一個小紅軍,穿著一件破棉襖,風塵撲撲地走進我家。他告訴爺爺,他們的隊伍到張掖就被打散了,和他一起的那個小紅軍,沒有死在敵人的刀槍下,上廁所時,卻被一堵頹廢的墻壁垮下來壓死了。這位小紅軍說,現在,他要到東面去找自己人。奶奶做了飯,叫他吃飽,又給他裝了幾個饃饃和煮熟了的洋芋,他就匆匆上路了。如果那個小紅軍活到現在,該是90歲上下的老人了。但愿他看到了革命的勝利!
西路紅軍浴血奮戰古浪時,紅九軍的一半指戰員,把自己的鮮血灑在了這片土地上,古浪人民不會忘記,共和國不會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