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守墓人

　　一份長達370年的守候
　　故事得從明末講起。
　　1626年，努爾哈赤猛攻邊疆重鎮(zhèn)寧遠，明將袁崇煥血書立誓，將老母妻兒遷至城中，奮戰(zhàn)3日，終以萬卒破十倍之敵。努爾哈赤打了平生惟一敗仗，不久竟郁郁而終。皇太極為報父仇，又率兵猛攻寧遠，均被擊潰。
　　此時的袁崇煥，已成大明殘局惟一有效的棋子。本來，這枚棋子若運籌得當，至少可讓敵我在戰(zhàn)略推手上多幾個來回。可惜，史上令人吃驚的一幕再次上演了：皇太極施反間計，一項“私下通敵”的暗網(wǎng)自天而降，心無旁鶩、一心抗金的袁崇煥被奸臣參奏，被凌遲處死。他的尸首被嚴加看管，不許收尸。
　　可是，奇跡出現(xiàn)了！某月黑風高夜，一身手矯健的黑影偷偷攀上了圍墻，偷走了袁崇煥的頭顱。盜得頭顱后，他將之安葬于自家后院，從此便隱姓埋名，守墓至終。
　　這人是誰？原來，那黑影乃崇煥舊部，姓佘，名已不詳，后世只稱“佘義士”。他感恩于袁督師曾經(jīng)的關(guān)懷，憤恨于家國的破滅，愿意以生命危險去守護袁崇煥的浩然英靈。去世前，佘義士囑咐家人將自己埋在袁墓旁側(cè)，并要求子嗣做到三件事：永不為官，勤于讀書，世代守墓。這份口囑，為一部長達370年的家族故事作了奠基。
　　袁崇煥，這個流浪的冤魂，終于有了人間的地址，直到現(xiàn)在。該址的現(xiàn)代描述是：北京崇文區(qū)東花市斜街52號。
　　
　　17代人的堅守
　　一天，我特意拜謁了那個地址，那里安放著一個蒼涼的詞：忠義。
　　下車才發(fā)現(xiàn)，那兒竟毗鄰廣渠門。廣渠門——不正是崇煥與后金最后交鋒的戰(zhàn)場嗎？愛國英靈竟一直守護著國家的大門！墓園幽僻得有點落寞：青磚矮墻的小院，水泥箍成的饅頭墳，碑刻有“明袁大將軍墓”字，正前有石案，一束枯花散落；將軍墓旁有個更小的墳，主人即那位冒死盜顱的佘義士了，佘碑低矮，中有裂縫，顯然被修復(fù)過。
　　物換星移，370個春秋，佘家后裔共歷17代人，代代恪循祖訓(xùn)，棲息在遠離祖籍的皇城根下，守著先人，守著先人守著的東西。和墓的寂寥一樣，這個家族的人丁并不興旺。如今，佘家嫡傳只剩下一位白發(fā)老嫗：佘幼芝女士。她今年64歲，退休前是一家小儀器商店的售貨員。
　　佘家的生涯故事和崇煥墓的命運沉浮，就像屋檐和瓦草，早已融為一體。人和墓，不是隸屬與管理，而是一種親情，互偎互依、相濡以沫的親情。某種意義上，將軍墓乃佘家的另一座祖墳，精神祖墳。
　　墓，即宅。守，即業(yè)。
　　
　　遠去的背影
　　在佘幼芝的敘述中，袁墓經(jīng)歷著世事紛飛。49年后，小院里來過一些大人物，周恩來、宋慶齡、朱德等，都曾在清明來祭掃。1952年，市政府擬把城里的墳?zāi)谷客膺w，葉公綽、柳亞子、李濟深、章士釗紛紛給毛澤東寫信，吁請善待崇煥墓，毛親筆復(fù)函：“如無大礙，應(yīng)予保存。”
　　不料后來“文革”旋風開始，袁墓被扒，祠堂傾毀，將軍碑陳于荒草，義士碑被墊了臺階，佘家收藏被付之一炬。
　　從1978年起，守墓人佘幼芝四方奔走，吁求修復(fù)墓祠。這一求就是十幾年：無財無物，無權(quán)無勢，僅憑一己之力在各個道場笨拙地游說，尤其要就“公——私”、“家——國”的動機質(zhì)疑作各種澄辯，其尷尬和澀苦可想而知。
　　守墓人有著犟性子，佘幼芝發(fā)誓：一日未復(fù)墓祠，一日不剪頭發(fā)！ 天不負人，在社會各界的響應(yīng)下，崇煥墓開修，兼設(shè)紀念館。2002年初迎接首批祭訪者，那天佘幼芝換上新衣，剪去了長至腰間的發(fā)辮，那發(fā)辮早已霜白。
　　誰知，壞消息又傳來：52號院的19戶居民必須全部遷出，另予安置，佘家也在其列。
　　晴天霹靂！它意味著，宅與墓、生與死、家與國——這場延續(xù)370年的精神組合，即要被剝離開了。紀念館無疑是更時尚、更現(xiàn)代化的做法，但它卻是對“形影不離”、“朝夕相處”的粗暴拆解。于佘家而言，更是骨與肉的拆分。
　　當然，文物部門也并未把佘家完全撇開，作為答謝，擬聘佘幼芝為紀念館顧問。這份榮譽，與棲息意義的“守墓”已有質(zhì)別，它意味著佘幼芝及其后人，不能再以生活的方式進入祖宅，只能以客人的名義“回家”。
　　佘幼芝聽到這個消息泣不成聲、傷慟至極，“別人的先祖都給子孫后代留下什么房子、地、金銀財寶，我的先祖卻不是的……而是這份承諾啊！”工作人員解釋說：“你可以天天來這里頭，天天來看，你晚上回家住，這兒有值班的，你也改善改善住房條件，別一輩子老住那個平房！您是終身榮譽館長！”
　　最后，守墓人只回答了一句：“如果政府需要我的話，我就回來。”
　　2002年5月22日，佘幼芝一家離開了52號，去了幾公里外一個新區(qū)，還獲得了補償款30萬元。守墓人的背影遠去。
　　然而，這一家守墓人還是和他們的精神血脈緊緊相連。也許真是命運——焦平，佘幼芝之子，因廣東東莞建袁崇煥紀念園，邀請佘家派人守衣冠冢，在奔赴的路上遇禍身亡。
　　守墓人是寂寞的，這份守信之義躺在歷史檔案里，更是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