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吹月亮
狂風吹月亮。我坐在陽臺上抽煙,冒出這個句子,完全寫實。風很狂,月亮很大,就有身世之感。卻不是我的身世。我們活得太晚,都像是摹本。這種身世之感,我覺得安在嵇康頭上可能更合適。我即使臨摹,也是畫虎不成反類貓,用上現代手法,至多也是一只波斯貓。
樓下新修了個花園,但樹還是那幾棵老樹,以前看慣了它們站在平房中間的困難樣,現在它們挺在花園里,倒頗增添些寂寞。風的確很狂,樹似乎不是因為夜而黑,而是因為狂風而黑的,且咆哮著。這也就是北方的深秋了。我總覺得嵇康是活在深秋的人物,以落葉為新花,目送歸鴻,手揮五弦,在手與弦之間,不是化腐朽為神奇,而是化神奇為腐朽,這是何等的痛心,又是何等磊落。
踏著狂風,嵇康抱琴來了。他是焦墨畫出的。“慷慨思古人,夢想見容輝”,嵇康最擔當得起“慷慨”兩字。在嵇康所留下的詩歌中,“目送歸鴻,手揮五弦”最有名的了。它的有名,大概與嵇康是位大琴家也有關系?!拔逑摇本椭腹徘?,在嵇康的時代,古琴早已是七弦的了,說“五弦”,無非也是“慷慨思古人”吧。
不熟悉古琴的人也知道《廣陵散》這首琴曲——康將刑東市,太學生三千人請以為師,弗許??殿櫼暼沼?,索琴彈之,曰:“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于今絕矣!”“康顧視日影”這個細節大有意思,暗示了《廣陵散》是一首大曲,也更見出嵇康的慷慨,殺頭不足惜,只怕《廣陵散》彈不完?!邦櫼暼沼啊逼鋵嵤窃跍y時間,如果時間不夠,嵇康也就不彈了?!稄V陵散》在這里已是其志,命可拿走,志不可奪。袁孝尼是嵇康的外甥,有一次嵇康靜夜操縵,他在屋外偷聽,嵇康忽然覺察,就推琴而止。嵇康的《廣陵散》有四十一拍,袁孝尼只偷聽到三十三拍,后來猜度揣摩,補續上八拍。
《廣陵散》并不是嵇康的創作,據說東漢末年就有了《廣陵散》琴曲的記載,我現在聽到的管平湖先生與吳景略先生演奏的《廣陵散》,是根據明朝的《神奇秘譜》所打的譜。在《神奇秘譜》中,朱權說:“然《廣陵散》曲,世有二譜,今予所取者,隋宮中所收之譜。隋亡而入于唐。唐亡流落于民間者有年。至宋高宗建炎間,復入于御府?!?br/> 隋煬帝雖然荒淫,但對圖書古籍卻有搜羅之功,“煬帝即位,秘閣之書,限寫五十副本,分為三品”,分屋藏之。
管平湖先生彈奏的《廣陵散》時間為22分22秒,吳景略先生是個快手,也彈奏了18分18秒。不知嵇康當時彈奏它用了多長時間?
抽完了煙,我還在陽臺上傻坐,直到手腳冰涼才回到客廳。近來我對自己的家頗感陌生,與朋友們更是往來稀疏,雖說還沒有絕交?,F在是一個糊搭糊的年頭,交是絕不了的,絕的只能是活,絕活,現在誰還有絕活?
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是年少時讀過的,山巨源也就是山濤。大學里教授講解《與山巨源絕交書》,我們做學生的得出的印象就是山巨源是個卑鄙小人。我后來自學了一陣,越來越覺得山巨源不凡、高潔,的確不愧是嵇康的知己,所以嵇康給山巨源的這封絕交書看似口氣激烈,實在是對知己的借題發揮,也正因為給知己寫信,嵇康才會肆無忌憚任性使氣。如果不是知己,按照嵇康的修養,一定會措詞彬彬有禮的。這有嵇康的另一封絕交書作證:《與呂長悌絕交書》。兩相對照,燈火自明。此絕交書里有這樣的話:“古之君子絕交不出丑言,從此別矣。”這聽上去多順耳,多彬彬有禮,又多么冷淡。
我的推測是山巨源之所以舉薦嵇康做官,是山巨源已知嵇康處境危險,想用這個方式作些緩沖;而嵇康自知在劫難逃,為了不牽連山巨源,所以口出惡言。我想嵇康寫《與山巨源絕交書》是頗費心思的,主要不是寫給山巨源看的。時勢所造,使他倆成為古往今來一對最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