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形的西山與時間的井

　　暮春的下午，在南陵縣西山風景區開完會，同事們結伴去游花海石林。我是南陵人，花海石林見得多了，便另辟蹊徑，獨自出賓館向北，沿著水泥路走上幾百米，再順一條石板路拾級而下，西山村就臥在了我的腳下。
　　這是一片朝東的山坡，幾十間黑瓦房順山勢而建，錯落有致，宛如一個桃形。左右兩條小路從桃尖上穿村而下，在桃子中央匯合成一條小路，向村外流去。我順著右邊的小路進村，村子安靜得像空的一樣。路邊幾家鎖了門，青灰小磚、魚鱗黑瓦，還帶著徽派的馬頭墻，都很有些年頭了。一棟兩層白樓在村中格外顯眼，那是很久以前的大隊隊部，二樓的墻面上還隱約看得見粉刷的標語，依然頑固地露出端倪：自力更生，艱苦奮斗，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白樓被隔成幾家院落，院門都在黃昏的斜陽中緊鎖，幾枝桃花探出矮墻，有意無意掃過我的額頭，過電一般令我怦然心動。
　　聞著淡淡的桃花香，我下到村子的中央，兩條小路匯合處，是一口圓形的小池塘，四周由條石砌成。我洗了手。水質不太好，泛著綠色，兩尺來深，但這也是山區難得的好池塘了，它畢竟是一村人的生活用水。我坐在路邊的條石上，忽然發現一個老爺子，拄著拐棍，戴著一頂舊草帽，坐在距我幾米遠的條石上曬太陽。他肯定早就發現了我，但他靜靜地坐在那里，沉浸在自己的白日夢中，沒有被我這個不速之客驚擾。我呢，也許把他看成一根樹樁了。他是我進村見到的第一人，很有點原生態，我取出照相機，從多個角度給他拍了幾張照片。老爺子就那樣坐著，一點反應都沒有。我感覺自己的行為一定錯了，便退回來坐在條石上，陪著陌生的老人，曬著距山頂不足兩尺高的太陽。
　　我知道城市和鄉村的區別了。城市的時間過得真快，像一輛滿載欲望的公交車，轟隆隆地就開過去了。而鄉村的時間過得很慢很慢，在一口波瀾不驚的深井里浸潤著。對于西山村來說時間也許只是個概念，它至今還保持著幾十年或上百年前的原態。現在我也在這口井里泡著，看見時間拉著太陽，遲遲不讓它下山。
　　從山上公路傳來幾聲汽笛，一會兒七八個學生放學回村了。學校在山外，條件好了，每天都有汽車接送。他們吵著、鬧著、跳著進了村，村里的寧靜陡然被孩子們打破了。他們是這個山村最有靈氣的。
　　村民們也從山地里回家，拖著疲倦的雙腿回來做飯，休息。山上種不了水稻、小麥之類的莊稼，基本上種的是牡丹。這里的土質、氣候很適宜牡丹生長，每年四月正是牡丹花盛開的季節，紅白相間的花足有碗口大，漫山遍野，爭相吐艷，與石林相映成趣，是西山風景區的旅游招牌。以前，這些美景躲在深山無人識，村民看重的是牡丹的根，從土里挖出來洗凈，剝根賣皮，叫作丹皮，是上好的藥材，上世紀八十年代每百斤丹皮要賣上幾百元，村民家家都是富翁。后來丹皮不值錢，村民的日子漸漸不行了。這幾年旅游開發，村民靠西山、靠牡丹又找回了原來的好日子。
　　一條狗拐過墻角，引著主人回家，它經過我時不懷好意地齜齜牙，被那個中年男人喝住了。他打著一副綁腿，挑著一擔柴禾，進了池塘左邊的家。他從菜園里采來蔬菜，拿到池塘邊擇洗。一只大紅公雞偷偷帶著幾只母雞溜到他身后，對著蔬菜啄上幾口。男人回頭大聲呵斥，雞們膽大，連呵帶攆才悻悻離去。男人剛剛回家，雞們又蜂涌而至，將池塘邊擇剩下的菜葉搶個精光。
　　家家戶戶冒起了炊煙，沒有風，幾十根炊煙像筷子一樣，筆直、緩慢地向天上生長，長到比后山還高才緩緩散去。不知什么原因，中年男人家至少現在還沒有女主人，炊煙冒得粗一陣細一陣的，但我還是聞到他家大蒜炒咸肉的香味，肚子忍不住一陣亂響。我聽到男人的聲音：“大大，家來吃飯！”我身邊的老人不情愿地站起身，披著金黃色的余暉，拄著拐棍慢慢往回走。男人從院子里迎出來，很孝順地扶著老人，走進了滿是大蒜咸肉和飯香的屋子。他家里也不過是粗茶淡飯，但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樣，簡單的生活里充滿了溫情和暖意。
　　夕陽把最后一縷余暉拋過來，山的黛色剪影貼在滿是紅霞的天幕上，顯得格外厚重而深沉，時間在這里好像停滯不前了。
　　我回了，站在山崗上俯視西山村，純樸的民風沾著大山的靈氣，從古一直流到今。暮色也從四邊合圍過來，把西山村緊緊遮掩，向我最后關上它的大門。我的雙眼漸漸發熱，試著伸出雙手，想把它合攏在一起，捻過來揣進自己的襯衣口袋，靠近心臟的地方，好溫暖！
　　今天，我把它掏出來，你能聞見那淡淡的、穿越時空的溫暖和芬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