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好月不圓

　　1
　　
　　周六的晚上，藍晨約千紅去海港城看電影《杜拉拉升職記》。千紅笑道，我們倆非職業女子看人家職業女子怎么混，是不是有點文不對題？藍晨道，誰說我們沒有職業，我們是職業家庭婦女！
　　千紅撲哧一笑。多么理直氣壯！
　　說得好！
　　她決定這個晚上暫時脫離家庭主婦崗位，給自己放一會兒小假。
　　7點鐘的電影，藍晨很準時地開著寶馬750來接她。天已經暗了下來，燈火升起，往常這個時候，是千紅帶著小寶在樓下散步的時間。今天甩開小尾巴，一個人單溜。大門口值班的保安臉上露出耐人尋味的微笑，看她身著波西米亞風格的花布長裙招搖地鉆進了香檳色寶馬車。
　　“是女的，不是男的?！鼻Ъt恨不得跑過去跟保安聲明一聲。
　　“什么女的男的？”藍晨看她對外張口作勢的，笑問。
　　“保安看不清里面，還以為哪個男的開寶馬來接我約會呢。我讓他放心?！?br/>　　“哈哈！是又怎樣！你還怕他跟你老公告狀不成？”
　　“唉，除了你，哪有男的來約會俺這個歐巴桑哦！”
　　千紅將座椅調整好，系上安全帶。這車子，不系安全帶，它就一個勁地叫，像個嘮叨的媽咪。
　　藍晨手打著方向盤，目視前方，她今天穿著一件煙灰色寬邊低領韓版上衣，一條藕荷色九分褲，寬寬松松，透著幾分慵懶和富貴氣。脖子上戴的是一串紅珊瑚項鏈。她的項鏈可能不下一百條。每次見到她，戴得都不同，穿得更是沒有重復。同是家庭主婦，千紅就遜色多了，長期混跡于菜市場、廚房，連件像樣的出門衣服都翻不出來。也是素面朝天慣了的，連老公都說她不講究，出門總穿這件大花裙。
　　千紅暗自作了下自我批評：做女人應該像藍晨那樣。
　　深南路上，兩旁的樹木上亮起璀璨的藍色燈光，像河的兩岸。河床里是浩大的車流，或急或慢地向前推涌著，不知奔往什么要緊的地方。這是個周末。
　　藍晨專注地開著，車上吊著的小白玉輕輕搖晃，車里彌漫著若有若無的梔子花的香水味，非常好聞。音樂打開，播放的是一首藏族情歌，《遇上你是我的緣》。
　　“遇上你是我的緣，守望你是我的歌，親愛的親愛的親愛的，我愛你，就像山里的雪蓮花，就像山里的雪蓮花。”
　　歌聲清亮高亢，一聲聲“親愛的”，喊得聲嘶力竭，叫人感動。
　　聽著歌，兩人都不再說話。車子一直開到目的地的地下停車場。
　　三樓影視城。電子屏上顯示著電影的場次、時間，同時播放的還有好幾部其他片子。七點鐘這場的是《杜拉拉升職記》。影廳前有賣果汁飲料爆米花的。藍晨買了兩瓶可樂，和一大袋爆米花。好久沒有這么悠閑地光顧電影院了，千紅長長舒了口氣，難得這么自在??！是部輕松的電影，適合周末休閑。
　　“老徐胖了，胳膊那么粗，和黃覺在一起，看著像姐弟戀?！鼻Ъt不由八卦道。
　　“現在流行姐弟戀，找個小男人，把青春多延續幾年?！犝f他倆真好呢！”藍晨也跟著八卦。
　　“姐弟戀，那哪能長？中國還是老夫少妻有市場?！?br/>　　“要什么長久！愛一時是一時唄！”藍晨鼻子里哼出一聲冷笑。
　　千紅不免有些詫異，這可不像她慣常的態度。對感情，她一向是認真的，甚至可以說認真的過分。
　　看完電影，時間還不算晚，又在海港城里逛了逛。一間一間玻璃櫥窗前，模特身著時尚鮮衣，酷酷地吸引著顧客的眼光。但光顧者并不是很多，周末的晚上通常不是購物的時光。藍晨和千紅也沒有太大興致。對于藍晨，海港城太大眾化了，盡管也有幾個品牌，但到底不及西武名店，格調好，人少。千紅陪藍晨去過一次，藍晨花一萬元買了件范思哲連衣裙，令千紅瞠目結舌。她可真舍得！而千紅，買起衣服來小氣多了。那一次，說是一起逛街，實際上就是陪藍晨逛。一套化妝品，再加一只名牌包，幾萬塊錢“刷”一下子就不見了。千紅說，以后不能跟你一起逛了，貧富差別太大，受不了。藍晨瞥了一眼，道，別哭窮了，老公開公司，當老板，你又不是買不起！女人要對自己好一點。你替他省錢啊，小心你不花讓別人花去了。那天，在藍晨的慫恿之下，千紅花了一千元，買了件打折的碎花小上衣。這錢花得讓千紅有些心疼，抵得上幾聽進口奶粉錢。這還不說，主要是她幾乎沒什么機會穿。對一個家庭主婦來說，好衣服買了也是浪費。所以，每當藍晨再約千紅逛街，千紅就找借口推了。她們倆在消費觀念和消費級別上差異很大。當然，恐怕也和她們的經濟實力有關。藍晨來深圳早，屬于先富起來的那一批人。而千紅家按老公說法，仍在奮斗階段。但這不妨礙倆人的友誼。她們認識有八年了，算得上老朋友，在深圳，這個人際關系如沙器般脆弱的城市，能把一段感情維持八年，也屬不易。
　　那時，她們同是海濱小區的鄰居。千紅剛搬來不久，同一棟樓，上上下下的人很多，都不怎么說話的，眼熟的彼此點一下頭。和藍晨也如此。藍晨屬于那種眼睛不怎么看人，卻要讓人看了會忍不住再看一眼的女人。三十多歲，風情，時尚，略帶點高不可攀的驕傲。走路時總是頭昂得高高的，眼角眉梢帶著一絲睥睨世俗的笑意，那種微笑是與人保持距離的微笑。小區的樓下是兒童游樂場，一到黃昏，大大小小的孩子在游樂園玩耍，帶著他們的少婦、阿婆就因孩子而熟稔起來，在一起交流育兒經驗、生活瑣事。但這群媽媽婆子的隊伍里從來沒有藍晨，她從不和普通大眾打成一片，盡管她也有個女兒。她女兒那時也就八九歲，小姑娘和她媽一樣，漂亮、神氣。母女倆走在一起，一大一小，頗像一對驕傲的白天鵝?？墒?，令千紅想不到的是，驕傲的天鵝卻能放下姿態，和千紅打招呼。這或許是小寶的磁場太強吧！千紅想。她抱著小寶，走在下面玩時，藍晨會很少見地停下來，逗一逗小寶。小寶似乎也喜歡美女，兩顆黑葡萄樣的眼珠毫不猶豫地看藍晨，像個明察秋毫的小思想家，直盯得藍晨開顏大笑?！澳慵覍殞毢每蓯勰兀　彼{晨贊道。千紅很開心，寶寶被人夸獎，當媽媽的都開心，況且是如此漂亮的，輕易不和人說話的驕傲阿姨。
　　認識了之后才發現藍晨并不是驕傲的人，她不過長著一副驕傲的面容。用她的話來說，其實是不善于和人打交道。
　　有一次小寶生病了，千紅抱著她去附近的醫院打針。那一段路說起來并不是很遠，不過一千米左右，但抱著個小人，就頗有些氣喘。走到一半，換胳膊歇一會，正巧藍晨開車過來，見狀就順路捎她們去醫院。然后陪她一起看病、打針，再送回來。
　　就這么熟起來。藍晨老公是做電器音響的，公司做得很大，還經營了一間酒吧。藍晨不上班，幫老公料理些賬目，在家炒炒股。家里請了保姆，孩子在貴族雙語學校讀書。
　　“貴族學校怎么樣？”千紅關切地問道，雖然她的孩子才一歲多，不過，挑選一個好學校上學，也并不遙遠。她聽一個在中學做教務主任的大學師兄說過，他們那家公立學校，每學期都有貴族學校的孩子轉來，那些孩子毛病都挺多的。
　　藍晨慢條斯理道：“也不是很好吧。錢收得不少，教學卻并未見得有多好。都是我老公要送她去呢。現在正想給她轉回來，也不知附近哪所學校好，你幫我問問你的校友吧?！彼f話很慢，再急的事，也是這么慢條斯理的。自有一股優雅的貴婦人氣質。
　　這件事千紅找校友幫了忙，藍晨的女兒在第二學期順利地轉進了公立小學，一年后，又進了并不在這個片區的重點初中，即大師兄所在的那間學校。
　　藍晨不久就在重點中學附近買了高檔住宅房。作為鄰居，她們只在一起呆了三年，但友誼卻一直持續下來。
　　藍晨閨閣朋友稀少，千紅也是。彼此都很珍惜。
　　閑暇時，藍晨帶千紅去她家開的酒吧唱歌。千紅歌唱得很好，在大學就有金嗓子美譽，老公耿光輝就是被她的歌聲吸引住的。班上開晚會，千紅一曲鄧麗君的“我只在乎你”讓他骨頭酥軟，肝腸攪亂。
　　“你這嗓音是美人魚的嗓音，那么嬌柔，讓人聽了，恨不得馬上摟你在懷里。”倆人好上后，耿光輝如是表白。
　　
　　千紅也深知，是自己的歌聲才幫她擊敗眾多對手。大學時候的耿光輝身材高大，儀表堂堂，是女孩子們心目中的偶像。千紅自認相貌平平，不敢奢望耿光輝的青睞，卻沒料到一副好嗓子幫她獲得白馬王子。
　　喜歡聽她唱歌的還有大師兄丁培德，在耿光輝之前，丁培德追求過她，那是千紅在大學里寥寥可數的追求者之一。自然，當耿光輝出現，千紅眼里就沒了別人。
　　婚后，倆人一前一后來到深圳。他們學的是師范，畢業后分在同一座小城市，一個在中學教化學，一個在小學教自然常識。耿光輝不甘于三尺講臺，辭職到了深圳，先在一家大型塑料廠做技術管理，后來，就自己出來做了。千紅夫唱婦隨，跟到深圳，從一名職業教師，變成一介家庭主婦，中間也工作了一小段時間，在一家小學做代課老師，隨著小寶的到來，這一短暫的職業生涯告一段落。
　　千紅依然愛唱歌，唱的都是兒歌，聽眾是小寶。她唱：
　　“小兔子乖乖，把門開開。”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br/>　　千紅的歌具有安神作用，小寶每每哭鬧、發脾氣時，千紅一唱歌，就安靜下來。
　　千紅幾乎把所有的兒歌都學會了，晚上睡覺，千紅就從眾多的兒歌中調出抒情的搖籃曲來哄她入睡。小寶一開始睜著眼，聽著聽著，就進入夢鄉。
　　受千紅影響，小寶也愛唱歌，牙牙學語就跟著媽媽曲不成調地呼應。
　　小家伙奶聲奶氣的，千紅喜得眉開眼笑。
　　藍晨家的酒吧有專門的歌手、貝司手。平時人不是很多，一到周末，就很熱鬧。人不多的時候，千紅就上去唱歌，在酒吧里唱歌，感覺很不同，有點像做夢，好像回到年輕的時候。千紅買了MP3，下載了很多流行歌曲，她學歌很快，到底有些天賦。藍晨說，你可以給我們這兒當酒吧歌手呢。可是，千紅哪有那個工夫，不過偶爾去過一把癮。
　　在酒吧里，千紅認識了藍晨的藍顏知己老馮，一位中年離異商人。一開始，藍晨并沒有明說，但千紅還是觀察出來了。男女之間的關系，一個細微的眼神、動作即可以泄密。何況藍晨也并不想瞞她，無人分享的秘密算什么秘密呢？
　　藍晨說，他們認識有好幾年了。商人曾有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夫妻倆是大學同學，一路琴瑟和鳴地走過來。也許是太幸福了，上帝總是安排一些曲折，他的妻子居然背著他紅杏出墻。
　　老馮是無意中在妻子的QQ聊天記錄里發現的。對于男人，“綠帽子”最不堪忍受，何況，他那么信任她，他們那么恩愛。
　　老馮很痛苦，他不能容忍背叛。妻子哭著答應不再和人家交往。但是，終究有了裂痕。他又一次忍不住偷偷查妻子的QQ，果然發現，他們還在交往，有一次，妻子說單位出差，其實是去會情人去了。記錄里的話相當刺激人。老馮決定離婚。他妻子很好強，一直以來都是老馮依順著她，她以為老馮不會動真格。一句軟話也不肯說，結果，負氣，倆人一天就辦妥了手續。那段時間，老馮非常非常痛苦，常一個人去酒吧買醉，喝醉了就跌跌撞撞地出門，砸樹干。
　　藍晨那時在酒吧呆得比較多，老馮的異樣引起她的注意。這個人出手大方，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看他喝得太多，藍晨忍不住就過去勸他。在酒吧里，喝多了鬧事的，并不鮮見。藍晨不希望自己的酒吧成為酗酒的場所。
　　老馮其實一點也不惹事，他只顧埋頭痛喝。即使爛醉，身上也有一種理工科男人內斂自律的氣質。
　　藍晨沒看錯，老馮是哈工大的工科學博士，他看起來不像商人，更像個工程師。酒吧這樣的場所似乎不大適合他。老馮說，他就是要來從來沒來過的地方，在這里，他可以忘掉自己。
　　藍晨不知不覺成了他的聽眾。也許是積壓在心的傷痛得到了宣泄，老馮情緒好了很多。慢慢地酒喝得少了，不過，來酒吧的次數卻更頻繁。
　　藍晨覺得這個男人很重情義。在酒吧里，她見到太多的逢場作戲，像老馮這樣為情所困的中年男人并不多見。她覺得他的妻子很傻，這么優秀的男人，有錢，有學問，重感情，去哪兒找？她忍不住想到自己老公，當然，也是有錢的。可是他很少在意她。把她娶到手，就束之高閣。整天忙于公司，應酬，周末去打高爾夫球，從沒有在零點之前回來過。
　　從最開始，藍晨當聽眾開導他，到最后，老馮像心靈牧師一樣，反過來安慰藍晨。倆人自然而然走近了。原來這紫陌紅塵里，需要互相慰藉的曠男怨女不在少數啊。
　　在千紅眼里，老馮很普通，氣質上也看不出獨特。比起藍晨老公吳剛，外形上差遠了。
　　“你錯了，年輕的時候，我們看男人往往看他的外表，就跟男人看女人一樣。換作以前，我也看不上他，可是，當你經歷了家庭的雞零狗碎之后，你才會發現，男人的魅力不在外表。老馮是個非常智慧有內涵的人?！?br/>　　在藍晨看來，老馮體貼，善解人意，他倆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
　　“老馮是上帝賜予我的禮物?！彼{晨這樣形容。她說到老馮時，眼里滿是柔情。
　　千紅納悶，像藍晨這樣漂亮的女子，難道沒人追求過？何以一個老馮，讓她如此折服？
　　“被愛并不難，難得是愛上?！彼{晨深有感觸。
　　可是，這畢竟是婚姻之外的愛。
　　千紅曾問過藍晨，怕不怕老公知道。老馮自己不就是發現了老婆的外遇而離婚的嗎？
　　藍晨嘴角浮出一絲譏笑，我倒是希望他知道，那就離婚算了。
　　說得雖然輕松，但千紅知道，藍晨其實沒那么輕松。她老公吳剛是她的初戀，曾經為了追求她，寫過上百封情書；還在夢中叫過她的名字。那時，他還是窮小子，追求美麗的白天鵝，頗費了一番心血。
　　藍晨被他的癡情打動，確切地說，也是看中了他的執著和俊朗的外形，在他身上有著一股男人敢拼的狠勁。果然，婚后的吳剛事業蒸蒸日上，先在老家一個大型企業一路做到高管。后來，又南下創業，成績輝煌。
　　許多當年的同學都羨慕藍晨的眼光，挑中了一匹黑馬。她老公是典型的“鳳凰男”。
　　“幸福有時候是給外人看的。日子卻是自己過。你不知道，過去，我總是反對門當戶對，嫁給吳剛，家人并不同意，我覺得自己很勇敢，很反叛?？墒?，結婚了，就知道，門當戶對是多么有道理?！彼f，她老公有許多壞習慣，不講衛生，粗糙，還總愛夸耀自己，唯恐人家小瞧了他的出身。特別是對藍晨的家人，因為曾經反對過，總有一種“你們看錯了吧”的報復心理。
　　“男人嘛，有時候就跟孩子一樣，有種好勝心理。你老公這么會賺錢，你也該知足了。要是放了，可是分鐘就被小姑娘搶跑了哦?！鼻Ъt道。
　　藍晨沒有吭聲，心里其實是認可的。離婚哪那么容易！女兒都這么大了。
　　“他說我有旺夫相，不會和我離婚的。”藍晨譏笑道，“其實，男人也怕離婚的，離婚對財產、聲譽都是損失。寧愿在外面找小蜜，也不會輕易離掉結發妻的?！?br/>　　“那么馮呢？他難道只愿意與你保持這樣的關系？沒有進一步想法？”
　　“他啊——”藍晨深深嘆了口氣，“如果和他在一起生活，我會非常非常幸福的。”藍晨沒有直接回答。
　　“他是我在錯誤的時間，遇到的對的人。”藍晨道。
　　每次和藍晨在一起，話題都是圍繞著老馮。她的婚姻和愛情。
　　千紅想，這人與人是多么不同啊。她的生活一天到晚被小寶占據，沒有半點時間為感情生活而煩惱。
　　正如小寶那首歌唱的：“我的媽媽從來不放假，工作為了家。廚房是她的天下?！?br/>　　這個周末，千紅給自己放了假。當然，敢于放假，也是因為有個頂班的，奶奶最近從北京老二家過來了。
　　
　　2
　　
　　海岸城里面有間甜品店，淡綠色的仿皮座椅，米白色的桌臺，橙色的水果廣告貼畫，散發出誘人的氣息。
　　“進來喝點東西吧?！彼{晨道。
　　千紅也正有此意。
　　在里面找個空位坐下，年輕的服務小姐遞上菜單。藍晨點了西米露紅豆沙，雙皮奶，水果布丁，千紅要了杯鮮榨橙汁。
　　手機鈴響了，是家里的號碼，千紅一看就知道是女兒打過來的。她的手機似乎就是女兒的專線，只要不在她的視線超過三小時，就會有電話過來。小家伙很黏她。
　　
　　 “什么事呀？小寶?！?br/>　　“媽咪，你在哪？”
　　“在外面，和藍晨阿姨看電影。你在干嘛？還沒睡覺？”都九點了，這個時候得是上床睡覺的時間了。
　　“奶奶不給我讀故事?！?br/>　　千紅皺了皺眉，讀故事陪睡覺，現在成了依賴了，許多套是自己給套上的。
　　“奶奶眼睛不好，看不了書，你先睡吧，乖，聽奶奶話，明天媽媽給你講兩個故事?！?br/>　　“還要給我買好吃的?！笨跉馐且环N要挾，意思是媽媽在外面玩了，得安撫她才對。
　　千紅聽到她奶聲奶氣的童音，不由笑了，說：“好，好。那你要聽話，早點睡哦?！?br/>　　掛了手機，千紅仰身靠在椅子上，似乎累了很久，才得到放松一般。
　　 “你也真是模范媽媽！”藍晨取笑道。
　　“小寶還小啊，要是像你女兒那么大就好了，我也不用整天圍著她了。”
　　“操心的媽媽永遠是操心的！有的媽媽，孩子比你的還小，不照樣在外面玩，人家能丟得下，你丟不下。”
　　千紅嘆了口氣，她承認藍晨說的對。她是操心的命。記不得在哪本書上看到，說女人有兩種，一種是女孩氣質，一種是母親氣質。有的女孩即使當了媽媽，也不很像媽媽，活得很自我。還有一種就是以兒女為中心。千紅覺得自己是第二種，而藍晨則和她相反。
　　連小寶都知道，有一次和美容院的黃姐聊天，說到事業，千紅說，唉，我已經沒有自己的事業了。小寶正在一旁玩，聞此，抬起頭，笑瞇瞇地說：“媽咪，你不是說，把我帶大就是你的事業嗎。”千紅啞然失笑。這么小的孩子就能說出她的心里話，太厲害了。莫不是，她也認準了她媽咪今生的意義所在。
　　這樣的晚上是稀少的。撇開孩子，靜靜地閑坐，喝著飲料。
　　藍晨用叉子叉了一塊小布丁優雅地放入口中，然后很冷靜地說了句讓千紅吃驚的話：“老馮要結婚了。”
　　“??？和誰？”千紅驚問。
　　“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大姑娘。”
　　藍晨又叉了塊小布丁。她看上去很平靜，可是，千紅能感覺到她內心的波濤洶涌。
　　“他把她的照片拿給我看了，很清秀的一個女孩?！彼{晨淡然淺笑。
　　“他告訴你了？！”
　　“都要結婚了，還怎么瞞？！該瞞的，早就瞞了，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時候偷偷和別人交往上的?，F在，巴不得來告訴我一個結果！”藍晨語氣重了，帶著怨怒。
　　“人家是單身，遲早會有這么一天的。”千紅道，“你又不打算離婚嫁給他的。”
　　藍晨深深地吸了口氣。
　　“是的，我們沒有婚約?！?br/>　　“所以，那就怪不得人家?！?br/>　　“可是，在我心目中，和他有沒有婚姻，都是一樣的。我們——”
　　“他要求過你離婚嗎？”
　　“他應該是希望的，可是，他一直沒明說。”
　　“你想過離婚嗎？”
　　“當然，你知道的，離婚的念頭時時在心里?！彼{晨道，“我和吳剛的婚姻除了還在一個屋檐下、一個共同的孩子，沒有任何交流。”
　　“你也并沒用行動打破它，再重建。你開著你老公買給你的車，住在高檔的居所，你沒有勇氣放棄這一切?！?br/>　　“不是的，而是，我想——婚姻實在并不是美好的東西。它能將愛情磨損殆盡。正因為珍惜，我才沒和老馮……”
　　“你一邊享受著婚姻帶來的安逸，一邊又享受著純愛情的慰藉。這對兩個男人都不公平。”
　　“是的，我也許太自私了?！彼{晨低下頭，“你知道嗎？其實，我是愿意離婚的，如果老馮他堅決要求的話?！?br/>　　“他不希望你離婚？”
　　“怎么說呢，他從來沒有勸過我離婚。他說，他自己是個離婚的人，知道離婚對人的打擊，他不希望因為他而離婚，他怕承擔不了那樣的責任。萬一我們結合了，在一起，磕磕碰碰，那么原先的美好就會變得很不堪?！?br/>　　千紅點點頭，老馮果然是像藍晨說的那樣，是個智慧的人?？墒?，真正的愛情有那么清醒嗎？
　　“我們都不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為愛不計后果?！焙孟袷菫榱嘶卮鹎Ъt心中的疑惑，藍晨接著說道，“其實，年輕時的愛情是盲目的。而且，年輕時的愛情也并不一定就是最純美的。在那個時候，愛情的指向很明確，就是婚姻，帶有一定的功利性。而當我們中年之后，經過人生的風風雨雨，這個時候能產生愛情，才是真正的彌足珍貴。不帶任何條件，不提任何要求。”
　　千紅被藍晨的這番愛情理論弄得有些頭暈。
　　“這些年，和他在一起，我明白了很多。他是特別睿智的人，這也正是我欣賞的。當初我在他面前抱怨老公，抱怨家庭瑣碎時，反而是他安慰我，開導我。我老公并不知道，我們這段婚姻之所以沒有解體，老馮起了很大作用。”
　　千紅更加迷惑了。一個第三者，反而成了別人家庭的彌合劑。
　　“是的。老馮給我開導，幫我分析。他說，離婚是很大的傷害，尤其是對女人。他妻子就是如此，當初負氣離婚，現在過得很不好。復婚顯然是沒有可能。老馮不希望我后悔。他說，你的婚姻并沒有那么壞，而你對老公其實還是很有感情的?！?br/>　　“他這樣說的嗎？”
　　千紅承認自己孤陋寡聞，她在報上電視上見過許多要死要活拆散家庭的婚外情，卻還是第一次聽見一個如此開明的第三者。
　　“正因為這樣，我才更欣賞他。他說，我對你好，不希望你為我做任何犧牲。不要有壓力。”
　　“那么你呢？你對他有要求嗎？”
　　“我們都是自由的。當我們在一起時，我們都說到這一點。希望彼此的愛不受任何約束?！?br/>　　“可是，當他有了新的女友，你卻受不了了?！?br/>　　藍晨眼睛升起一層水霧，她轉過身去。
　　“他不想破壞你的婚姻，可是，并不代表他不想要婚姻?！鼻Ъt說道。
　　“我現在感到迷惑，他的理論是不是和實際脫節?！?br/>　　“為什么？”
　　“他說他愛我，可他卻和別人結婚。他如果不愛別人，又怎么會給予人家婚姻？這不是矛盾嗎？”
　　“那你們今后——還來往嗎？”
　　“他希望繼續保持。他說婚姻是現實，他必須要過現實的生活。而我是他的夢想。我們是精神上永久的朋友。”
　　“這下你們扯平了！”
　　“然而，我受不了他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的事實?！?br/>　　“這就不公平了，你自己有婚姻，憑什么不讓人家有？”
　　“你說的對！現在我們終于一樣了。”藍晨幽幽地吐出一口氣。
　　半晌，藍晨又道：“愛到底是自私的還是無私的？我不能想象他和那個女人在一起?！?br/>　　“可是這么多年，他不是也容忍你在老公身邊？！”千紅不客氣地說道，“我倒是覺得那個女人和你老公才冤枉呢。你就沒有愧疚過？”
　　藍晨似乎被突如其來的石頭砸中一樣，愣在那里。良久，才緩緩地說道：“我老公，他背叛我在先——”
　　輪到千紅吃驚了。這些年，藍晨和她幾乎無話不談，這件事卻從沒聽她說起過。
　　“那時候老公剛到深圳，我還沒過來，他和一個女孩要好，那個女孩是與他有業務往來的一個公司的商務代表。我來深圳探親，偶爾在抽屜里發現女孩寫給他的信……他們當時很要好很要好。老公向我坦白了。他也很痛苦。但他說，他不會離開我……”回憶往事，藍晨說得很慢，仿佛要挖開已經銹死了的窨井蓋，很費力。
　　“我不久就來到深圳，那個女孩也離開了深圳。但那件事對我們的婚姻是個傷害，一想到他曾那樣，我就心緒難平……”
　　“那畢竟是過去的事了——”千紅仿佛也感受到藍晨的心潮澎湃。她試圖撫平它，“你老公現在不是很好嘛？”
　　藍晨冷笑了一下，伸了伸腰，似乎要把剛剛涌起的波濤給壓下去。她語調變得平靜。
　　“我們基本上是無性婚姻。你沒聽過這段子嗎？喝酒基本靠送，抽煙基本靠供，工資基本不動，老婆基本不用。這就是現在中年男人的新四項基本原則！哈哈?，F在還和老婆睡覺的男人恐怕鳳毛麟角！這些年我也想通了，女人要自己疼自己。”
　　千紅聽得有些呆，嘴半張著，說不出話。
　　
　　3
　　
　　回到家已經11點了，奶奶和小寶早已睡著，老公還沒回來。他總是忙的。這些年千紅已習慣了老公的晚歸。深圳，有多少男人不是這樣？“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耿光輝并不嗜酒，在大學里，一點啤酒都能讓他臉紅得像豬肝，渾身起紅點，難受極了。但生意人，不喝酒，簡直做不成生意。還有煙，原來耿光輝也是不抽煙的，可現在，一天得一包。沒辦法，人家散煙，你不能不散。“抽煙喝酒傷身?！鼻Ъt不止一次地念叨，每當耿光輝一張豬肝臉醉醺醺回家，千紅就氣不打一處來。最可怕的是，有一次，他喝醉酒開車，一頭沖進路邊的臭水溝里。令人后怕不已。千紅說，你喝多了，就不要開車嘛。耿光輝說，怕你說我夜不歸宿啊，喝醉了也得趕回家。千紅說，你要是死了，我和小寶怎么辦？耿光輝捂著她的嘴：“別咒老夫！”
　　
　　深圳現在查酒后駕駛查得嚴，耿光輝也有所收斂，他本來也不怎么愛喝酒，現在就有理由拒絕了，實在拒絕不掉，喝多了，也就不回家。因為這是千紅答應的。命要緊。
　　耿光輝做的是模具。最初在朋友的公司負責的就是這一塊。后來自己做，開廠，買機器，開模。一開始規模很小，漸漸地，單越來越多，客戶源穩定，公司也慢慢擴大，也就差不多十年時間吧。
　　那是千紅心里最忐忑不安的幾年。她經歷的第一次心理震蕩是南下深圳。那是新千年伊始，耿光輝辭去學校職業，決定來深圳發展。他的一位表哥在深圳一家大型塑料企業當人力資源部高管，邀請他加盟，工資給的是他在內地的10倍?！板X景”誘人?？墒牵o去公職，從此過另外一種人生，到底是前途未卜的事。耿光輝說服千紅，人這一輩子，總得干點什么，年輕時不闖，以后就闖不動了?！拔蚁冗^去，站穩腳跟，你再過來?！?br/>　　還沒等耿光輝站穩腳跟，千紅也就過來了。
　　初來的時候也過了段顛沛流離的日子。
　　在深圳，千紅三年搬了三次家。最初是在蓮塘，一間二十多平米的出租屋；后來搬到了南頭，兩房兩廳的戶型；最后搬到現在這三室兩廳的濱海新區。
　　耿光輝也還爭氣，確實是塊做生意的料，這三年，他從一個大公司的技術管理，到出來自己創業，站穩腳跟，可以說，用的是深圳速度。當然也靠他表哥的人脈資源，手里掌握著一批優質客戶。
　　千紅來到深圳，做了一年小學的代課教師，然后懷孕失業。
　　 “現在，你就是我的衣食父母了?！鼻Ъt一副忐忑失落的表情，對耿光輝道。
　　耿光輝對于妻子回家，持肯定態度，你那份工作，不要也罷，不如回家相夫教子。
　　千紅要的就是這句話。有丈夫撐腰，就行了。多少女人有這個福分？她不由為自己感到驕傲。
　　就這樣，千紅成了一名光榮的職業家庭婦女。一晃，九年就過去了。小寶都上小學三年級了。她在這個主婦崗位上可以說是兢兢業業。做飯、料理家務、給老公熨燙衣服、接送小孩、給孩子報名上各種培訓班、全職陪讀、參加家長會。總之，并不比一個職業女性閑呢。偶爾，當她早上去菜市場買菜，經過校園，透過路邊的冬青樹，窺視孩子們做廣播體操，老師昂然肅立的身姿時，也會默默地在心里生出一絲惆悵——原來，自己也可以過那樣的人生啊，一名有著體面職業的教師?？梢圆挥蒙焓窒蚶瞎X。
　　當然，千紅的傷感是沒緣由的，耿光輝不等她伸手，就會把錢給她。一個月的菜金、生活費、小寶的鋼琴費、舞蹈、美術費用等等都打在上面了。他也會再給她錢買衣服和其他開銷。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ㄉ系腻X真是不經用的，光是小寶的支出費用就大得嚇人，現在人家孩子都在學這學那，你不學就輸在起跑線上了。還有物管、水電、煤氣、電話等等，哪一樣是便宜的？如果自己有錢，好歹也不用老等著耿光輝打錢過來了。
　　她覺得耿光輝賺錢辛苦。這個家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實在是不容易，就靠耿光輝一個人。但耿光輝聰明一世，糊涂一時，把錢全滾在廠里。若能像藍晨家那樣，多買幾套房產，光吃租金也夠了，不至于人累得半死。
　　戀愛時，千紅并沒有想到耿光輝居然是個工作狂。他可以夜以繼日地撲在工廠里，幾乎沒有休閑的時間。
　　“上帝也是要人休息的，所以規定了禮拜天。”千紅告誡耿光輝。她懷念以前，在那個小城，他們下班后，一起回家，做飯，看電視，打球的日子。
　　“要賺錢啊！不賺錢將來你們怎么辦？”到了深圳，“賺錢”成為耿光輝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匯。
　　“可是，錢哪有賺夠的時候？！”
　　每每看到小區里，爸爸陪著孩子戲耍，打球，千紅就嘆息，什么時候耿光輝也能和孩子這樣玩鬧？他最多是回來，親親已經睡著了的小寶。小寶和幼兒園的同學聊天，聽小朋友說爸爸帶他去這去那，就好奇地說，你爸爸不上班嗎？她以為人家爸爸都是應該和她爸爸一樣的。
　　耿光輝說：“等以后公司做大，業務穩定，就有大把時間陪你們了。”
　　“可是，到那時，小寶也大了。你想陪也不要你陪了?！鼻Ъt望著熟睡的小寶，心里道。
　　屋里靜悄悄的，只聽見小寶均勻的呼吸聲，她手里還抱著系著粉紅蝴蝶結的毛公仔。千紅替她理了理被子，然后輕手輕腳帶上房門。洗澡，沖涼，換上紫羅蘭色的絲綢睡衣。這件睡衣是她最喜歡的一件，輕柔、光滑，和她白皙細膩的肌膚非常相配。她大部分睡衣都是棉質的，好打理，唯有這件，得手洗，還不能用洗衣粉。所以，千紅穿得并不多。
　　睡衣穿在身，輕得就像什么也沒有穿。千紅半躺在床上，看睡衣下起伏的身體。曾經引以為傲的，一是歌喉，二是細膩勻稱的身材。歌喉別人能聽得到，而身體只有耿光輝能看得見。他曾由衷地贊美這只屬于他的身體。
　　可是，這具曾經青春的飽滿的軀體，現在已漸漸松弛了，胸開始下垂，腰也粗了，腹部已不知不覺積聚了不少脂肪，像一團討厭的爛棉絮。千紅手抹著肚子，恨不得將那團棉花揉掉。
　　“工資基本不動，老婆基本不用?，F在男人都是只和情人睡覺，不和老婆睡覺的?！彼{晨的話在耳邊響起。千紅不由咬起嘴唇。
　　她搬起床頭柜上的電話機，忍不住給耿光輝撥了電話。她一般很少打電話的。耿光輝給他說過一朋友的笑話。他說，那朋友是他的生意伙伴，是個妻管嚴，晚上一到九點不回家，老婆就要打電話催他。一遍打不回來就接著打。有時在談生意，實在走不開，那朋友沒法就關掉手機。結果，他老婆電話打到他生意伙伴那里。搞得她老公很沒面子。
　　千紅很少這樣，除非有特別事情，一般不會打他電話。但今天并沒有特殊情況，只是——她想打。
　　電話過去，是一個客氣的語音提示，“對不起，你所撥打的電話暫時未能接通，請稍后再撥?！?br/>　　他在哪？居然撥不通？千紅又撥了一遍，還是未能接通。
　　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千紅每隔十分鐘撥一次電話，她的頭腦里出現各種各樣的幻想。出車禍了？被打劫了？和哪個女人在一起？每一種想法都令她坐立不安。她手里拿著本《知音》雜志，可是，一頁也看不下去。
　　終于在一小時后，電話接通了，耿光輝聽到千紅的聲音，詫異了片刻，說：“還沒睡？家里有什么事么？”
　　千紅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你在哪里？怎么一直打你電話都不通？”
　　“哦，我在觀瀾，可能信號不好?！?br/>　　“你還不回來？都12點多了?！?br/>　　“馬上回。你先睡吧?！?br/>　　“我不睡，等你回來。”
　　“千紅——”
　　千紅掛了電話。
　　耿光輝1點多鐘到家的，千紅沒有睡，一直在等他。
　　“今天怎么怪怪的？”耿光輝看千紅坐在床頭拿眼光瞪他，問道。
　　“你這么晚回家——”
　　“有事。”
　　“有什么事？”
　　“說了你也不懂。”
　　“我是不懂！我不懂半夜三更會有什么要事？難道你們做生意的都在夜里談生意？！”千紅突然發起火來。
　　“噓——他們都睡了，小聲點?！?br/>　　“光輝——”千紅壓低了聲音，仿佛很費勁地吐出一句憋在心里很久的話，“你告訴我，在外面是不是有人了？”
　　“瞎說什么呀？！”耿光輝拍拍千紅的腦袋，“你老公是那樣的人么？！”
　　千紅松了一口氣，是的，他應該不是那樣的人。無論是在大學，還是過去的單位，周圍總有一些女的對他頗好，可是，耿光輝從來沒有鬧出過什么緋聞。大家都說千紅有福氣，把老公管住了。
　　可是——他為什么總這么晚？
　　真的是和客戶在一起？那些客戶都沒有家?。克麄冊谥苣┑耐砩隙疾慌慵胰?？
　　千紅還是有疑問。耿光輝沖完涼，只穿了件三角底褲。他的肌肉還那么結實，小腹平坦，沒有一般中年男子發福的小肚腩。
　　這樣一具健美的身體，要是和別的女人在一起……千紅搖搖頭，似乎要趕跑這可怕的想法。
　　他的身上混合著酒味和煙草味，還好，沒有女人的香水味。
　　
　　“你聞什么呀？”耿光輝笑著推開千紅，“不早了，快睡吧，老婆?！彼蛄藗€哈欠。
　　將被子打開，拉滅臺燈，倒頭睡下。不一會兒鼾聲就起來了。
　　“他看都不看我一下？這件睡衣，他都沒有在意？他那么累？”千紅睜著眼，看著黑暗中的天花板。
　　
　　4
　　
　　自從“老公有可能出軌”這想法冒出來之后，就好像再也收不回去了，而且就像一團會膨脹的妖霧，越來越龐大，龐大到將千紅整個人都籠罩起來。
　　“二十更更，三十夜夜，四十旬旬，五十月月，六十年年。”這是千紅在一本小說里讀到的一句話。說的是性生活頻率。千紅暗自抽了口氣，她和耿光輝三十出頭，四十不到，可是，別說夜夜、旬旬，連月月都算不上。
　　“現在哪有跟老婆睡覺的？”千紅又想起藍晨的話，她說，她和老公基本上無性婚姻。
　　難道，婚姻真的消滅了性？！她不相信耿光輝會不需要，唯一的解釋就是他不需要她的，她對他沒有了吸引力。
　　婆婆在這邊，她沒有機會和耿光輝吵。耿光輝一如既往地忙碌，自從上次千紅打了電話，在家等到深夜之后，耿光輝回家比以前早了。是不是怕我發現？千紅猜想。
　　雖然耿光輝表現的跟過去一樣，可是，千紅總覺得疑點重重。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有限，那大段的空白，難道全是工作填補？耿光輝忙是不假，即使在家，晚上都會有許多電話打來。以前一聽到耿光輝電話響，千紅就躲開，她很煩家里也變成單位。但，現在千紅有了疑惑，那些電話，真的全是生意上的事？
　　千紅想起一個細節來。
　　有天晚上，耿光輝在衛生間沖涼，手機放在外面。突然響了起來，千紅給他遞了進去。這之后，耿光輝洗澡都把手機帶進去了。不對勁?。?br/>　　他一定有瞞著我的秘密！藍晨的老公瞞過她，他的藍顏知己有了女朋友也瞞她。男人要瞞一個女人太容易了！千紅想得周身發熱，坐立不安。
　　這么多年，她過得糊涂，只知道煮飯做菜帶孩子，對老公從不懷疑。
　　太傻了，太傻了！
　　千紅悲憤地想：“如果，如果他有外遇，我就和他離婚！離婚，小寶、房子都歸我?！?br/>　　天哪！我是怎么了？
　　千紅被自己的胡思亂想嚇了一跳。不會的，不會的。耿光輝說過，我和小寶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這個家。我怎么會想著和他分開？
　　千紅百轉千回，頭腦里仿佛兩個小人在打架，打得她腦仁兒都疼。下午，小寶去了學校，婆婆在家。千紅來到附近的美妍坊，去做美容，順便放松一下腦袋。
　　“嗨，你來了！真是稀客啊！”美容院的黃姐笑著說道。她總是批評千紅，來得太不勤了。人家一周來一次，她一個月都來不了一次。一張美容卡，開了十次，她一年都沒用完。
　　唉，走不開嘛。千紅的解釋自然是得到駁斥。又不上班，就一個孩子，哪至于兩個小時都抽不出來？人家職業婦女，那么忙都能來。
　　千紅笑道，職業婦女當然能抽出時間，她們工作忙，才有理由犒勞自己，不像我們。
　　“誰說的！女人要對自己好一點才對?！?br/>　　這話藍晨也說過。
　　是的，要對自己好點。
　　千紅在窄窄的美容床上躺下。一位叫阿玲的小姑娘過來，給她打水洗面。用毛巾將她頭發包好。她的手很輕柔，洗了臉，然后小心翼翼地修眉，再涂上按摩膏，上上下下地穴位按摩。一邊按，一邊說：“千紅姐，你的臉上有些褐斑，眼睛也有點浮腫，是不是沒有休息好?。俊?br/>　　“啊，還好啦，睡眠總還是夠的。”
　　“千紅姐，要不要考慮做個腎保養？我們這里許多客戶都有做，效果很好呢。人的五臟六腑都會反映到臉面上來。你眼睛腫，就是腎的問題。保養腎可以推遲更年期，延緩衰老?！?br/>　　千紅聽了沒吭聲，她之所以來做美容少，除了確實空不下來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做美容的小姐，為了推銷，不惜把她說得渾身是毛病。上次推銷胸部保養，這次腎保養，難道自己有那么多問題？
　　千紅閉上眼，不再接話，阿玲也就知趣地不吭聲了。千紅心里嘆息了一聲，想想這女孩也不容易，一個月掙不到一千塊錢，想在客戶身上多做幾單，拿點提成也是可以理解的。這家美容院開了有十來年了吧，老板就是黃姐，那時她三十歲，還是單身，十年過去，美容院維持下來，還小有規模，黃姐依然是單身。來的美容小姐，一茬又一茬，都是花樣的年紀。美妍坊就像個女兒國。因為地位低，收入少，與外界也沒什么交往，她們幾乎都沒有男朋友。黃姐就是女兒國的國王。她這輩子大概不會結婚了吧？
　　也好，不結婚，少了多少煩惱。
　　在美容院消磨兩個小時，回到家已經傍晚。小寶正好放學，在樓下玩。奶奶在一旁陪著。
　　“你陪她，我上去做飯吧?！鼻Ъt跟奶奶說道。
　　“光輝打電話來說，今天在家吃?！逼牌耪泻舻?。
　　“哦?！鼻Ъt應了一聲，那要多做點菜。人家老公是不回來吃飯打電話，他們家正相反，只因光輝在家吃飯實在太少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嗎？千紅翻了翻日歷，不是節日，不是家里任何人的生日，也不是結婚紀念日，甚至連假日都不是。
　　千紅有些疑惑，迅即又嘲笑自己，你這人，老公不回來，你懷疑，回來你又懷疑，真是不可理喻了。
　　唉，這一段時間，自己也確實想得太多了，自己折磨自己。
　　千紅甩甩頭，趕忙奔到廚房，今天菜買得多。有耿光輝愛吃的鱸魚。爐上煲著龍骨蓮藕湯，想必奶奶已經事先知道他要回來吃，提前就煲了。到底是兒子媳婦不一樣，耿光輝不在家，她們吃得就簡單多了，除了給小寶開點小灶，兩個大人吃得很普通，奶奶總說深圳菜價高，花銷厲害。千紅雖不是多心的人，聽奶奶說多了，心里也不高興。好像自己是吃老公飯的。她對耿光輝說，你多回家吃吧，否則，我會營養不良的。
　　是不是她的玩笑話，耿光輝當了真，所以，才回家吃飯？
　　這個晚上，耿光輝果然回家早，不到七點就回來了。千紅準備了一桌子菜，清蒸鱸魚，玉子豆腐，牛腩燒蘿卜，糖醋排骨，蒜蓉菜心。還拿出封存的澳洲干紅。
　　“嗯，你難得回來這么早，回來家里就像過節。”千紅不由委屈嘆息。
　　“所以嘛，天天過節也沒意思，對不對？”耿光輝捏捏千紅的鼻子。
　　這一天真是節日。無論在飯桌上，還是床上，千紅都得到了營養。
　　
　　5
　　
　　但第二天，耿光輝就出差去了。
　　原來他是為了要出門，才這么安撫我。千紅恍然大悟。
　　耿光輝去的是上海，說那里有個科技產品博覽會，順便去昆山和一個同學談項目合作。
　　過去，耿光輝也時有出差，十天半月的，是常有的事。但這次，千紅總覺得不安，不踏實，她覺得耿光輝種種蛛絲馬跡都在說明，這不是一趟簡單的公務。
　　他讓千紅把他的西裝再熨一下，那西裝早熨好放在衣柜里掛著的。早上沖了涼（他很少早上沖涼的），修面刮須弄了半天。行李箱千紅給收拾好了，他又換了件白襯衫。在陽臺上又仔細刷了刷皮鞋。耿光輝一向穿著隨意，他這次過于在意外表，不是很反常？
　　中午的飛機，千紅說，我送你去機場吧。耿光輝說不用了，他還要去廠里拿個東西，車就放廠里了，反正你也不開。
　　千紅看著耿光輝拖著黑色真皮提拉箱，氣宇軒昂地出了門，開車絕塵而去。那車輪仿佛是從她心頭碾過，令她疼痛莫名。
　　藍晨說，老馮的前妻曾利用出差的機會和情人約會。一個人，要是騙另一個人，實在太容易了。這真是個謊言充斥的世界！可是，如果，世界上最親密的兩個人都來欺騙的話，豈不是太可怕了？
　　她曾經跟耿光輝說，你要是愛上別人，千萬不要瞞我，我寧愿接受真相。
　　耿光輝笑她，怎么，那你想成全我啊？
　　成全你！千紅是咬著嘴唇說的。
　　會的，耿光輝，如果你愛上別人，我會“成全”你的。
　　千紅咬牙切齒。耿光輝的車遠去，千紅佇立在道旁的巴拿馬橡樹旁，秋陽從東邊照射過來，樹枝上的黑頭小鳥尖叫著，撲翅飛起。寧靜的好像是個虛幻世界。
　　
　　耿光輝十天之后回來的。中途，千紅給他打過一次電話，問那邊的天氣怎樣。她怕他衣服沒有帶夠。天氣預報說，那邊有一場寒流。耿光輝說，沒問題，他不冷。
　　千紅在電話里還想多問問情況，耿光輝那邊就掐斷了。他一向如此，跟她很少兒女情長，除了上大學那會兒夸過她的歌聲和肌膚。《傾城之戀》里說，男人的甜言蜜語是說給別的女人聽的。
　　千紅并不奢求他的甜言蜜語，也許自己真的沒什么可夸的了。相夫教子，是她這個沒有職業的家庭主婦應該做的本分工作。只是，他出門連個電話都沒有，也不發短信，就好像人間蒸發一般。也許，他要的就是這樣吧，遠離家人的視線，自由自在。
　　千紅在耿光輝的手機里讀到一條短信，內容是，“你到家了嗎？”沒有名字，一串號碼，不知是誰的。千紅很好奇，又繼續往下翻，在層層疊疊的短信海洋里，她想看看那串號碼還有沒有浮出。很遺憾，沒有再出現。
　　這是耿光輝回家的當天晚上，他沖涼，手機忘了帶進去。
　　明明知道看別人短信不對，可是，千紅終于沒有管住自己。
　　這條短信令她如鯁在喉。是誰呢？關心他到家了沒有？是誰？
　　千紅觀察耿光輝，他似乎沒有什么異樣，睡前他關了機。
　　
　　
　　6
　　
　　千紅打電話給丁培德，約著見一面。
　　“美女，怎么突然想起我來？”丁培德電話里開玩笑。
　　“你若忙，不見就算了?！鼻Ъt干巴巴地說道，對這個師兄，她是任性和滿不在乎的，或許，女人都認為在喜歡她的男人面前享有特權吧。
　　“不忙不忙，你說，幾時見？”丁培德立即換了副討好的腔調。
　　“嗯，周日下午，就在你們附近那兒的上島咖啡吧?！?br/>　　那天，千紅特地穿了那件藍晨陪著買的1000元的碎花小上衣，配上一條水磨藍牛仔褲，這套衣服很修身，又恰到好處地遮住了身體的贅肉，外面披了件淺藍色流蘇，化了一點淡妝，出了家門。好幾年沒見到大師兄了，雖然逢年過節都有短信問候，可是，一次也沒見過。丁培德約過她，千紅因為忙于家務。
　　這次千紅主動約他，令他有些受寵若驚。
　　幾年不見，丁培德胖了一點點，穿著灰色西裝，頭發剃得很短，以前是很濃密的，現在稀疏了，或許是剃短的緣故吧，都能看見里面的頭皮。丁培德說，操勞，頭發白的多，干脆剃掉了。人的職業總是會反映到面貌上來，丁培德一看就是中規中矩的教師樣子。
　　他瞇起眼看著千紅，說:“你這個家庭主婦，倒是越來越年輕了。”
　　也只有在大師兄這里可以聽到贊美。
　　點了壺巴西炭燒，叫了盤松餅和腰果。
　　千紅開門見山地問道:“不想當家庭婦女了，你們學校招不招人？”
　　“怎么？貴太太當膩了？”
　　千紅用力地吸了口氣。是的，她當膩了。
　　“招當然是招的，每年秋季入學時，都會聘些老師，你去看教育網，都有招聘信息的。不過，要考試的，還要試講。你這么多年都沒講過課了?！?br/>　　“你覺得我行不行？”千紅也沒有把握。
　　“你有教師資格證，也當過老師，應該是沒問題，不過，競爭者很多，都是年輕人，精力旺盛的?！?br/>　　千紅沉吟了一下，她知道自己的難度，這么多年養尊處優慣了，她還能和那些人競爭嗎？突然很灰心，自己在家歇了這么多年，如今到頭來，家里外面都競爭不過人家了。
　　“別泄氣，教書也不是什么難事。你在家看看這方面書，也可以到我們學校來，我安排你聽聽課。”丁培德似乎看懂她的內心，體貼地說道。
　　千紅很感激地抬起頭：“謝謝你，大師兄?！?br/>　　“跟我還客氣啥？”丁培德望著千紅，他的眼神有內容，這內容，千紅是熟悉的。許多年前，也曾有過。千紅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好久沒有過男人這種目光的注視了，她不得不承認，很受用。
　　自那以后，兩人又見了幾次面。
　　有一次，約好了在咖啡館見面。臨了，丁培德發短信來說，身體有些不舒服，在旁邊的一家小酒店開了房，想休息一下，他讓千紅到酒店找他。
　　千紅猶疑了一下，但也沒多想，就順著地址找了那家小酒店。
　　酒店不大，但還算規整，門口打著優惠訂房的廣告，鐘點房100元，平時兩個鐘，現在優惠四個鐘。進了大堂，服務臺兩位穿著藍色制服的小姐沖她微笑。這微笑令她有些發虛。大堂的沙發上坐著一個男人，箱子擺在一旁，也許等著出發的。
　　千紅進了電梯，里面沒有人，電梯一面墻上貼著酒店的樓層廣告，二樓是餐廳，三樓有KTV房，還有桑拿。畫面上有鮮艷的令人垂涎欲滴的菜肴，還有一個性感女人桑拿的圖片?！吧阏T人”，酒店是個很曖昧的地方。千紅腿有些發軟，甚至準備拔腳回去。到酒店里來會一個男人，這在她這個良家婦女來說太不可思議了。
　　可是，到底沒有走。來都來了，這個時候走，反而心虛。人家只說累了，休息休息，自己可別想得太多。
　　上了八樓，找到他的房號，按響了門鈴。丁培德開了門。
　　雙人床，被子鋪開的，兩只白色枕頭疊靠在一起。
　　“昨天沒睡好?！倍∨嗟陆忉尩?。
　　“那你就在家里休息，我們可以下次約?！?br/>　　“還是想見你嘛?！倍∨嗟侣曇衾镉泄刹煌５妮p柔。
　　“哎呀，渴死了?！鼻Ъt岔開話題。
　　“我給你接水?！倍∨嗟掳驯幽玫叫l生間洗了洗，在飲水機上接了杯水。
　　千紅用手當扇，扇了兩下，有點悶熱。
　　“哦，我來開空調。”丁培德手忙腳亂的，沒有了平時從容。
　　“你坐啊。”他示意千紅坐在床上。
　　千紅沒有過去，他只好把椅子給她拖過來。自己在床上坐下來。
　　丁培德叫她來酒店聊天，可是，這環境，這氣氛，怎么看都不是聊天的地方。
　　令人心潮不平的沉默。丁培德脫了皮鞋，把身體半躺在床上。
　　“你很累，要不你休息，我先回去。”
　　“別！陪我一起躺躺好嗎？”丁培德拉起千紅的手，順勢將她拉到床上來。千紅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千紅掙扎著想推開，丁培德卻越發用了力，面容像是一個小孩要找媽媽討糖吃，饞得不得了的樣子。千紅一猶疑，就被扳倒在床，丁培德嘴巴湊了上來，千紅拼命地扭頭，不讓他吻到自己的嘴。丁培德放棄了臉部的努力，他掀開千紅的上衣，手在上面攀附，然后將嘴巴也俯下去。千紅一下子沒了力量。她的身體潮濕起來。丁培德的手像一只忙碌的地質勘探工具，他很快找到了那個泉眼。這泉眼讓他更加迫切，他亂亂的開始解褲子。千紅理智迅速復蘇，意識到下一個動作的危險，她趕快翻身爬起。丁培德再次將她按倒，急猴猴地撲上去。
　　 “丁培德，你怎么這樣！你再這樣，我就永遠不理你了！”千紅喊道。
　　丁培德軟了下來。
　　千紅站起來，有些難堪和懊惱。自己真的不該來！
　　“你坐下吧?！倍∨嗟裸乩∷?br/>　　千紅像怕觸電一樣，讓開。
　　“我那么——讓你討厭？”丁培德很受傷。
　　“——不是?！鼻Ъt頓了一下，吐出兩個字。
　　“你坐吧。放心，我不會怎么樣的?！倍∨嗟抡Z氣誠懇，也略帶懊喪。
　　千紅坐了下來。
　　 “我常想著，我們倆在一起，彼此開心，互相安慰，你累了，我給你按摩按摩。我累了，你幫我放松放松哦。”丁培德頭靠在床邊。
　　千紅沒有吭聲。是啊，生活是累，想找一段輕松，卻發現陷入更大的誤區。
　　“我一直喜歡你——”
　　千紅低下頭。這話還是有點打動她。
　　“你答應來，我很高興，我以為——我們可以——”
　　千紅差點又要跳起來：“我來，并沒有想到你會這樣？！”
　　丁培德按住她。
　　說道：“你若不喜歡，我也不會強迫?！?br/>　　千紅也靠在床邊，與他并排，衣服已穿好了，她知道，只要她不愿意，丁培德是不會違背她的意志的。她之所以和他接觸，只想做藍顏知己。原來，女人想的是心靈，男人想的是肉體。
　　“也不是，單純的肉體，也沒有意思?！倍∨嗟赂f起一件往事。有一年，他去珠海開會。晚上幾個朋友請他去桑拿。叫了小姐。“那就是把這當成一道工序，東西弄出來，就收工，感覺一點不好，很不像人。很丟臉?！?br/>　　
　　千紅震驚莫名。她沒想到，一個道貌岸然的中學教務主任居然還有這種經歷！
　　
　　7
　　
　　回家的路上，千紅充滿了懊惱和惡心。
　　太齷齪了，這世道。男人可信嗎？連丁培德這樣的，都在外面叫過小姐。誰能相信，耿光輝是清白的。
　　晚上看電視，第一現場正好在報道，一個男人犯重婚，同一張身份證號，登記了兩張結婚證。大老婆一直蒙在鼓里。直到家里財產都轉移到另一個女人那里，才發現，原來丈夫和人家結婚幾年了，還有孩子。
　　千紅又是一陣感慨。
　　打電話約藍晨出來逛街。從來都是藍晨約千紅，像這樣，千紅主動約藍晨出來，還是第一次。
　　“乘著奶奶在家嘛，給自己放放假?！鼻Ъt說道。約好在華強北茂業百貨碰頭。
　　這一天并不是周末。但華強北照例人氣很旺。一出地鐵口，就有好幾個婦女湊上來，是賣假發票的人。這個城市真體貼啊，在你不經意與不留神時，對你有著無微不至的關切。
　　步行街，人群熙攘。商場門口有搞促銷的。也有些散兵游勇夾在里面，兜售汽車竊聽器，和針孔攝像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人生就是這般貓捉老鼠的游戲。
　　千紅甚至想，要不要買一個裝在耿光輝車上。當然，想歸想，到底是沒有勇氣這么做的。
　　唯一能做的是，給自己買幾件衣服。正如藍晨所說，男人的錢，你不花難道留給別人花？
　　嗯，自己太省了，這些年體貼耿光輝賺錢辛苦，從不亂消費，連衣服也買得少。省來省去，說不定都省給別人去了。得，從今往后，得對自己好點！昨天，耿光輝給了她五千元這月生活費，比上月多了一千。因為千紅說物價漲了。其實，物價跟上月相比并沒有漲多少。但耿光輝懶得計較，很干脆就多了一千。千紅想，他也許是想在錢上多彌補點，好安自己的心。哼，不花白不花！
　　千紅帶著恨意。這段日子，千紅就像那句成語疑人偷斧的人，怎么看耿光輝都怎么像做了虧心事的人。這種感覺很不好。千紅也想擺脫，所以才約藍晨。
　　藍晨說，男朋友是酒，女朋友是茶。酒容易醉，而茶讓人清醒。
　　是的，她不會再去找丁培德，那只能給她帶來更大的混亂。而藍晨，從某種意義上，如同她的情感教母。
　　也不知她和老馮怎樣了，順便問問。千紅覺得自己還是蠻八卦的。在茂業百貨化妝品柜臺前，看到藍晨。她戴著一頂乳白色的小帽，穿著煙灰色薄毛上衣，和一條黑色大蘿卜收腳褲，很優雅地在看一款化妝品。
　　這個女人多么優雅美麗！千紅由衷地在心里贊道。
　　今天的逛街，主要是陪千紅，因為藍晨壓根兒并不欣賞這里的大部分款式。
　　千紅原本是做好要狠狠消費一把的打算，可是，真正逛起來了，卻也是遲遲下不了手。一路逛下去，腿都跑酸了，才買了條牛仔褲。
　　“罷了，我們歇一歇吧?！彼{晨說道。
　　于是，在三樓的可頌坊面包間坐下。
　　要了牛角酥、蛋黃包、熱奶茶。
　　“怎么樣？最近？”藍晨問。
　　千紅嘆了口氣，千頭萬緒不知怎么開口。
　　“怎么，我們阿紅也遇到困擾了？”藍晨嘴角浮出居高臨下的憐愛笑容。
　　這笑容讓千紅不怎么舒服，好像她就是個幼稚的不該有故事的孩子。
　　“我有什么困擾？整天家里呆著，也沒有個藍顏知己的?！鼻Ъt口氣半慍道，原本打算對藍晨一吐苦水的話，反而說不出了。是??？說什么呢？說耿光輝有可能出軌？說丁培德的故事？唉，算了！
　　“你和老馮？”干脆問起她的事來。
　　“我們不來往了?！彼{晨幽幽說道，“他結婚前，我們見了一面，他說，希望我們繼續保持關系。我說，我做不到。他說，真正的愛，是希望對方幸福，他希望我幸福，他說他依然愛我，可是，不會因此而束縛我。”
　　“是怕你束縛他吧？”千紅心里說道。這個男人很會說漂亮話啊。
　　 “有段時間，我每天都夢到他?？墒?，我沒有再給他打電話，因為我知道，對他，我是沒有免疫力的，與其弄到不堪，不如就此收手?！?br/>　　停頓了片刻，藍晨又說道，男人比女人理智，能把家庭和愛情分得清清的。
　　說到這里，藍晨又頓了頓。似乎口很干，吮了口牛奶。千紅看到她眼角聚集的皺紋，像紅金魚的尾巴，啊，她老了！一瞬間，千紅感慨莫名。這個女人的衰老好像就是朝夕間的事。
　　“我退場了?！彼{晨仰了仰脖子，“我沒有那么無私，我不能和另一個女人來分享他。”
　　藍晨忍不住又回憶起她和老馮點點滴滴的往事。千紅想，這一段情大約夠她回味很久了。原本打算讓她來為自己的困惑開導的，結果卻是聽她的往事?？磥?，女人都是自戀的，誰會對別人的故事感興趣呢？
　　千紅又覺得藍晨可憐，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她說老馮愛她，在千紅看來，這男人愛的是自己，他終究喜歡的是年輕的女人，卻說什么，對她的愛是精神的。精神？誰看得見?。?br/>　　也許女人都在自己的情感世界里糊涂?？墒?，如果藍晨自己都相信，那就讓她相信吧。信總比不信幸福。
　　千紅不由自主地說起對耿光輝的懷疑。
　　“不要疑神疑鬼的。男人其實比女人更怕離婚。”輪到藍晨安慰千紅，她說，自從和老馮分開，她把心收回放到家里，發現丈夫也順眼許多，在家里呆得時間也多了。也許，過去，也是我忽略了他。
　　正說著，藍晨的手機響起來。她的手機鈴聲是支那英的老歌，“霧里看花”，“借我借我一雙慧眼吧，讓我把這紛紛擾擾的世界看個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唉，哪里能看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呢？
　　“嗯，在外面吃，和千紅在一起。”掛了電話，藍晨道，說老公來的，問她去不去赴一個朋友的宴。
　　千紅看她和老公說話態度很親昵。
　　心里再次感慨。這一對夫妻，中間站過那么多人，卻好像水波不興。
　　這婚姻到底是什么？
　　千紅很困惑，她原本想找藍晨解決困惑，卻發現，生活中的困惑永遠都存在，最好的辦法干脆就是置之不理。
　　
　　8
　　
　　千紅也確實沒有過多的閑心去理了。奶奶不久離開深圳，又去了北京。那邊媳婦一個電話，老人家就收拾包裹走了。畢竟，孫子更讓她掛心。老人家重男輕女，沒有辦法。
　　千紅又忙碌起來。
　　每天早早地起床，為小寶做好早餐，然后送她去學校，接著去市場買菜。一日三餐，要營養，要可口，還要不同風味。每天為吃什么而操心。下午，處理雜七雜八的家務，擦家具，拖地板，整理小寶玩具、書籍。接著，再準備晚餐，到點接小寶放學。晚上要陪小寶溫習功課，講故事，哄睡覺。倒也是充實得很。
　　耿光輝和以前一樣，有時在家吃，有時不回來。千紅心里的疙瘩并沒有消除。她借故去了耿光輝公司幾次，想看看他身邊是否有狐貍精纏繞。上次他出差去上海，偏不從家里走，打扮齊整地去到單位。千紅懷疑，是不是有小蜜在那兒等著他。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可是，情形令她無話可說，耿光輝公司沒有妙齡小蜜，模樣普通的女員工一看就不是威脅。然而，千紅并不能釋懷。單位沒有，外面也許有，現在小三都厲害的狠。
　　千紅甚至還盯過耿光輝一次梢。那次，耿光輝在家休息，突然接到一個電話，他跑到陽臺去接的，然后對千紅說，有個客戶找他，就在附近，去去就來。然而，一去半天沒回。千紅口里嘟囔，誰這么晚找他？一叫就走的？小寶搭腔道，一個阿姨。千紅大驚，你怎么知道？我聽到是阿姨的聲音。小寶答道。是了，她當時正在靠近陽臺的小椅子上看漫畫書。她耳朵尖。千紅頓時妒意涌起。什么女人這么牛！居然當著老婆面就把人家丈夫叫走了！一定關系不一般！千紅氣得手腳冰涼。
　　換下睡衣，也不給小寶讀故事，叫她自己上床睡覺，下了樓。千紅跑遍了小區附近，都沒有老公的蹤影。又去車庫，看車還在，說明沒有開車走。就想，他們是不是在附近的酒吧一條街喝茶？千紅急匆匆，一家一家店前打量。悠閑的喝茶的人們，偶爾對她投過來好奇的一瞥。千紅又羞又愧。她這個可憐的失魂落魄的女人啊！對耿光輝突然生出切齒的恨。是你，讓你的妻子如此沒有尊嚴！這龐大的夜色里，他們躲到了哪兒？酒吧街外面的廣場，人影憧憧。這是小區人愛來散步的休閑地，有一片片竹林、矮樹、草坪和條椅。千紅像個暗探一樣，形單影只地從一對對曖昧的悠閑的男女身邊走過。想起大學里戀愛的好時光，她和耿光輝在校園的樹林里約會散步。而現在，這樣的夜色，這樣的良辰，他和另一個女人在一起。
　　
　　千紅走得渾身冒汗，走得悲憤交加?？墒?，并沒有發現耿光輝，和那個女的。
　　當她拖著疲憊的身影回家，耿光輝已經坐在屋里了。正在房間里給小寶讀故事。
　　那天晚上，等小寶睡著了，千紅終于憋不住，和耿光輝大吵一架。一開始很小聲，只是問他和誰在一起。他輕描淡寫地說，是個客戶，有急事，拿匯票。千紅問，男的女的。耿光輝說男的。千紅一下子勃然大怒。他，果然撒謊！如果他老老實實說是女的，千紅可能不會那么生氣。千紅要看手機，耿光輝不給。千紅撲過來搶，耿光輝手一擋，千紅被推到床上。千紅氣急敗壞，口不擇言地罵道，耿光輝，你不是人！你在外面有人，你們這對狗男女！我到處找，你們躲到了哪里？你們有本事別躲啊，我成全你們！“你瘋了！”耿光輝眼神像匕首一樣投過來，他冷冷地說道，你居然盯梢！那眼神有一股令人陌生的冷漠和不屑。
　　有很長一段時間，千紅想起這眼神都不寒而栗。她記得有次和藍晨一起出去玩殺人游戲，那次聚會，到的是幾對夫婦。只有她和藍晨不是。玩殺人游戲，叫大家閉眼，千紅偷偷睜了一下，發現幾乎所有丈夫選擇要殺的人都是自己的老婆。
　　太可怕了！
　　是的，耿光輝的眼神就是恨不得殺了她的！
　　若不是小寶醒，千紅不知道她和耿光輝該如何收場。
　　當小寶揉著眼睛，抱著小枕頭站在爸爸媽媽的房門口時，千紅停止了歇斯底里。她陪著小寶去了兒童房。小寶摟著媽媽的脖子，很快就又睡著了。千紅卻在黑暗中眼淚流了一臉。
　　又到了歲末。藍晨約千紅去看電影《非誠勿擾2》。正好那天耿光輝在家。千紅得以騰出空來，換了出門的裝束，坐上藍晨的寶馬車。
　　久不久出來一下，世界好闊大。
　　 “長久的婚姻就是將錯就錯。”這是電影里最經典的一句話，讓人印象深刻。
　　那次吵架之后，耿光輝和千紅談過一次。他說，他很忙，是他不好，忽略了她的感受。但他保證，不會做對不起她和小寶的事。
　　事實上，千紅折騰了這么久，也確實沒有抓到什么實質性的把柄。她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悲。夜深人靜的時候，千紅想如果真相是那樣，自己該怎么辦呢？離開他。那小寶怎么辦？給他是萬萬不舍，他也沒工夫帶她。跟著自己，又如何養活她？
　　女人啊，沒想到到頭來，還是依附的。
　　千紅決定不吵了，不問了。她只是和耿光輝約法三章，每個周末，他必須陪孩子一天，這一天，她要放假。
　　商場里很熱鬧，新年的氣氛已經造起來了，圣誕樹，小彩燈，還有賀春的歌聲。一派“花好月圓”的和睦景象。
　　還是那家甜品屋，兩人坐下，藍晨看菜單，她把牌子往后推，睜大眼睛。千紅吃了一驚，才多大年紀，藍晨竟然有老花的嫌疑了。
　　叫了玫瑰木瓜奶，和榴蓮班戟。
　　藍晨把手機放在臺面上，乳白色的小手機，看上去很時尚可愛，好像與上次的不同。“原來就有的?！彼{晨說，是一次過生日，老馮送的生日禮物。
　　“你們還有聯系嗎？”千紅問。
　　藍晨將手機放在掌心，摩挲?！皼]有。這樣更好?！彼盅a充了一句。
　　千紅望著藍晨，她不知道，這是不是藍晨的心里話。然而，是不是又有什么意義。這世界真真假假，要搞清楚太難。
　　喝了一會兒，藍晨提議：“我們要不要去K歌？”
　　千紅好久沒唱歌了，她確實想一亮歌喉。
　　在天籟村，包了個小間。千紅和藍晨各持一個話筒，打起擂臺來。藍晨唱得最好的是那首“遇上你是我的緣”?？赡苁擒嚿铣Ｂ?，熟了，高音部分也頂了上去。
　　千紅則喜歡唱老歌，唱得最好的是那首“花好月圓”。
　　浮云散明月照人來
　　團圓美滿今朝醉
　　輕淺池塘鴛鴦戲水
　　翠蓋碧蓮開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這暖風兒向著好花吹
　　柔情蜜意滿人間
　　嗯，快過年了。不是嗎？這人間多么喜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