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兒子推開房門時,老岳正靠在床頭上蹭癢。晚上他一上床就覺得脊背中間癢癢的,是手臂夠不著的地方,他只好把背頂著床頭,上下蹭了幾下,還是癢。正準備橫著再來幾下,門就“吱扭”一聲響了,一個身子滾圓的人進來了,是兒子。兒子肯定是看見或者猜到老岳在干啥,他皺著眉頭說:“爸,你該洗澡了?!?br/> 老岳很想解釋說他才洗過澡,而且洗完澡身上更癢了,干癢干癢的,還都是手臂夠不著的地方癢。老岳還沒開口,兒媳婦盤得高高的發髻就從兒子的肩膀后面伸出來。老岳把要說的話咽回去,裝作無事一般,問:“有事?”
兒子說:“爸,我們想裝修房子,下星期動工。”
老岳有點奇怪,兒子結婚還不到十年,剛結婚時裝修了房子,石膏吊頂,有西式吊燈,有裝飾用的西式壁爐。這樣的房子才住了三四年光景,就又裝修了一次。那次兒子說因結婚時沒錢,房子裝修得不夠品位,缺少文化內涵,現在當經理了,房子還這個樣子,人家就要笑話了。重新裝修后的房子跟第一次的裝修有天壤之別,門顏色深了,客廳全部換成了紅木的中式座椅和柜子,壁爐也沒了,墻壁上掛的是字畫,吊燈換成了紅燈籠,古色古香的。兒子指著新裝修的房子對老岳說:“看見沒有?爸,這才是品位,有文化內涵。”搞得老岳以為那太師椅紅燈籠就是文化內涵。有好幾次,在電視里看到法國的盧浮宮和俄國的冬宮,老岳都指著品評道:“這裝修不行,不文化內涵,不品位?!比缃駜鹤佑忠b修房子,這就讓老岳搞不明白了,這么內涵怎么還要換?就問:“這好好的,多文化內涵了,咋又要裝修?”
兒子撇著嘴說:“爸,這都好幾年了啊,現在滿世界都在講城市化進程,農村人都急著往城里趕呢,這城里還能不進化呀,要與時俱進?!?br/> 老岳住了一輩子房子,他那時基本上是搬進去啥樣,搬出來還啥樣,頂多是隔幾年粉刷一下墻壁,泛了黃的墻壁用白石灰水一刷就又雪白雪白的了,住著蠻舒服的。
老岳搖了搖頭,心疼地說:“這又得十萬八萬花吧,我們那個時候……”
兒子沒等老岳把話說完u/Tdgxr7xrClxMWt4EjGkw==,就搶過話頭說:“就別說你們那個時候了,現在是啥時代?你出門看看去,那剛起來的高樓,一個比一個裝修得豪華。”
兒媳婦也在一邊幫腔說:“是啊,又不要你出錢。”見兒媳婦也說話了,老岳就不再說什么,心想有錢你就去燒吧,就是把房子裝修成故宮、天安門,你也成不了皇后。
兒媳婦擠到兒子前面說:“爸,明天把你這屋里的東西收拾一下,該扔的就扔了?!?br/> 老岳說:“我的東西都有用的,該扔的上一次都扔完了。”
兒媳婦就指著老岳放在床頭板后面的那口舊皮箱,說:“像你這東西根本就用不上,還有那些舊衣服啊舊皮鞋啊什么的,該扔就扔,這次每個臥室里都有壁柜,東西全放在壁柜里,屋子要簡潔大方?!?br/> 老岳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那口跟了他幾十年的皮箱子,說:“這是黃牛皮的,我買的時候還憑票呢,怎么說扔就扔,不是錢哪?”
“問題是現在不值錢了,擺在家里難看,還占地方。”兒子說。
“好啦,我知道啦,不是還有壁柜嗎?我把它放在壁柜里就行啦?!?br/> “壁柜都是超薄型的,箱子根本放不進去,又不是什么文物,有啥舍不得的。”
見他們態度堅決,老岳就沒有再做聲,把頭低下。
小兩口離開時,兒媳婦還說:“你兒子要提副總了,配合配合啊……”
小兩口把門帶上后,老岳才又把背緊緊地靠在床頭,準備把剛才沒來得及做的橫向運動完成,他橫著在床頭上蹭了幾下,才發現這是多余的,已經不癢了。
二
老岳不是古板人,也不是聽不進去孩子們的話。他實在是舍不得那口皮箱,從老屋搬到兒子家,他身邊只剩下這一件老家什了,看著親切,能勾起他許多溫暖的回憶。本來老伴走的時候就想把這口皮箱帶走。老岳不同意,說:“我給你買新的,買新的。”其實他是想自己留個念想,連老伴都拿不走的東西,他怎么能扔呢?世人都說舍得,其實人這一輩子有很多東西是舍不下的。
雖說后背已經不癢了,可老岳依然沒有半點睡意,盯著那皮箱子看了一眼又一眼,摸了一遍又一遍。那皮箱是棕紅色的,箱沿鑲著一排雪白的釘子,如今還閃亮呢。他知道他拗不過孩子們,上次裝修,就是因為老伴犟,和兒子媳婦搞不到一塊兒才走的。老岳的老伴,不是兒子的親生母親。兒子的親生母親在兒子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直到兒子長到個頭和老岳差不多,老岳才又找了個女人。那個女人也有自己的孩子,兩個人都不年輕了,結婚時沒舉行什么儀式,連客都沒請,老岳買了這口皮箱,女人套了兩床新被子,兩個人就搬到了一起。
女人真是不錯的女人,圓圓的胖乎乎的臉,一看就是個溫柔和氣的人。老岳出過工傷,右腿落有殘疾。女人對老岳知冷知熱,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到老了,女人的脾氣卻漸漸怪了起來,疑心也大了。兒子要裝修房子,老伴不同意,和兒子還丁咣了幾句。老伴說:“好好的房子你折騰啥呢?!?br/> 兒子說:“這不是折騰,是品位,是內涵。”
“說得輕巧,你們都早出晚歸的,還不是我和你爸在家里忙活啊。”
兒子說:“你們不過是動動口啊,干活的是人家工人?!?br/> 老伴打心里不同意兒子裝修,和兒子丁咣一陣子,就悄悄對老岳說:“翅膀硬了,聽不進去我們的話了,他這是攆我們呢?!?br/> 老岳說:“你別這么多心好不好,知子莫過父,這小子雖說不上多孝順,可也不會起那心。他就是想內涵一下,內涵你知道嗎?現在的人都講內涵?!?br/> 老伴說:“走著看吧。”
真到裝修的時候,老伴似乎把抱怨都忘掉了。第一天,她就搬一把椅子放在老岳跟前,說:“你就坐這吧,有我呢?!彼欣忱噘I電線什么的事情,都不讓老岳管。老岳說一聲,風里雨里都是她一個人跑。
房子裝修完那天,老伴當著一家人的面拍了拍手,對老岳說:“老頭子,我又幫你做了件大事?!?br/> 老岳就點頭,很滿意的樣子。
晚上躺在床上,老伴低聲對老岳說:“老岳,我想到我兒子那住幾天?!?br/> 老岳不同意,說:“房子才裝修好你就走,知道的是你想孩子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裝修好房子就攆你呢,這不是過河拆橋嗎?不行,老岳家丟不起這人!”
老伴嘆著氣說:“你呀……”
可沒多久,媳婦就和老伴發生了矛盾,那本來是個不大的矛盾,到現在老岳還說不清到底該怨誰。老伴患有皮膚病,秋天冬天皮膚發癢,坐著沒事的時候就愛撓癢癢,把半截“老頭樂”伸到衣服里一上一下地撓,那白色的皮屑就從衣襟間落出來。多數時候,老伴是坐在電視機對面的沙發上撓,邊看電視邊撓。兒媳婦看到總是要皺眉頭的。那天一家人一起吃飯,兒媳婦就用筷子指著兒子說:“你以后別坐在沙發上撓頭了,這紅木沙發,可落不得一點兒頭皮屑?!?br/> 兒子的筷子正夾著一塊紅燒肉,著急著吃,一聲沒吭。倒是老伴接了話,她說:“我知道了,以后躲到屋里撓去,不惡心你?!?br/> 兒媳婦趕緊笑嘻嘻地對老伴說:“喲,我可沒說你啊,我是說他的,年輕人不講樣子。你和我爸都例外,誰家沒有老人啊,都是娘生父母養的,自己的兒子就該養自己的老人,這點道理我還是懂的?!?br/> 老伴說:“說話聽音鑼鼓聽聲,我聽出來了?!?br/> 兒媳婦說:“阿姨,我可沒別的意思啊。幾萬塊錢的東西,愛惜點總沒錯吧?!眱合眿D和兒子一樣一直喊她阿姨。
老伴說:“俺也沒說你錯呀,怪只怪我老了,老沒樣子。”
兒子就攔住說:“吃飯吧,都吃飯吧?!?br/> 在老岳看來這不叫生氣,更不能叫吵架,一家人拌兩句嘴算什么啊??衫习闊o論如何堅持要走,說是想孫子了,要去看看孫子。合情合理。老岳只好說:“好吧,看看就回來?!钡诙欤习樽叩臅r候就要拿這口皮箱,老岳攔住了。老伴嗔怪地說:“咋?跟你這些年,連一口箱子都不值?”
老岳像哄小孩一樣說:“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你哪有不值啊,值,值,比什么都值,比我的老命都值。我給你買口新的,買新的,咋能讓你拿這破箱子……”
老岳真的就給老伴買了口新皮箱,黑色的,是那種帶輪子可以拖著走的。老岳對老伴說:“咋樣,比那破皮箱好吧?”
“呸,俺就喜歡老的,有感情了,不像你,沒心沒肺?!?br/> 送老伴上車時,老岳看見她眼睛紅紅的,自己心里也一陣酸楚,就說:“早點回來啊?!?br/> 老伴說:“看我兒子的意思吧。”
汽車啟動后老伴居然一個頭都沒回,老岳莫名地傷感起來,還掉了兩滴淚,有一種生離死別的感覺。果然,老伴到了兒子家就打電話給他,說是各過各的,她住在自己兒子家里心安理得。老岳吵著要去把老伴尋回來,兒子就勸他說:“都這么大歲數了,就各家兒子養各家的老吧。就是親兄弟,分開養兩個老人的也多得是。你也替我們想想,我們都忙,就一個孩子也送到幼兒園長托去了。你們沒事的時候什么都好,要是有個病有個災的,我們啥都不干也顧不過來啊?!?br/> 老岳氣得對兒子瞪眼睛。兒子說:“其實啊,這也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阿姨走之前就找我說了,她說得更讓你受不了呢,她說是各走各的黃泉路。”
老岳怎么也沒想到他和老伴就這樣“生離死別”了??兹笘|南飛還五里一徘徊呢,老伴這一去連個頭也不回一下。抱怨歸抱怨,老岳還是忘不掉那多年的恩愛。沒事的時候,他就把皮箱子打開,看老伴沒帶走的衣服,嗅老伴留下的手帕。老伴留下的衣服手帕上面有她的氣息,讓老岳暖到心窩子里。到了下半夜,老岳就做出了個決定——把箱子藏起來。
老岳偷偷起床,摸黑來到樓道里,找了一個墻角旮旯就把皮箱子塞了進去。他知道樓里的人都在這樣的地方堆放東西,是那些一時舍不得扔又實在擺不進屋的東西。老岳覺得自己的皮箱子就是這一類東西。他把箱子放好,又找了條編織袋把箱子罩上。
老岳沒想到回家開門的時候,兒媳婦正好從衛生間里出來,聽見門響,驚叫了一聲。老岳趕緊說:“是我是我?!?br/> 兒子也從臥室里探出腦袋,望著老岳奇怪地問:“爸,半夜三更你干嘛呢?”
老岳支吾了半天,也沒說出個子丑寅卯,干脆什么也不說,一頭鉆進被窩里。老岳聽見兒媳婦低聲對兒子說:“看來咱爸老年癡呆了……”
三
裝修隊來了,兒子也學著當年老伴的樣子,搬了把太師椅子放在樓口前的梧桐樹下,認真地對老岳說:“你就坐在這里,啥心也別操,包工包料,監工也別做了,大事小事都等我回來再說?!?br/> 老岳拖著腔說:“知道啦——”
老岳住的小區不算大,但綠化得很好。每棟樓前都有一排梧桐樹,樹不是很高,枝杈橫向發展,陰涼大。梧桐枝葉間掛了不少鳥籠,小鳥們快活,清晨總是唧唧喳喳叫個不停。老岳穩穩地坐下后,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了,多數的鳥已經叫累了,只有旁邊樹上的鷯哥還在說話:“歡迎光臨,歡迎光臨……”它顯然不是在歡迎人,那樹上有兩只麻雀在樹枝間跳躍,它大概是在歡迎那些帶翅膀的生命。老岳平時就喜歡這鷯哥,聽見它說話,就起身走到那棵樹下,對著鷯哥說:“也沒見哪只母鳥來,你歡迎光臨歡迎光臨地叫,歡迎誰呀?”
那是一只漂亮的鷯哥,金黃色的長喙,身子修長,羽毛烏黑光亮。它本來是站在籠子里的木架上的,嘴對著老岳,尾巴一翹一翹的,見老岳過來,就跳動了一下,扇著黑色的翅膀,把尾巴對著老岳,說:“菜鳥,菜鳥……”
鷯哥的主人姓夏,退休前是五金公司的書記,平日就愛和老岳斗嘴。老岳依舊喊老夏書記,但不是恭敬,有揶揄的意味。老夏喊老岳老家伙,喊的時候“家伙”二字也是別有意味的。老夏家住二樓,和老岳家的樓口相鄰。這時候,老夏正和年輕的老伴在門前曬太陽,各靠一把小椅子。看見鷯哥喊老岳“菜鳥”就笑了,走過來對老岳打趣道:“老家伙,你就別自找沒趣了,這家伙跟你一樣壞,見了漂亮的姑娘小伙就說‘恭喜發財紅包拿來’,見了你這樣的老家伙就喊‘菜鳥’……”
老岳也笑著對老夏說:“狗眼看人低唄,一看就知道是你的鳥,跟啥人學啥人,跟著巫婆跳大神。”
“別不服氣,你是真‘菜’了,多長時間沒碰女人了?不‘菜’能行?哈哈……”
老岳沒老夏能說,一時對不上嘴,就朝老夏撇了撇嘴。
老夏繼續挑逗老岳:“你這老家伙今天也舍得下來曬太陽了?就不怕把身上的虱子曬死?小家伙身上都流著你的血呢,你不心疼啊。”
“不曬不行啊,兒子要裝修房子?!?br/> “你那房子又要裝修?前年才裝修的吧?”
“兒子講究啊,說過時了,已經不內涵了,還要再內涵一點。說的也是,我這老頭子也只好跟著內涵了?!崩显篮屯馊苏f話時,不由自主地就站在兒子的立場上了。
老夏聽了哈哈笑起來,說:“裝修就是裝修,啥內涵內涵的,作報告呢,上綱上線呢,你以為你也是書記啊?!?br/> 老夏老伴也在一邊說:“說得好聽點唄,折騰唄,有錢就折騰唄,把你們這一把老骨頭給折騰垮才作數……”
老岳覺得老夏老伴的話不好聽,但仔細品品,倒也在理。不過他還是不想說兒子的難聽話,就說:“兒子說了,這次我什么都不用管,也不用監工了,大事小事都等他回家再說。”
老夏老伴提醒道:“咱是隔壁,共用一堵墻,給工人們說說中午只干動靜小的活兒,別咚咚咚、哐哐哐的,我們家老夏午覺睡不好,血壓要上升的……”
老岳趕緊說:“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能擾鄰,不能擾鄰。我兒子會考慮的,人家快升副總了。”他心想這事還真得給工人們說說,他家對門裝修的時候,他就苦惱過,連著一個月的驚天動地,差點沒把他煩得跳樓。
老岳又去逗那籠子里的鷯哥:“你說話呀,說話呀,怎么不說話了?”
那鷯哥又在木架上跳動了幾下,這次是把紅紅的嘴巴對著老岳,小眼珠亮亮的,說:“恭喜發財紅包拿來,恭喜發財紅包拿來……”說得大家都笑了。
老岳有心再逗逗鷯哥,就從地上拾起一根小棍棍,還沒等他把那小棍棍送到鳥籠邊上,三樓他家的窗子就打開了,一個工人把頭伸出來,朝老岳喊著:“老爺子,老爺子,上來看看吧,你家的水管里咋沒水啊?!?br/> 老岳聽了,扔了小棍棍就趕緊往家走,他聽見老夏的年輕老伴在身后說:“你以為真的不讓你管???想得美吧……”
老岳慌慌張張上了樓,直奔廚房,把水龍頭打開,白花花的水就噴涌而出。老岳說:“這不是好好的嘛,怎么說沒水了?”
那個喊老岳上來的工人就笑著對老岳說:“我還以為沒水了,有水,有水啊,有水怎么沒我們喝的?”
老岳知道人家這是要水喝呢,人家沒錯,在你這兒干活喝你一口水也是應該的,這喝水的事總不能等著兒子回來再辦吧,于是就說:“忘了忘了,老糊涂了?!本挖s緊燒水。忙活了一陣子,把暖壺茶杯放在客廳的地面上,對幾個工人說,“茶沏好了,喝吧,喝吧?!?br/> 剛才那個在窗口喊老爺子的工人端了個茶杯,蹲在地上,邊吹邊對老岳說:“老爺子,你堆在客廳里的這些家具什么的都要蓋上,搞臟了洗都難洗。”
聽他這樣說,老岳也覺得要把這些東西遮蓋起來才是。老岳說:“那……這……”
“找幾個編織袋蓋上就行了,舊報紙也行,有東西搭著就行?!?br/> 老岳想這事兒也不能等兒子回來再做,等不及。他又一瘸一拐地下了樓,下到樓底就有點氣喘吁吁了,額頭上也有了汗。他在額頭上狠狠地抹了一把,就站在梧桐樹下四下里張望,看哪里有廢報紙和編織袋。
老夏見了,就說:“老家伙,看什么呢?賊眉鼠眼的,想找嫩草吃?。俊?br/> 老岳心里有事,沒理老夏。
老夏老伴也問:“看啥呢?”
老岳這才說:“找點廢報紙什么的,把家里的東西蓋蓋……”
說來也巧,有個收破爛的人正從樓頭經過,老夏老伴到底年輕一些,她一溜小跑追過去,邊跑邊喊:“收破爛的,收破爛的,有廢報紙沒有……”
那收破爛的立住了腳,滿臉困惑地看著老夏老伴。
四
老岳上上下下忙活了一天,真干了不少活兒,都是些干了跟沒干一樣的活兒。兒子和媳婦回到家,看見灰頭土臉的老岳,就抱怨說:“爸,咋回事?曬太陽也能曬得灰頭土臉的。”
老岳看看身上的灰塵,也真說不出自己到底干了些啥,都是不值一提的。他只好干笑幾聲,說:“真是老了,老了,老了啊……”
兒媳婦說:“你就別上來看了,有啥好看的,又不是演戲?!?br/> 老岳做出一副老沒材料的樣子,把手在褲子上擦了擦,傻笑幾聲。
兒子說:“爸,家里做不成飯了,你就到街上去吃點吧?!?br/> 老岳問:“你們呢?”
“我們哪還有工夫吃飯啊,得先把房間清理清理,把沙發支起來當床,屋里還有些值錢的東西,晚上要留個人看房子的?!?br/> “我給你們帶點兒吃的回來吧。”
兒媳婦說:“你只管吃自己的,我們等會也下去。”
老岳下了樓,在街上胡亂吃了點,又急急忙忙趕回了家,見那小兩口正準備離開。媳婦對老岳說:“爸,這兩天我就住娘家了,要不你跟我一起去住,七老八十的,讓你看房子說不過去。”老岳擺擺手,心里想,我和你一起去你娘家住,算是什么事???兒子說:“爸,你到我哥們家去湊合幾天吧,我來看房子。”老岳也擺擺手,心想,讓老子和你的哥們去擠???說得出口。
兩個人匆匆離開后,老岳才松松垮垮地躺在沙發上。這才是裝修的第一天,他腰酸背疼,仿佛一下子就老了許多。老岳當年是這座城市附近礦區的工人,文化不高,身體倒是蠻結實,他在井口推礦車,一噸重的礦車推起來就走,風里雨里一推就是幾個小時。那時候他一點都不怕干活,累了就往床上一倒,睡上幾個小時,起來又是一條生龍活虎的漢子。要不是那個雪天路滑,他跌倒被礦車擠了小腿,他會一直在那個崗位上推到退休的。即便是后來他殘了腿,不推車了,很多活兒還是和別人一樣干。別人給他介紹老伴時,他還英雄豪氣地照自己的殘腿上拍了一把,說:“我就這一點外傷,身子骨哪處都好好的,就這腿,殘是殘,啥都不耽誤?!?br/> 老伴臉頰紅紅的,望著老岳的殘腿,問:“都說外傷怕變天,天陰下雨疼嗎?”
老岳說:“別說刮風下雨,就是刮刀子下刀子,都不疼。”這點老岳是瞞了老伴的,其實每到天陰下雨他的殘腿就疼,疼得鉆心。
老伴被老岳說笑了,說:“走路難看俺倒不在乎,都這歲數的人了,還講啥虛榮,能依靠著過日子,能對俺好,就行。男人是女人一輩子的靠山,要靠得住?!?br/> 老岳說:“靠得住,絕對靠得住,俺干啥都不耽誤?!?br/> 老伴說:“那俺也說說俺自己吧,俺有皮膚病,秋天冬天里天氣一干燥,俺就渾身癢,要掉皮。俺自己都覺得窩囊死了,先說給你,嫌棄不嫌棄?”
老岳說:“嫌棄啥,不就是癢癢嘛,這也叫毛病?我幫你撓,一輩子當你的‘老頭樂’,行不……”
“說得好聽,你伺候我,你那腿……”
“你放心吧,我這腿啥都不耽誤?!?br/> 兩個人都挺中意對方,出門后都對介紹人表了態,說:“還可以?!?br/> 老岳和老伴搬到一起住的那個夜里,老岳在床上表現得果真不錯,沒有耽誤一點事,干柴烈火,轟轟烈烈的,最后還搬過老伴圓圓的臉問:“俺騙你沒?”
老伴不明白他說的話是啥意思,就問:“騙啥?”
“俺說俺的腿啥都不耽誤,咋樣?”
老伴聽明白了老岳的話,就把拳頭打在他身上,說:“不要臉,不要臉,原來你是這意思啊!當那么多人面,你一口一個不耽誤,俺還蒙在鼓里呢,你咋就這么壞啊!”
老伴是礦區附近一家工廠的女工,老岳至今還記得結婚那個夜晚,老伴用自行車推著兩床新被子,在月光下拐了幾個彎,就到了自己家。老岳在家準備了一壺老酒,一盤豬頭肉,還有幾個咸鴨蛋,算是迎親的酒宴了。老岳和兒子陪著老伴吃了那一頓飯后,就算是一家人了。老伴就這樣陪伴著老岳,風風雨雨走過了二十多年。
想起老伴,老岳眼睛就濕濕的,心里罵道:我日他娘,這內涵內涵,咋就把幾十年的老伴給內涵掉了!
五
老岳的腿又開始疼了,鉆心般疼。他抬頭看了看天,天陰沉沉的,沒有一絲兒陽光的影子,涼涼的風從他頭頂吹過。東邊的鷯哥似乎也感覺到天氣的變化,沒有像以往那樣唧唧喳喳地說話,只是煩躁不安地在籠子里跳來跳去。老岳就拖著殘腿走過去,對著籠子里的鷯哥說:“你小子倒是說話呀,怎么也陰了?說話呀?!?br/> 鷯哥一開始仍然不語,老岳就從地上拾起一根小木棍,把那小棍子的一頭對著籠子搗了幾下,那鷯哥經不住老岳的挑逗,就對老岳說:“恭喜發財紅包拿來!恭喜發財紅包拿來!”鷯哥的叫聲驚動了屋里的老夏兩口子,門打開了,兩口子站在門口。老夏在前面,看見老岳就說:“老家伙,這天……你怕是曬不成虱子了吧?”
“那就玩你的鳥唄……小嫂子,我玩他的老鳥,你沒意見吧?”
老夏老伴笑著說:“誰稀罕,愛玩你就玩唄,拿去喂狗都行?!?br/> 老夏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背著手說:“都幾十歲的人了,看你們那話,還像不像個老同志,一點覺悟都沒有,嘖嘖。”
老岳聽了,就望著老夏老伴說:“書記批評你了吧……”
老夏老伴說:“神經病,早就書不成記了,還裝啥樣子。我說,老家伙,你也進來坐吧,老胳膊老腿的,一整天站在外面咋受得了啊?!?br/> 老岳倒是想進去,整天坐著看墻壁,不成傻子也成呆子了,可他又擔心人家有事會喊他。老夏看出老岳猶豫,就說:“擔心他們喊你吧?你隔個把小時就上去看看嘛。哪有像你這樣的,蹲在樓下傻等,憨狗等羊蛋啊!”
老岳想想,覺得老夏說得有道理,就跟著兩口子往屋里走,邊上臺階邊說:“到底是書記,都知道尊老愛幼了。”
中午的時候,天上落了星星點點的小雨。老夏老伴說:“下雨了,你腿又不好,就別到外面去吃了,我做倆菜,你就陪老夏喝兩杯?!?br/> 老夏也說:“誰說不是,我那兒子可跟你兒子不一樣,他在北京發展,幾年也不回來一次,把老子都他媽忘了,好像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娘的,一輩子愛熱鬧,老了,倒一個人喝起悶酒了,既然來了,咱們也熱鬧熱鬧?!?br/> 老岳知道老夏的苦衷。老夏現在的老伴原來是他家的保姆,老夏前妻死后被雇來照顧老夏生活的,她老家在豫西山里,才四十多歲,比老夏小了二十好幾。她在老夏家做著做著,不知怎么就做成了老夏的老伴。據說她老公也死了,家里沒了牽掛。當然老夏對她也不錯,兩個兒子也被老夏安排在城里打工,所以她跟老夏過日子倒也安心賢惠。就是老夏的兒子一直不同意父親娶個年輕保姆,偶爾回來連家門都不入,住在附近的賓館里,像領導接見外賓一樣,把老夏喊到賓館去見面。想到這里,老岳就說:“好吧,今天我就陪書記腐敗一次?!?br/> “錯了錯了,是兒子不陪我喝酒,你來陪我……”
老夏老伴做事麻利,不一會兒,餐桌上就擺上了幾個菜,有牛肉,有番茄炒雞蛋,有麻辣豆腐,還有一盤油光可鑒的花生米,青是青,紅是紅。老岳想,有老伴和沒老伴的日子,就是不一樣。
酒足飯飽后老岳就告退,他知道老夏有午睡的習慣。老岳說:“中午圍著桌子轉,晚上圍著裙子轉,書記該養精蓄銳了,要不晚上就轉不成了?!?br/> 老夏老伴挽留老岳說:“他睡他的,你坐你的,外面還下著雨,沒個去處?!?br/> 老夏卻說:“他要走就讓他走吧,老家伙急著當監工呢,當了一輩子工人,被人家領導了一輩子,好不容易輪到監督別人,就讓他過過領導的癮嘛?!闭f著,就醉眼朦朧地往臥室里走,背對著老岳說:“再見,不送。”
老夏話音剛落,就聽見墻壁“咚!咚!咚!”幾聲巨響,地面都在抖動,震得老岳耳鳴。他知道這是他家那頭又開始干活了。老岳對他們說過,中午別弄那么大的響動,那些人就是不聽。老夏停下腳步,扭頭對老岳說:“老岳,我還正要對你說呢,這幾天,我都睡不成了,你家那邊動靜太大?!?br/>
老岳有些不好意思,說:“我對他們說過,這些人啊,素質不行,只想攆工期,我這就去再說說?!?br/> “要說我不該說,都是街坊,誰家裝修房子沒響動?我有病啊,這咚咚咚、哐哐哐的,我就得天天吃降壓藥。你說你兒子內涵吧,總不能把我這個老家伙給內涵到墳墓里去吧?”
聽老夏這樣說,老岳就更覺得過意不去了,趕緊點頭說:“我馬上過去,馬上過去?!?br/> 老夏老伴有些不好意思,她想對老岳說什么。老岳對她擺擺手,就離開了。老岳回到屋里,就看見一個人正掄著大錘砸墻。老岳對工人們說:“先干點別的吧,午休時間就別砸墻了,不是給你們說過嘛,不能擾鄰?!?br/> 工人們說:“趕到干這活兒了,不砸墻下面活兒就干不成。”
老岳說:“那就停下,先別干?!?br/> 人家并不通融,說:“老爺子,耽誤了工期,你兒子賠償?。课覀兏梢惶炀鸵獟暌惶斓腻X,我們大老遠地跑到城里來,是掙錢的,不是來閑坐的。要不這樣吧,你給你兒子說一聲,他同意補償,我們就停?!?br/> 老岳真的拿出手機給兒子打電話,把這邊的情況說了。兒子在那頭說:“爸……老夏管得也太寬了吧,我們在自己家裝修,沒侵犯誰的利益。”
老岳說:“話不能這樣說,遠親不如近鄰,大家相互照顧一下,總還是應該的吧?!?br/> “是啊,你說得很有道理,所以嘛就讓各位高鄰照顧照顧我們吧,咱又不是天天裝修,大家都擔待擔待就過去了。這時間,是要用金錢計算的。”
老岳覺得兒子不講理,可他又說不過兒子,就生氣地說:“你咋這樣說話!”
“那你說咋說?”
“我說不能干就不能干,誤工費老子拿!”
兒子聽老岳帶氣了,就說:“爸,你就別管了,回頭我跟老夏解釋去……”
老岳賭氣,啪的一聲把手機合上,對工人們說:“他是當兒子的,他大還是我大?叫你們停你們就停,誤工費我出?!?br/> 工人們一片訕笑,就停了活兒,吸煙喝水,在一旁不咸不淡地扯淡,看也不看老岳。老岳在屋里盤桓了一會兒,覺得沒意思,就悶悶不樂地下了樓。
老岳剛在樹下坐定,就聽見樓上又咚咚咚地響了起來。老岳就在下面喊:“誰要你們干了?誰要你們干了?”
窗口伸出一個腦袋,說:“老爺子,你就別跟我們過不去啦,我們都是做工的,掙兩個苦力錢不容易。剛才你兒子打電話來催著砸墻呢,你說我們能不干嘛,有啥意見你回頭給你兒子說去,別跟我們過不去啊。”
老岳就在下面蹦了起來,人家卻連頭都不往外伸了。
老岳喊著還想再上樓,老夏老伴走過來,拉了他一把,說:“算了,算了,就你那條瘸腿,你還有啥好蹦跶的……兒大不由爹,你就歇菜吧?!?br/> “他娘的,等那小子回來再說,我饒不了他!”
“鄰里鄰居的,我們就將就吧,俺也做不起這惡人,要說俺還欠著你家兒子的情呢,那年老夏犯病,是你兒子開車把他送到醫院的。那次要是晚一點兒,老夏就完了,唉……”
六
兒子和媳婦四五點鐘就回來了,兩口子裝著很忙的樣子直往樓上奔。老岳肚子里有氣,站起身喊兒子:“你過來你過來……”
兒子不太想回頭,勾著頭繼續往里走。老岳就大聲喊道:“老子說你呢,聾啦?你過來!”
兒子這才走到老岳跟前,好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一本正經地問老岳:“有事?”
老岳在自己臉上比畫比畫,說:“我是有老臉的?!庇谑蔷蛧\里呱啦地教訓起兒子來了。兒子也不犟嘴,哭喪著臉,不做聲。倒是媳婦不愿意聽了,她轉身走過來,對老岳說:“爹,他好歹也是個領導,你也得給他點面子啊,有事回家說去,回家說去吧?!?br/> 老岳說:“他要面子?他小子給我面子嗎?我說了中午不要干,人家老夏有高血壓,他非要干。這不是在鄰居面前打我的老臉?”
媳婦說:“爸,也不是說我們不照顧鄰居,不就這兩天裝修嘛,要是平常哪會有這事?”
老岳不和媳婦說,還指著兒子,要和兒子理論。
正好老夏從屋里出來了,臉紅紅的。媳婦眼快,趕緊扯住老夏說:“夏伯,對不起啊。這工期不敢停呀,停一天工資飯錢要好多呢,您老就擔待了?!?br/> 老夏看了看老岳的兒媳婦,扭頭,一跺腳就對老岳說:“老岳,你發的什么瘋???你以為你是瘋牛?。坎痪瓦@兩天嗎?我堅持堅持就熬過去了,別難為孩子們了,早點干完啊,干完大家都早安生。”
見老夏這樣說,老岳這才把嘴閉住,媳婦也趁機把兒子拉走了。老岳知道這事對不住老夏,很有歉意地朝老夏長嘆一聲。老夏說:“別嘆氣,我死不了?!迸赃叺您嵏缭诨\子里叫:“血壓高,血壓高……”惹得周圍的人都笑了。老夏對著那鷯哥說:“去,就你鳥事多!”
天快黑的時候,工人們收工離去了,老岳這才氣鼓鼓地上去。推開房門,一股濃濃的石灰氣就撲鼻而來,讓他不由自主地咳了兩聲。再看兒子和媳婦身上也滿是灰塵,連頭發都顯得灰白,心想他們也不容易,就有些心疼,主動和兒子說了話:“活要慢慢干,別太累了,身子骨最重要?!?br/> 兒子低著頭沒吱聲,媳婦看也不看他。
老岳還想找點話,一時又無話可找,就咳嗽了兩聲,拿出香煙,遞給兒子一支,自己點起一支,默默地吸了起來。
媳婦悄悄地拉了一把兒子,示意離開。兩人就往門口走,下樓梯時,兒子留下一句話:“爸,我們去看地板磚,你就自己上街買點吃的吧。”
外面的雨大了,淅淅瀝瀝的。老岳根本下不去,他感到身子有些冷,肚子有些饑。站在垃圾和灰塵中間,他不知道自己該做點啥,他想老伴要是在的話,是絕不會讓他這樣的。老岳很懷念有老伴的溫暖,起碼不會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這些垃圾和灰塵中間。
又饑又冷的老岳產生了一種極其想跟人說話的感覺,跟誰說呢?只有老伴。老伴落伍,沒有手機,也不會用手機,老岳撥的是老伴兒子家的固定電話。一般他不太敢打這個電話,老伴剛離開的那些日子,他惦記老伴,往老伴兒子家打過兩次,接電話的都不是老伴。一次是老伴的兒子,他聽明白是老岳后很冷淡,說:“我媽不會接的,她現在跟你也沒啥關系了,有什么正經事沒有?沒有我就把電話掛了。”還沒等老岳解釋,他就把電話給掛上了,留下了一大串嘟嘟的忙音。還有一次是老伴的兒媳婦接的,她沒有馬上掛電話,而是說了好大一堆難聽的話,什么玩弄女性啊,什么始亂終棄啊,什么過河拆橋啊,說得讓老岳自己把手機關了。打那以后,老岳就不給老伴打電話了,實在想老伴了,常常是對著手機自言自語一陣子,多少也有點滿足。
這次老岳實在是憋不住了,兒子的裝修讓他有很多感慨,總想找人說說,不說賴話,不說好話,只是告知。老岳很害怕是老伴的兒子和兒媳婦接電話,所以撥通后他大氣也不敢出,仔細地聽著那邊是誰接電話。真幸運,那邊傳過來的是一個蒼老的女性聲音,問:“誰呀?誰呀?”
老岳小心翼翼地問:“都誰在家?”
“你是誰呀?”
“你還聽不出來嗎?我一下子就聽出來你的聲音了?!?br/> 那邊好長時間也沒有聲音,只有急急的喘息聲。
“都誰在家?”
“我自己,你說吧?!甭曇衾淅涞摹?br/> 聽說那邊沒有別的人,老岳就來了精神,說:“老伴!”
“誰是你老伴?你還記得你有個老伴啊……”
“咋不記得哩,想,我天天想?!?br/> “幾年了,連個電話都沒有,俺還以為你死了呢……”那聲音里夾雜著哭泣,斷斷續續的。
老伴的抽泣讓老岳心酸,他說:“你哭啥呢,別哭別哭,我咋能忘記你呢,這不是給你打電話了……”
那邊一直沒有回聲,只是哭泣。老岳勸了好長時間,哭泣聲才止住。老岳說:“你說句話吧,別老哭啊?!?br/> “你的良心叫狗吃啦,俺伺候了你幾十年……最終還是把俺扔了!”
“誰說的誰說的,不是扔,是你自己要走的啊,我巴不得你回來呢,也有個說話的?!?br/>
“俺不去,俺不去看人家的臉……”
“不看人家臉不看人家臉,要不就咱倆過,回我們自己老屋好吧?”
“老房子沒暖氣,你那殘腿受得了?你兒子愿意?”
“沒暖氣就沒暖氣吧,受不了我就坐輪椅,不管了,我啥也不管了,眼看土埋脖子了,顧不了那么多了,和你一起過一天算一天了!你就再等些日子,眼下我走不成,兒子又裝修房子,離不開人?!?br/> “又裝修了?是不是你也住不下去了?”
“他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那不是那啥嘛,那不是他又進步了嘛,快要提副總了,領導家嘛,需要更內涵,就再裝修一次吧?!?br/> “呸!”老伴說著,就把電話掛了。老岳又撥過去,說:“你等我,你等我,老伴,等裝修完,我就去接你。”
聽見那邊老伴又抽泣起來,老岳想自己也真是對不住老伴。想著想著,自己也蹲在那些垃圾和灰塵中,流起了淚。
七
裝修終于完成了,老岳站在屋里有點找不著北。一切都變得陌生了,沙發已不成其為沙發了,墻壁也不成其為墻壁了,茶幾也不成其為茶幾了。連餐桌也變成三角形的了,紫紅色的玻璃,每一頭都翹著,讓人不知道該往哪一端坐。還有那面所謂的背景墻,粉紅色的墻面上,畫著一個身體蛇一般扭曲的女人。女人的頭很小,恰似蛇頭,在電視機的上方,整個身子一絲不掛,雖說那些要害部位正好被掛在墻壁上的電視機遮擋住了,但有一截大白腿和一雙小腳出現在電視機下方,而且那小腳還是從墻壁里伸出來的,立體的。那小腳又白又嫩,肉乎乎的,挺挑逗人。最叫老岳難以接受的是客廳里那具單人沙發,老岳挨都不敢挨,看上去就臉熱心跳。那哪里還是沙發啊,分明是一個脫光了的女人盤著腿坐在那里,乳房還挺著,老岳想他如果坐上去,就等于坐進了女人的懷里。幾十歲的老頭了,咋好意思往女人懷里坐呢。老岳對這裝修看都不敢拿正眼看,生怕兒媳婦瞧見了說自己老不正經。他扭開臉問兒子:“這也叫內涵?”
兒子說:“當然,這是什么風格你知道嗎?叫抽象,你不懂,很多人都不懂,就像很多人都不懂畢加索一樣?!?br/> 老岳正發暈,兒子的同事來了一大幫。進門的人都是先尖叫一聲,就站在屋里半天緩不過來勁兒,很震撼的樣子。然后就嘖嘖贊美。一個小伙子還摸了一把那背景墻上的小腳,說:“好迷人的腳啊,讓嫂子當的腳模吧,我就愛摸嫂子的腳?!闭f得一屋子人都笑了。
兒媳婦說:“樣子,摸你老婆的腳去。”
見年輕人這樣說笑,老岳就覺得自己再待在家里,就是沒有眼色了,趕緊離開。
老岳到了樓下,就看見老夏老伴獨自坐在門口曬太陽,頭垂著,有點蔫,看見老岳也沒吱聲。老岳過去打招呼:“今天太陽好啊?!?br/> 老夏老伴問他:“不是完工了嗎?還下來干啥?”
老岳說:“兒子的同事來參觀,都是年輕人,我老頭子礙事,下來躲一躲。”
“裝修得咋樣???”
聽老夏老伴問,老岳半天也想不起來該怎么說,兒子說的話他也記不住,什么像什么索的。老岳的臉憋得通紅,還是說不出來。
“怎么了?”
老岳說:“反、反正啊,這次比、比以前更更內涵了,更更更內涵了,內涵得不得了,我都說不清楚了?!?br/> 老夏老伴撇了下嘴,說:“啥內涵???不就是石頭房子嘛,還能內涵到哪里去?”
老岳說:“我兒子就是這么說的?!?br/> 老夏老伴笑了,說:“你愛咋說就咋說吧,反正老夏不在家,也沒人跟你較勁?!?br/> 老岳問:“書記不在?到哪里視察去了?”
老夏老伴很傷感地垂下臉,只嘆氣不說話。
老岳說:“咋啦?”
老夏老伴說:“唉,老家伙命苦,到醫院去了,前天去的,半夜里頭疼得很,一量血壓又高了,我家老夏本來還要強的,說在家里挺,說熬過這幾天就好了,后來疼得實在受不了,才去醫院。醫生一看說血壓高得不得了,要馬上住院……好了,你家內涵了……我家老夏也到醫院去了。”那語氣里明顯帶著抱怨。
這話讓老岳心里很不是滋味,覺得是自己害了人家,臉上掛不住了,跺著腳連聲說:“咋會這樣呢,咋會這樣呢,怨我們,怨我們……嘖嘖……這咋說呢!”
“誰也不怨,怨他自己有高血壓。你家裝修別人都沒事,也就是老夏吧。”老夏老伴哀哀地說。
“他娘的,我早就說了,中午不要他搞不要他搞,就是不聽,我讓那小子到醫院給老夏賠罪去?!?br/> “可別,街坊鄰居的,老夏最不愿意和誰紅臉,那不是讓他血壓更高了啊。你就饒了他吧,知道你也當不了家?!?br/> 老岳也不和老夏老伴多說了,扭頭就往家里走,進門時他很想把門摔個驚天動地,給這些不知深淺的年輕人看看。老岳咬著牙用力把門摔回去,可是那用軟皮包著的門居然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以至連他進門都沒人知道。一個白臉的小伙子正在說他:“岳經理,你這裝修也太刺激了吧,老爺子能接受?”
兒媳婦撇著嘴說:“七老八十了,還怕啥刺激啊,再刺激也沒反應……”
這能是你當媳婦的說的話嗎?老岳再也忍不住了,他高聲叫了一嗓子:“老子就是七老八十了!看不慣啊?看不慣老子走,老子還看不慣你們呢!”
老岳的吼聲把大家驚呆了,都面面相覷。后來兒媳婦冷冷地接了一句,說:“爸,我可沒那意思啊,大家隨便聊天呢,你別多心?!眱鹤右苍谝慌源驁A場說:“絕對沒那意思,她啥時候嫌棄過你?”
老岳說:“她沒那意思,我有那意思。老子看不慣,就是看不慣!”
媳婦見老岳真的發怒了,就低下頭,不再解釋。兒子說:“爸,你莫名其妙不莫名其妙啊?來了這么多客人,你發什么火?。坑猩恫缓线m的,你回頭再說不中?”
老岳說:“不中!你說你人五人六的,大小也是個經理,沒事干咋的?三天兩頭你裝修裝修,你夏伯都叫你裝修到醫院里去了,這就是內涵???你就‘內’吧,把鄰居給‘內’死,把老子也給‘內’死去球!”
那些年輕人都喊:“伯伯,伯伯,別生氣哦,是我們瞎說了,是我們瞎說了,你老別跟我們一樣啊……”有的已經站起身子,想告辭的樣子。
老岳拍了下桌子,說:“我不是對你們,我對我的兒子,對你們的岳經理。他就知道啥啥內涵的,咚咚咚、哐哐哐的,中午頭也不歇,街坊鄰居能休息成?快一個月了,要整死人?。〉皖^不見抬頭見的鄰居你都不顧,那是人做的事嗎?”
見老岳不善罷甘休,媳婦就朝大家使了個眼色。大家馬上開溜,樓道里響起一片雜沓的腳步聲。兒子在那腳步聲中,對老岳說:“我陪客人燎鍋底,中午晚上都不在家吃,冰箱里有飯菜,你自己將就吧?!?br/>
八
屋子里一下靜了下來??衫显肋€有話要說,還有火要撒,總不能把火都窩在心里吧,窩著他也受不了。憑什么,憑什么就這樣對不起人家老夏?人家在家里待得好好的,人家招誰惹誰了?你咚咚咚、哐哐哐地裝修,硬是讓人家住到醫院里去了,這跟謀財害命有啥兩樣?人家求過我,人家提醒過我,他也答應了人家,可這小子就是混,就是不聽。好了好了,這下搞出事來了,我老岳是沒臉在這里活人了,不走也得走了。苦了老夏,害了老夏。
老岳越想越氣,越覺得有話要說,他禁不住對著樓下大聲吼道:“給老子回來,你!”樓下空空蕩蕩的,只有那些樹默默無聞地在陽光里肅立。
見不到兒子,老岳就賭氣似的一屁股坐在沙發上,靠背上那對硬硬的乳房卻像兩根針一樣,刺得他脊背生疼,只好又站了起來。老岳心里恨恨的,恨不得把屋子里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砸得粉碎。這時手機響了,是兒子的,他說:“爸,你別沒事找事了……”
老岳沒好氣地說:“老子就要找事?!?br/> 兒子嘟囔道:“莫名其妙……”
兒子的話再一次把老岳激怒了,他對著手機就大罵起來,不過很快就發現兒子那頭已關了機,他白費了勁。氣急敗壞的老岳終于爆發了,沒人讓他撒火,他就拿墻壁撒火。老岳幾步沖到背景墻前,飛起一腳,就踢到了那個女人的腳趾上。那個女人的腳趾頭掉了下來,滾了好遠。老岳心里覺得痛快,又跟上去狠狠地踢了一腳,那腳趾頭在地上旋轉著滾到了另一處墻角。老岳心里說,他娘的,老子偏不讓你內涵!
看著背景墻上那個大大的腳印,看著滾到墻角的女人腳趾頭,老岳心里的氣才總算是出了一些,心里也好受了點。他點起一支香煙,蹲到墻角里默默地吸著。
一支香煙吸完,老岳就覺得自己做得過火了一點兒,罵是罵,打是打,可是不該糟蹋人家東西啊。兒子這也是花了不少錢的,自己怎么一腳就把人家的東西給禍害了呢?是過分了點,老岳又有些后悔了。再說踢了別的東西也好說,咋就偏偏踢了這個光屁股的女人,那腳印還在女人白白的大腿上,不妥不妥。
老岳很想把那個腳趾頭補回去,左想右想,想起人家做墻的時候,好像是用了水,還說這是石膏做的。這石膏應該和石灰差不多吧,石灰用水打濕就有粘性了。于是老岳就到廚房里端了一盆水,把那掉了的腳趾頭在水里蘸了蘸,然后再用勁往背景墻上摁,結果不但沒有摁上去,反而是那腳趾頭上的水流了一墻壁,水在墻上印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本來那墻壁是純凈的粉紅色,水流過的地方就變了顏色,深了許多,泛著藍,在潔凈的背景墻上格外顯眼,和那個大腳印相互呼應。老岳心里暗暗叫苦,他試著想把那道印痕擦拭掉,可是一擦,就成了一大片深色。
老岳在背景墻前愣了好久,他心里又愧又恨又悔,暗暗罵自己道,真他娘的,老沒材料!本來是想替老夏出口氣的,結果搞成了這個樣子。也罷也罷,想想人家老夏,也算過頭,也算不過頭,人家多大歲數的人了,被兒子整得住到醫院里,生死未卜。既然已經這樣了,老岳索性就端起那臉盆,把一盆水全都痛快淋漓地潑到墻上??粗鴿M墻都是流淌的水,看著那頃刻間就變了顏色的背景墻,老夏心里爽快多了。過頭就過頭,對不起兒子就對不起兒子吧,生了他小子養了他小子,就對不起他一次吧。與對不起老夏相比,這差遠了。
沒別的想頭,一個字:走!老岳想反正自己在這里是待不下去了,回老屋去,免得到時候兒子媳婦回來了和他紅臉,丟了老面子。
九
整理行李時,老岳從枕頭套里拿出了自己的兩份存折。一份是工資存折,黃色的;一份是零存整取的存折,天藍色的。老岳把零存整取那本存折放在了三角形的餐桌上,那上面有他這些年存的錢,兩萬多,也算是對兒子的一點補償。
黃色的工資存折上也有些錢,兩個月的退休工資,三千多,還沒顧得上取。這個錢老岳自己還要用。老岳的老屋在礦區,在一棟五層樓的最底層,是他在礦上工作時分的,后來向商品房過渡,他又把房子買了下來。礦區煤灰大,本來環境就不好,一樓的房子就更臟了,而且還潮濕,對老岳的殘腿有害。兒子在市區買了房子后,就把老岳接來住了。以前他們在那里住的時候墻角都變了色,脫了灰,潮了好大一片,這么長時間不住人,還不知道成了什么樣子呢。修理房子是要花錢的。再說接老伴也不能太隨意了,兒子裝修房子,不明不白地讓人家走了,現在去接人家,咋說也要給人家買幾身像樣的衣服啊,人家穿不穿是回事,自己表示不表示又是回事。
如今兒大不由爹了,兒子有兒子的家,兒子的家不是他的家,他回他的家去,那個家不富麗堂皇,沒有地板磚,沒有吊頂,沒有背景墻。可他喜歡,喜歡那被拖把拖得又黃又光的水泥地面。他習慣那種地面散發出的光澤和氣息,在那里他的精神才真正愉悅,靈魂才真正安穩。金窩銀窩比不上自己的老窩,這話說得一點沒錯。
天漸漸晚了,已經看不見太陽了,老岳想這個時候離開小區,沒有幾個人會看見,也不會給兒子帶來什么負面影響。所以他提起那口棕紅色的皮箱時,就有了一種義無反顧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已沒有什么好盤桓的了,趕緊走吧。
在樓口,老岳又遇見老夏老伴,她站在一小堆建筑垃圾旁,一抹夕陽的余暉,朦朦朧朧地落在她身上,也朦朦朧朧地落在建筑垃圾上,她似乎一臉的惆悵。
想起老夏還住在醫院里,老岳就心里有愧,他走到老夏老伴旁邊,遲遲疑疑地問:“書記好些了嗎?說是看看他去呢。”
老夏老伴這回倒沒抱怨他的意思,只是有些心神不寧。好一會兒,她才聽明白老岳在說啥,忙答道:“啊,啊,看他?看啥看,有啥好看的,又不是大美女??焖赖娜肆耍蛱炷遣》坷锞妥吡艘粋€,說是血壓降下來了,一興奮就暈過去了,再也沒起來?!?br/> 老岳心里一緊,想真的該去看看老夏了,是兒子害了人家,于情于理都該去??衫显烙钟X得實在沒臉去見老夏,見了人家說啥呢?給人家磕倆頭也賠不了那罪過啊。老岳嘆了口氣。
老夏老伴低頭看見老岳手里的皮箱,問:“咋,你這是?”
“回老屋看看去。”
“回啥老屋,這里多好啊。”
“老屋也是家呀,長時間不回去,也想呢。他們都不想讓我走,我說看看就回來。你說,咱們也有咱們的自由吧,不能任由他們擺布吧。”
“呸,是人家不讓你住了吧?兒子,兒子有啥用?還是再找個老伴吧,誰親也沒有兩口子親,滿堂兒女不如半路夫妻。就說我家老夏吧,做夢都想到北京去住幾天,想看看孫子啊。奧運會那會兒,老頭都快急瘋了,天天打電話,要臉,不明說,問兒子北京人多不多,變化大不大,可人家兒子媳婦就是不開口。要說他兒子家地方也是有的,叫狗給占了,他家那狗值錢著呢,叫什么,什么阿拉斯加雪什么,雪橇犬的。光那狗就占了一間房子,老夏還咋開口啊。那狗名貴著呢,比老夏值錢……如今,還不是靠我這個半路夫妻來伺候啊……”
老岳想,原來老夏的兒子是個外表富貴的貨啊,屋子里可以裝狗,就是裝不了老爹,就那老夏還總在人前夸自己兒子,這貨還有啥好夸的?!老岳就啊了幾聲,琢磨著如果萬幸,再有機會見到老夏,就問問他這個書記是怎么當的,當到最后連狗都不如了。
老夏老伴又問:“不是有相好的等著吧?”
“哪會呢,我能是老夏那樣的人?”
“要不我也給你說一個?也是咱農村的,年輕點的,能伺候你的。農村包圍城市,把你也給包圍了唄?!?br/> 老岳趕緊擺擺手,說:“不敢不敢,我又不是蔣介石。”
“有啥不敢的,我說的可是真話,人家不嫌你老就行?!?br/> “我和老夏不一樣,沒他那個領導水平,領導不了年輕婦女?!闭f話間,那建筑垃圾絆了老岳一下,老岳就問:“咋?你家是不是也要裝修了?”說完這話,老岳就想打自己的臉,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屁,要他的老命啊?樓上的,這不,看你家裝修了,人家也要趕時髦啊,都裝修吧,都裝修吧,就是苦了我家老夏,讓他在醫院里多住些日子也好,瞧這陣勢,哪還敢讓他回啊?你看,嘖嘖,東一片垃圾西一片垃圾?!?br/> 老岳趕緊解釋:“我們家的垃圾昨天就收拾完了,干干凈凈的……”
老夏老伴沒有理會老岳的話,眼睛直直的,有些心不在焉。
老岳想這是在惦記老夏呢,不管咋說,還是有老伴好,那惦記是骨子里的。老岳莫名地惆悵起來,想自己的老伴了。老岳很想再對老夏老伴說一聲對不起,又說不出口,這是對不起的事嗎?老岳只好故作輕松地說:“那我走了,老夏回來你告訴他一聲,說我回來還要找他斗嘴,就他那破嘴,書記是白當了。”
老夏老伴嗯了一聲,眼睛就有些紅了,說:“誰知道你還能見到他不?”話音剛落,她身邊的鷯哥在籠子里蹦著叫了起來:“血壓高!血壓高!”老夏老伴就罵道:“高你個腿??!我們家老夏死了,你開心???”
老岳心里內疚得要死,真想一頭撞到墻上去,連個鳥也知道喊“血壓高”了,兒子可把人家給折騰苦了。走吧,趕緊走吧,即便老夏真的好起來,自己見到老夏也得往地縫里鉆。拐出這棟樓,老岳就迫不及待地拿出手機給老伴打電話,他預感到這一次肯定還會是老伴接。那頭剛有了聲音,他就喊了一聲:“老伴?!惫皇抢习榻拥碾娫?。老岳就問:“家里有人嗎?”
老伴說:“你說吧,又不是做賊?!?br/> 老岳說:“我現在就回老屋去,等我把屋子收拾好,就去接你?!?br/>
又是停了好久,老伴才說話:“天馬上就黑了,咋這個時候走?”
“這個時候走好,這個時候走好,我選的就是這個時候?!?br/> “還是等著我吧,明天和你一塊兒回去,就你那個老殘腿,你收拾得了啊?”
“我收拾,我收拾。”
“你個沒良心的,給我找的麻煩還不夠??!要是癱下,讓我伺候你一輩子是吧?安得什么心!等我回去再說!”
老伴的臭罵讓老岳心里暖暖的。老岳說:“好吧,明天我去接你。”
“誰要你接?我腿又沒毛病,我腿要是真有個啥,你還會要我啊?我還不知道你,沒心沒肺的。受氣了吧,沒人管了吧,想起我來了吧……”
聽著這聲音,老岳心里就舒坦,直到老伴把他臭罵完掛了電話,他還把手機貼在耳朵上,舍不得拿開。剛到小區大門口,他就看見了兒子和媳婦的身影,老岳趕緊一閃身躲到小區門衛室的后面,看著兒子和媳婦兩個人有說有笑地走過去,他才一瘸一拐地沖向大門。那口棕紅色的皮箱在鐵柵欄門上撞了一下,哐當一聲,老岳殘腿一軟,一個跟頭,趴在了大門口。
門衛室里的保安把頭伸出來,有些好奇地望著老岳。這門衛是從農村來的,剛來的時候見老岳總是喊大伯,如今在城里混熟了,見老岳也是愛理不理的。老岳知道門衛看見自己摔跟頭了,他心里羞,慌慌張張地爬起來就走。丟人了丟人了,人老了就沒了尊嚴。
老岳家的小區離汽車站不遠,拐一個大彎,經過一排高樓,再經過一家極盡豪華的KTV歌廳,就到了。那家歌廳有個很響亮的名字,叫“王朝國際會所”。它的裝修也很特別,正面墻壁裝修得像是一頂金色的皇冠,富麗堂皇,金光四射。大門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