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古城壽州古城墻的東南隅。
就是這一段古城墻,就是這個雉垛,不僅被存封在近五百年的歷史中,而且還在一日千里的現代時光中又悄無聲息地湮沒了數十年。公元2003年,大水逼臨城下,我負責這一段城墻的防汛,曾試圖“披荊斬棘”走近它,終因荊棘太密而作罷。而今,它的廬山真面目終于裸現在我的面前。當我走進它的時候,所有遮蔽它的秋草雜樹已被清除,它孤傲而冷寂的凸顯在護城河畔的柳梢之上,它的目光仍然沒有離開城墻內一波秋水之外的曾經的“考棚”,它僅用幾塊殘存的基石就把綿延七千多米的古城墻牽動,似乎要將所有的無辜與不幸統統丟給尷尬的歷史,而期待著、迎接著的是即將獲得的新生!
一位老人佇立廢墟凝神東望,我想,此時此刻他一定是在拿自己滿臉的歲月刻痕與腳下這塊無語的滄桑作對比吧?他一定知道這個廢墟的包括自己的許許多多的故事吧?他一定在為自己生命之短暫而天地宇宙之無限而感喟吧?我將相機對準了他和他腳下的廢墟,有一種心旌搖蕩的感覺,這一瞬間的定格,也許就是不經意間翻開了的一幅古意盎然的風景圖畫。它使我想起了陳子昂,想起了他在幽州臺上那寥寥四句的高歌,那個深厚博大的心靈與蒼茫曠遠的歷史和自然之間的對話……
關于這個廢墟的歷史,我基本是不清楚的,它的故事我也沒聽說過多少,只知道它被稱之為“文峰塔”,是否寓意“文風昌盛”,是否與城內隔水相望的曾經的“考棚”相對應?出家門前,想在《壽縣志》上查個究竟,結果只在“城墻”條目中查到這么一句:“墻上舊時有雉垛、亭閣、角樓與警鋪,今僅雉垛尚存三、五,余均不存。”想與蘇公通話求知問惑,摸遍全身不見手機,想必來時匆忙忘在書案上了。又想,愚天生就不是研究歷史和做學問的材料,何必要去考證它的來龍去脈,何必要去追尋它的或毀于兵荒馬亂或毀于人們的某種仇恨或毀于年久失修,總之,它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了,它只剩下了依稀可辨的一個基座和從它身上撕裂下來的那些石塊。它的過去是被埋沒了的,或者說是被摧毀了的風景,如果追溯的更遠一些,它無疑曾經是一處非常“現代”的煙波樓臺,而如今,在不遠的將來它又將是一處非常“古代”的人文景觀。到這里來,無非就是想看看它,感受一下從它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歷久彌新的氣息,以及與我一起在初冬的黃昏里咀嚼夕陽的滋味。
現在,手握相機,我復制了或者說是定格了它的當下,但卻無法復制它的過去。我坐在城墻垛上,凝神望著它,極不愿意去為它編造出什么故事來,無論風花雪月還是金戈鐵馬抑或那些個極為庸常的市井生活和軼聞趣事,乃至當年那些在“考棚”里應試的學子們是否來過這個文峰塔上許愿吟詠……我只是在這個夕陽淡淡的黃昏時刻來到了這里,撫摸它標本般的肌體,感受著一段已經風干了的歷史。這樣實際上已經足夠了,我不知道的它的過去,就讓我不知道吧!當然,蘇公、浮木們若樂意解惑,我當然還會洗耳恭聽、細嚼慢咽的。
遙遙北望,東城門依稀可辨,舉起尼康D80,賓陽樓被我拉到近前,古戰場也出現在鏡頭里,我輕輕地撳下快門。護城河的對面就是新城區的“現代漢城”了,往北的建筑樓群鱗次櫛比,蔚為壯觀,貼近河岸的別墅區更是養眼。那場以少勝多的戰爭,面對眼前的殘陽廢壘以及護城河對岸的新城,三個不同的紀元、不同的歷史空間、不同的生命體無不曾經或正在演繹著不同的故事吧?在萬般寂靜的暗夜,它們是否會穿越無邊的黑暗與坎坷彼此傾訴自己真實的故事呢?它們的故事遺落在它們的那個時代或這個時代,只有它們自己才最清楚自己,照相機無能為力,遙感衛星、紅外線等現代技術想必也沒那個能力的。
城墻上和城墻內外都在修路,機聲隆隆。修路的人、看熱鬧的人、懷舊的人、游玩的人,讓人感覺到這座古老而又寂寞的古城在萌動著什么。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天色有點陰沉,該往回走了。廢墟在我的身后漸行漸遠,依然靜默著,所不同的是隨著光線的暗下去,它顯得愈發凝重。
它寂寞嗎?我想它曾經寂寞過,那是因為它總是被人利用、被人遺棄、被人損害得遍體鱗傷殘破不全!我又想,它不會寂寞的,因為它只是隨著時光的流逝而存在著、滄桑著,只是人們總是強加給它過多的本不屬于它甚至是子虛烏有的所謂文化和思想,其實它平凡的不能再平凡了,它很簡單——站起來是個高塔,倒下去一片廢墟,如此而已。
從防護網里鉆出來,距通淝樓已經不遠,目光越過護城河,那里已經形成一個數平方公里的新的廢墟,那是幾天前才剛剛被推翻了的一段歷史,代之而起的將又是一截“嶄新”的城郭,就像當年的那位許都統,也是在一段歷史的廢墟上建造了這個“歷史文化名城”,其中當然也包括了那個我剛剛才離開的廢墟。所不同的是,隨著社會文明的進化,人們對待過去的或者說歷史的已經不愿去做過多的評判和指責,因為他們明白,那些都是已經過去了的既無可挽回也不可復制的事情。而于現在,當要看今人怎么去做了,誠如這個沉默的廢墟,誠如護城河對岸那個剛剛形成的廢墟,它們似乎都感受到了春天的不遠,盡管它們永遠沒有自己的選擇,盡管它們很有可能再度成為廢墟!于今天的人來說,就是要盡力的為將來留下一個永遠沒有冬天的春天,讓這些從廢墟上重新站立起來的風景永遠的蒼茫下去,永遠地不再成為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