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親是在1949年元旦那天與母親舉行婚禮的,時年,父親25歲,母親20歲。他們從認識到結(jié)婚僅僅見了兩回面。據(jù)母親說,即使結(jié)婚時也沒能叫上父親的全名,只知道父親姓楊,城西前街那一帶頗有名氣的鞋匠,被人敬稱“楊鞋將”。母親是在介紹人的引領(lǐng)下與父親見的面,當時父親身穿藏青色長棉袍,頭戴一頂黑色禮帽,腰板筆直地坐在那里,眉梢兒微微低垂,話極少,只有臉上時而浮現(xiàn)出靦腆的笑容。隔了幾天后母親親自登門拜訪,而就是這一次的拜訪讓母親暗自定下了終身。
父親所在的鞋匠鋪位于前街中心稍偏遠的地方,石頭砌成的房基約有大半人高,青磚紅瓦褐漆門窗,門前青石板鋪成幾級臺階。鞋匠鋪內(nèi)較為寬敞,空氣中散發(fā)著膠皮和粘膠及糨糊的氣味,兩大排鞋架上齊齊整整擺放著手工制作的鞋,皮的布的單的棉的各種顏色各種款式琳瑯滿目。父親就坐在位置最顯眼的工作臺上,穿了另一件舊長袍,胸前罩著圍兜,手里擺弄著一雙剛剛制作完工的鞋。一抬頭看見了母親,“你來啦?”父親放下手里的鞋起身拉過一個馬扎,還用手在麻繩結(jié)成的座面上拂了幾下,“坐吧。”附著話音又吸溜了下鼻翼,臉上仍是靦腆的笑。就這一個動作一個表情讓母親心里暖了一下。然后,父親重新?lián)炱鹉请p鞋,朝母親示意道:“來,穿上試試,看合適不?”那是一雙棗紅色絨布繡花棉鞋,非常漂亮,母親惶惶地打量了一眼,呆呆地傻問:“你是給我做的?”在父親的點頭下,母親顫顫地換上鞋,驚喜地叫道:“哎,很合腳呢!”眼力,是父親做鞋的功夫之一,只要用心往腳上瞄一眼,就能丈量出鞋碼,甚至連腳掌的肥瘦厚薄都極少發(fā)生誤差,更不用說還有一手精妙的繡技。遺憾的是一生為父親之妻的母親從未理解過父親被人稱為“鞋將”的真正含義。母親遂又換上舊鞋,愛不釋手地將那新鞋捧在手里細細端詳起來,只見鞋面上各繡了一束蘭花,花的莖葉翠綠,根部為黛色,而白的花瓣粉的花蕊鮮艷嬌嫩,或正怒放或含苞欲吐。父親繡出的蘭花寓意頗深,源于母親的名字——李秀蘭,只可惜在紡織廠做三班倒且沒文化的母親根本理解不了也體察不透父親的用情用意所在。
在后來的若干年里,母親無數(shù)次地痛斥父親:就用那雙繡花鞋換走了她的心她的一輩子。而那一輩子里父親竟然再也沒給母親做過如此好看的繡花鞋。更讓母親想起來就天昏地暗就撕心裂肺就咬牙切齒的是日后父親竟將他的心他的情他手上的絕技一生都用到了另一個女人身上。
母親自嫁給父親那天開始,似造人機器般年年生產(chǎn),從1952年到1957年,姐姐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五哥排著隊出世了,并且健健康康地活了下來。父親喜不勝喜響響亮亮地依次取名為楊大昭楊大旺楊大昕楊大明楊大暉楊大暖,與朋友們喝酒時總被人羨慕其“五子登科一枝花”,父親則感嘆“一花獨放不是春”。母親跟父親商量:“咱不生了吧?”父親不表態(tài)。
1965年端午節(jié)前夕,母親拖著笨重的身子坐在泡洗好的糯米和粽葉前正準備包粽子,突然肚子一陣劇痛,頃刻間,汗珠兒就順著額頭面頰往下滾落著,姐姐楊大昭嚇壞了,大叫:“媽,媽,你怎么啦!?”母親顫著音:“快、叫你爸去……”姐姐楊大昭撒腿朝前街拼命地跑去。
父親找來自行車把母親扶上車后座送往醫(yī)院。
第二天約凌晨兩點鐘,母親生了,是個女孩兒。天亮后父親趕到醫(yī)院,聽說是個女孩時,竟當著護士的面咧著嘴“嘿嘿”地直笑個不停,邊笑邊圍著母親床前來回走著,兩手直搓吸溜著鼻翼對母親說:“今天是端午節(jié),就給孩子取名楊端午吧。”母親這才想起她那未包成的粽子,惋惜道:“這孩子可真會挑時間,讓我白積攢了一年的糯米。”父親說:“多少個粽子也沒有我的小女兒重要。”
楊端午出生僅幾個月就斷了奶,母親絞盡腦汁節(jié)約開支,用省出的錢買來煉乳摻在面糊里,然而,一瓶煉乳很快就底朝天。母親抖空錢包又翻遍抽屜,接連嘆息著就命姐姐楊大昭去找父親要錢,姐姐楊大昭低眉垂眼地回絕道:“我不去。”母親問:“為什么?”姐姐楊大昭回答:“不愿意。”母親情急之下?lián)P起巴掌就給了姐姐楊大昭一個耳光:“還反了你了!”姐姐楊大昭哭了,依然不動身。其實姐姐楊大昭心態(tài)的變化是在端午節(jié)母親去醫(yī)院生楊端午那天開始的,只是母親心粗忽視了而已。
那天晚上,鍋是冷的,母親和父親從唇槍舌劍發(fā)展到大動干戈,為錢。其間,杯盤碗碟醬油瓶隨地炸響,一片碎礫。姐弟們相互依偎著擠在墻角里,淚水漣漣,大氣不敢喘一下。
夜深了,雖然肚子餓得“咕咕”直叫,誰都不敢提吃飯的事,大眼瞪小眼滴溜溜轉(zhuǎn)著慢慢進入了夢鄉(xiāng)。惟獨姐姐楊大昭一直豎著耳朵在聽父親母親屋子里的動靜,從她記事起,父親母親幾乎就在不間斷地爭吵中生活著,但像今天這樣的戰(zhàn)爭升級大打出手卻還是第一次。顯然,父親母親之間的“戰(zhàn)爭”尚未結(jié)束,此后又進入了“談判”階段。
“咱們離婚吧,從明天起各過各的。”母親說。
姐姐楊大昭的心“咚”地一下提到嗓子眼,天吶!她想起班里有個同學就因為父母離婚而缺爹少娘沒人管,經(jīng)常曠課,差點兒被學校開除。她躺IB1qyHPio4hfiLo6x2OFLQ==不住了,悄悄溜下床鋪趴到門縫邊偷聽著——
“那……孩子們怎么辦?”父親問。
“分!”母親說。
“那……怎么個分法?”
“我先挑,剩下的歸你。”
“那……好吧。”
“我要端午。”
“不,端午跟我,我要。”
“她還沒斷奶,離不開我。”
“我買煉乳喂端午,保證餓不著她的。”
“我要大旺大昕,他倆能給我干些力氣活。”
“嗯。”
“我要大暖,這孩子體弱多病,跟了你恐怕就活不成了。”
“嗯。”
“我要大昭,她能幫我洗衣做飯。”
……
姐姐楊大昭一夜未眠,哭得淚水打濕了枕頭,她害怕父親母親離婚,害怕兄弟姐妹分開,但惟一慶幸的是她分給了母親。
第二天,家里的一切又都恢復了平靜。
楊端午一周歲生日也就是1966年端午節(jié),恰巧是父親發(fā)工資的日子,父親沒吃早飯就走出家門。母親叮囑姐姐楊大昭盯緊父親討要工資。
那天,姐姐楊大昭從父親的鞋匠鋪回到家后,交給母親手里的只有10元錢。“怎么……就這些?”母親驚疑地問。姐姐楊大昭低了頭咬著嘴唇說:“媽,我以后再也不想去鞋匠鋪,你不要再逼我了。”直到這時粗心的母親仍然以為姐姐楊大昭是長到了害羞怕見人的年齡,就哄道:“大昭呵,你爸喜歡女孩,你妹妹還小,你不去誰去?別人誰都要不出錢呢,等媽攢出錢先給你買衣服。”說完,母親就上中班去了。
母親做完中班已經(jīng)是晚上10點多鐘,姐姐楊大昭坐在燈下縫補襪子,小大人似的滿腹心事的神態(tài),母親放下包兒就去西屋大炕邊清點孩子,數(shù)了數(shù)五個光頭,一個不少,遂放下心。楊端午和姐姐楊大昭睡小床。家里,惟獨不見父親的身影。
“你爸去哪了?”母親問。
“不知道。”姐姐楊大昭頭不抬眼不睜,冷冷地答道。
母親習慣地掀開鍋蓋,發(fā)現(xiàn)中午留給父親的粽子一動未動,即問:“你爸一直就沒回來吃飯?”
“不知道。”姐姐楊大昭依然冷著臉。
母親沒計較姐姐楊大昭的態(tài)度,只嘀咕了一句:“這么晚了能去哪?”姐姐楊大昭放下手中的活計,走到母親身邊,仰起臉,嘴唇張了張,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快去睡吧,你明天還要上學呢。”母親打著呵欠,捶著腰,脫鞋上了床。姐姐楊大昭賭氣地一轉(zhuǎn)身走到外屋,“咔嚓”就把門反鎖了。
“小死嫚,不給你爸留門啦?”母親罵道。
姐姐楊大昭皺著眉頭,“噔噔”地跺著腳在外屋轉(zhuǎn)了一圈,端起臉盆重重地蹾在地上,從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嘩”地就倒了下來,然后彎下腰將臉和手埋進水里,像落水的旱鴨子“撲通撲通”地,飛濺的水濕了一地。
“小死嫚,瘋了吧你。”正脫衣服準備睡覺的母親探頭沖著姐姐楊大昭又責罵了一聲。
姐姐楊大昭“騰”地直起腰身,粗粗地喘息著頂撞母親:“咱家有人瘋了,不是你就是他。”
“你胡說什么?你再說一遍!”母親抬高了嗓門喝問。
“媽……”姐姐楊大昭拖著長音,緩緩地走到母親眼前,任憑滿腦門滿臉的水珠兒順著下巴流淌著,眼睛里聚集了與年齡極不相稱的疑惑憂慮憤懣哀怨的光,顫著嗓音說:“我爸他今晚上不會回來了……”
“你怎么知道?”
“去年端午節(jié),你在醫(yī)院生端午,我爸他就、就……”
“就什么?快說!”
“他一夜都沒回家……”
2
在父親的情感世界里本應宛若一池靜水,假如沒有那件故事的發(fā)生,父親的靜水就不會被攪翻。
1953年端陽節(jié)那天,父親的鞋匠鋪走進一位綰著發(fā)簪身穿淡粉底碎花旗袍的年輕女子,“先生,我要做鞋。”聲音輕柔得像飄了過來。父親習慣性地拿出各種鞋面及繡花樣品讓女子自己挑選,那女子一眼就選中了其中的肉粉色錦緞面料,但在繡花樣品上猶豫不決了。正是這面料的顏色引起了父親的注意,一般女人的眼光大凡都會盯在絳紫棗紅湖藍藏青或黑的顏色,而嬌柔易污的肉粉色是極少被人問津的。父親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臉長得很白,旗袍底色正是淡粉,整個人都顯得如此嬌嫩柔和。父親問:“你喜歡哪種繡花?”
女子的臉上泛起一朵紅暈,細瞇著眼微微一笑說:“我都喜歡。”
父親說:“那就多做幾雙吧。”
女子搖搖頭,垂下眼瞼,咬著嘴唇,一副含羞帶嬌的樣子,說:“我……只做一雙。”
父親感到自己的心微微顫了一顫,就問:“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我姓端,叫端陽。”女子回答中揚起睫毛,目光直落向父親,又落落大方地解釋道,“我是端午節(jié)出生的。”
端陽,多好聽的名字呵。父親心底里暗自發(fā)出一聲感慨,思忖了一會兒說:“你出生的季節(jié)正是滿園花開過,引來彩蝶飛舞時,我看你就選蝴蝶花吧。”
“哦,太好啦!”女子喜不勝喜,不禁輕聲叫道。
端陽。父親從此記住了這個好聽又特別的名字。許多年后,父親惟一向人介紹端陽的就是楊端午,這也是被楊端午認定比母親還好的端姨。
端姨第二次走進父親鞋匠鋪是來取那雙肉粉色繡花鞋的,從進門到離開只說了一句話:“先生,我來取鞋。”父親試圖和端姨說點什么,可她的眼睛總是在低垂著,試過鞋后,微笑著點點頭,轉(zhuǎn)身就退出了。父親竟望著她的背影莫名其妙呆了半天,而后很長時間就沒再見端姨出現(xiàn)過。然而,端姨的身影卻常常出現(xiàn)在父親的腦海里,揮之不去。父親甚至后悔怎么就沒問她住哪兒呢?很奇怪,來做鞋修鞋的顧客數(shù)不勝數(shù),有些臉兒都熟了,可偏偏印象最深的就是僅做過一雙鞋的端姨。幾年過去了,端姨像是蒸發(fā)了,有時父親恍惚覺得好像世上壓根兒就不存在端姨這么個人,而只在父親的夢境中出現(xiàn)過。
終于有一天端姨又走進父親的鞋匠鋪,手里拿著的正是那雙肉粉色錦緞繡花鞋,只見那鞋底已磨透,洗得發(fā)白的鞋面上彩蝶還在,卻折了翅膀,很哀傷地趴在那兒,因為上面斷了幾根線。端姨是來找父親修補鞋的。
“這鞋、不要了吧,我再給你做雙……新的。”
端姨的到來讓父親又驚又喜,嗓音都有些發(fā)顫,目光無不流露出熱切,緊緊地盯著端姨,隨手就把那雙鞋扔到了一邊。
“呃……補一補還是能穿的。”端姨猶豫著,臉漲紅了,語氣卻很堅定。
“不,穿新的,你最應該穿新的,穿……最漂亮的。”父親竟有些語無倫次了。
那一次,父親給端姨做了兩雙繡花鞋,一雙肉粉色一雙寶石藍色,鞋面上繡著的依然是蝴蝶花。端姨來取鞋時,父親居然頗有些緊張,都沒敢多看端姨兩眼,直到端姨離去,父親突然心生幾分失落……還能再見到她嗎?父親無法繼續(xù)做活,滿腦子里都是端姨的音容……索性就早早地關(guān)了鞋匠鋪,徑直往前街中心的大眾飯店走去。父親要了半斤散白干,一碟花生米,一盤豬頭肉,獨斟獨飲起來。
那晚,父親一搖三晃地走回了家,然后“哇哇”地吐了一地。那是父親第一次為女人而醉。
1962年秋天的一個夜晚,父親手提一只鼓鼓囊囊的棉布袋哼著小調(diào)喜滋滋地往家趕,棉布袋里裝著用鞋從朋友那兒換來的苞米棒子。那時正值連續(xù)三年災害,饑餓的年代尚未過去,想想全家大大小小瞪著討吃的目光,父親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當父親路過與前街相隔的一條胡同口時,隱隱地聽到一陣呼叫:“來人吶,抓小偷啊!”聲音尖利著,充滿了恐懼,父親側(cè)耳聽了聽轉(zhuǎn)身朝胡同里摸去,在一扇閃著昏黃燈光的窗戶下,父親看到一個黑影正伸著手拉鋸般地扯著什么,“住手!干什么的?”父親高聲喝道,箭一般地沖了過去,那黑影立即停手撒腿跑開了。
父親沒能追上黑影,折回胡同里,仍不放心地敲了敲那扇窗玻璃,問:“沒丟東西吧?”窗簾緩緩拉開,露出一張女人的臉,父親與那女人同時驚喜道:“是你?”
父親萬萬沒想到被解救的竟是讓他夢牽魂繞的端姨。
秋夜里,隔著那扇玻璃窗,父親終于了解了端姨的身世——
端姨自幼給人做童養(yǎng)媳,圓房后不久丈夫就得了病,從此臥床不起,十幾年間,家里所有的錢一點一點地換成了藥。這天晚上,端姨是從醫(yī)院返回家,給丈夫收拾了幾件換洗衣服連同家中僅剩的一包炒面和一點點錢,全部裝進包裹里,擱在枕頭邊就睡著了。端姨是被撬窗的聲音弄醒的,當她下意識地拉亮電燈后,看見一只手伸進窗正抓了那只包裹,端姨像護命般地撲了上去……
回到家里,父親興奮地直到天亮也沒能入睡。第二天的飯桌上,依然是清湯寡水時,這時父親才恍然想起那棉布袋里裝著的苞米棒子,望著桌邊一張張面黃肌瘦的臉,父親心一陣凜冽,因為,那誘人的金燦燦的苞米棒子呀,已被父親在昨夜隔著那扇窗口慷慨地全部送給了端姨,連同口袋里所有的零錢。
端姨的丈夫掙扎著又熬過兩年后還是撒手而去。當端姨蒼白的臉上淚痕未干抽搐著身子無力地倒在父親懷里,父親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到什么是憐香惜玉,也是從那一天起,直到1985年,二十年間父親居然再也沒碰過母親。假如父親的“那一刻”“那一天”早一些到來,這個世界就不會有楊端午了。
3
當姐姐楊大昭吞吞吐吐地向母親出賣了父親后,母親一夜未合眼,聽到墻上的掛鐘敲響三下時,母親索性起身穿好衣服走出了家門,走進黑黑的胡同里。
父親的鞋匠鋪,門窗緊閉,從門板縫透出的是比黑夜更黑的黑。母親越過鞋匠鋪走出前街后徑直走向后街,在那棵槐樹下,母親站定了,久久地。不遠處有一扇墨綠色的門,像是一道濃黑的厚重的墻,隔開了母親。母親是根據(jù)姐姐楊大昭的描述找到這里的。
忐忑不安中,母親突然聽見“吱嘎”一聲響,那扇墨綠色門打開了,里面沒有亮燈,母親驚訝地睜大眼睛,緊緊地盯著,借著遠處的街燈,敞開的門里走出的人影母親再熟悉不過了……母親迎了上去。
父親手里端著夜壺,就這樣與母親“相遇”了。
“你,你,怎么會……?”父親語無倫次著,臉上的表情寫滿了尷尬和驚詫,端在手中的夜壺左右晃著,不知該往哪兒藏。母親不語,目光陰冷地盯著父親,一眨不眨,就這樣與父親對峙著。假如母親在這時像潑婦般地撲上去又哭又叫又打又鬧父親反而倒好辦了,然而,母親的無語、靜默里透露出的是無盡的憤怒和巨大的哀傷。后來母親每每回憶起這一幕時,無不驕傲地認為,那是她與父親長期“戰(zhàn)爭”中惟一居高臨下而勝利的一次。
終于,父親平靜下來,吸溜了下鼻翼,艱澀地擠出一絲笑容,低聲下氣地對母親說:“你先回家吧,等我一會,有話咱在家里慢慢說。”
母親前腳到家,父親也急匆匆地后腳趕回家門,手腳忙亂,目光東躲西藏著……
“你跟那個狐貍精是什么時候好上的?”母親竭力平靜著。
“什么狐貍精?哪個狐貍精?”父親裝糊涂。
“就是昨晚跟你睡覺的那個狐貍精。”紡織女工出身的母親說話從不拐彎。
“咳,你想哪去了,店鋪里接了一批活,我昨晚一直都在加班呢。”父親狡辯道。
“你胡說,我都看見啦。”母親聲調(diào)拔高了幾節(jié)。
“你那是看錯了,我確實在加班,不信你去店鋪里看看嘛。”盡管父親百般抵賴,卻始終不敢看母親一眼。
“不要臉的東西!撒謊就跟吃蜜一樣!”母親勃然大怒,顫抖著身四周轉(zhuǎn)了一圈,就伸手綽起一把卷了刃的破鏟子,咆哮著朝父親的臉揮舞了上去。霎時,父親的臉劃出了一道道血口子,痛得父親一咧嘴,捂著臉就奔出了家門。
就從那天起姐姐楊大昭再也沒叫過父親一聲。
4
楊端午六歲那年幼兒園放暑假時,父親親自去接了她,然后把她帶進了端姨的家,就這樣,楊端午認識了端姨。而那一天,卻是讓楊端午從人間到地獄的日子。
“記住,這是你的端姨。”父親摸著楊端午的腦袋,指了端姨說。端姨伸過手,柔柔地撫著楊端午的臉。楊端午滴溜溜地轉(zhuǎn)悠著眼睛,仰望著微笑中的父親和端姨,在懵懵懂懂的記憶中從未享受過如此的愛撫,一種奇怪的感覺涌上心頭,就問父親:“為什么端姨就不是我媽呢?”
楊端午身上的兩個口袋里裝滿了端姨給的糖果,她蹦蹦跳跳地分給五哥楊大暖姐姐楊大昭和院子里的小朋友們,并傻傻地說:“我有個端姨,端姨對我可好了,比媽都好。”話剛一出口,臉上就挨了一巴掌,緊接著“呸”地一聲,姐姐楊大昭一口把剛吃到嘴里的糖吐到地上,罵道:“你個不知好歹的、沒良心的,等著吧你……”
楊端午跑出胡同口外,爬到一條元寶型石凳上,兩條小腿悠悠地蕩著,她留出兩塊糖,剩下的吃了個精光,然后捏著口袋躺在元寶石凳上睡著了。那兩塊糖呵,一塊留給父親,一塊留給母親。
楊端午是被姐姐楊大昭從元寶石凳上揪起拽回家的,看到已做完早班回到家的母親,楊端午手伸進口袋里,尚未來得及掏出糖,頭上就重重地挨了一掌,那一掌打得楊端午暈頭轉(zhuǎn)向,剛剛哭出第一聲臉上又挨了一下,她又痛又怕,尖叫道:“爸爸,快來救我呀!”然而這一喊更加惹惱了母親,邊打她邊狠狠地罵道:“老天爺怎么就造出你們一老一小兩個混蛋!敢把那個狐貍精當好人?”
后來楊端午似乎聽得明白些了,邊哭邊頂撞母親:“你就是沒有端姨好,端姨才像我親媽呢。”
楊端午這話像刀子扎痛了母親的心,母親勃然大怒:“我打爛你的嘴!”說著,一拳打了下去,楊端午頓時口鼻竄血。一直站在旁邊助陣的姐姐楊大昭目瞪口呆了,母親卻還嫌不解氣,綽起一把掃床的掃帚,沒頭沒腦地朝楊端午抽去,直打得掃帚苗散落了一地。母親在把這些年對父親的怨恨一齊發(fā)泄到了楊端午的身上。
姐姐楊大昭害怕了,勸道:“媽,別打了,再打就打死啦。”
母親喘息著,繼續(xù)舞著掃帚說:“打死活該,本來就不該生她!”
楊端午不知自己怎樣臥在了床上,迷迷糊糊中聽到了父親的聲音,欲要爬起卻感到渾身的痛。“小乖乖,這么早就睡,起來吧,該吃飯啦。”說著,俯下身輕輕地吻了楊端午的臉蛋。
楊端午“咝”了一聲說:“痛……”父親拉亮燈,不由得倒吸一口氣,只見楊端午額頭鼓包兩腮紅腫口鼻青紫,潔白的圍兜上片片血痕依然鮮紅。父親臉色變了,扭頭朝外屋喝問:“誰干的?誰把端午打成這樣?”
圍在鍋灶邊的母親和姐姐楊大昭低頭忙乎著做飯,一聲不吭。
因為楊端午遭到母親毒打,父親很心疼也很氣憤。整整一年,父親不再答理母親,也不在家吃飯,更是拒交工資,父親認定那是對母親最大的懲罰。起初母親以為父親在跟她捉迷藏,但是找遍了所有藏錢的老地方均未見分文,氣得母親跳腳兒罵:“老東西,等著吧,將來你老了沒人管你,有你受的。”
母親使出最后一招,她把臉伸向楊端午,問:“媽上回打你還痛不痛了?”楊端午PxAyUuHZZ4K0S5fV4lfusw==搖搖頭。母親說:“找你爸去要錢吧。”楊端午默默地低了頭。“你若不去,還會挨打。”母親威脅道。
楊端午低垂著腦袋咬了手指走出家門,她怕了,母親打她時那副猙獰瘋狂的樣子太觸目驚心,在她幼小的心靈里母親的形象似乎落下了陰影。
鞋匠鋪大門已關(guān)。楊端午轉(zhuǎn)目四周眺望著,父親能去哪兒呢?她眼睛忽閃了幾下,笑了,折身就往后街走去。
端姨的外屋空無一人,楊端午站在地當中,正遲疑著,突然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便轉(zhuǎn)悠著眼睛四處找尋,發(fā)現(xiàn)端姨內(nèi)屋的門敞開了一道縫,那聲音一陣緊似一陣,忽高忽低像哭又像笑,正是從那里傳出的。楊端午愈加好奇,就靠近門縫貼了上去。
楊端午看到了里面的情景——飄拂的素花窗簾下,泄進一抹斜斜的夕陽,很柔和地映照著看上去已很古老的雕花床,藍格子的床單上,俯著一個寬闊的脊背,下面,裸著兩條修長的白皙的腿……
父親離開端姨家時,看到了坐在門外的楊端午,很是吃驚,“端午?你、你……什么時候來的?”父親竟然結(jié)巴起來。
此時的楊端午臉上掛著在她童年里本不該有的迷茫和默然。父親抱起她,邊走邊說:“告訴爸爸,想吃什么?爸爸去給你買。”
楊端午趴在父親耳朵上近乎哀聲地說:“爸爸,我什么都不想吃,把錢拿回家吧,我怕。”
5
1971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悄然地飄落了,楊端午已讀小學二年級。這天,父親接了幾個活,格外地忙碌,當父親感到肚子餓得“咕咕”直叫時,早就過了下班時間。父親收拾了鋪面,關(guān)了火爐,待走出門口這才發(fā)現(xiàn)外面已是白雪皚皚。前街上,遠遠近近難見得人影,幾盞街燈靜靜地閃亮著,漫天的雪花飄著舞著搖晃著融入大地,讓人愈覺出幾分孤寂和清涼。父親環(huán)視著。呆愣了片刻,突然想起有幾日沒見端姨了,不由分說信步就往后街端姨家的方向走去。
父親敲開端姨家的房門時,見到的卻是一個陌生男人的面孔,未等父親開口,那人就問:“你是楊鞋匠吧?”見父親點了頭,那人即告訴父親端姨已經(jīng)離開了這座城市。
“你說什么?她去了哪里?什么時候離開的?你是她什么人?她有沒有留下什么話或是什么信?”萬分驚詫之中父親幾乎不能自已。那人告訴父親,端姨是乘坐今天晚上八點多鐘的火車,去哪兒,他也不知道,他只是替端姨看著房子,今天下午才剛剛搬了進來。父親聽不下去了,拔腿就往火車站跑去。雪地上,留下了父親兩行清晰的腳印,但很快又被飄落的雪花覆蓋了……
這一晚,父親遲遲未歸,母親疑神疑鬼認定父親舊情復發(fā),肯定又將在端姨家過夜。母親索性不睡,坐等父親。父親是在后半夜才回到家的,到家時父親幾乎變成一個雪人,而父親的臉遠比身上的雪更冰冷,那冰冷把屋里的空氣都凝固了。父親拿起暖水瓶倒了杯水,“咕嘟咕嘟”地喝下去,喝罷,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扯了毛巾擦去頭上臉上的雪,對身上的雪卻不管不顧,就一頭扎向床鋪倒下身,衣服和鞋都懶得脫。見父親如此形態(tài)母親猜想一定是端姨那兒出了問題,心里頗感些許快慰,因而容忍了滿身泥雪的父親弄臟了床鋪,默默地拉過棉被蓋在父親身上。接著拉滅了燈。
父親病了,不吃不喝躺在床上整整昏睡了兩天兩夜,其間不斷地叫著端姨的名字:“你為什么要離開……我知道你委屈,我什么都不能給你,可你至少應該告訴我你去了哪兒……”母親聞聲幸災樂禍了一陣,悄悄地跟姐姐楊大昭說:“這下可好了,那個狐貍精滾蛋了,沒影了。”姐姐楊大昭就“好、好”地直點頭。
父親像是得了失語癥,終日表情冷漠目光呆滯,不跟家里任何人對話,母親再想跟父親吵都難。家,僅僅是父親吃飯睡覺的地方,但在外面,父親卻與人言笑依舊。鞋匠鋪里,更是父親釋放自己任由自己的思緒天馬行空。父親給自己約定了時間——五年,堅信端姨又會像過去那樣,五年后的某一天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每年的端午節(jié)這天,父親從不在家吃早飯,起床后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利利索索,然后就往前街中心的大眾飯店走去。楊端午知道父親去吃粽子了,她跟蹤過,偷看父親買了幾個粽子,找張桌子坐下,剝開,小口小口地吃,若有所思的表情里透出些許苦澀,遠不像過去在端姨家吃粽子時那樣地開心那樣地愜意。吃完粽子父親就往端姨住的后街走去。端姨家的房門上仍然光溜溜的,以往端午節(jié)這天端姨總會在門楣上門框邊插滿艾蒿,沒有艾蒿的房門,讓父親的心空落落的。
五年過去了,父親的兩鬢已變成銀色。這五年,楊端午已讀完小學升入中學。
其實,父親的鞋匠鋪早就生意清冷,人們習慣訂做布鞋繡花鞋的年代已成為歷史,父親只是為了等待端姨才零零散散做著修補舊鞋的活計,苦苦支撐堅守在鞋匠鋪里。
接下來,又一個五年,空茫的等待。而這五年里父親經(jīng)受了喪子之痛,大哥楊大旺四哥楊大暉幾年前參軍入黨提干,卻在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雙雙英勇犧牲,父親本已花白的頭發(fā)一夜之間全變白了。此時楊端午也從懵懂憨直的小丫頭長成了大姑娘。
這天,父親用他做鞋的錐子在墻上刻下了“不朽”二字,最后的筆劃剛剛落下,父親突然感到胸悶氣喘,一陣咳嗽之后,莫名其妙就懷疑起自己,在這不朽中還能掙扎多久?待喘息平穩(wěn),父親端起茶杯細細地呷著,不經(jīng)意中朝門外掃了一眼,就看見了走在前街的楊端午,立即喊住了她。
楊端午不敢相信——十多年了,沒再聽到父親喊她的名字;十多年了,關(guān)于父親關(guān)于端姨仿佛已經(jīng)慢慢地淡出她的生活;十多年了,曾幾何時走在前街路過父親的鞋匠鋪,兒時那種親切感覺蕩然無存。
現(xiàn)在,楊端午又坐到了父親面前,父親吸溜著鼻翼,表情平靜目光溫和地盯著她,呵,父親還是那個父親,只不過歲月的滄桑在父親臉上發(fā)上留下了太多的印記,楊端午不由得一陣心酸。
“你怎么沒上課?”父親問。楊端午告訴父親下午自習課。
“你馬上就要參加高考了?”父親又問。楊端午頗感到意外地點點頭,難得父親還會記得這些。
“你很幸運。趕上了好時候,要珍惜呵。”父親叮囑道。楊端午又點點頭,乖乖地聆聽著。
“爸爸希望你報考醫(yī)學院。”父親說。
“為什么?”楊端午問。
“做個醫(yī)生是女孩子最好的職業(yè)。”父親特意強調(diào)。
楊端午搖搖頭說:“不,我不喜歡,我要報考新聞系,將來當記者。”
“可是,爸爸喜歡,你必須選擇。”父親的語氣突然變得強硬起來,不容質(zhì)疑。
楊端午有些委屈,心生不服,憑什么我就沒有選擇學業(yè)的自由?
“端午,你長這么大爸爸可從沒要求過你什么。”父親沉默了片刻,語氣軟和下來,滿目流露著乞求。
望著從“失語”中走出的父親和那讓人生憐又生痛的目光,兒時受父親的呵護和寵愛的情景,一幕幕閃現(xiàn)在楊端午眼前,楊端午百感交集,就默默地點了頭,答應了父親。
許多年以后,當楊端午回憶起這天被“失語”十多年的父親叫進鞋匠鋪,出于憐愛就稀里糊涂應允了父親,稀里糊涂就改變了志愿,不禁自問:這一切皆命中注定?當然,也欣慰,畢竟做了一回孝女。
楊端午還真的就考上了省醫(yī)學院。臨行時父親送她。當火車就要駛動時,楊端午將腦袋探出車窗,寬慰父親說:“爸爸,別再禁錮自己,要生活得明朗些開心些。”哪知父親聽了這話,眼睛竟?jié)駶櫫耍L嘆一聲說:“你不懂呵……孤獨,是爸爸這一生的痛中之痛!”父親表情淡定,面朝前方,默默地立著,一直到火車拐彎了。然而,楊端午絕沒能想到,父親的那句竟是她聽到的父親最后的聲音。
6
楊端午在省醫(yī)學院的學習成績處于中下等,她不喜歡這門學科,若不是為了父親,早就逃課另選專業(yè)了。讀大三時認識了一位非常年輕又俊朗的老師——東方曉星,只可惜他是臨時來代課的。
那天上午的課程是關(guān)于乳腺的生長結(jié)構(gòu),吸引楊端午的不僅僅是東方曉星外在的魅力,還有他字正腔圓極具磁性的男中音。當東方曉星提筆在黑板上畫出了乳房的形狀時,楊端午的臉“騰”地就紅了。尤其是東方曉星分析著女人各個階段的乳房生長變化而又提筆加重了乳暈乳頭的筆畫時,楊端午眼前突然幻覺出自己正脫了衣服裸露雙乳站在東方曉星面前,任他剖析任他分解也任他欣賞,她呢,羞澀癡迷又陶醉著……當幻覺驀地消失重又回到現(xiàn)實中時,楊端午不由得緊張惶恐起來,冒出一身冷汗。那天以后東方曉星再沒露面。楊端午上課時那種心蕩神迷的感覺也就永遠地消失了。后來楊端午千方百計打聽到有關(guān)東方曉星的消息——東方曉星已讀完研究生,那天來學校是處理最后的事情,緊急情況下替人代課,然后就趕火車奔赴新的工作崗位。
那時,很多同學都在悄悄談起戀愛,楊端午則對班里所有男生視而不見,她私下對同室好友說:“今生今世若遇不到像東方曉星那樣的男人,就一輩子也不嫁了。”結(jié)果遭到了好友的反擊:“有你這樣多情的傻瓜?不就聽他講了兩節(jié)課么,他是哪里人?現(xiàn)在何處?他的家庭、年齡、性格等等你又了解多少?說到底他只是一個影子一種空氣而已。”
就在楊端午苦苦思戀著那個等于不存在的東方曉星時,得到父親病危的消息,楊端午頓時就傻了,急急忙忙坐上當天晚上的火車往家趕去。然而,見到的卻是躺在醫(yī)院太平間的父親。
父親半睜了眼,口微微張著,二哥楊大昕伸手拂著父親的眼,告慰父親:“爸爸,端午回來了,端午來看你了,你就放心地走吧。”父親這才合上了眼皮。
楊端午呆呆地望著躺在白單下的父親,發(fā)現(xiàn)父親消瘦的幾乎沒了人形,兩年沒見,父親竟變成這樣?怎么說沒就沒了呢?
就在楊端午讀大學的第二年,父親關(guān)閉了鞋匠鋪,帶上他悄悄積攢了多年的私房錢,坐上西去的火車去找端姨了。父親先是找到了端姨的老家,逐村逐戶地敲門打探,均不見端姨的身影,憑著記憶中端姨曾經(jīng)的講述,父親又輾轉(zhuǎn)到別的省幾處地方,找了端姨的親戚,可誰都說多年未見真不知端姨的死活。就這樣,父親用了近一年的時間,幾乎走了半個中國,也沒找著端姨的下落。父親早就花光了積蓄,靠給人干零活才掙足了回家的路費。
因為端姨,父親再次病倒了,只是這次一病不起,躺在床上的父親拒絕吃藥更拒絕去醫(yī)院。本來楊端午考進醫(yī)學院讓父親了了心愿,因為端姨始終把楊端午視為己出,曾在不經(jīng)意中說過希望楊端午長大以后能做個白衣天使,父親卻牢牢記住了。父親多么想與端姨共同分享這一喜悅,然而,這次尋找端姨未果后,卻讓父親徹底跌入絕望的谷底,連掙扎的氣力都沒有了,在父親奄奄一息時,對二哥楊大昕說,不是因為楊端午,他真想把骨頭都扔在外面。看來父親是真的再也撐不起來了,真的是耗盡了,那折磨了他半生的情。
何等的巧合,父親去世這天,恰逢端午節(jié),也正是端姨的生日,當然,還有楊端午。
當父親的尸體被火化時,全家人都在悲悲泣泣中,唯有楊端午沒有流淚。楊端午表情陰郁目光冷漠,只是機械地跟隨了家人燒紙磕頭,但誰都無法看到無法聽見,楊端午的淚是在心底里流淌,楊端午的悲是在每一個細胞中嗚咽。在紙灰飛揚煙霧繚繞中,二哥楊大昕將一把鑰匙塞到楊端午手中,悄聲說是父親的那只樟木箱上的,父親死前指了枕頭下的鑰匙向二哥楊大昕交代的。
從火化場回到家里,姐姐楊大昭因為楊端午的表現(xiàn)又向母親打了小報告,母親就連連叫罵:“小死嫚,沒心沒肺狗腸子,白眼狼,書也白念了,這點孝道都不懂,唉,都怪那個死老頭子,從小就慣她,白疼了,活該!”
楊端午默默地整理著父親留下的遺物,母親嘴上說著罵著,手腳卻沒閑著,楊端午整什么,母親就奪什么,奪過了就丟到院子里,能燒的就點火,燒不了的就送到胡同外的垃圾池里。楊端午看不下,說:“媽,留一點,睹物思人,做個紀念嘛。”母親眼一瞪,恨道:“紀念個屁!我早就受夠啦,眼不見為凈。我告訴你們,將來我死了,絕對不能跟這個死老頭子合葬在一起,誰敢違背了,我半夜敲誰的門,去鬧你。”趁母親又去胡同外扔父親的遺物,楊端午從父親床鋪底下拖出了那只樟木箱子,在二哥楊大昕的協(xié)助下,爬到東屋的吊鋪上面,將父親的樟木箱子藏在角落里。
楊端午也許天生就不是學醫(yī)的料,畢業(yè)后勉勉強強地拿到了學位,分配到了一家國營企業(yè)職工醫(yī)院,那正是母親所在的紡織廠。母親大喜過望,迫不及待地約了幾個老姐妹去職工醫(yī)院開藥,實際是借機向人炫耀,然而,轉(zhuǎn)遍了整個職工醫(yī)院也沒見到楊端午的身影。其實楊端午并沒去職工醫(yī)院報到,她找了廠長要求去宣傳科工作,并且把自己在大學期間發(fā)表在各個報刊上的文章拿給廠長看,廠長看了楊端午的履歷表及作品,認定這是個人才,欣然同意了她的要求。母親得知真相后氣得臉頓時白了,當即跌坐在職工醫(yī)院走廊的長椅上,然后抹開了淚眼,向她的姐妹們訴怨:“我哪輩子造了孽啊,養(yǎng)了這么個東西……”
去單位報到后楊端午就申請了集體宿舍。離開家那天,隔著門簾楊端午聽到母親對二哥楊大昕說:“這小死嫚總是跟我作對,哪像是我生的哦。”二哥楊大昕接過話題:“媽,你也是,總看她不順眼,她到底哪兒不好?你對她不公平嘛。”母親又一聲嘆息:“唉……說一千道一萬,就是不該生她。”
住在集體宿舍的日子極不好過,除了老處女就是離異者,個個脾氣古怪行為詭秘,楊端午試圖想跟她們走近,均被一張張冰冷的面孔擋回。楊端午遂作出決定:不能再拒絕別人介紹相親,把自己嫁了,趁早逃出這鬼地方。不久,楊端午與本單位一個來自農(nóng)村的大學生工程師相見相識,并閃電般地定下婚期。
楊端午回家取戶口簿辦理結(jié)婚登記,一進大院就看到母親俯在鋪了涼席的院子里,正穿針引線縫制著紅紅綠綠的織錦緞棉被,與母親搭手的還有姐姐楊大昭。楊端午驚詫母親消息何等靈通,自從搬進單位集體宿舍,這還是第一次回家。楊端午故意地把腳步踩得“咚咚”作響,徑直奔向母親的東屋,取了戶口簿就往外走,母親堵在了門口,責怪楊端午沒把男朋友帶回家見見面就匆匆忙忙地把自己打發(fā)掉。楊端午賭氣道:“那是我的事。”說著,欲抬腿走人。
“別急,我還有事告訴你。”母親說。
“說吧。”楊端午盯了母親一眼,感到母親一臉怪異。
“結(jié)婚是大事,你心里有準備?哦……我是說那,那方面需要注意……”母親還是第一次在楊端午面前如此拘謹。
“哎呀,媽,你以為她是當年的我?她可是學醫(yī)的,什么都懂得。”姐姐楊大昭打斷了母親的話。
楊端午臉上一陣燥熱:“無聊。”說完,奪門而出。
母親趕緊追問:“哪天來家拉嫁妝?”
楊端午揚手晃著戶口簿,邊走邊回答:“我今天登記,晚上就搬出集體宿舍去結(jié)婚,不稀罕什么嫁妝。”
院子里響起母親凄惶哀怨的叫聲:“冤家啊!我哪輩子欠你們楊家的,你們老輩少輩跟我作對!”
與丈夫去民政局辦完結(jié)婚登記后,楊端午就去單位集體宿舍收拾東西,丈夫只推輛三輪車就把楊端午連同她的家當拉回了新房,一路上,丈夫逢熟人就炫耀:“呃,這是我媳婦,真沒想到我一分錢都沒花呀。”楊端午就在那些羨慕嫉妒猜疑的道喜中被人自上而下地審視著,楊端午從那些異常的目光中感覺到自己就像是被丈夫撿回的便宜貨甚至是垃圾,簡直無地自容。到了新房整理完床鋪時,丈夫就迫不及待地將楊端午擁入懷中,捧著她的臉,喜悅地叫道:“媳婦,我的好媳婦!”然后親吻起她的雙唇。一陣臭烘烘的氣味襲來,楊端午感到比當年在醫(yī)學院上解剖課時那浸泡標本的藥水味兒還難聞,她扭轉(zhuǎn)著臉躲開了。“哦,害羞呵?”丈夫笑笑就放開了她。晚間上床后楊端午長衣長褲地躺進被窩,腦袋一片空白。丈夫關(guān)緊門,迅速地脫光衣服哧溜溜地鉆了進來,呼吸急促顫抖著手解開楊端午的上衣,就在丈夫欲剝?nèi)ニ男卣謺r,她尖叫了一聲,雙手死死地扯住胸罩護住雙乳,丈夫嚇了一跳,定定地望著她。楊端午緊閉雙目,眼前突然閃現(xiàn)出東方曉星的身影和他一筆一筆在黑板上畫著乳房的一幕……丈夫?qū)⑹稚煜驐疃宋绲南律恚粍硬粍樱徽煞虼竽懙貏內(nèi)チ怂拈L褲內(nèi)褲,試探著向她進入,她毫無反應,直到丈夫更深地進入她的身體。這時,楊端午感到了一陣刺痛,不由得大叫起來。
楊端午每晚偷吃著避孕藥,面對丈夫的每一次進入都毫無保留地奉獻,卻緊緊裹著胸罩和內(nèi)衣,即使洗澡換衣都獨自關(guān)閉了房門,久而久之,丈夫悻悻地說:“結(jié)婚這么久了,都沒看到你的奶子長什么樣兒,哪怕讓我摸一摸也行啊。”面對丈夫的哀求,楊端午曾試圖滿足他,然而,即使隔著衣服和胸罩楊端午也無法容忍丈夫的手去觸摸,那手像是極其骯臟丑陋的物體,那感覺,不僅僅是難受,而是憎恨是厭惡。床上生活,楊端午交給丈夫的只能是身體的下半個世界,這很無奈。楊端午常常自問:我這是怎么啦?是病態(tài)么?獨自在家時,楊端午就反鎖了門,把上衣脫光,對著鏡子撫摸欣賞起自己的雙乳——女人身上最最白皙的肌膚是長在乳溝乳房上的,千真萬確。看吧,堅硬挺拔極富彈性的乳房,像兩座山峰般傲然地聳立著,峰尖上如豆粒兒般大的肉粉色乳頭及周邊那淺粉色乳暈,在這白的映襯下,愈顯得鮮艷和嬌嫩,好美呵!
終于有一天,丈夫熬不住了,赤裸了全身撲向躺在床上的楊端午,魯莽地撕扯著楊端午的內(nèi)衣和胸罩,粗俗地叫喊道:“我要摸,我要看,我要吃,你是我老婆,我有這個權(quán)力!”楊端午驚恐地扭動著身子,雙手臂膀交織著抱在一起,拼命地護著乳房,眼看躲不過了,楊端午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不,不要!”丈夫冷不丁停了手,愕然地盯著她。漸漸地,冰冷的目光里隱現(xiàn)出冤屈和惱恨,狂怒地質(zhì)問:“到底是為什么呀?!”楊端午無言以對,此時閃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張久遠的已有些模糊的臉,是捏了筆在黑板上畫出乳房的手……楊端午的心顫抖起來,霎那就作出了一個讓自己也讓丈夫驚訝的決定:“我們——離婚吧。我不適合你。”話一出口,楊端午反而冷靜下來,她迅速地穿戴齊整,沒想到丈夫呆愣了片刻之后,突然冷笑了兩聲,說:“離婚可以,但你得滿足我一個要求。”楊端午說:“你說吧。”丈夫死死盯住楊端午胸部,厚著臉皮說:“讓我看看你的奶子到底長什么樣,不然我太虧了。”話音未落就撲上前一把撕開楊端午的外衣。情急之中楊端午扯住外衣護在胸前,罵道:“你無恥!你流氓!”丈夫徹底失去理性說:“你敢罵我?”繼而揮起拳頭就朝楊端午的臉上打了過去。
就是這一拳,打得楊端午鼻梁骨折,也讓楊端午徹底解脫,對這沒有感覺的婚姻不再歉疚。
楊端午從醫(yī)院回來,紅腫的鼻梁包扎了紗布,提著自己的家當走進黑夜里,像個潰敗的傷兵,能去哪兒呢?不知不覺就走進了那胡同那院子那老房子。黑夜中,隱隱地從東屋傳來母親的咳嗽聲,楊端午猶豫著,把自己的家當堆放在門口,只帶了隨時用的東西,轉(zhuǎn)身離開了。
辦理離婚手續(xù)的同時楊端午也辭了職,住進一家私人小旅館就開始尋找工作,一家一家地應聘著……
7
父親去世十五周年那天清晨,楊端午帶了供果燒紙乘車趕往郊外,父親就埋在那兒的墳場里。楊端午已有數(shù)年沒再來看父親,只為生存而奔波了。楊端午走到第二十七座墳墓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父親墳墓的石碑前怒放了一束鮮花,墳頭則插了幾枝艾蒿,在那塊石板供桌上擺放了一盤大蒜腸和粽子,還有一瓶西鳳酒。楊端午摸了摸粽子,居然還是溫的,而這西鳳酒正是父親一生最喜愛的。是誰剛剛來過?以這種風格和形式來祭奠父親的不像是哥哥姐姐們,應該是曾經(jīng)與父親走得很近的人,會是誰呢?楊端午邊思量著邊擺上供品,燒了紙錢,然后跪在父親墳前,凝視著父親的遺像,父親憂郁的目光也在望著她,楊端午心一陣顫動,喃喃地泣道:“爸爸,我來看你啦……”就這樣一跪一泣,楊端午竟是長跪不起。仿佛這些年聚集了許多話許多怨要向父親傾訴,卻又無從說起,情不自禁就泣不成聲,當年父親火化時未曾掉過一滴淚,現(xiàn)在卻似匯集成河“嘩嘩”地奔流不止。又一句“爸爸……我好孤獨,我好想你!”楊端午跪走幾步嚎啕著,就撲倒在父親墳墓上,那哭聲震得墳土抖落,周圍的艾蒿和松枝“簌簌”地好像也在悲戚著……
楊端午涕淚并流,也許因為悲傷過度,竟哭出了鼻血,那鼻血慢慢地浸染了一片墳土。
不知哭了多久,楊端午居然趴在墳上睡著了,沉沉迷迷中聽到說話聲,接著就被人拉起,楊端午睜開已經(jīng)紅腫的眼睛,發(fā)現(xiàn)圍在父親墳前的是哥哥姐姐們,拉起楊端午的是姐姐楊大昭。
離開墳場前姐姐楊大昭對楊端午說:“抽時間回趟家,媽有事找你。”
楊端午是在胡同口遇見從集市買菜回家的母親。母親看到楊端午第一眼時,就說:“造孽啊!楊家的臉都讓你給丟盡了。”
當走進大院時,鄰家有人向母親轉(zhuǎn)告,剛剛有個老婦人來打聽楊端午呢。楊端午從鄰家的描述中絞盡腦汁也無法與自己相識的人對上號。母親則不屑地搖搖頭就走進家門。
楊端午知道母親對她的婚姻從草率的開始到失敗的結(jié)束而耿耿于懷,做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任由母親繼續(xù)數(shù)落。母親怨自己命苦,恨父親無情,罵楊端午從小就不是省油的燈。數(shù)落夠了母親就把話扯上了正題,說城西老房就要動遷了,政府責令八月底搬完,根據(jù)戶口家里簽定了兩套房,一套歸五哥楊大暖,一套歸母親和楊端午。見楊端午沒反應母親就瞪了她一眼,說:“等回遷新房后,你就搬回來住吧。”楊端午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母親頗有些無奈地搖搖頭,抬手又指了吊鋪變了聲調(diào)說:“要搬家了,你把老東西那破箱子拿走吧,沒給你扔出去已經(jīng)是很大的面子了。”
楊端午怔了一下,頓時想起父親那只紫色樟木箱,暗暗自責:天吶,十五年了,怎么就會忘得一干二凈呢?
楊端午像懷揣兔子似地打開了,只見里面整整齊齊地疊放著半成品的繡花鞋,所謂半成品是尚未納上鞋底的鞋幫,楊端午一一展開,鞋幫的料質(zhì)分錦緞和絲絨,父親大約把世界上所有靚麗的顏色都匯集到他的繡品上了,那些美麗的蝴蝶、鴛鴦、喜鵲,以及荷花、梅花、迎春花等像是嬉戲與開放在那一雙雙鞋面上,鮮活又生動。她撫摸著欣賞著比對著,發(fā)現(xiàn)這鞋面大小是同一尺碼,漸漸地眼前就浮現(xiàn)出過往的漫漫歲月中一直“失語”中的父親每天下班后,飽受著全家人避而遠之的冷漠,總是孤獨地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默默地畫著繡著剪裁著……此時此刻楊端午才明白,其實“失語”中的父親內(nèi)心是極豐富的,這些杰作,用了父親一生的心血和才情,里面蘊藏了父親的靈,父親的魂,父親的夢,父親的愛。
箱子最底層下疊放著一塊棗紅色絲絨手帕,楊端午輕輕地抖開,只見手帕上面很奇怪僅僅繡了一只藍色蝴蝶,而隨之抖出的竟是一張女人照片,照片大約一寸,是黑白版,因年代久遠已泛黃,但依然清晰。楊端午細細端詳,恍然覺得好面熟,朦朦朧朧一個淡忘了許多年的影子飄然而至,是端姨。照片上的端姨很年輕,挽著髻,瓜子臉微笑著,彎眉兒,櫻桃嘴,盡管穿著旗袍,高高的衣領(lǐng)也遮不住細細長長的脖頸,一看就是個美若天仙、清高脫俗的女人。照片的背面寫著“攝于1956年”。霎那間,記憶的閘門“嘩”地打開了,兒時眼中的父親與端姨的音容笑貌,一幕幕疊現(xiàn)在楊端午的眼前……
8
光陰似箭。楊端午隨母親搬回改造后的城西已三年。期盼端姨的出現(xiàn)似乎成為夢境。這天,楊端午所在單位組織女同胞體檢,醫(yī)生告訴她的乳腺可能有點問題,建議她本周五務必去省附屬醫(yī)院外科掛專家門診復查。楊端午一聽,緊張得頭皮發(fā)奓,跑到衛(wèi)生間撩起內(nèi)衣,自檢自測地撫摸起乳房,也許是精神作用,還真的摸出硬塊,難道?下班回到家里,楊端午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胡亂扒了幾口飯就回了自己房間。
“你眼瞅著就快四十歲了,該考慮重新找個人嫁了。”母親跟了過來,認定楊端午臉上的凝重與婚嫁有關(guān),就舊話重提。
楊端午目光定定地望著母親,突然感到心里有種隱痛,搬到新房以來,雖然再沒聽到“小死嫚”的代名,但是母親與她對話時卻已概用“你”字,依然讓人心生寒意。也許,與母親之間的隔閡是與生俱來的;也許,母親的偏激與固執(zhí)已經(jīng)根深蒂固。怪就怪自己不該出生在這個家庭里。
“媽,你和我爸的婚姻是殘缺的,我的婚姻又是失敗的,你說我還能再嫁么?再說,我是命中注定不該有婚姻的,因為我得了‘無愛癥’,一直就是。你懂嗎?”楊端午第一次在母親面前談及她對婚姻的感覺和看法。
“啊,你得了什么病?”母親瞪圓了眼睛,驚疑地問。
“沒什么,就是誰都不愛的病。”楊端午說。
母親呆若木雞,半天說不出話。
星期五,楊端午如期而至找到省附屬醫(yī)院掛了外科專家門診。除了那一年被前夫打傷鼻梁,還從未進醫(yī)院看什么病呢,當被叫號護士指點去六號檢查室找東方教授時,楊端午突然產(chǎn)生一種異樣的感覺,心,莫名其妙地劇跳了幾下,就這樣推開了六號東方教授的檢查室。霎那間,楊端午驚呆了,旋即,激動得差點兒沒喊叫出聲:東方曉星!天吶!楊端午就那么呆著,腦袋一片空白,居然忘記落座就診。東方曉星溫和地微笑道:“離那么遠站著怎么給你看病呀。”楊端午這才回過神。
東方曉星按慣例從姓名年齡工作性質(zhì)直至婚姻狀況例假周期等等一一詢問,然后直奔主題,示意乳房如何不舒服,都有哪些癥狀。
呵,依然還是那個讓人一見就心蕩神迷的東方曉星。比之十幾年前,那俊朗的面孔儒雅的氣質(zhì)依舊。雖然臉上多了幾道歲月滄桑,卻愈顯老練穩(wěn)健,還有那磁性般的聲音,依然字正腔圓聲聲入耳,不同的是目光里平添了幾分溫情。楊端午癡迷地凝視著東方曉星,嘴上機械地作著應答,心里不斷地問自己,這是真的嗎?十幾年的如夢如幻,此時,活生生的東方曉星近在咫尺,竟是來的這么突然。
“來,我給你檢查一下。”東方曉星指了旁邊的屏風,邊說邊站起身。
楊端午隨東方曉星走進屏風里,不緊不慢脫去外衣,又撩起內(nèi)衣,然后解了乳罩,一系列動作那樣從容,心底那樣安靜,儼如面對了一個同床共枕生活了許多年的男人,直至雙乳完完整整地裸露出,楊端午低眉垂目在雙乳間掃著,發(fā)現(xiàn)被站在眼前的東方曉星那身白大褂折回的光一映照,乳房愈加白了,白得像兩座雪峰。盡管已近不惑之年,但畢竟從未被異性觸摸過,更沒有生育過,楊端午的兩只乳房依然堅挺,極富彈性。
就在這時,東方曉星的手機響了,他對楊端午歉意地笑了一下說:“對不起啊,我先接個電話,好嗎?”然后片言只語就打發(fā)了那電話,然后邊收機邊對楊端午又道了一聲“對不起啊”。楊端午默默地看著聽著,好一個謙恭的君子呵!她幾乎被感動得一塌糊涂了。
東方曉星伸出了雙手,一手按住楊端午的肩,一手……那一刻終于來到了。楊端午閉上了眼睛。
天吶,他的手竟然是那樣柔滑,真的是柔如絲綢滑如蛋清。心,開始顫顫著,通體的酥軟,陣陣暈眩中,像是攜雷挾電,一股激流涌遍全身,似燃燒了般。楊端午感到自己就要癱倒在東方曉星懷里了。此時,耳邊又響起了那磁性般的聲音:“這兒痛嗎?”楊端午的意識瞬間清醒了些,她搖搖頭同時又點點頭,卻不愿睜開眼睛,現(xiàn)在,她感覺到有股熱流潤濕著沖出了身體,如此真真實實地沉迷陶醉其中,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假若永遠被這般顫顫著酥軟著燃燒著,該是女人多大的幸福呵。后來,楊端午每每回味起“那一刻”,縱然就有種“新婚”的感覺,而那一紙病歷就是結(jié)婚登記證,屏風里就是婚床。
走出屏風,楊端午半是癡迷半是清醒著,凝視著伏案書寫病歷及處方的東方曉星時,一種從未有過的羞澀幸福感驀地縈繞了全身。
“請放心,沒什么大問題,只是乳腺有些增生,吃點藥就會好的。”東方曉星話說著就把處方及病歷推到楊端午面前,這就意味著該叫號下一位患者了。楊端午磨磨蹭蹭地不動身,大腦像短路似的,一時找不出繼續(xù)逗留的理由,那么,要不要告訴他當年自己聽過他的講課呢?
“你還有事么?”見楊端午猶疑的樣子,東方曉星就問。楊端午搖搖頭。
“記住,每隔半年來檢查一次。”東方曉星又叮囑了一句。
“啊,是嗎?”楊端午喜出望外。
整整半個月楊端午沒去洗浴,因為那對乳房上有東方曉星為她檢查診斷時留下的氣息,哦,更有他的手溫他的指紋他的掌印,無論走到哪里仿佛都有他在陪伴著。她感到欣幸,終于把女人最美麗最魅力最驕傲的地方獻給夢幻中的男人了,這是上蒼對她的恩賜。
又是端午節(jié)。在父親墓碑前楊端午再次看到了鮮花、粽子、大蒜腸和西鳳酒,還有艾蒿,那粽子依然是溫的,跟幾年前一模一樣。楊端午舉目四望,周圍一片寧靜。楊端午暗想,找到端姨唯一的辦法就是選擇父親的忌日,在墳場。
等待中的端午節(jié)姍姍來遲,楊端午早早地趕到墳場,在離父親墓地不遠的背處選擇了一個角度極佳的位置悄悄潛伏下來,感覺告訴楊端午,今天定會真相大白。果然,大約過了半小時左右,一位身著一身素衣的老婦人邁上臺階,朝父親這一排墓地走來了,老婦人臂彎上掛著一只布袋,手提一個塑料桶,步履極緩,邊走邊左顧右盼著,就這樣靠近了父親的墓地。老婦人從塑料桶里掏出抹布,動作頗有些吃力地抹著父親墓碑及供臺上的塵灰,然后又掏出供品及鮮花還有紙錢,最后掏出的是艾蒿,老婦人將所有的忌品歸放好,這才燒了紙錢。祭奠完畢,老婦人又圍著父親的墓地走了一圈,步履依然有些遲緩,還咳嗽了幾聲,然后手扶父親的墓碑坐了下來,默默地。
老婦人慢慢起身離開墳場,走向郊區(qū)的公交車站,楊端午一路跟蹤過去,她確信,這就是端姨。
老婦人走進了一個小區(qū)樓座,楊端午細細環(huán)顧大吃一驚,從位置上甄別,這里正是當年后街的舊址。啊……后街!此時,楊端午恍然大悟,早在回遷時,兒時居住的那胡同那院子那片土地已蓋成商業(yè)大樓,老街坊們?nèi)炕剡w至后街位置的那個樓座,只有母親死活不去,而選擇了改造后的西城最邊沿小區(qū)。
老婦人把著扶手邁上樓梯,一步三歇總算爬上了二樓,在一個單元門前,老婦人喘息著掏出了鑰匙,卻顫顫抖抖打不開門,像是疲憊至極限。眼見老婦人將傾身倒地的樣子,楊端午疾步?jīng)_上去扶住她的腰身,老婦人微笑著轉(zhuǎn)過頭,那笑就僵在了臉上,滿目驚愕——
“端姨!”
“你是……端午?”
“端姨,我是端午。”
“孩子,我……不是在做夢吧?”
就這樣,兩個深深地憐愛著痛愛著父親的女人——女兒和情人,擁抱在一起了。
端姨端詳著楊端午的臉,呢喃道:“其實一年前我就見過你的,你一直坐在你父親墓碑旁,我無法靠近,只能隔遠望著,不敢相信你就是端午。孩子,你長得真像你爸爸,比你小時候更像了。”端姨話說著,眼睛里凝聚了無限的慈愛和柔情。
楊端午點頭道:“哦,怪不得。那天我整整等了你一天呢。我早就有感覺你回來了。”
端姨說:“孩子,原諒我,許多年來,我最無法面對的就是你和你的家人。”
楊端午說:“端姨,我理解你,特別是經(jīng)歷了人生磨難后,更理解你和我爸爸,你們倆都沒錯,是上帝沒有安排好。”
端姨情不自禁地摟緊了楊端午:“好孩子,謝謝你,有你這話,端姨死了也能瞑目了。”
此刻,沉浸在一種難以言表的情感之中的楊端午并沒有意識到端姨話中的弦外之音。
時至中午,楊端午攔住了要下廚房的端姨,跑到樓下小區(qū)的飯店里訂了幾份菜,而端姨則熱了幾個粽子,又特意煮了兩小碗長壽面,端姨說:“孩子,早知有今天,我就給你準備生日蛋糕啦。”楊端午一聽,眼淚“嘩嘩”地就流淌下來,記憶中自己就從沒正經(jīng)地過回生日,兒時一到生日這天為向母親討要粽子就挨打的景象又呈現(xiàn)在眼前,不由得脫口而出:“端姨,為什么你就不是我媽呢?”端姨聞之,淚流滿面,顫顫地說:“孩子,小時候為說這話你曾挨過打,對不起,端姨讓你跟著受委屈了。”
她們一會兒傷感著哀嘆著,一會兒歡笑著追憶著,所有的情思和記憶都在時空里穿梭著跨越著跳蕩著,話題中全都圍繞著父親。后來楊端午談到那個讓父親在家里“失語”若干年的風雪之夜,談到了父親曾關(guān)了鞋匠鋪而尋找端姨未果,回家后一病不起,端姨幾度聽得老淚縱橫,連連搖頭說:“早知這樣,我真不該選擇離開你的爸爸,孩子,這都是命呵!”端姨告訴楊端午,她當年遠赴他鄉(xiāng)是去給人續(xù)弦并且做了四個孩子的繼母,直至1993年那個男人去世而孩子們都已成家立業(yè),與那個家庭感情極淡的端姨又一次選擇了離開而重返這座城市,因為這兒有父親。楊端午不禁替父親感到欣慰,一個普通的鞋匠,一生中居然能得到兩個女人的愛,盡管母親愛的方式方法不妥,但是,父親值了。
天幕已掛滿繁星,告辭時楊端午凝視著端姨,承諾道:“端姨,今生今世就讓我來替父親照顧你的晚年吧。”
端姨用力地點頭,淚水再一次浸濕了面頰。
楊端午走下樓梯,回頭看,端姨身體幾乎俯在樓梯扶手上,滿目依依不舍卻欲言又止的樣子,不禁叫道:“端姨,你……”
端姨擺擺手說:“下周末一定來呵,我有事找你。”
楊端午點頭應道:“嗯,我也有許多話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呢,等我啊,端姨。”
在樓道燈光的映照下,楊端午發(fā)現(xiàn)端姨的臉似乎更慘白了,以為是燈光反射的原因,沒多想就揮手告別了端姨。
令楊端午始料不及的是,第二天突然被單位抓派緊急公差,而孤身一人的端姨沒有配置任何通訊設備,楊端午來不及專程登門向端姨通告,只是想,借出差機會一定給端姨帶回一個手機,然后再把心中那個秘密告訴端姨,一同分享那暗戀的幸福……
尾 聲
楊端午趕到醫(yī)院時,端姨已經(jīng)去世,尸體也被送往解剖室,院方向楊端午轉(zhuǎn)達這是根據(jù)端姨的心愿,將她的遺體捐給醫(yī)院,用作醫(yī)學研究。讓楊端午悲喜參半的是端姨的主治醫(yī)生就是東方曉星,現(xiàn)在,東方曉星代表院方找到了她。
坐在醫(yī)院的辦公室,楊端午第一次與東方曉星單獨面對面地談了那么久。東方曉星告訴楊端午,端姨早在三年前就檢查出乳腺癌,假如及時做切除手術(shù)定會多活幾年,但是端姨堅決不同意,只要求保守治療,并在治療過程中,與東方曉星約定百年之后她的遺體包括身上所有的器官就捐獻給這座醫(yī)院。最后,東方曉星發(fā)出感慨:“這是一個意志堅強追求完美又和藹可親大度無私的老人,在當今老齡人尤其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百姓中,實屬鳳毛麟角。”
楊端午腦袋“嗡嗡”地,無法想象已被癌魔折磨了三年的端姨居然每年都要趕那么遠的路去墳場祭奠父親,其實端午節(jié)那天從端姨一出面直至告別,整整一天里端姨是有些患病跡象的,只恨自己太粗心,怎么就沒看得出來呢?楊端午心里暗暗責備自己。
這時,東方曉星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紙袋,示意楊端午:“打開看看吧,這是老人家最后一次來看病時委托我辦的事。”
楊端午打開紙袋,掏出的是一塊棗紅色絲絨手帕包裹的東西,抖開,竟然跟藏在父親的紫色樟木箱里包著端姨照片的那塊絲絨手帕一模一樣,不同的是這上面繡著另一只粉色蝴蝶。手帕里面包裹著的是一本房屋產(chǎn)權(quán)證和一紙產(chǎn)權(quán)公證書,還有一把鑰匙。楊端午看到公證書被授權(quán)人上面赫然寫著自己的名字,日期是六月二十日,正是見到端姨的第二天。天吶,病重的端姨硬撐著病體耗費多大的氣力去找公證處呵,而那個時間自己大約已經(jīng)坐在飛機上正飛往別的城市,早知如此……一切的一切都已悔之莫及。楊端午不禁潸然淚下。
楊端午抹了下淚眼,哽咽著問:“東方教授,端姨是哪天委托你辦這件事的?”
東方曉星想了想,回答說:“就是這個星期一,那天我不看門診,老人家直接找到我辦公室。”
楊端午心里“咯噔”一下,一定是端姨在周末接連兩天都沒等到自己,一定是自己沒能兌現(xiàn)諾言而讓端姨感到失望了,該死的出差,該死的自己。楊端午心底里氣惱地罵道。那淚,又一次潸然而下。
東方曉星繼續(xù)回憶著說,那天端姨委托完后像是剛剛完成一項重大任務,說她可以安心了,再也無任何牽掛了,還說老天爺對她很公平,只可惜公平的天秤沒有傾向那孩子。說到這兒,東方曉星征詢的目光望著楊端午,問:“我可以冒昧地提一個問題嗎?”
楊端午點點頭。
東方曉星說:“你跟老人家是什么關(guān)系?在此之前我從未聽她提過你,她好像是個孤寡老人,卻對你是如此厚愛。”
霎那間,楊端午的思維像是凝固了一下,然后又像是騰飛了,飛向曾經(jīng)的風云歲月,飛向記憶模糊的或者更久遠的年代……“我的、我和端姨……其實許多真摯的東西,是沒有時空的記載……”話未等說完,楊端午已經(jīng)泣不成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