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墩書(組詩)

　　
　　 患腦溢血的母親
　　
　　風吹草黃，在母親肅靜的墳頭上搖晃著
　　我那一顆疼痛的心
　　那是我心頭永遠的痛啊
　　擦得干淚水，卻怎么也不能終結我的朝思暮想
　　
　　娘，二十七年不曾相見
　　您在我的夢鄉里，就是一株
　　彌散著無比清香的蕙蘭
　　
　　蕙蘭，是我母親的名字
　　是我那已故多年
　　我仍在檔案里驕傲地填過無數次的名字
　　就是她，操勞一生承受過巨大苦難的母親啊
　　帶給我呼吸，賦予我溫暖，使我的靈魂和思想
　　充盈而豐富的母親啊
　　
　　娘，現在說什么我也不能報答
　　您對我的恩愛
　　虛歲五十七歲，正當英年啊
　　患腦溢血的母親
　　您是為您的兒子累死的
　　經年累月，在歲月的傷口上奔忙
　　在莊稼地或菜園里，消瘦或憔悴
　　您舍不得吃雞蛋，把它換成零錢
　　您把那些牙膏皮換成零錢
　　您把自己應該治病而不去醫務室
　　卻強忍著疼痛而省下來的錢
　　塞進我的腰包供我上學
　　看著母親的遺像
　　看著遺像上她老人家慈祥的目光
　　我仿佛在內心深處
　　油然而生一種深深的負罪感
　　
　　母親一走，已經二十七年了
　　多少次，我在暗中悄悄流淚
　　我怎么也不能撫平內心的隱痛
　　每次春節回到茅墩，我總是到寒風凜冽的村口
　　盼望著，我那遠行的母親能夠回來
　　娘，與您的兒子見上一面吧
　　娘，我是多么想您啊
　　是的，如果您真的回來
　　我一眼就能認出您
　　然后像小時候一樣，撲在您溫暖的懷里
　　親切地喊一聲：娘！我的親娘啊！
　　
　　現在，我跪在母親的墳頭
　　被風吹動的蘭草，呼應著陣陣清香
　　陰陽兩隔，出門在外
　　娘，這么多年了您還好嗎
　　
　　茅墩的草
　　
　　茅墩的茅草，仿佛在一夜之間
　　就長得很高。那些喂養牛羊的茅草
　　沾染著祖傳的地氣
　　它們被風一次次提起，又一次次潛伏
　　在大地或內心的風景里
　　說出我們對于它的無比的熱愛
　　
　　就是這鋪天蓋地的鄉愁，在平原的沃土上
　　打濕宿命的露水
　　我確信，必有一蓬茂密的草是屬于我的
　　它們或許就在眼前
　　它們或許就在村外的路邊
　　與陽光一樣容光煥發
　　
　　我生命中的茅草，在鄉土的溫暖里
　　念念有詞：一個人的瞬間
　　已習慣把自己比作草原
　　守住這一撮小小的泥土
　　或者超越，草的另一種生存方式
　　茅墩的草，植根于生活的地平線上
　　默默地收獲，默默地生長
　　沒有人知道它的乳名
　　
　　現在我離茅墩遠了，不知道為什么
　　我總是夢見，與茅草一樣親切的故人
　　曾經熟悉的面容
　　家譜里的茅草，何其蔥郁
　　每當我再一次說起，東閣村的話題
　　說出最初的影子和夢想
　　我又何嘗不是如此虔敬
　　如此貼近，我和我的世界存在的意義
　　
　　不僅僅是大半個版圖的茅墩
　　我深愛著的，給予我靈魂的父親母親
　　在村莊的田野上清晰地呈現，忙碌的身影
　　就像這些深長的茅草，那枯榮的一生
　　
　　江邊的楊樹
　　
　　樹大招風，在葉子的沙沙中零落
　　灰色的烏鴉。那些疲倦的烏鴉
　　散盡最后的煙塵
　　在樹枝的顫動中，只剩下
　　一絲夕照的余熱
　　
　　風是很輕的，它從北面帶來殘冬冷寂的呼吸
　　在江畔的茅墩地段，流動性很強
　　且充滿著激烈的挑戰
　　風又是很重的，仿佛在一瞬間
　　就把那些曾經綠蔭的景觀改寫成枯黃
　　
　　很多人都知道這種現象
　　很多人卻沒能察覺
　　時序的更迭其實就是這么簡單
　　我看見，許多人來到江邊
　　把那些凋謝在江岸上的葉子
　　集聚成一種能量
　　于是村子里炊煙四起，薪火相傳
　　被燃燒的木炭，在我的靈魂深處
　　給心情帶來了巨大的影響
　　
　　江邊的楊樹！在故鄉的詞典里
　　站立成一種連綿的身影
　　一如過往。它們忠實地護衛著江堤
　　被風一再地敘述
　　粗礪的感覺。退潮的江灘上
　　一些光裸著屁股的村童
　　揀回一根根木炭
　　風干之后，就能明辨出它們曾是楊樹的族類
　　在漲潮的季節走失
　　也許它們并不昭示什么，但我始終相信
　　什么才是永恒
　　
　　在棉田里捉蟲子
　　
　　躲在花蕊里的蟲子
　　它一開始就不讓我們看見
　　連葉子也不放過
　　它有時藏匿在葉子的背面
　　青青的蟲子，還真的善于偽裝
　　
　　現在它從隱秘的地方，被我們拉出來
　　越來越多的蟲子，被放置在瓶子里
　　有些無奈。這些與我們同樣
　　呼吸著茅墩的空氣、享受茅墩的陽光
　　又啜飲著茅墩的露水的蟲子
　　蜷縮在瓶子里
　　一直察覺到，自己曾經的存在
　　它們也一直心存僥幸，仿佛它們的行為
　　讓我們渾然不知
　　
　　那時我們在棉田里捉蟲子
　　翻遍所有的葉子
　　檢視半綻的花蕊
　　好像有些習慣于在夜間饕餮的蟲子
　　到了太陽升起的時候尚未醒來
　　它們的害處昭然若揭，在光天化日之下
　　逃脫不了滅亡的宿命
　　
　　有風吹過，它們受到一次次驚嚇
　　它們知道害怕
　　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過于貪心的蟲子，在我們的視線里
　　紛紛披露，它們的隱身術
　　顯得很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