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多云霧。
山中的云霧,與別處的云霧不同。一部分是水汽所凝,但還有一部分,是山千百年修得的靈氣、精氣,正是這一部分,使得山中的云霧更加輕盈、潔白,有一種不可知的詭秘、神奇,說聚就聚,說散就散,變幻莫測,氣象萬千。
無論哪個季節進山,站在山腳下,遠遠地一望,白云生處有人家,白云生處有我家。
山中有山,山上有山。家在白云生處,如果云霧不是很濃,往往自我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只看見更高的山上,白云生處別人家,其中就有我的外婆家、我的姑爺家。記得那年秋天,我家想做新屋,請舅舅來幫忙砍樹。那個清晨,舅舅就是駕一片白云來的,把那片白云系在我家門口的樹上,像一匹白駿馬,啃著樹下的青草。
乍一看,白屋數間,修竹一叢,在云霧中若隱若現,不是人家是仙家。仔細看,有人家屋頂冒著炊煙,也有人家不冒炊煙,但冒著淡淡的人氣,不是仙家是人家。
住家房子多,專備一間客房,供路過的云霧歇歇腳,或者睡上一覺。云霧來得多了,就不把它當客了,來了也就來了,去了也就去了??头坑写?,雖設而常開,云霧喜歡在夜深的時候來,不用去開門,它從窗子里進出。有些云霧嬌著呢,畢竟是客,不能怠慢的。某一天,有親戚從遠方到我家,在客房里住了幾天。夜晚,肯定有云霧來過,看,門前的空地上,留下了它的濕腳印。它一定看到客房被人占了,不高興了,到別人家去睡了。便和我家賭氣,十天半月不來,客房里空空蕩蕩,被子都上了霉。幸有其他好云霧,不在意那些客套,甚至不愿意打擾人,更愿住我家的柴房,也可到牛欄、豬圈里,與牛、豬共眠,隨便將就一夜。還真離不開這些云霧,我家的人氣、莊稼以及禽獸們,主要靠云霧養著呢,養得多旺、多肥。
回憶從前,我也時常騰云駕霧,甚至牽著牛,或挑著擔子,像個小仙,在山里行走。只是白云太散漫了,自己管不住自己。偶爾在路上遇上個熟人,停下來,說幾句話,或看看風景,一不留神,白云便飄得無影無蹤,剩下來的路就走死人了。并非所有的云霧都可乘駕,一般的云霧太輕飄了,沉受不住人的重量。多么羨慕那些輕巧的燕子、白鷺和山雀們,長了翅膀,卻經常不用飛,可以隨意駕著任何一片云霧,在山中來來往往。
我不知道,那么多、那么濃的云霧從哪里來?究竟是在上半夜來的,還是下半夜來的?常常一覺醒來,滿屋都是云霧,仿佛仍在夜里,看看鐘表,才知道時間已經不早。打開家門,嗬,云霧遮天蔽地,不見山,不見門前的樹,甚至不見同村的別人家,家就像掉在一個暗洞里。山總是晚睡早起,無論我起得多早,都能看到山,在門外、在窗里肅立著。我只是猜想,是云霧疼它們,故意把人的目光遮住,要讓它們多睡一會兒吧,或者給它們放一會假,讓它們隨處走走,和別的山串串門,別老是在同一個地方、以同一種姿態站立著,樹還可以在風里活動活動身子,山卻不能,它們太累了。
我拿把柴刀去砍柴,走在山路上,也像走在一個暗洞里,幽深,沒有盡頭。山中的云霧更濃了,樹枝一樣擋人的腳,我不得不經常揮起柴刀,砍呀,把一綹綹云霧砍斷,方能行走。我在山路上轉悠了半天,找不到自家的那塊柴山了。心里盤算著,管他誰家的山,砍一擔柴回家,在滿山濃霧里,鬼也不知道。不,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這山知道,這云霧知道。這山我可以不再來,但在山中,隨時隨地,可能遇到這片云霧,它會瞧我不起的,讓我從此抬不起頭來。坐在山中,等吧,總有云開霧散時。突然之間,云霧開始散了,像被誰用個什么東西收攏去,太陽照進了樹林間。剩幾綹濃霧,棉花團一樣,被樹枝掛住,被荊棘纏住。我把它們一一解開來,塞在口袋里,想拿回家,裝在瓶子里,用來供養蘭草花,肯定比山泉水更好。找到自家的柴山,砍一擔柴,回到家,方記起那件事,去摸口袋,口袋里什么也沒有,那些云霧不知什么時候都掉了。
空山新雨后,云霧也極喜歡出來,在山中漫步???,我也發現了一個云霧之家了,就在我家對面的山,一個非常隱秘的山谷里。我看到,很多云霧,在雨中從那里出來,在雨后又從那里歸去。有一天,我走在那山谷中,想找到那個云霧之家,但見溪流淙淙,落英繽紛,就是找不到一個家,甚至連個山洞也沒發現,令我不解。
無事,霧不出來,云卻總是閑不住,在天上飄著。特別是在春夏時節,晴日,時有白云數片,或如夸父逐日,或與我們屋后的高山交頭結耳。我也想上天去,很簡單,只要爬上我家屋后的高山,站在山頂,作一個螞蚱跳,就跳到了那白云上。白云善變幻,有時作雪山狀,攀上那座雪山,高處不勝寒,我也一定能采到一兩枝雪蓮。有時作游船狀,我坐在游船上,在云海里飄蕩,直去那白云生處的仙家?;貋硪埠苋菀?,等那片白云飄臨我家周圍的任何一座山頂,我輕輕一跳,就跳到了一座山頂。不過,這都只是我的想象,上天是容易,但爬上我家屋后的那座高山難啊。
有時云霧只繞山頭,那連綿不斷的山都沒有了山頭,像被刀削過一樣,平平整整的。山沒有了起伏,還是不好看,請云霧趕快散去,還山原來的模樣。
有時云霧繞在山腰,像山得了腰痛病,敷上了些藥,用白紗布卷了又卷,敷上一天一夜也就好了。說真話,山腰太粗笨了,比不上河水的細腰呀。
更多的時候,云霧只繞在山腳。即使云霧不多,但有村里幾十縷炊煙,還有人家燒火糞的煙,與云霧纏在一起,分不清是霧是煙,把山腳完全遮去了,那些山都像浮在半空中。我想,只要用力一推,就能把那些山推開去。可是,我不敢推,怕推得不好,山與山互相碰著了,若不小心,把我的家、我們的村莊都碰碎了。
有時云霧不繞山,填滿山與山之間的空隙。山是實的,云霧是虛的,虛虛實實,實實虛虛,詩意和哲理就出來了。那云霧很淡,人們又給它取個名字,叫嵐,是女孩子的名字,不錯,它更像個女孩子,它就是個女孩子,美麗、溫柔而多情。
曾想帶片白云進城,放在自家的陽臺上,自怡,也可怡人。但白云不愿,最怕沾染城市的紅塵。每次回到山中的老家,我都要把衣服拍了又拍,抖落一身的紅塵。最好,夜里洗個澡,換一身衣裳,然后,再去看那云霧,走近那云霧。
多好,在白云中住幾天,或散散步,或讀讀書,或寫幾篇文章,或幫母親摘一籃菜,沒有誰知道我在哪里,更沒有誰會來找我。
年年看山兩不厭
憶昔山居,有山可看,便覺是人生一大樂趣。
家住山中,環村皆山。山山相連,山外有山。開門看山。推窗看山。抬頭看山。轉身看山。翻墻看山。過橋看山。逐雞看山。喂豬看山。洗衣裳看山。上廁所看山。摘南瓜看山。挖紅薯看山。門前曬稻看山。窗后織布看山。晴日堆草看山。雨后疏渠看山。空手看山,山和樹都猜不透人的心思。磨刀看山,山不動色,有樹動色。靜坐竹林,忽想看山,竹葉卻不讓看,密密地擋在眼前,不知因何惹了它們?臥看白云,皆往東跑,同時看山往西跑,行色匆匆,這又是為什么?到柴房里,抱一捆柴,一邊抱柴,一邊看山,抱柴與看山兩不耽誤。彎下腰來割稻,伸起腰來看山,雖然耽誤了割稻,但伸伸酸腰還是必要,也可說看山不誤割稻功。我坐在自家的門檻上,只看見祥屋崗一座山,若遇好天氣,隱約看得見遠處的天華尖,這樣的天氣太難得,半月碰不上一日。而走親訪友的路上,能看見數不清的山,令我目不遐給,有些山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呢。早起,先不急著開門,從門縫里看山,把山看得很扁、很渺小。黃昏,去挑一擔水,從水井里看山,又把山慢慢地看圓、看巍峨。天黑前還有一段時間,牽牛出去,在溪邊塘岸吃些青草,看水中倒映的山,山還有狀,但樹全部浸軟了,化了,看不清一棵棵了。不記得今夜是農歷初幾,出門去看看有月亮否?沒有看到月亮,卻看到星光照耀的山,濃墨團一樣,但細細地看,也能分出層次,這就是星光的魅力了。打母親生我滿月,將我從屋里抱出,就開始看山,看了多少年了,至今也不曾看厭。
人在看山,山也在看人。看開門的人??赐拼暗娜恕?刺舨竦娜???礌颗5娜???刺ь^的人,他想起了什么?看轉身的人,他因何而轉身?看摘南瓜的人,摘了一個多大的南瓜。看挖紅薯的人,今年的紅薯收成如何?嘆勞止不作的人。憐衣衫破舊的人。喜那個正月里外出的人,在臘月底回到家來。笑那個酒量不大的人,再一次被人灌醉。水中的山也在看人,看人變得奇形怪狀,頗覺滑稽。蕩漾水面上,那不是水的波紋,那是水中的山的微笑。星光下的山也在看人,雖然也是一團模糊,但看得清人的白牙齒、亮眼睛,從人行走的姿態,大約也猜得出是哪個人??v然人不看山,山也會跑來看人??磿竦镜娜恕?纯棽嫉娜恕?创甑静堇K的人。看被狗咬傷的人。記得有山曾站在窗下,看我讀書,山影和人影疊印書上,不知山也看得懂書否?還記得有山曾站在塘畔,靜靜地,看我釣魚,我驀然回首,一下子沒有反應出只是座山,還以為是條野豬呢,嚇了自己一大跳。采菊東籬下,那人光顧著采菊,確實不會注意到有座山打南邊走來,那座山也是來欣賞盛開的東籬菊吧。帶月荷鋤歸,準確說,不是人歸帶月,而是月隨人歸,山也隨人歸,一路不離,回到了家,看那月、那山也正站在家門前。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別光顧著你倆喝酒,那籬外青山,郭外青山,也一定聞到了酒香,把頭伸到窗前,特想喝一杯呢。來,呼取那些山一起,隔著場圃,隔著竹籬,共同喝上一杯。還有遠上寒山石徑斜的人,打很遠的城市來,這些荒嶺野山,肯定從沒有見過他這樣打扮的人,這山也來看,那山也來看,他已經走了很多座山,還有好幾座高山擋在路上。哎,要到什么時候,他才能走到那白云生處的人家?
性本愛丘山,對于那些山,越看越覺精彩,越品越有味道。山之狀可看??喘h村之山,雖無奇峰峭嶺,卻也姿態各異。我家屋前的祥屋崗,并不高,形如臥龍,與下排嶺相接,封住我村一村好風水。只留一道空隙,放小河流出去,帶走所有的穢氣和不祥。我家屋后的河里溝,高聳入云。我可以把它想象成一道屏風,它就是一道屏風,把我村與外界隔開。我還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只神獸,它就是一只神獸,望天哮月,守衛著我村的安寧。我還可以把它想象成一個老者,它就是一個老者,總是那么睿智而和善地看著我,讓我感覺格外可親。山之色可看。每一座山,都是我的一本心愛的書,四季是它的章節,每天就是一頁,畫著的和寫著的都不相同。春山最宜晴中看,滿山禿樹,新綠重現,這綠算不了什么,動人的還是那些不落葉的樹,老綠之上,覆蓋著一層淺淺新綠,與老綠形成多么鮮明的對比,遠遠看去,仿佛什么東西炸開之后,騰起一團團綠色的蘑菇云。夏山最宜雨中看。夏山是個美人兒,且有潔癖,隔幾天就要洗個澡。一場急雨中,山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容光煥發。云來遮,霧來繞,山或露頭,或露腳,或露腰,宛若仙山,我村也有如仙境了,我也就是一個仙子了。秋山最宜霜后看。準確地說,是在霜后十天半月內,經霜一打,滿山的秋葉,紅的極紅,黃的極黃,紫的極紫,色彩艷得逼人的眼。倘若錯過這個時光,那色彩就慢慢褪去,變成一座座灰不溜秋的冬山了。冬山最宜雪后看。若下一場雪,冬山就讓人刮目了,如銀妝,如玉砌。雪由下至上慢慢地化,先是我家門口的雪,再是我家屋頂上的雪,再是竹梢上的雪,再是山腰上的雪,最后才是山頂上的雪。最美是那山頂上的一點殘雪,像普里什文寫的:“宛若天鵝不曾揉亂的胸脯”,我多想騎上那只天鵝,飛上那雪后晶瑩潔凈的晴天。山之層次可看,站在我們村前的田畈,那是村子的中心位置,看周圍一層山,是大地上盛開的一朵單瓣南瓜花,看四五層山,是一朵復瓣梔子,如遇雨后乍晴,能見度好,可以看出上十幾層山,則是一朵多瓣牡丹。那么,田畈就是花蕊,倚山而建的人家,不過花瓣上的幾只爬蟲,而我們人呢,什么都不是。
久居山中,日日看山,也難免有厭倦之時。有時心情不好,不想看山,山不知,卻老是跑來惹人。走到屋后,山在屋后,走到河邊,山在河邊,走到竹林里,山不顧竹子阻攔,也跟隨到竹林里,你說煩不煩呀。關起門,閉了窗,待在家里,我不去看那些山,讓那些山也看不到我。山也不高興了,不愿再理我了,即使一座近山,我再看見它,也感覺離我遠遠的。我想離開山,去山外過另一種生活,山不攔我,為我讓出一條路來。于是,我進了城,城里沒有山可看,開門是樓,推窗是煙囪。一開始尚不覺得,時間稍長,我想念山了,就像想念我的親人。我更理解山了,我要回家看山了,我想山也更理解我了,山也想看看我了。我坐上進山的車,離家還有好幾里,遠遠就看見一座多么熟悉的山,是我家屋后的河里溝,來迎接我了,和它同時來的,還有與它相鄰的鳳凰巖、高家嶺。我到了家,一會兒也坐不住,在村子里轉悠,親親那久違的一座座山,把其狀、其色、其層次再看個夠。山看著我,我若憂戚,它們也會表現憂戚;我若快活,它們也會表現快活。離我家不遠,有一座山,山上有塊石頭,從中裂為兩半,村人傳為雷劈,故山得名雷打石。很小的時候,我就在雷打石放牛,扒柴,撿蘑菇。我感覺得到,雷打石愛我,像村里的先榮曾婆愛我一樣。每次上山,我拾的柴多,撿的蘑菇也多,不是我有能耐,是雷打石多給我的。夜里,我到一戶人家串門,雷打石也跟著我后面來了,把我送到那戶人家。夜深了,我串門方歸,推開那戶人家的門,哎呀,我的雷打石,依然等在門口,不過換了一種站立的姿態,又把我送回家去。在家住幾天,沒事,就面對著山,找塊干凈的石頭坐下來,看著山,和山說說話,談談心。
無論走到哪里,有山可看,便覺得快活。當然,最愛,還是我們村里的山,但愿,能?;氐酱謇锶ィ昴昕瓷絻刹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