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董家與廖家的響郢之爭,害苦了妖怪皮和董梅。
打壽春城向南走上七八十里地,便到了一個古鎮,古鎮往深處走去,也就是十幾里土路樣子,便到了一個叫廖家郢子的村莊。廖家在隱賢鎮是大戶,走上十里八里地,問上三五個人,十有八九都姓廖。因此廖家郢子有一個外號叫“響郢”,意思是響亮的村莊。
村莊叫“郢”很有來歷,春秋戰國時期它屬于楚國封地,屈原《哀郢》中的“郢”字,濃稠了無法詮釋的情懷,因此沿襲“春秋法”,壽春人稱村莊為郢。唐代董邵南據說就是董家郢子人,韓愈《送董邵南序》中把他推到名士位置,但是董邵南不戀紅塵,拒絕官場,甘愿隱居,后人把他隱居之地,叫做隱賢集,以此歌頌。可是在隱賢集這個地方董家沒有興旺起來,卻成就了從山東遷移而來的廖家。到了壽春的廖家祖先,或許并不知道隱賢集的來歷,見到了一片風水之地,渴了、累了,再也不想往前走了,于是駐足拓荒,繁衍子嗣。
本來董家應該稱雄隱賢集的,可是歷史的潮汐從來沒有讓董家人脈顯赫過,始終蝸居在廖家響郢一旁,斷斷續續、稀稀拉拉長不成氣勢,被叫做董家小郢。而廖家一而再、再而三被稱為大郢,直到最后被稱作響郢。到了隱賢集,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廖家,而不是董家,董家焉能咽下這口氣,和廖家爭來爭去,從沒有停止過。
董家小郢和廖家響郢中間隔著一條河,連接兩岸的是一座石橋,據說是明代修建的,后來經過無數次修修補補,歲月還是讓它像件古董一樣搖搖晃晃。董家與廖家因祖祖輩輩較勁,很少跨過石橋,就是偶有跨越,也是處于迫不得已,更別說彼此通婚。
斗來斗去,傷了和氣,直到改革開放的前夕,董家與廖家一起淪落成窮困潦倒、落魄傷神之地,這才停止紛爭。
廖家響郢的妖怪皮就深受其害,提起這些,他就唱道:說響郢道響郢,響郢只有窮名聲,自古打死不往來,害煞多少有情人。妖怪皮只要唱這首歌,就會引來大家無限感慨,本來董梅應該嫁給他的,但是親親熱熱的一對,硬生生被拆開了去,弄得兩個人傷悲一生。
妖怪皮解放后出生,摸爬滾打,十三、四歲的時候因為放鵝認識了董梅,一個在河這邊,一個在河那邊,免不了說些董家與廖家事情,但是越說矛盾越大,最后引發了兩個郢子孩子隔河打架,妖怪皮冒著董家孩子的泥巴、石塊,奮不顧身撲過河去,最后把董家的孩子俘虜來,中間就有董梅。董梅被嚇得直哭,看著她楚楚可憐的樣子,妖怪皮不忍心再折騰董梅,說,俺也爺們,不稀罕你個黃毛丫頭,還不滾回去?妖怪皮本來就是孩子頭,其他孩子都聽他的,董梅燕子一樣飛得無影無蹤。兩個郢子大人為此弄出很多爭斗按下不說,單說董梅被放后,才感到廖家這個黑胖小子跟其他人不一樣,起碼有些仁義,于是拋棄前嫌,慢慢跟他多說一些話。事情湊巧,有天董梅的鵝與妖怪皮的鵝在河里混雜在了一起,鵝在河中,不分彼此,它們不管董家廖家破事,游到一起,脖頸相交,親熱無比,任你怎么驅使也沒辦法分開,董梅見此情景,捶胸頓足,嚎啕大哭。妖怪皮起先還有惡作劇心理,說誰讓你們董家跟俺廖家八輩子冤仇似的?你董家姑娘不愿意嫁給廖家,但是母鵝愿意。最后看董梅傷悲透頂,要往河里跳時,妖怪皮不忍心坑害董梅了,這才說,你不用著急,等天黑了,俺往家趕鵝,你家的鵝自然不走,不就也分開了?聽到妖怪皮那么說,董梅才停止哭泣。
隨著一對男女悄悄長大,長成一堆心思的時候,妖怪皮爹娘豁出老臉,托人找到董家,希望成全孩子好事,董梅爹幾乎咆哮說,聽過董家女兒嫁給廖家的嗎?不說你們欺世盜名擠了董家風水,就前幾輩人結下的怨仇還真的這么容易忘記?董家姑娘就是嫁給狗,嫁給貓,也不會嫁給廖家,別說你家還是地主成分。妖怪皮爹娘弄了一肚子氣,回到家里就窩出病來,還沒等到改革開放便撒手西去。活該命運捉弄這對戀人,董梅心思在妖怪皮這兒,說誰都不中意,最后成了昨日黃花,窩窩囊囊嫁給廖家響郢的下放戶當兒媳婦。
錯過董梅,誰還愿意嫁給妖怪皮?磨磨蹭蹭到了三十歲,依然出門一把鎖,進門一盞燈。一個叫陳大嘴的胖女人譏笑他說,妖怪皮還想娶女人?嘿嘿,不是還沒有到午季嗎?到了午季,麥子熟了,他可以娶麥仁(人)。妖怪皮沖著陳大嘴發狠說,沖你這句話,俺死活要娶個女人,哪怕下雨知道往屋里跑的也行。妖怪皮的發狠話后來成了響郢的笑話,誰家娶媳婦,大家笑侃說,下雨知道往屋里跑不?
實際妖怪皮模樣可以,單就他一身黑黢黢的肌肉,就無人可比,更別說他濃眉闊臉,膀大腰圓。響郢村頭有個百年石磨,據說那是妖怪皮祖上留下來的,石磨久置村頭,經風見雨卻始終無人問津,后來一位算命先生說響郢不響,主要是村頭那盤石磨鎮住了風水,大隊書記惱了,讓兩三個勞力去抬,結果最終上去四五個人掀而不起,惹得妖怪皮性起,撩起衣袖,輕步上前,也沒見得怎么運氣,就單手掀起石磨。在場人都嚇得張大嘴巴,齊夸妖怪皮好力氣,妖怪皮動作嫻熟地捆綁好石磨,與眾人一起抬走,放在妖怪皮家門口的水塘邊。
塘水清澈,洗刷東西的女人裊裊婷婷沖著石磨而來,妖怪皮偶爾也可以跟其中俊俏的女人說上幾句玩笑,玩笑讓妖怪皮時常心猿意馬、想入非非。
其他寡漢條子戲謔說,妖怪皮弄了一盤石磨在門口,引來一幫女人洗衣搓被的,白白享受眼福。妖怪皮免不了可以趁著無人的時候跟其中的某位搭訕幾句,包括與董梅。
董梅嫁給了楊仙,屬于彎刀對瓢的那種類型,董梅是富農,楊仙父輩在城里做些小生意,屬于清理下放下來的,兒媳婦娶到家后,楊家父母像完成了所有心愿,再也忍受不了從城里到鄉村的疾苦,抑郁成疾,先后離去。父母走了,楊仙整日惦記著在城里的日子,最后就磨嘰起來。有人說那是大仙附體,有人說那是投機取巧,說什么的都有,但是求醫問病的依然絡繹不絕。楊仙為了弄錢,也就順勢裝神弄鬼,替張跳跳神,替李燒燒香。“文革”時期,封建迷信是要徹底清除的,楊仙總有走漏風聲的時候,于是響郢批斗會上時不時也有他的身影。
妖怪皮本不該上批斗會的,他是解放后出生的。出身不由己,革命由自己,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按道理說是可以教育好的一代。響郢廖家有一小部分是妖怪皮的近門兄弟或者長輩;有一半以上是遠門的,卻也得過妖怪皮祖上的恩澤;還有一小部分是很遠的家門,據說受過妖怪皮祖上的剝削。雖說都是一個祖上,由于不斷分化,有了遠近之分。妖怪皮的近門兄弟很多,光同曾祖父的兄弟就有幾十人,但是這些兄弟從不敢多說一句話,結果都被視為可教育、改造好的地主后代。妖怪皮不行,他從不認為自己是什么地主崽子,于是挨批是免不了的。挨批也就是個陪襯,既不掛牌子,也無罪行揭發,跟楊仙一樣,站在地、富、反、壞、右一旁,算作第六種人,就是除去地、富、反、壞、右之外的第六種需要改造的人。妖怪皮不在乎,還硬著頭皮跟隊長較真。
插秧是個苦活計,也是門技術活。凡是插秧好手,插出的秧苗都是橫豎筆直,不漂浮,不窩根,清秀喜人。在響郢衡量一個莊稼人的能力好壞就看你插秧割稻割麥的水平如何。
妖怪皮是莊稼活的好手,他插秧的速度、質量在廖家響郢無人可比。有這么個功夫,你好好替生產隊干活就是了,但是他不干,插秧前他總是磨磨蹭蹭,等大家都下水后,他才慢悠悠下田,然后慢悠悠插著,等到大家都齊刷刷趕起活來,他才開始發力。發力后基本看不到他的右手,右手像織布的梭子,晃動成優美的線條。他很快到了領先的位置。換趟在響郢也是大家不高興的事情,被替換者意味著插秧技術不行,比不過人家,只能騰出自己位置。速度慢的自然被他換趟,一路下來,他成了第一。當他插完后,就躺在田埂上,或裝作解手,七弄八弄的,大家都插第二趟秧時,他依法炮制。半天秧苗插下來,他總能休息上個把小時,眾人便對他有了怨氣。
生產隊長被他氣得牙疼,他跟生產隊長較真說,大家拿的工分都一樣,活也要一樣。生產隊長只好在其他方面折騰妖怪皮,說他刺猬頭,說他妖怪,妖怪皮的名稱也就這么來的。
有天妖怪皮在家磨刀砍柴,被隊長發現,隊長問,妖怪皮,你磨刀干嘛?
妖怪皮平日就氣隊長,沒好聲氣說,磨刀殺你。
生產隊長聽到后就悄悄找到妖怪皮小弟說,你說你哥哥磨刀殺工作組,俺給你小糖吃。小弟哪受得了小糖的誘惑,毫不猶豫地跟生產隊長一起,找到工作組,舉報說哥哥在家磨刀要殺工作組,結果妖怪皮就被戴上“六種人”的帽子。弟弟無知,妖怪皮有氣也不能發作,只能對隊長恨之入骨。
都是“六種人”,加上打小心中那些記憶,妖怪皮自然與董梅多了一些親近。
那年春天,水塘邊的柳樹綠了,那是很多年前妖怪皮無聊時候插下的柳條,時光把根根柳條梳理成了一棵棵柳樹,春天里,柳絮到處飄揚,煞是好看。董梅在洗床單,很吃力的樣子,妖怪皮說什么她也不在意去聽,只是有些應付似地回應著。董梅按說也不漂亮,臉上不僅有雀斑,頭發還有點焦黃,唯一可看的就是她膚色白,身材偏瘦,給人楚楚動人的柔弱感。
妖怪皮見一次董梅就受一次精神折磨,過去礙于面子他盡量避開董梅,董梅也是主動避開他,但是因為這盤石磨,兩人還是時不時地碰面。妖怪皮再怎么躲避,內心還是很喜歡董梅的,在那天特有的情境下他再也抑制不住蠢蠢欲動的情緒,唐突地說,楊仙家的,你說俺這么憋屈自己為了啥?你本來該是俺的。
董梅驀然間愣在那里,不知該說些什么了,等她回過神就趕快埋身在石磨上,老半天才憋出一句,都這樣子了,你還喜歡俺做啥?董梅跟楊仙經常有些叮叮當當的矛盾,矛盾焦點在于楊仙床上那些事情要求特別強烈,董梅被逼急了,問他為什么?楊仙就說在這種鬼都不到地方,做人有什么樂趣?再沒這點事情,真是生不如死。董梅一萬個不愿意,也只能依了楊仙,忍受這樣日子本來就不容易,何況楊仙跟厚道的響郢人不同,始終不能安分守己,總是裝神弄鬼弄錢。董梅對錢財不看重,她看重是內心的感受,那種感覺從楊仙這兒一點也沒有找到,只存儲在她跟妖怪皮相處的記憶里。每每事后,她都不由自主地想到妖怪皮,看到妖怪皮孤孤單單的身影,就會多出一些別樣神情。
妖怪皮很多次都想跟董梅說些什么,但是每每面對羞羞答答的董梅,內心的那團火焰就變成了恐慌,跟董梅說話永遠顛三倒四的。他說,楊仙家的,廖家與董家的恩怨怎么就害到了俺們?你嫁到別處還好,可是嫁到俺眼皮子底下,害死活人哩!這種話妖怪皮本來不想說,但是那天他還是說了,說得前言不搭后語。董梅感到前所未有的慌亂,她再也不敢搭理妖怪皮,端起洗衣的木盆落荒而去。
看著董梅慌亂的身影,妖怪皮很心痛,想,又怨不得董梅,說這些話不就是撓她的心嘛?
二
一連很多天,董梅都沒來洗衣服了,妖怪皮感到不安,可能就是那些撓心的話,讓董梅難受,不想見他。妖怪皮恨自己胡亂說話,傷了董梅,他期盼董梅來洗衣服,能好好解釋一下,但是董梅遲遲沒出現,連做集體活時也離他遠遠的,故意回避著他。
妖怪皮想起十七、八歲的那年中秋節摸秋的事情。董家小郢和廖家響郢的男男女女并沒有把祖上的恩怨帶進歡鬧中,青年男女也偷偷走過石橋。董梅和妖怪皮趁人不注意一起躲進河岸邊的黃豆地里,妖怪皮第一次親吻董梅,董梅害怕得要命,拼命掙扎,直到最后躺進妖怪皮的懷里,她說,俺們怎么辦呢?不行你托人到俺家求婚去,也許死馬醫成活馬了呢?妖怪皮恨董家祖上遺留下來的什么破規矩,邊撫摸著董梅邊說,俺不管那些,俺只知道這輩子非你不娶。董梅也很激動說,俺也那么想呢,除去你俺還能喜歡誰呢?
遠處是躍動的火把和燃燒的篝火,成熟的豆苗溢出特有的清香氣息,一切的一切都像一坨糖在兩個人心里化成了濃濃的糖水,直把兩顆心甜蜜地融在了一處。董梅承受不住這種甜蜜,躺在妖怪皮的懷里喃喃地說,俺就稀罕你這樣的。夜深了,等所有玩盡興的人們都往家趕時,董梅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妖怪皮。每每想到這些,妖怪皮內心就甜絲絲的,但是現在董梅就在眼前,自己卻連一句話都不能說了,你說折不折磨人?董梅不會不理解妖怪皮,正因為理解才不敢接近他,她怕復燃的火會把他們燒毀。
日子還是慢條斯理地往前走著,董梅還是拒絕跟妖怪皮說話,這讓妖怪皮十分傷心。
收割完水稻種完麥,又積攢完農家肥,便到了冬季。冬季的響郢有些寧靜,大家都貓在生產隊的公房里學習最新指示什么的,隊長念完材料,說分紅也結束了,放干幾口大塘逮點魚也就過年了。隊長說完這話后,大家情緒都有些激動。
妖怪皮傷心絕望的情緒越來越濃,再也不敢看董梅了,也不敢跟楊仙多說一句話,大家都說妖怪皮變了。然而散會后,董梅卻挪到妖怪皮的身后,悄悄對妖怪皮說,俺馬上到石磨那兒洗東西去。
董梅邊洗衣服邊跟裝作打草繩的妖怪皮說,聽楊仙說,你接不到媳婦,都是門前的大塘害的,塘中間修個土島什么的就能改變風水。妖怪皮聽董梅這么說,就想起大塘的歷史,聽爹娘說,大塘中間過去是有過島的,那不是土島,據說是用刻上花紋的青石砌就的石島,島上據說還有一個亭子,還有假山,大塘被祖上裝扮成后花園的組成部分,可想那時候廖家的輝煌。想象著大塘過去的樣子,小時的妖怪皮急忙問爹石島呢?爹說,都說因為毀了島家道才敗了,毀了,聽說幾代人都夢想著修成過去模樣,都沒有成功,直到你爺爺時,才建了一個規模比過去小很多的土島。誰知快解放時,一場龍卷風,生生把土島刮沒了,成了現在的樣子。
董梅打斷說,楊仙那么說,不知真假,但是不論真假,還是可以想法改變的。
妖怪皮聽董梅這么說有些感動,說明董梅心里是裝著他的,他不知道再說些什么好,草繩搓得飛快。
塘面上有枯死的柳樹葉,被北風掀起的浪推搡在一起,黑乎乎地蠕動著,妖怪皮看著枯死的柳樹葉,馬上想到自己前天從貨郎擔子那兒用雞肫皮、牙膏皮換的有機玻璃發卡。他一直想跟董梅道歉,那天貨郎擔子來,他就換來一個發卡,想找機會送給董梅。天賜良機,董梅居然主動跟他說了話,他忙跑進屋里,拿出發卡說,你不要生俺氣了,你始終知道的,俺沒有忘記你。
董梅慌亂地揣起發卡,眼睛蒙上了一層小霧,她想說什么的,恰好遇到陳大嘴也來洗衣服,趕緊把話吞了,端起木盆落荒而去。
陳大嘴疑疑惑惑地看著董梅,喊道,楊仙家的,你接了妖怪皮啥東西?瞧見俺跑啥呢?
董梅也不回答,走得更快。
妖怪皮討厭陳大嘴,擔心陳大嘴追問,也就回家去了。
陳大嘴嘟嘟噥噥地說,干嘛這么神秘?后來陳大嘴嘟噥什么,妖怪皮沒有聽清,妖怪皮本來是想跟董梅說句道歉話的,卻緊張得連說什么都忘記了。
坐在床沿上,妖怪皮又想,怎么被陳大嘴瞧見了呢?擔心陳大嘴亂說,七思八慮的,天就黑了,一種固有的孤獨與寂寞再次浸滿了他的全身。
妖怪皮想不明白董家與廖家的是是非非,越想越往寂寞中去,最后繁衍出了一種凄涼,只好摸出竹笛吹出沒有調調的歌。妖怪皮不會簡譜,學吹竹笛是大隊成立宣傳隊時跟一個吹笛人學的,通過反復練習,能吹成曲調,卻吹不出韻味,笛音像剛買回家拴住的牲口,東掙西扎的,一會兒向著高音竄去,一會兒又走向低音,中間露風跑氣的,夾雜著嘶嚦,吹出的調調都能把自己嚇著,更別說愉悅別人了。但妖怪皮苦了悶了,就會弄上一曲,這次吹得更加沒有成色,于是妖怪皮越發恨自己無用,弄什么都是個半吊子,一生氣,把竹笛摔在地上。竹笛還算結實,居然完好無損。于是他趕忙把竹笛撿起來,摟著竹笛,暗恨自己。但是腦子中仍是董梅,他感到了極度的難受,想立即去找董梅,但再想想現實,又把心思憋了回去,睡不著就起來坐在董梅下午洗衣服的石磨上,把頭埋在兩腿之間,冷風掠過塘面,更加凄涼,他也更加難受,想想左想想右,看到空蕩蕩的大塘,才想起董梅跟他說的話,或許這塘中間就應該建個島,也許就是它壞了俺的好事呢!
在塘中修建一個島是農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后的事情,聯產承包責任制實行的初期,響郢沒有包產到戶,而是包產到組。一個生產隊分為三個組,成分高的也就是妖怪皮的近門人分在一組。大家選組長,選來選去找不到合適的,最后大家就選妖怪皮當組長。
妖怪皮做夢都想不到自己能有這天,他終于有了揚眉吐氣的感覺,更加讓他感到高興是董梅家也分到他的組里。
自從董梅拿了他的發卡后,外面也有了一些傳聞,說妖怪皮與楊仙家的過去就不清不白的,現在可能死灰復燃。妖怪皮知道那是陳大嘴干的,幾次要找她算賬,但是想想有些事越解釋越說不清,只好不去計較。
分組的時候,其他兩個組說什么也不要楊仙,說楊仙就是個累贅,干不了什么活,還神神叨叨,不夠扎實。妖怪皮想這簡直就是上天眷顧,要到楊仙,董梅自然會跟著來的。但是妖怪皮從來不對董梅說這些,他感到說了就沒有意思了。雖說分到一個組,董梅對他卻更加疏遠了,幾乎不跟他多說一句話。他弄不懂董梅究竟想什么,他想,難道所有情感真的隨風跑了?但是董梅明明是接了發卡的,怎么會更加冷漠呢?想不明白,就恨自己,難道自己真是苦命人?連董梅都不想搭理自己?越想疑團越多,痛苦越深。
妖怪皮被選為組長,在響郢成為笑話,大家都說妖怪皮這組人瘋了,離開貧下中農連個像樣的頭都選不出來。妖怪皮不那么想,他首先從自己做起。包產到組后,妖怪皮再也不惜力了,什么最苦最累的活他都跑在前頭,他說現在做活是幫助自己干活,大家都要把憋足的勁使出來,不要讓其他人笑話。他在小組會上說,過去大家做的是集體活,偷奸耍滑說得過去,現在大家都是近門的,再耍心思說不過去,是自己欺騙自己。
大家都說妖怪皮行,沒有選錯人。
但是問題馬上就來了。
問題從楊仙開始,楊仙在生產隊做活不行,拿的是婦女工分,分組后全組村民都堅持延續大生產隊做法給楊仙八分工,妖怪皮陷入兩難境地,看著董梅面子給楊仙滿勞力十分工吧,大家不愿意。不給楊仙加工分,楊仙跟他沒完沒了地糾纏。楊仙說,一起被批斗的時候你怎么不說我不是整勞力了?我一個爺們,分組后還要遭受在生產隊時的不公正待遇?楊仙口才很好,妖怪皮根本不是對手,更為主要的,妖怪皮感到對不起楊仙,自己想著人家老婆,外面有了傳聞,可楊仙始終沒有吭一聲,怎么好再薄待楊仙呢?
妖怪皮想給楊仙十分工,只要楊仙好好做活就行。但是小組里的其他人不同意,楊仙把氣撒在妖怪皮身上,說都包產到戶了,你妖怪皮出頭了卻不講人情。
那是燥春,天又特別干旱,新發芽的柳葉也有點蔫巴,妖怪皮家門前的大塘是最后干涸的,多年沒有干涸的塘,塘泥肥沃,妖怪皮安排組里的人挑塘泥鎮麥。
楊仙放下挑泥的擔子,壓抑多年的火氣爆發了,說現在還不如大集體,大集體還把我當成個人,如今我一個外姓人擠在你們廖家窩里,你們想變法子欺負人。
妖怪皮解釋說,干嘛要欺負你?過去生產隊那樣對待你,你屁都不放一個,分到小組卻橫豎有意見,你讓俺怎么辦?
楊仙掂著挑塘泥的扁擔,有點失控地說,你小人得志,什么屁組長?你能當,我也能當。楊仙到農村很多年了,從來說話不講俺,說我,以示他與別人的區別,正是這個區別,讓他在廖家響郢沒有得到男人應有的尊嚴,現在政策變了,他要求獲得屬于他的尊嚴。
楊仙從罵妖怪皮開始,最后罵到了妖怪皮的祖上,楊仙越說越氣,說自己到了廖家響郢就是野生的孩子,沒有人疼,沒有人問,處處受欺壓,到處受歧視。說自己祖上不就是做點小生意嘛,又沒有偷搶扒拿,憑什么到了農村還要遭受這些冷遇?楊仙提出的問題,誰也沒有辦法回答,大家也都有一樣的情緒,因為祖上,大家過去三十年都沒有長喘一口氣,現在能夠喘口氣啦,卻感到處處火星直冒,心口壓抑多年的火總想找到草場。
楊仙的罵就是點燃草場的火,大家惡狠狠地看著楊仙,看著這個外姓人胡攪蠻纏。
楊仙假如識時務的話,應該就趕快熄火,但他簡直有點歇斯底里地罵將起來,董梅怎么也勸不住。
聽起來罵的是妖怪皮,實際卻是整個一門人,楊仙到這個組,大家本來就不同意,是妖怪皮堅持要的,楊仙應該感謝才對,現在不但沒有感謝,居然這么猖狂,怎么能容忍?領頭發火的是妖怪皮大伯,大伯也是厚道人,平日里話少,也是受盡了委屈,楊仙的辱罵,讓他多年壓抑的情緒也爆發了,放下挑子,他指著楊仙說,這里容不得一個野種罵人,你再罵,俺就灌你屎尿。
楊仙沒想到過去大話都不敢吭一聲的大伯要灌他屎尿,哪里愿意?跳起來說,你敢!大伯被逼瘋了,說俺這門人今天讓你日弄完了,沒有面目活人啦,你就是活神仙俺也要治治你!誰也拉不住,他用一個糞舀子端來屎尿,發瘋般要往楊仙的嘴里灌,大家亂成一團,屎尿還是潑撒到了楊仙的臉上、身上。
被人灌屎尿在響郢是天大的侮辱,楊仙發瘋般要拼命,妖怪皮火了,說,楊仙,夠啦,你還像個男人不?楊仙說,我不像男人我還能結婚生子,你像男人你結婚呀?
這是妖怪皮的痛處,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妖怪皮被激怒了,但他看看臉色烏青的董梅,就忍住了。有人接話說,他沒有老婆但他是男人,你有老婆不證明你就是男人。話越說越多,大家一起七嘴八舌指責楊仙,假如動手楊仙肯定要吃虧,楊仙惱羞成怒卻又無計可施,丟下挑泥的擔子,一口氣跑回家了。
大家也沒當回事,想他回家消消氣就好了,結果楊仙拿把刀出來,高聲叫喊要拼命。楊仙那點本事妖怪皮不放在眼里,三下五除二就把楊仙的刀奪下,楊仙紅了眼,朝妖怪皮身上撞去,妖怪皮還沒有還手,楊仙就朝著塘埂上的一棵大柳樹撞去,頭立馬裂開一個大口子,血流如注。
見到血,所有人的情緒才開始穩定下來,大家趕緊把楊仙送到大隊衛生室包扎,事情總算暫時平息了下來。
晚上,妖怪皮還是主動去看楊仙,他想,楊仙的要求不算過分,不就是要加兩分工嘛,但是一件事情形成了習慣性思維就難改變,大家堅持說生產隊怎么做,小組也應怎么做,不能讓楊仙占便宜。
妖怪皮沒辦法協調好這些事情,只好內心愧疚。
妖怪皮剛走近大隊衛生室,正趕上董梅出來倒洗腳水,董梅剛剛給楊仙洗好腳。董梅說,你來干嘛?你們一門人把野種都喊出來了,還來干嗎?
妖怪皮一腔心思,不知從何說起,嘟嘟噥噥說,罵俺沒啥,可是其他人又不能把耳朵捂起來不是?
董梅沒聽妖怪皮解釋,也不會大喊大叫的,她把所有的想法都窩在心里,包括她對妖怪皮的感受。
楊仙不搭理妖怪皮,妖怪皮感到有些難堪,他遞給楊仙一根煙說,你不應該那么罵俺的,其他組都不要你,是俺要了你。說到這他想說,還不是看著董梅的面子嗎?但是話到嘴邊卻換成,還不是念著俺倆是一路貨色嗎?你不領情,還給俺出難題,你說俺怎么辦嘛?妖怪皮說著說著就動情起來,邊揉了揉酸澀的眼睛,邊往楊仙身邊湊湊,繼續說,你本來做活就不行,多加工分意味著多分組里糧食。俺想啦,假如你非要堅持拿十分工也不是不可以,今后俺做多少活,你做多少,你看看可行?楊仙白了妖怪皮一眼,意思你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嗎,要能和你一樣有力氣,生產隊還會讓我拿婦女工分嗎?見楊仙不吭聲,妖怪皮轉換成親切的語氣說,你有文化,道理上面的事情你比俺懂得多,你不會為難俺吧?
楊仙還是不吭聲,妖怪皮有點著急,說話氣息也粗了,磕磕巴巴地說,這次你又瘋又鬧的,你究竟哪點不舒服?
楊仙說,你不用裝好人,眼下都是你一窩人,我一個外人裹在你們窩里,你想是什么滋味?大生產隊沒有我們說話的權利,現在分到組,人也少啦,你與我又是同類人,你不照顧我,還指望誰?
妖怪皮撓撓頭,有些感動,再怎么說,自己明里暗里想著人家老婆,本來就不對,兩工分又能分多少東西呢?但俺怎么照顧你嘛?都是禿子頭上虱子明擺著的。這次你頭破了,瞧病的錢組里出,無論怎么說,大伯也是上歲數人,不能讓他道歉什么的。你看這樣可行?組里沒有幾個識字的,不行你兼任會計,就多加一分工,俺想大家還是可以想通的。
楊仙說,誰要你給治病的錢啦,就是再窮,我也不會要組里的。我想都分到組啦,憑什么把我當個婦女待?
妖怪皮想說,那生產隊時你怎么不爭?再看看董梅一直臉色不好,雖說什么都沒有說,肯定也會感到這么對待楊仙不好,她的臉色擺在那里,就是看在董梅的面子也應該照顧楊仙的。于是說,楊仙,俺倆都是苦藤上的瓜,就按俺說的辦,俺去做其他人的工作。
楊仙也不好再為難妖怪皮。于是就沉默不語,把頭窩進被里。妖怪皮知道自己得走啦,于是黏黏糊糊地走出病房。
董梅跟了出來,說,你走慢點。
妖怪皮氣息粗重地說,俺知道你恨俺,要恨你就恨吧,俺把心扒出來,你不一定看呢?你也不用為楊仙的事情,再添一份恨啦。
董梅說,什么恨不恨的,俺干嘛要恨別人呢。
妖怪皮被一句“別人”噎悶腔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等緩過神來,才急匆匆趟進夜色里,他哪里知道董梅卻站在門口目送了他很久。
三
承包到小組的時間很短,楊仙當會計也算盡職盡責,他跟妖怪皮配合默契,家門人也逐漸接受了楊仙。
那一年小組的收成不錯,大家高高興興過完年,才到春天,上級又來新精神了,說要包產到戶。還沒有到泡稻的時候,就開始行動了。大家嘗到承包到組的甜頭,更加珍惜承包到戶的機會,全都歡欣鼓舞。楊仙也很高興,對妖怪皮說,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再說,看看誰真的行?妖怪皮雖說高興,但總有酸溜溜的感覺,過去可以找很多借口見到董梅,以后還有什么理由往董梅身邊湊呢?但是大勢所趨,他就是一萬個不愿意也是沒有辦法事情。一個人生活,只好把一切苦惱都埋在莊稼地里,莊稼成了他唯一希望。泡好稻,栽好苗,他常常一個人坐在稻田邊上跟莊稼說話,他說秧苗呀,你們可能也很孤獨,但是有俺日夜陪著,你們還會孤獨嗎?但是俺沒有人疼,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他就這么跟秧苗說話,秧苗也一天好似一天,最后成了響郢最好的莊稼。
董梅因為陳大嘴放出的風聲,她越發遠離妖怪皮。看到妖怪皮白天夜里貓在莊稼地里,她都是繞開走,她不想給妖怪皮任何希望。偶爾撞在一起,她也會把臉扭到別處,無論怎么她都不會跟妖怪皮說話的。妖怪皮不知道董梅想什么,感到遲早要被憋屈死,就在這時,董梅家出事了。
上面又有了政策,作為下放戶的楊仙可以進城安排工作。政策規定董梅不能轉戶口,孩子可以隨楊仙入城里戶口。楊仙總算盼來了他的春天。他買了幾包大前門香煙,散給大家,散到妖怪皮時,他手舞足蹈地說,我終于等來了這一天。說著說著,他就哭了,說響郢不是人待的地方,連董梅都跟我離心離德的。你們過去的事我知道,別看你跟董梅生分巴腦的,我眼不瞎,耳朵也不聾,都在心里呢!妖怪皮像偷了人家東西被逮住一般,十分羞愧,但是嘴上強說,你說什么呢?
楊仙歡天喜地的,董梅卻惆悵起來。
大家都說楊仙肯定不要董梅了,你想想楊仙本來就神叨,成了工作人員還能看得起董梅?再說董梅本來就不好,當姑娘的時候就跟妖怪皮勾勾搭搭的。
流言蜚語就像褲襠里的黃泥巴,不是屎也是屎。
董梅很苦惱,心似草荒,她不怕楊仙不要她,而是擔心孩子進城,見不到孩子了。更讓她郁悶不已的是,一切都不隨自己心愿,假如妖怪皮不姓廖姓其他什么的,自己還會弄成今天這樣嗎?
果不出所料,楊仙回城三個月就提出離婚,說董梅過去看不起他,現在正好隨了她的心思。董梅怎么解釋,他都認為無風不起浪,董梅也看出來了,就是自己再清白,他也不會接納她了。情況變了,董梅不再懇求楊仙,但是想到孩子,心都碎了。
妖怪皮要找楊仙算賬,說這個白眼狼,早知道他是這么個人,那次就該讓他嘗嘗拳頭。罵完楊仙,他又要找陳大嘴算賬,說都是她生的61e2ba5a0f02533fea8d9584a31c5bc6e07ab8273fa7d1ee31b89c3463d6dc32事端。
董梅心再苦,也不敢讓妖怪皮再去造次,說算了,男女之間的事情誰能解釋得清楚?越描越黑不如不描。
妖怪皮火燒火燎的,不知怎么辦好,只有罵楊仙不是人。
董梅不讓妖怪皮罵,說那是她跟楊仙的事情,與他無關。
那是夏天的夜晚,很多人都在納涼,妖怪皮不管那么多了,就在董梅家門前坐著說話,蚊蟲很多,妖怪皮不停地在身上拍打著蚊子。董梅催促妖怪皮回去,說這么多人都在乘涼,你坐在這里吧唧吧唧打蚊子,俺倆更說不清了。
妖怪皮只好喃喃不清地說,想想過去,你還有什么豁不出去呢?你又離婚啦,還擔心什么呢?
實際上,董梅何嘗不想嫁給妖怪皮,過去想,現在更想啦。但是爹娘就兩個女兒,爹臨走前說,爹不行啦,但是董家代代相傳,死活不能嫁給廖家,世代的恩怨呀。爹一陣大喘氣,然后斷斷續續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董青,她還沒有婆家,但是無論如何不能嫁給廖家……還沒交代完,爹就咽氣了。想到這就感到爹臨死還給她一副手銬,讓她不能自主。當然董梅還有更多的顧慮,跟妖怪皮的事情被傳得沸沸揚揚,假如自己不注意,再清白也不清白了。于是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冰冷的話,俺是清白人,不能毀了名聲。
妖怪皮終于停止了拍打,站了起來,情緒有些激動說,俺就弄不懂你了,好端端的事情,怎么到了你這里就這么難呢?
董梅說,你嚷什么,俺就是不愿跟你來往咋的?
妖怪皮像泄了氣的皮球,一下軟塌下去,他默默站起來,跌跌撞撞往夜色中走去。
董梅看著妖怪皮的背影,捂臉跑進屋里,“嘭”地一聲關上了門。
董梅的拒絕讓妖怪皮對自己喪失了信心,他想自己就是一個喪門星,遇到誰誰倒霉。他想不清楚怎么所有倒霉事情都讓他給遇著了呢?人活著難道就是受罪的嗎?老天為什么獨獨讓他受罪?想著想著,不由想起來楊仙過去說的因是塘中沒有島壞了運氣,于是他決定抽干塘水,在中間堆個土島。
大塘屬于小組所有,他買上一些點心,看完東家看西家,說想改改運,在塘中間建個島。大家都用異樣眼光看著妖怪皮,想,祖上幾次修島,成也是那個島,敗也是那個島,妖怪皮動了這個念頭,誰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呢?假如有了蔭澤大家可共同沾光,假如有了霉運,也是在他家門前,橫豎不吃虧,又收了點心,就由著妖怪皮折騰去。于是建島的事情就定了下來。
妖怪皮開始抽水,不到一天一夜工夫,就抽干了,塘里魚又大又多,他將魚分給大家,然后就等著塘泥干涸。
舉行動工儀式那天,妖怪皮放了鞭炮,請人吃了飯,然后十多個壯勞力就開始用獨輪車往塘中間堆土,才十幾天,土島就修建好了,妖怪皮又買來了竹根,栽滿土島,四周又培植了一些草,才長長松了口氣。
過了一兩年,土島終于長滿竹子,白天里那些翠竹婆娑著身姿,輕舞長袖,煞是好看。每每看著竹子,妖怪皮就在心里跟竹子說話,他說,俺雖說做不了大事,但是也算重振了祖上威風,你們不是竹子,是俺的妹子,是俺的希望,看到你們,俺就感到舒展起來。到了晚上,他有時會坐在石磨上,聽著微風滑過竹林之聲,一坐就是半夜,直到露水打濕衣服。
過去大家曾多次聽到妖怪皮跟莊稼說話,就悄悄議論,說也沒看出妖怪皮的孤單。現在包產到戶了,他一個人孤單過日子,是不是腦子出了毛病?妖怪皮聽到大家議論,苦苦一笑,想,隨大家怎么想吧,自己真是腦子出了毛病就不會這么想著董梅啦!董梅聽到大家議論,心里不是味兒,幾次想勸勸妖怪皮,但終于忍住沖動的情緒,想,什么人什么命,或許這就是他的命呢!
有次陳大嘴找賭錢的丈夫回家,猛不丁看到石磨上有一團黑影,嚇得聲音都變了,問是誰?妖怪皮就是不吭聲,陳大嘴殺豬般干嚎,妖怪皮甕聲甕氣地說,你嚎什么嚎?俺還活著呢!氣得陳大嘴破口大罵,說深更半夜,你坐在石磨上裝神弄鬼嚇唬誰?妖怪皮惡狠狠地說,你再罵俺就把你填進塘里,讓你永遠閉嘴。陳大嘴看到妖怪皮的異樣,早不敢吭聲,一溜小跑了去。
不久村里又起議論,說妖怪皮真的有病了。
聽到這些議論,董梅心里更加酸痛了,想都是自己害的,這么下去怎么得了,很多次她想自己還是答應妖怪皮算了,但是想想爹臨死時的眼神,她害怕了,她想那是爹唯一的交代,怎么能背叛呢?但現實真是折磨死活人,自己不能給他快樂,還給他帶來傷痛,真是于心不忍。
妖怪皮終于忍受不住了,他在一個無月的夜里,幽靈一般飄到董梅家的后窗,輕輕拍打,狗吠聲響起,妖怪皮更加急切。董梅沒有睡著,面對一聲緊似一聲的拍打,她終于控制不住自己,開了門。
妖怪皮見到董梅,啥也不顧了,就抱起董梅說,俺受不了啦?你害死活人,害死活人啦!
董梅推搡著妖怪皮,說,不能這樣,真的不能呀!
妖怪皮不理會董梅的拒絕,箍著董梅后腰的手越抱越緊,董梅不知哪兒來的力氣,推開妖怪皮,啪地給了他一巴掌。妖怪皮被打蒙了,就打著自己的臉說,你打吧,你打死俺還好受些。
董梅無助地哭了,妖怪皮慢慢冷靜下來,就搖晃著董梅手說,你說究竟為了啥呢?
董梅說,俺也喜歡你,但是不能嫁給你,否則俺一輩子都不能安生。你要真的稀罕俺,就放過俺,俺記住你的好呢!
妖怪皮知道想改變董梅比登天還難,痛苦、煎熬、焦急匯聚成一種無法言說的蒼涼,他撕扯著自己的頭發說,董梅,俺恨董家,也恨廖家,俺恨一切,也恨你。說完踉踉蹌蹌地走出門去。
看著妖怪皮的遠去,董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情緒,壓抑很久的情緒突然爆發起來,她也拼命掌著自己的嘴,邊打邊說,假如沒有爹的遺言、沒有傳聞、沒有孩子的牽掛多好啊!當她打累了,才突然放出聲來。
日子是好了點,但是憂傷、絕望、凄涼、寂寞更多了,妖怪皮終于撐不住了,快要崩潰的時候,董梅覺得再也不能袖手旁觀,經過反復思想斗爭,決定把自己唯一的妹妹介紹給妖怪皮。
妹妹叫董青,前些年跟一個知青結婚了,知青回城后就把她拋棄了。董梅回娘家見到董青,同樣的命運,話越說越多,最后董梅就說到了妖怪皮,董梅說,俺不是不想嫁給他,俺做夢都想,俺想俺要那么做,就是對不起孩子了。還有楊仙那么種人,再娶了女人也不會跟他過好的,假如楊仙回來找她,怎么辦?董梅啰哩啰嗦地為自己找到很多理由,因為她怕董青會問,既然你們打小就好,姐姐你為什么不嫁給他呢?
董青正在傷悲的時候,也沒有怎么在意董梅說的事情,還是使勁罵那個拋棄她的人,董梅說,事情都到這個樣子了,罵又有什么用呢?董青說,不罵他罵誰,好端端的日子,因為他返城,全毀了。
罵完了,還是不說妖怪皮,董梅知道自己這么做也是違背爹的意思,但是不這么做,誰來拯救妖怪皮呢?她想,爹呀,反正姐妹倆把日子過成這樣啦,你就不要埋怨女兒啦。女兒想,這一切都是命呢!提親是提親,但是內心還是期望妹妹能夠拒絕,她被現實糾結得不知道怎么辦好,不給妖怪皮說親吧,感到對不起妖怪皮。說吧,內心又隱隱作痛。好在董青也沒有怎么在意董梅提親的事情,糊里糊涂話就擱在了那里,誰知道姐妹倆的話卻引來了另外一番結局。
四
就在董梅跟董青說過妖怪皮不久,在隱賢鎮的集上,妖怪皮救了董青。
那年頭古裝戲多了起來,大家為了看古裝戲都跑到很遠的地方。鎮上有個戲院,農村人一般不喜歡到戲院看戲,怕花錢。
董青因為心情不好,那天上集,看張貼的海報說演《秦香蓮》,她決定進戲院看看,看那個陳世美是怎么被包公剁頭的,也好解解自己心中的怨氣。
妖怪皮那天準備上鎮買肥料的,冬閑了他做什么呢?只好操持明年春天農用的東西。肥料有點貴,轉來轉去沒有舍得買,沒有事情做,看很多人鬧哄哄地去看戲,就買了戲票,想進去看熱鬧。結果那天人特別多,據說是壽春縣劇團下來演出,可以說是人山人海。妖怪皮一進劇院都被嚇著了,座位滿了,走道上、戲臺邊都站滿了人,他膽膽怵怵地擠到臺口,靠著臺柱子看了起來。
人多,事情就多,有幾個留長發穿喇叭褲的青年人就想生事,改革開放不久,鎮上呼啦啦冒出一些土痞子,因為是縣劇團下來演出,少不了他們到場。
董青也沒有買到座位票,也擠到戲臺前,與妖怪皮不遠。
董青那天穿了一件藍色的咔嘰布襖子,燙發也十分顯眼,加上是閑冬,董青顯得特別的白,十分引人注目。董青本來也是保守的人,自從知青拋棄了她,她就燙了頭發,想,城里姑娘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燙發嗎?她也能燙。那年頭,燙發剛在城里流行,董青剛離婚便燙了發,也引來不少非議。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時候被幾個土痞子盯上了,演到秦香蓮帶著孩子找陳世美,做了駙馬的陳世美不認秦香蓮和孩子的時候,董青哭出了聲。
就在那時候,幾個土痞子開始鬧事,他們把董青擠在中間,一來二去,說董青踩到他們的喇叭褲子,讓董青賠償。董青正沉浸在感傷和回憶中,根本沒有注意到那幾個家伙,等她回過神,有個人已把手插進她的襖子里。董青這才知道遇到麻煩了,忙擠出臺口,往戲院外面走,那幾個家伙哪肯放棄,尾隨出去。
這一切都讓妖怪皮看見了,他本來不想管閑事的,看那幾個人的樣子,他就感到惡心,尤其看到他們不懷好意欺負一個姑娘,更加生氣,就跟著跑出來看看。
結果董青正被幾個土痞子圍住,那伙人正說些不三不四的話。
圍觀不少人,但是大家見董青的樣子,認為她和那些人都是一路貨色的,沒有人管閑事,加上幾個人還嚷嚷說董青是他們的女朋友,更沒有人聽董青的解釋和求救。
他們的所作所為妖怪皮都看見了,他忍無可忍,上前找幾個土痞子理論。那伙人看看妖怪皮土里土氣的樣子,根本不放在眼里,三言兩語就動手。動手后才知道,這個土里土氣的人不知道哪來那么大的蠻力,三拳兩腳,他們都倒在地上。妖怪皮不敢多耽擱,拉董青就跑,跑出街道,就到了一塊油菜地里,董青可能被嚇著了,她瘋了般掙脫出妖怪皮拉著的手,穿過油菜地,跑向一條鄉間小路,慢慢消失在妖怪皮的視線里。
妖怪皮不認識董青,他跟董梅交往的時候,董青還小,加上董家與廖家來往少,就不認識董青,回家也沒多想什么,只是感到今天幫助的姑娘怪漂亮的,長相酷似董梅,可惜也沒有問她姓名,哪個郢子的?
事情碰巧就在這里,董青受到驚嚇后,就到了廖家響郢找姐姐董梅訴說委屈。
妖怪皮因為拉了女人的手,更加想跟董梅親近,結果,那天在董梅家里他就碰到了董青。
當兩人見面時,妖怪皮和董青都一下愣怔在那里。董梅看倆人的表情,一下糊涂起來,難道他們認識?
一切可能都是緣分,或者說命中注定。三十多歲的妖怪皮因為那場戲,那次解圍,終于贏得了董青的好感。董梅沒有告訴妹妹爹的遺言,當董青知道姐姐董梅給她介紹的人就是眼前這個人時,她首先想到的是家族的反對,但是想想前因后果,好像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好的,怎么姐姐介紹的人就是為自己解圍的妖怪皮呢?
董青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董梅的介紹,但是董梅卻一下陷入尷尬境地,她沒有想到妹妹不像姐姐那么保守,真會喜歡妖怪皮,她的難受成分更加復雜,先是想到爹的交代,后來想到家族人肯定會堅決反對,最后想到妖怪皮真的跟妹妹結婚,自己肯定會痛苦不已。但是話是她挑起的,又是自己妹妹,心里再苦,也不能說出來。內心的糾結像座山,壓得她透不出氣來。唯一安慰的是妖怪皮知道事情的原委后,堅決不同意董青的親事,說假如董家姑娘能嫁給廖家,除了董梅他誰也不娶。董梅聽到這些十分感動,但是董梅還是狠心拒絕了妖怪皮,她自己都不知道那么做究竟為了什么。
妖怪皮真的弄不懂董梅,思前想后,所有經過都是謎團。說董梅對自己不好吧,她始終那么關心自己。說她對自己好吧,又毫不留情地一次次拒絕。董梅往死里勸他答應親事,懷著復雜心情,妖怪皮答應愿意娶董青。
結婚那天,董家小郢鬧了地震,老少爺們罵董梅窩在廖家郢子把自己姓什么都忘記了,董家再也沒有董梅這家人。董梅內心的凄涼漫過全身,她不敢讓妹妹從董家小郢發嫁,就從她家里出發,董梅作為娘家唯一的親人來送親。妹妹結婚,董梅一點都不開心。送親的隊伍越接近妖怪皮的新房,她的心就越發緊蹙,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輕賤,她恨自己活得不真實,當她走進妖怪皮家門的時候,恍惚間感到不是妹妹出嫁,是她自己,當主婚人喊拜天地的時候,她才回過神,那一刻她心碎了,真切感受到自己是那么喜歡妖怪皮,她后悔自己拒絕妖怪皮,也抱怨命運怎么那么巧,讓董青跟妖怪皮通過那種形式認識的。
陳大嘴那天也來喝了喜酒,妖怪皮由于高興,就喝多了酒,他跳將起來高喊,俺妖怪皮沒有接麥仁(人),俺娶個大美人!不是下雨知道往屋里跑的,是活靈靈的美人。他的喜悅不是這幾句話就能表述清楚的,他簡直忘乎所以,敬完長輩又敬平輩,就連晚輩也不放過,那么喝下來,他意氣風發,神采飛揚,喝到最后,他就醉倒在院子里。
董梅不知道怎么回的家,她似乎也喝多了,過去是妖怪皮一個人,她有家有室的,現在倒了個,妖怪皮變得有家有室,而她卻是單身一人了,而陪伴妖怪皮的還是她的親妹妹。是什么讓一切變成這樣?董梅想不明白,她跌跌撞撞走到家時,就癱倒在堂屋里。
妖怪皮好不容易娶到媳婦,自然在孩子事情上不敢馬虎,結婚遲了,不能少生孩子,他要把耽誤的一切都彌補回來。來第一個孩子,他就給孩子取名叫云子,起了這個名字后,他就說,俺要生四個孩子,一個也不能少,俺讓他們分別叫:云子、游子、四子、海子,不管男女,就要這么叫,云游四海是俺終身夢想,俺不行了,俺的孩子肯定行。別人家的孩子能考上大學,俺孩子也能。
日子讓妖怪皮幸福,忘記了董梅還處在痛苦不堪的煎熬中。
妹妹董青來了第一個孩子,當姨娘的總要來看看的,因為她跟妖怪皮的磕磕碰碰,很少到妹妹家里,妖怪皮也因為有了家,表面看把董梅忘在一邊,很少關心她了。
董梅來了,妖怪皮還是很高興的,董青更加高興,埋怨姐姐,說妹妹近了反而生疏起來。董梅也不說什么,說孩子像董青。說到孩子,董梅就流淚,說都幾年了,楊仙也不讓她看孩子,據說他找到一個城里姑娘結了婚。董青就罵楊仙,說當初她姐妹倆都瞎了眼。哭著、說著,就說到眼下,當董梅問妖怪皮如何時,董青說,你讓俺怎么說呢?說他不好吧,似乎沒有外心對俺。說他好吧,就他那別扭勁,讓人鬧心。好在就是這么回事,自己再婚,將就過日子吧,命就如此,找誰怨誰?
董梅話本來就少,加上時不時有些嘆息,那嘆息災難深重,不是經歷過的人無法體會。董青就勸董梅找個合適的,董梅說還找誰?自己早心灰意冷了。
姐妹倆敘話,就中午了,妖怪皮把雞殺了,留董梅吃飯,董梅卻吃不下去。妖怪皮這才發現董梅比過去憔悴了,眼角的魚尾紋更加深密了,看著董梅他卻沒心沒肺地脫口而出,你怎么變成這樣子了呢?
董梅就漾出眼淚,但是很快又露出干癟的笑意,說,什么樣子了?人家見笑你也見笑嗎?董青說,他就是這么個人,說話聽著永遠別扭,早知道是個蠢貨,說什么也不會嫁給他的。
妖怪皮好像聽不出董梅話里的意思,只顧自己開心,他嘿嘿笑著對董青說,后悔啦?沒有俺,說不定你就被土痞子糟蹋了呢?
董青說,就你那點德行,早讓風刮走啦。
妖怪皮不愿意了,說自己德行咋的了?風能刮走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恩情嗎?
由這個說起,董青就感到委屈,述說著妖怪皮的種種不是,說他有力氣不假,但家務活從來不想做,孩子夜里哭還說吵了他。一不高興就二婚二婚地掛在嘴上。
董青平日不說這些,因為董梅是她唯一的親人,就多說些家長里短的事情。
這么說著,妖怪皮就惱了,說這種事情本來是張不開口的,怎么能對董梅說?董青也風言風語聽人說姐姐過去跟妖怪皮的事情,但是董青知道姐姐的人品,打死也不相信那是真的。她把董梅看成娘家人,訴訴苦,認為沒有什么。但她哪里知道妖怪皮在董梅面前一定要裝出很開心的樣子,過去她董梅不是看不起他嗎?他要證明他跟董青過得多么開心。董青哪里知道妖怪皮的心思,董梅更加不清楚了。董青說這些芝麻谷子事情,他認為是丟他的人,于是莫名其妙來了火,說,你跟俺委屈個啥?俺哪點配不上你?
家務事越說越多,董梅勸說不了,眼看矛盾就要升級,董梅要走,妖怪皮說,你不能走,都是你弄的,聽到俺們過得不開心你開心了吧?
這話不是一般的話,這話從妖怪皮口中說出,董梅當時就愣住了,隨后她的眼淚就下來了,她想不到妖怪皮會這么說?他的話像錐子一樣捅她的心,滿腔熱血隨著尖銳的錐子一下流向她的內心深處,她“啊”了一聲,就暈眩了過去。
五
很長時間,妖怪皮都想找機會給董梅道歉,但是董梅的心被妖怪皮徹底弄冷了,董梅慶幸自己沒有嫁給妖怪皮,也恨自己違背爹的意思把妹妹說給妖怪皮,他就是二桿子,活該一輩子單身。
妖怪皮說過那話后就后悔了,但他就那么個人,心里憋屈,不能不說,另外他還對董梅屢次的拒絕耿耿于懷。
他不知道那話對董梅意味著什么。
他猶豫再三,還是找到董梅誠懇地道歉說,俺不是那么想的,俺就是心里透不過氣,讓你也嘗嘗俺過去得不到理解的滋味。
董梅不管妖怪皮怎么說,還是感受到無法說出來的傷悲,最后她跑進屋里把那只當年妖怪皮送給她的黑色發卡拿了出來,丟給了妖怪皮,她哭著喊,你走遠遠的,俺再也不想見你。
妖怪皮沒有想到董梅把那只發卡珍藏得那么緊,還用一個繡花的手帕子包了幾層,當她摔給妖怪皮時,妖怪皮一下慌神了,一切都不是他想的那么簡單,但是看來他想挽回已經回天無力。
歲月如流水,日子變得讓人捉摸不定。
連續多年的好收成,造成糧食過剩,價格暴跌,一斤才兩毛多錢,村里集資修路,建學校,都要從村民手中索取。村支書今天說要想富少生孩子多栽樹,后天又說要想富少生孩子修好路,所有集資活動都說鎮里安排的。鄉統籌村提留,名目繁多,上級讓減輕農民負擔,負擔卻越減越重。妖怪皮也感到日子緊巴巴的,假如沒有計劃生育罰款,日子還能過得去,因為妖怪皮的“云游四海”計劃,他都被罰了兩次款,一次比一次重。生到海子的時候,罰款都漲到五千元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的五千元是何等的怕人,有個萬把元,就被稱作“萬元戶”了,“萬元戶”意味著就是今天的大款。五千元是兩年的家庭收入。妖怪皮交不起罰款,就得進學習班,被關進鎮政府的大禮堂里。
分管計生的鎮副書記是個年輕人,有很多辦法讓大家回家拿錢交罰款。妖怪皮知道自己理虧,也不敢反抗,被收拾站馬步時,他就那么站著,頭上虛汗直冒,也不敢耍二桿子脾氣。董青在月子里,也不能給他送飯,他有一頓無一頓,早沒了力氣,幾次要昏厥,都讓他扛住了。他想,為孩子,受再大的苦都行,自己結婚遲,孩子沒有少生,快五十了才來個兒子,受點罪算不了什么。
最后妖怪皮不急,鎮里急了。副書記啟發說,你沒有親戚鄰居嗎?想想辦法把錢弄上,大家盯得緊,又不好單獨對你網開一面,你說是不是呢?年輕書記的態度讓妖怪皮有了一絲松動。妖怪皮見不得硬的,就怕軟的,于是說,俺家沒錢,有的早交了。
副書記忙問,那就一點法子都沒有了嗎?
妖怪皮露出為難之意,妖怪皮知道董梅手頭可能有點錢,那是她多年含辛茹苦積攢的,說是留給她兒子的。妖怪皮理解董梅的艱難,問她借錢,實在張不開嘴。接到董梅退回的發卡之后,妖怪皮總算明白了董梅的心思。董梅過得孤單,妖怪皮經常幫助她做點地里重活,董青知道妖怪皮也是好心,也相信姐姐為人,就由著妖怪皮的殷勤。董梅其他活能做,但是犁田耙地之類的不行,妖怪皮就往死里給董梅趕活,董梅也坦然接受妖怪皮的幫助。
時間長了,大家也就淡忘了過去說的那些事情了。從另一個角度看,也許時代變了,大家都在想著發家致富,心思都在自己身上,顧不得關注別人了。干活時候,董梅散散淡淡說些事情,就說她積攢一點錢,今后留給兒子。
歲月不饒人,短短十多年時間,董梅老得不像樣子,頭發枯白起來,雀斑變成了蝴蝶斑,苗條柔弱的身材失去了嫵媚與彈性,時光留給了董梅更多滄桑的痕跡。董梅時常會自問,俺老得咋就這么快呢?
妖怪皮大多不吭聲,有時候也說上幾句,多是不咸不淡的話,董梅就不說什么了,實際上董梅有很多話要說的,但是凄涼隨時漫過她的心田,已把她弄成冰的海洋,還說什么呢?說楊仙心讓狗吃了永遠不會回來了?說孩子跟她不太親近?說自己沒有答應妖怪皮有點后悔?說什么都不合適。妖怪皮也不會問什么的,只有替她多做點活算是回報。
看來只能問董梅借錢了,可是怎么好開口呢?假如董梅有意愿借錢,早該主動提出,自己到學習班都一個多月了,她都沒有提出,看來不大可能了。所以他就吞咽回想說的話。
弄得副書記不知該怎么處置妖怪皮,只好把他當成燙手的山芋捧在手里。
那是冬季的午后,算起來董青也該滿月了,妖怪皮有點抱怨董青不來看他,正愣神的時候,年輕副書記就打開了鐵門,對他說,你可以回去了,有人替你交了罰款。
妖怪皮正要問是誰,就看見董梅站在副書記的后面。
董梅也不多說什么,領著妖怪皮往回走。大家都不說話,冬天的風有點干冷。半晌,妖怪皮才說,你借給俺的錢,俺會盡快還的。
董梅說,早該借給你的,可是俺怕孩子上初中要錢,就猶豫了下,現在想想救你要緊,孩子事情還能等。
路上鋪了石子,一個大點的石頭,差點絆倒了董梅,妖怪皮慌忙攙扶,被董梅推開了去,說俺還沒有老呢?
妖怪皮這才問,董青怎么不來看俺呢?
董梅沒有想到跟她在一起,妖怪皮卻張口問起妹妹,她感到時光真能磨平一切,她知道妖怪皮心里都是董青了,想到這心里還是酸酸地說,幾個孩子還有牲口,月子里,不是俺她連飯都吃不到嘴呢。
妖怪皮想想也是,要說感激的話,又怕多余,董梅又不好再說什么,倆人走得飛快,最后就進入響郢地界,妖怪皮才說,你看看,老是欠你的,什么時候是個頭呢?
董梅沒有回答,眼睛掠過一絲憂郁,最后就化成干癟的笑聲。
還董梅的錢是五年后的事,廖家響郢很多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家里留下的都像妖怪皮董梅這號人,響郢變化很大,呼啦啦蓋起很多樓房,有幾戶還買了運輸汽車。廖家響郢在歷史阡陌中沉寂上百年后,再次成為古鎮響亮的村子。有人說,董邵南拯救的是隱賢集的名分,廖家拯救的是隱賢集的人氣,只有今天的廖家大郢才是真正的響郢。
妖怪皮沒想到響郢變化這么大,大孩子云子也上了高中,游子、四子、海子都上學了,雖說沒有積攢下大錢,但是拼命拾外出打工丟棄的田地,一年忙下來,也有不錯的收入,還錢的那天,董梅正好生病,可能是感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反正她躺在床上,有點讓人憐憫。
妖怪皮進屋看到后,鼻子就酸酸的了,幾年來,自己除了給董梅多做點活,沒有跟她說幾句貼心話,他能體會出董梅的苦楚,人們說董梅傻,為楊仙那么個人守活寡不值得。董梅也那么想,但是都到了今天,她感到自己該錯失的都錯失了,老了心就定了,什么也不想了。
可是妖怪皮不那么想,本來董梅的生活不該這樣的,看到今天的董梅,他心里不是滋味,就責怪董梅說,病了也不說聲,好讓董青照顧下你。俺現在抽開了手,有了閑錢,來還你的錢呢。
董梅說,孩子也沒怎么問俺要錢,這些年俺又結余了一些,你孩子多,用錢地方也多,不用急著還的。
妖怪皮眼睛澀澀的,但他還是忍住了感傷說,不要這么說,錢不是原來那個價了,想多給你點,又怕你責怪。拖到現在,你什么也不說,好像你天天用手在摑俺的臉。
董梅看著妖怪皮,這么多年了,一切都化成平淡了,雖說內心的波瀾時刻都在潛流涌動,但是表面都結成堅硬的冰塊了,她還能說些什么?
為董梅燒了開水,又出門給董梅買了藥,然后妖怪皮就坐在董梅的床邊上,有一句無一句地說著話,天色晚了,屋內看不清楚的時候,妖怪皮鼓足勇氣,牽住了董梅的手。
董梅的手已經很粗糙了,但是很嬌小,妖怪皮撫摸著那只手,居然渾身顫栗,他話語沉重地說,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呢?
董梅還是冷靜地抽出了手,拍拍妖怪皮的胳膊說,說什么呢?就是回到過去,俺還是不會答應的。
妖怪皮沒有想到董梅還那么說,他始終弄不懂董梅,就愣怔在那里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六
妖怪皮發誓要在廖家響郢蓋響當當的樓房,經過一年的操勞,當他把樓房建好后,他的頭發也灰白起來了。那天,妖怪皮正在門口的水塘邊撈塑料袋子等亂七八糟的雜物,就看見一個人往他家走,那人走得急切,就是看不清是誰?妖怪皮使勁眨巴著眼,想,難道俺的眼睛真的花了?連個大活人都看不清楚了?當他再次眨巴眼時,那人就到了他的面前。
他不敢相信那是楊仙,二十多年了,他都沒有見過楊仙,即便自己到壽春城拾破爛也不想去看。他討厭楊仙,也看不起楊仙。但是他做夢都想不到楊仙會再次踏進響郢。
楊仙嘿嘿地笑著,神情尷尬但故做鎮靜地說,就讓俺這么站著,不讓進家坐坐?這么些年了,沒有瞧出楊仙一點城里人的模樣,反而把“我”改稱為“俺”了,細瞧下去,除去落魄與失意,比妖怪皮還要老相。
妖怪皮認清是楊仙后,臉就寒了下來,不陰不陽地說,你是誰呀?敢情還記得這個地方。
楊仙表情僵硬地嘿嘿地笑著,索性豁出去地說,怎么會忘記響郢?忘記一切呢?
妖怪皮不知道楊仙居然可以這么厚顏無恥。他感到厭惡,但還是想知道這人想干嘛。于是說,都說人一闊臉就變,想不到不得了的楊仙還是回來啦。不是回來捐資的吧?要么就是回來做善事的?否則是八抬大轎也抬不回咧。
楊仙觍著臉說,俺是回來認錯的。
妖怪皮突然竄出一股火來,誰稀罕你認錯?你滾,滾得越遠越好。
楊仙說,俺來就準備挨罵挨打的,等你罵累了,俺才說俺干嘛來了。
妖怪皮不知再怎么責罵楊仙了,只好暫時停了罵。
楊仙就解釋,他后娶的老婆得了癌癥死了,自己也下崗了,思前想后,感到對不起董梅,就想回到響郢。
妖怪皮不聽這個還好,聽了就大聲叫起來,你他媽的,快活時候忘記這里了,現在落魄了又來找董梅了,你是個人的話,還能頂得動你的老臉?
楊仙說,俺知道咧,俺頂不住,但是俺得頂。董梅還是一個人不是?俺想這樣對孩子也好。歲月讓楊仙丟失了自尊和屈辱的感受,他是抱著認罪心理回來的,他已經找過董梅了,可是董梅門都沒有讓他進,他經過激烈思想斗爭來求妖怪皮,就沒有想到面子問題。
妖怪皮大嚷大叫引來了董青,當董青聽明白后,也想罵上幾句的,想想董梅一個人怪孤單的,她嘆口氣說,進家吧,姐姐算是等到你懺悔啦!
妖怪皮卻不讓楊仙進屋,繼續嚷嚷,他娘的,落難了回來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楊仙還是滿臉堆笑地說,罵吧,罵吧,你罵俺幾句,俺也好受點。生活走到這了,也沒什么抹不開臉面的事情。誰能料到董梅就死守到現在?俺雖說下崗了也有養老保險的,不會白吃董梅的,她想進城也行。
妖怪皮不知道董梅怎么想,按說真是這樣,大家也就圓滿了,責罵的語氣就暗淡下去,百般不情愿地把楊仙讓進屋里。
董青解下圍裙抽身去找董梅。
董梅正在家哭泣,反正她不見楊仙,任董青怎么說。董青知道姐姐的委屈,罵著楊仙。董梅抹干淚水說,不要罵他了,能回來,也沒辜負俺的好等。但是問題是他回來晚了,俺說什么也不會跟他走或者讓他回來的。
楊仙見說服不了董梅,有點失望,只好說趕回城去,臨走時磨磨蹭蹭地還想見董梅一次。妖怪皮感到事情只能這樣了,董梅不能做過火了,他跑到董梅家,對董梅嚷道,你這么犟就顯擺你啦?過去你固執俺不提啦,今天你還較真,你做給誰看?你說做給誰看?
董梅被妖怪皮逼急了,答應再見楊仙一次。
中午的冬陽很清澈,陽光地里,董梅突然轉回頭,說俺得收拾一下呢,于是董梅回到屋里把有點枯白的頭發盤將起來,然后一直都沒有舍得穿的呢子外套穿上。當她走出來時候,妖怪皮眼睛一亮,沒有想到收拾過后的董梅還這么中看,他想不明白董梅三十多年了咋都沒有這么收拾過一次,假如她好好打扮下自己,也不會讓自己那么心疼了。發呆就那么一會兒,妖怪皮扯著董梅往他家走,董梅又甩開妖怪皮的手,回房間拿什么東西,然后才隨著妖怪皮一起往外走。
見到董梅,楊仙終于放縱了自己的哭聲,他幾乎哀求董梅,說了自己種種不是。董梅都靜靜聽著,最后董梅說了話,一切都晚了,離開俺后,俺就沒有埋怨過你,俺不能容忍的是你不讓孩子看俺。董梅喘口氣又說,這么多年了俺給孩子攢了十多萬元錢,都在這里,過去俺想送給你,又怕瞧見你。今天你來了,俺把給孩子積攢的錢都給你,你對孩子說,他娘不是好娘,但他娘是個清白的娘。
說著話,董梅掏出揣在腰里的存折,丟給楊仙,揚長而去。
誰也沒有想到因為楊仙的到來,讓董梅徹底喪失了生活信心,她回到家后,把自己裝扮一新,然后服下防治水稻枯葉病用的葉枯寧,躺在床上,寧靜死去。
送行董梅的路上,妖怪皮始終哭叫著,董梅,你干嘛這么固執?現在是什么世道啦,你還這么犯傻?妖怪皮的嚎啕大哭感染了很多人,大家都說董梅傻,自己白等那么多年,等到了楊仙,卻失去了活勁。
楊仙帶著孩子來了,孩子長成了大人,由于長期分離,母子沒什么感情,不太傷悲,臉上始終沒有任何表情,只有楊仙眼角始終掛著淚,喃喃地說,沒想到呢,真沒有想到呢!
安葬了董梅,妖怪皮就徹底老了,他有時候像丟了魂一般,傻傻地在水塘里打撈著雜物。水塘的水怎么也清澈不起來了,記憶中的碧綠再也找不回來,就是抽干了塘也逮不到什么魚,更別說過去那種大魚。董青也似乎蒼老了許多,身姿沒有了過去的婀娜,每每看到這一切,妖怪皮就會想到過去。有天打掃衛生,突然找到那只破舊竹笛,歲月讓竹笛失去了光澤,撫摸著竹笛,想到董家小郢與廖家響郢的昨天與今天,想想幾番沉浮的塘中島,再想想自己走過的歷程,就變得有點寡言少語起來,有時候董青喊他做事,他半天也反應不過來,更多的時候他就蹲在石磨上,耷拉著頭,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石磨早生了綠色的青苔,有點沉醉不醒的味道,他也不想給石磨除除青苔,看夠了石磨,最后才把眼光落在土島的竹林上,然后又把眼光飄過煥然一新的村莊,收回眼光,那種蒼涼的情緒越發濃重了,他想,人這輩子到底奔個啥呢?董家和廖家爭了多少代,該走的都走了,轟轟烈烈的祖上,看似給廖家響郢帶來無限風光,卻把兩輩人帶進凄涼的境地。今天大家苦奔樂奔,日子好了,并沒有把心里過亮堂起來,人活著究竟圖個啥呢?雖說結婚遲了,孩子也沒有一個如他的期望能考上大學,但孩子也如大多數人家孩子一樣,嫁人的嫁人,娶妻生子的生子,這輩子該做的都做了,還能做些什么呢?大半輩子唯一驕傲的就是做農活,但是農活什么的都讓機器代辦了,妖怪皮不知道活著干嘛。更為主要的是,牽扯著自己大半輩子的董梅走了,好端端的日子她就這么走了,也把他所有心勁都帶走了,他想人究竟圖個啥?妖怪皮想不明白就問石磨,問枯柳,問蒼天,得不到回答,最后徹底磨嘰起來,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問自己。偶爾之間冒出一些話,讓人不著邊際。有時候董青喊他,他也不回答。后來董青就由著他磨嘰去。
有一天,妖怪皮磨嘰久了,回到家里,突然就對董青說,俺這輩子也快完了,可是怎么都感到糊里糊涂的呢?你說這紛紛擾擾的究竟圖些啥?
董青被妖怪皮說得眼淚也婆娑起來,她擦了擦昏花的眼睛,長長地嘆息了一聲說,誰說不是呢,誰知道圖個啥呢?
這年春天,是一個到處充滿活力與生機的春天,但是妖怪皮感受不到春天的氣息,卻把活著的沉重留在心底,他動作遲緩地收回目光,然后走近董青,他從來沒有那么直接逼近跟她生活快一輩子的董青,董青遲疑地看著他,他也看著董青,當他們幾乎面對面的時候,他突然抽走了精神氣,然后就抽身想走進屋里,卻發現董青死死地拽住了他。他驀然間生出無限感動,回身把董青緊緊抱在懷里。那時候春風從他們身邊掠過,掀起他們的衣角,誰讓他們沉醉在感傷里都沒有感受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