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饑餓

　　倘若有人看到這個題目，一定會說這個女人，準是個癡傻的女人。饑餓也值得懷念么？認識我的人，一定會質疑，你真的餓過肚子嗎？按常規和常理我不會也不可能挨過饑餓，即使在物質極為匱乏的年代里，父母也是竭盡全力，讓他們的兒女填飽肚子。可我的的確確餓了兩次肚子，且餓得刻骨銘心。
　　一九八七年夏天，對于皖鄂交界的農人來說，是個讓人興奮的季節。青麻的價格日日見漲，剛開始每市斤三塊五角錢，今日漲五角，明日漲一塊，一忽兒每市斤就能賣到五塊五了。村前的公路上麻販子似趕浪頭的魚兒一撥接一撥，麻販子盡是湖北人，騎著自行車，沿著村前的公路從湖北方向而來。我家也有五十來斤青麻，經過媽媽打理不但凈還很白。上我家買麻的麻販子少說也有七八班。
　　午飯桌上，祖父對媽媽說：“老五家里，麻價都長那么高了，麻留著吃，不賣？”媽媽笑著說：“哪能不賣呢。我是想讓他們兄弟倆改天帶上麻到湖北檀林鎮去看看，看那兒麻到底能賣多少錢一斤。”媽媽邊說邊望著二哥和小哥。暑假了，做老師的二哥也放假了，上高中的小哥也回家了。二哥和小哥聽媽媽這么一說，立馬放下碗筷，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說：“媽，我們下午就去。”看見哥哥們那神氣樣兒，我來不及咽下嘴里的飯，搶著說：“我也去。”媽媽說：“下午去就下午去。你就不要去了。”
　　媽媽沒同意，我只得眼巴巴地看著兩位哥哥，帶上青麻騎著自行車向湖北方向駛去。
　　天擦黑，兩哥哥才回家，麻賣掉了，還帶回一個讓全家人都為之振奮的消息來。麻在檀林鎮賣上了好價錢，每斤七元五角。也就在這天晚上，媽媽和哥哥們做出一個從沒做過的決定來：明天，三個哥哥和我往北中方向去收麻，也做麻販子。媽媽還將家里的錢及賣麻的錢全部給我們做本錢，我們四人也各自拿出自己零錢，收收攏攏也有七八百元。
　　第二天，天蒙蒙亮，媽媽就做好飯，我們兄妹四人吃過飯，就騎著自行車上路了。在路上，就分好了工，大哥稱麻，二哥負責記好每收一筆麻的斤兩及付出的現金。我和小哥負責上門動員人家賣麻，兩個人有個伴，就是碰上惡狗或在大屋場中迷路也不怕。
　　四個人一陣，說說講講很快就到了北中區的沙河鎮。沙河鎮可大了，農家都沿路而居，屋場從頭到尾有好幾里路長。一到沙河鎮，大哥就將停歇的地方選好在村址前曬場上。我和小哥就按照安排到農戶家去探詢。記得我們到第一家時，這家主婦是一個三十余歲的婦人，正在自家曬場前橫架著的竹篙上晾曬洗好的衣裳。來到她家門口，我一眼就看見，廳堂中板凳上堆放著好高一碼青麻，又長又白。小哥一呶嘴，示意我去和曬衣婦人拉上話。
　　“大嫂，曬衣呀。”我沒話找話。
　　“嗯。”婦人只管忙著手中的活，頭也沒車轉一下地應著。
　　到底是第一次做生意，我和小哥有些局促不安了。
　　婦人忙完手中活，轉身發現我們倆：“哦，我還以為是我家堂妹。原來是兩個外來的客人。你們有事嗎？”
　　“大嫂，我們是收麻的。你家的麻賣么？”
　　“賣。要看你出什么樣的價錢？”
　　“你家的麻真好，又白又長。大嫂你真勤快，麻讓你侍候得這樣好。一分錢一分貨，你家的麻價格當然比別人家高。”
　　我出自內心的話卻意外地起到了恭維的作用。婦人連忙走進屋。放下手中裝衣的竹籃說：“妹伢真會講話。唉，你說氣人不氣人。昨天，湖北來的麻販子，把我家這樣好的麻，與別人家又短又黑的麻看作一樣，一個價，四塊五毛錢一斤。”
　　無意中，我收到了別的麻販子來此地收麻所出的價位信息，這信息對我們太重要了。我心花怒放，忙順著大嫂的話說：“兩眼齊亮的事情，你家的麻怎能與那些又黑又短的麻相比較呢。別人家的麻收五塊錢一斤，大嫂，你家的麻少說也值五塊五。”
　　“五塊五毛錢一斤，我賣給你。”大嫂是個心想嘴到的主兒。一轉身，從睡房里拿來一桿秤來。小哥幫忙把麻捆成一捆。大嫂把手里秤往小哥手中推，說：“老弟，你來稱。”站在邊上的我，卻看出一些道道來：其實這位大嫂是想自己來稱麻的，一來怕我們壓她的斤兩，二來可以顯擺一下自己的能耐。
　　小哥似乎也看穿了大嫂的心機。機靈的將秤桿推在大嫂手中：“嫂子，還是你稱。你家的秤你認得準。”
　　婦人一臉燦爛：“那我就不客氣了。”
　　我和小哥用扁擔抬著好大的一捆麻，婦人執秤，好家伙，有三十五斤八兩。
　　過好秤后，小哥扛著麻，婦人尾隨其后去拿錢，前往大哥二哥那兒去。一路上，不時有人與大嫂打著招呼，追問著麻的去向。大嫂的嘴可沒歇過，講我們怎樣地識貨，如何地老實，價錢好，斤兩上也不坑人。竟然給我們做起了宣傳來。看樣子，這位大嫂在當地還具有一定的感召力。于是，人們將自家的麻肩扛手提地從各家各戶的門洞中走了出來，跟在我們身后。很快，大哥二哥就被賣麻的人群包圍住了。我和小哥也就不再登門入戶去討問了。大哥每稱好一筆麻，我就接過麻，遞給小哥，小哥將麻碼好。二哥則認真地記好每收的一筆麻的斤兩，認真地計算出每筆麻的價格來，再將錢一五一十遞給對方。一個上午，在忙碌中流走了。
　　我們將收來的麻分綁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兄妹四人一路說笑著向家飛奔著。回到家剛好趕上家里午飯。飯后，三位哥哥氣兒也不歇就上湖北檀林鎮賣麻去了。
　　晚上在電燈下，我們每人分了八十塊錢。初戰告捷，大大地鼓動了我們。兄妹四人又約好，明天繼續去做麻販子，路線還是北中方向。
　　然而事情有時也就偏偏不往好的方向發展。第二天，我們的經歷與第一天比較起來，卻大不一樣。我們分成兩班，二哥和小哥搭伙，往玉珠方向去；大哥和我一班，朝望天方向而行。途經沙河鎮，我們一駛而過。走到三岔路口時，停歇下來，大哥四處瞭望一番，將一塊磚形石平放在指示路碑下，邊演示邊對二哥和小哥說：“你們要是先回家就將這塊石頭緊貼路牌平放著；要是我們先回去，也這樣做。免得到時候，你等我，我等你的。”說完就催促我們快動身，做事情投早不投晚。這樣，我們兄妹四人分成兩撥，在三岔路口上分道揚鑣了。
　　從北中鎮到望天鄉有六七十里路，全是盤山公路。中間還要翻一座叫做黑虎嶺的山頭。這個黑虎嶺是不容易翻的，當地人稱上七下八。意思是上嶺要上七里路，下嶺要下八里遠。因是第一次來這兒，沿途中所見所聞都會給我帶來新鮮與好奇。大哥對我的安全極為負責，稍陡一點的下坡路就不要我騎車，和我一起推著車走。邊走邊四處瞅看，看哪兒有屋場。一叢竹林下，往往就蝸居著一個屋場；一棵古樹下，農家的炊煙穿過茂密的樹葉，向天上裊裊飄升，向路人說這里有人居住。在山區走村串戶過的人都曉得，你望著屋場離自己好像咫尺之遠，其實，你得下個洼或上個坡，再穿一個亦或幾個山壟田的田埂，走上一段斜排山路，方可到你看見的那個屋場。遠的屋場大哥就叫我在公路上看好車，他帶著稱獨個兒去。近的就讓我帶上秤自個兒去。人累得半死，收效卻遠遠不及第一天。太陽都偏西了，大哥后座上也就綁著十來斤麻吧。而此時，肚子的抗議聲越來越強烈，嘴里渴得也起煙了。我望了望大哥，心想：大哥肯定也是又渴又餓的。忍忍吧，我對自己說。渴還要好辦一點，沿路都有山泉水。渴了就停下來，蹲在泉水溝邊，用雙手捧著往嘴里灌，想喝幾多就喝幾多。可饑餓呢？你越想不去理它，它越是不離你左右，死纏住你。于是，我死勁向肚子里灌山泉水，只一會兒工夫，胃就越發地折磨著我。滿肚子里都是水，哐哐啷啷地撞擠著。瞬間，又伴著一陣酸氣直往嘴里冒清水，人通身上下一點勁也沒有。這滋味要多難受就有多難受，我忍著。我和大哥推著車下黑虎嶺的盤山公路時，到底扛不住了，我對大哥說：“大哥，我好餓。”大哥前后望了望，這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只有在快接近嶺腳下能看到一戶人家的一邊屋角。大哥說：“小妹，再堅持會，下到嶺腳下就好了。”正說著，前面轉過山嘴的沿山公路上兩位挽著大竹籃的大嫂說笑著走了過來。在與我們擦身而過時，大哥和我同時發現兩人的竹籃里都放著十多個上面點綴著四個小紅點的小麥粑。我使勁地咽了咽口中的唾沫，問：“大嫂，這麥粑賣么？”兩位嫂子停住了腳，滿臉疑惑地望著我：“不賣，我們是給親戚家送做新屋的禮，親戚送給我們回家的禮物。”“大嫂，你就賣給我們幾個，你看我妹妹餓得都快走不動了。我給五毛錢一個。”大哥也加入進來。兩位嫂子相互對看了一下，搖了搖頭。大哥急了：“要不就一塊錢一個。”其中一位嫂子沉思會兒，還是堅定地搖頭拒絕了：“不賣，留著回家接小伢崽。”另一位也點頭附和著。一看那架式，一點商討的余地都沒有。此時看著籃里粑越發勾起了我對食物強烈的渴望，明知得不到它而又讓它老是呆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對胃是件非常殘忍的事。我對大哥說：“哥，我們走吧。”我在心里對自己說：這真是兩個蠢得莫得話講的農婦，這么好的掙錢機會也不曉得要。現在想起來，兩位嫂子不賣粑也是情有可原的。那時，責任田剛剛到戶。對一直為填不飽肚子的山里農戶來說，糧食類的東西是最金貴的。而且，人們的經濟思維還處于啟蒙階段。
　　
　　于是，那半邊屋角成了梅園，望屋止餓。我和大哥推著自行車繼續朝著目標而去。
　　太陽落在頭頂上空與西邊山頭中間時，我終于來到了這戶人家門前。一位五十來歲的老伯，坐在大門墩上搗弄著手里的糞箕。
　　“大伯，想到你家討口茶喝。”大哥一臉靦腆。
　　“好呀。”老人立馬應著，招呼我們在門前的兩個小馬凳上坐。車轉頭向屋里喊道：“柱子媽，來客了，快倒兩碗茶來。”
　　不多會工夫，一位嬤嬤端著兩碗茶來，分別給大哥和我：“客，喝茶。”
　　老伯站了起來，一手拎著糞箕一手拍打一下身上的灰塵對我們說：你們喝吧，喝完再倒。我去掏豬院子里的糞。
　　“大伯，你忙去吧。”大哥忙著站起來。
　　我坐在小馬凳上，茶是喝不下去了，端著碗發呆地望著去掏糞的老伯。只見老伯在豬圈里裝上一糞箕豬糞，就提到半人高的豬院子墻上，然后，又轉過身來跑出豬圈，從院墻上將糞箕的豬糞提倒在曬場邊沿上那堆糞堆上。一個人車過來轉過去，很累也很費時間。
　　大哥擱下手中的茶碗，向豬圈走去。
　　“大伯，我來幫你倒糞。”大哥的聲音傳進了我的耳朵。我在心里埋怨起大哥來：人餓得發燒，坐著歇會幾多舒服，還去提糞？
　　大哥的加入，曬場上的糞堆迅速地大了起來。大哥和那位大伯邊干活邊拉扯著什么，隱隱約約地傳過來，具體說些什么我又聽不清。大哥幫著提了八九糞箕糞，老伯手一揚說：不提了。又高聲朝著屋里喊：“柱子媽，快燒飯，兄妹倆還餓著肚子呢。”
　　“都大半個下晝了，哪有什么東西吃。”嬤嬤一臉不情愿。
　　老伯招呼大哥和我到他家堂屋的八仙桌上坐，又對站立在一邊的老伴說：“家里不是還有剩飯么，用油和雞蛋炒炒。你不曉得，這是恩人的孫子。”
　　恩人的孫子？我也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
　　老伯邊給我們倒著熱茶，邊說開了。于是，我就知道有這么一個故事。老伯十二歲那年的臘月初邊，和他的父親一人挑上一些芝麻綠豆到彌陀街上去，想用芝麻綠豆變銀錢，準備換回一些過年的年貨。臘月的天，陰沉沉的。走在半道上天就飄灑起雪花，那時沒有公路，全是陡窄的山路。父子倆人走到彌陀街時天就黑到了眉毛上，等到在糕餅店里過完秤，算好賬，天斷黑了。而糕餅店里的老板就是我的祖父，祖父得知他們是望天人，死活要留著父子倆在家里歇一晚，第二天早上，又吩咐祖母早些做好早飯，才打發父子倆回家。
　　在老伯給我們講述故事時，嬤嬤已將飯菜擺好了，菜是一碟辣豆腐乳和一碟黑乎乎的咸蘿卜，飯是兩海碗堆尖的蛋炒飯。
　　我極力咽著向上涌的唾沫，嬤嬤招呼我們吃飯聲未落，我就抄起筷子，三下兩下向嘴里劃拉著。
　　饑來好下食，何況是用油炒得黃澄澄的蛋炒飯呢。我那吃相招來了大伯和嬤嬤善意的笑聲，嬤嬤說：“莫急，慢點吃，鍋里還有呢。”
　　……
　　也許我已到了懷舊的年齡了，常常懷念起當時的情景。心里老是估摸著：是祖父的行善積德，福佑了大哥和我；亦或是大哥樂于助人的品性，為我們贏得了那頓難以忘卻的午餐。往往是斟酌大半天，最后給自己仍是模棱兩可的答案：二者兼而有之。
　　2001年正月下旬，因生意日益不景氣，我關掉了經營兩年的小糧店。為了生計亦或為了自己少時的夢想，來到了容納百川的京城。在熟人的引薦下，給一書商打工，做編輯。憑著自己做事的認真勁，在一個月的時間里，我很快摸索出編書的一些道道來。三個月的時間里，我編出了四本書。隨之缺點也來了，用媽媽的話來說：抱新鮮。不安分了，我用電話聯系了丈夫在京的同學。丈夫的同學是人大畢業的，曾在北京市政府做了五年公務員。后下海，自己辦了一裝飾公司，手下有八支裝潢隊伍，在北京有房有車。很快他給我聯系了《歐洲時報·中華精英》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