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七歲那年,離家出走。
黑夜背著包一路狂奔。世界到處都是腳步的回聲。那聲音飛射出去,撞到墻,又從四面八方彈回來。
二十二歲那年,在長途車上遇到一個男孩。
今天是我的生日,他對我說。
我把頭默默轉向窗外,那天也是我的生日。
有一次臨走,晚上做夢,夢見一位青年軍官。第二天扯了四個大包上飛機。一旁坐的是一位青年軍官。下飛機時他拎著我另外三個大包,一直把我送上車。
某年冬天在火車上遇到一家三口。年輕夫婦帶著四五歲的小女孩。
女孩一直在唱歌,好聽極了,忍不住夸她。她羞澀地扯下帽子,露出光頭。想起自己小時候頭發也是出奇地少,就逗她。但那孩子忽然就不再理我。
入夜在熄燈的車廂里,她媽媽說,孩子因為化療,頭發全沒了。這次去,是為了動第二次手術,把右眼球摘了,我寧愿她只有一只眼睛,也不想她沒了。
后來女人又說了很多,一直很平靜。一旁的丈夫也不插言,面無表情。那所醫院里,小女孩的病還算輕的,比我們慘的太多了,她說。
在一搖一晃的臥鋪火車上過夜,我通常會睡得格外沉。那天晚上失眠。車外的光影一格一格浮顯在車廂,又一格一格消失進無盡的黑暗里。
轟隆轟隆中,有人來到這世界。有人默默消失。
有人在行走。有人在等候。
想起一位高大的退役運動員。如果正性能量這個詞可以成立,那他渾身滿是正性能量。每天早晨他會到山上的水庫里游泳,雷打不動。冬天怎么辦,我問。把冰砸開,但是很厚,這么厚。他揮著大手比劃著。其實岸上才冷,水里暖和。他說,做了幾個姿勢。
我想象那個場景。他渾身紅通通地爬上冰面,哈著熱氣。
他呼啦站起來,因為看到了一個小女孩。一直跟了過去。回來對我說,有了兒子以后,他一直想要個女兒。看看明年政策會不會變,我老婆說了,過了四十就不給我生了。他認真地說。
運動員下車后,鄰座換成了一位神學院的教授。安靜得幾乎木訥。一板一眼和我討論心理學。他談到傾聽,但對共情不以為然。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站在他的世界之外,心無雜念。有些人見過,不過是見過。
最近一次,遇到一位青年醫生。前半小時,我在聽他說。后來,他在聽我說。
我猜出了他的煩惱。
你的話太有份量,他說。
后來他站起來,走到車廂連接處,過了好久才回來。我需要反芻,他很認真地對我說。
最離譜的,是我在路上遇到一個人,并把他帶回來。他成了我的長期病人。
他應該痊愈了吧,我想。
也許還沒有。再等等。也許痊愈與否并不重要。
生命的意義也許就在于迎接意外。但前提是,要做好準備。
做好準備的他,被生命賜予了一位最好的傾聽者。
但又帶給他別的什么。
對于我,也是如此。
誰是病人,誰又不是呢。
二
站在這位教授面前,忽然感覺到一股無與倫比的強大氣場。他的年齡并不大,但像嚴慈俱甚的老虎,蹲坐在前方。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低頭。
能輾轉找到他,這么近地面對著,已屬奇跡。
前一天的晚上,我和弟弟竟然因為高速公路罕見的匪夷所思的堵車,在車上過了一夜。早晨匆匆洗漱之后,穿上認為最得體的裙子,就趕來了。
我囁嚅著,告訴他我的遭遇。見你一面不太容易。我說的是真的。
給他看了我的書稿,但那個愿望很難開口。幾近奢求。
我低下頭不看著他,想自己的這些事,喃喃說出來。語速很快,因為不能克制的慌張。還有突如其來的把握不住的超重的真實感。真實到我感覺一切如此不真實。
四月的時候,我完成了這本書。寫它的過程,幾乎是自救。每天冥想。每天張開所有的毛孔,沉浸在自己的感覺里。每天剝離一些現實與過往的歷史,檢視所有發生在生命里的必然和偶然。努力看清自己心靈每一條來龍去脈。
寫作的過程中,我用他的技術解剖自己,明晰心理現實和人格。
我實在喜歡他的技術。我將在下一部書里,再一次用上它。寫的是別人的故事,但最大的受益者是我自己。自知者明,我對他說。
我想用淺顯實用的辦法去幫助別人,而你的技術幾乎是普世的、本質的。它具有很多的可能性,可以很好地與別的理論相整合。
我不看著他。走廊的盡頭有扇很大的窗。我直直地看著。窗外有什么,根本不清楚。只要不看著他,我還可以說說自己的話,在心里想了很久的話。
而有些人,他們那些玄妙的理論其實并不能幫人解決現實的困擾。我不想這樣。我要盡可能樸素、本質、通俗易懂。我絮絮叨叨地解釋。
我幫你寫序吧,他突然說。我愣在那里,血涌上頭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笑著看我,對我的驚訝毫不驚訝。俯視著我。他的確身形很高大。
他看穿了我的怯懦、自卑,以及為了掩飾自卑的我的自大。
后來狂喜的我在大街上一通亂跑。
后來太陽忽然變得亮汪汪的,一切都是透明的。
這個世界是透明的了。
這個巨大的城市我曾經生活了四個月。那時候,我以為自己被吞噬。在這一刻,我知道了那感覺名叫包容。
不包容的,原來是我。
三
整個四月都在閉關,日子過得像是修行。我和自己在一起。和自己紛繁雜亂的思緒與感覺在一起。像一尾魚,警覺地尋找方向。躲避激流與暗礁。躲避內心巨大的不安與焦慮。每一天清晨醒來,都對自己說:下一秒,你一定能迎來全新的巨大有力的寧靜。
三十五歲這年,人生有了新的定義:看清自己。在此之前,似乎只做了一件事:突圍。反復地突圍。從各種形而上與僵硬的現實夾縫中突圍。只為抵達柔軟的個人彼岸。我幻想在那里,與一切成永恒的對照。
我篤信所有文明的背后都藏有原始天然的美,這個幻覺成為走下去的最大支撐。瘋狂地信賴直覺,更是對抗中唯一可以使用的武器。
四月,因閉關重獲得獨立與冷靜。讓自己重新成為自己。不可分割的完整的自己。我將各種信息混雜在一起,創造自己的體系花園。我與我思我想我喜我憂在一起,看一朵朵精神之花朵升起又凋謝。看自己臨水照影。看見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個新的世界。
四
平靜有序的生活表面之下,永遠涌動著難以想象的暗流。人性是廣袤的,也是復雜的,充滿著難以想象的細節。無止境的善與惡的細節。
一位老人死去。家人平靜地送別。
老人十多年前執意與妻子離婚,帶著一些錢獨自離開。不到幾年花光了所有積蓄。花在了離家不遠的煙花柳巷。老人因此得病。老妻與兒女不計前嫌,再度接納老人。剛回家不久的老人癡呆了。這樣過了四年,老人死去了。葬禮上沒人嚎啕大哭。沒人質疑家人的平靜。你這輩子不容易啊。幾乎所有人都這樣安慰老人的妻子。
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是,妻子年輕時曾經出軌,被老人撞見。老人什么也沒說,忍耐下來,沒對任何人提過。但這忍耐是毒素,一點點吞噬了老人。等孩子大了,毒,終于發作。老人離婚嫖娼。以毒攻毒。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受害者下一秒就成了兇手。反之也是一樣。誰是誰的因,誰又是誰的果。
不要相信求助者說了什么,記得畢希名教授曾經這樣說。
當他們開始說自己的故事,說的都是自己認可的那部分。每個人都站在自己的角度描述事實。都跳不過自己的認知。跳不過自己的人格構成。跳不過每一個細節背后的善與惡。模糊的沒有界限的巨大的善與惡。
當我在聽這些故事,只有遠距離地俯瞰,盡我所能地俯瞰。有時候他們并不知道自己在說謊。但句句都是謊言。
遇到一個小男孩,十歲,不分場合暴露陰莖。媽媽在電話那頭焦躁慌亂。直覺讓我去他家里,那里是第一現場。我要張開毛孔,感受男孩所感受的那些東西。果然。一切不出所料。給這么小的孩子淺催眠并意象對話,本來心里沒底。一切幾乎是即興。還是直覺起了作用。當孩子從重重迷霧中睜開眼睛,那一剎那,我看見了一閃而過的“蒼老”。
當大人像孩子的時候,孩子自己就長成了大人。
那個孩子至今沒有復發。但還是要觀察,我對他媽媽說。因為意象里有些圖像讓我心驚。需要我幫助,就及時聯系。我說。但其實最需要咨詢的,是那個年輕的母親。那個孩子的問題不僅僅是行為看上去的那么簡單。
可是我已明白,當我伸手幫助他人和他人主動伸手向我求助,呈現的結果完全不同。
一位大學生愛上了自己的母親。在這世上,再沒有像我媽媽這樣愛我的女人。他言之鑿鑿。我瞇著眼睛看他。他沒有錯。他說的是實話。如果這個念頭沒有給他帶來困擾,那么他完全可以這樣活著。我好奇的是那位母親,她是怎樣的人呢?
一個男人固執地愛上了一個女人,認為她是自己的女神。在他的愛情觀里,為她做什么,都是應該的。包括從家庭出走。但問題是她并不愛他。誰都沒有錯。他可以藏好對她的愛,繼續和妻子生活下去。哪怕這愛,是幻覺。
我們怎么能輕易判定哪一部分是真的,哪一部分是假的呢?這面是真的。那面,同樣是真的。
人生不是黑白色。人生是曖昧的沒有邊界的灰色。
那些相伴到老的男女,漫長的歲月里,經歷過怎樣的驚心動魄?
每一個人生里的每一個偶然,背后都是必然。大到我們的決定、選擇,小到遺忘、口誤,每一個行為背后,都藏有一個動機。只是大多時候,這些動機深藏于潛意識,我們渾然不知。我們被自己騙了。
人,有時像一粒粒種子,無論在風中怎樣兜兜轉轉,總會落到某處,生根、發芽,悄然生長。
一切自有定數。
五
關于死亡,在叔本華的哲學思考里是人生“絕對虛無”的根源,而在海德格爾表述中“為死而在”,死亡轉化成了人生意義的源頭,在死亡之前,完成人生最大的可能性無疑是非常有意義的——這是一位年輕畫家書稿中的一段。
我們在行動,就意味著我們活著。并將隨著行動的延續,存在下去。
也許要對自己內部與外部做全然的覺察。無論外部怎樣變化,內部寧靜而強有力的控制是必要的。前進需要適度的焦慮與浮躁,但內里的那根芯子是清醒的。無論白天和黑夜。甚至是警覺的。
“我”的完成,不是迅疾的一閃念、一段話,而是扎扎實實的行動。有策略的行動。從潛行到突襲,每一個細胞都是絕對安靜的,警覺的。
苦難與破敗是人生常態。所以,要有直面它們的決心。不粉飾,不矯飾。
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六
或許,每一次偶遇也都是必然。就像四月時,我做好準備,從清明寧靜的自我世界里走出,進入了紛擾忙亂的現實。
于是,另一段生命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