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的光

　　世界自然與文化遺產——黃山被世人稱為“天下第一奇山”，素有“人間仙境”美譽。黃山腳下的古徽州，是一方極具魅力的神奇地域，這里風景形勝，人文薈萃，“新安理學”、“新安畫派”、“新安醫學”、“徽派建筑”、“徽商”、“徽菜”等光耀千秋，彪炳史冊。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底蘊深厚、博大精深的徽州文化哺育了“五四”新文學運動的開創者之一的胡適及著名的“湖畔詩人”汪靜之和“閨秀派”代表蘇雪林。新時期以來，黃山文學春潮涌動，生機勃發。1985年，李平易在《上海文學》發表短篇小說《巨硯》，一舉成名；1987年，程鷹發表中篇小說《神釣》，引起文壇矚目……程學開、倪國華、程虎、江志偉、余治淮、劉伯謙、徐衛新、鄭小光、老岸、阮文生、程亞星、程兵、洪振秋、程燕冰、張曉東、汪少飛、李平、吳敏、恭小兵、項麗敏、葉枝、劉炯、王妃、一度等文學才俊紛紛嶄露頭角，與黃山這一人類自然文化奇觀形成千峰競秀、云蒸霞蔚的瑰麗景象，正可謂——天人合一黃山景，鴻篇巨制徽文章。
　　
　　何冰凌 李國彬
　　
　　今天是2010年5月10日，星期一。大雨剛下完，天像被洗了一遍。早上7點，張之遠就醒了，我幫她穿上衣服，問她，寶寶乖不乖啊?她說，瓜。我抱著很“瓜”的張之遠到陽臺去，把她抱著伸出陽臺，懸在空中，她笑得咯咯亂扭。
　　太陽從兩幢樓之間照進來，映著地上的水跡，像夏天姑娘們衣領下的景色。我忽然想起我的朋友羅馬，那天，我們一夜沒睡，在河上等待日出。我們躺在河灘上，累得什么話也不想說。陽光在水面跳動的時候，羅馬忽然坐起來，呆呆地看著河面，然后說，我操，眼睛晃花了，跟女人的胸一樣。
　　張之遠生于3月10日，她老爸我生于3月14日，我的朋友羅馬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我們和偉大的愛因斯坦一樣，據說都是非常不靠譜的雙魚座。愛因斯坦為人類貢獻了“相對論”，我為人類貢獻了張之遠，所以我現在是靠譜的，我有妻有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周交一次公糧，隔三岔五地跟狐朋狗友打個小牌，偶爾看著牌桌對面的女人叼著煙的嘴唇，會想象一下親吻一張滿是煙味的嘴的感覺，但我向上帝或者毛主席保證，我只摸過那只手，骨節粗大，指尖冰涼冰涼的。我很多年都沒有想起過羅馬，那年我們一起躺在河灘上等待日出，然后他就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那年我們看完日出，我就回家睡覺了，再醒過來已經是晚上7點。我的窗簾沒拉，窗外的天還沒有徹底黑透，我躺在床上，覺得渾身發酸，一點也不想動彈，床對面的墻上，大胡子切·格瓦拉戴著他的貝雷帽盯著我，我聽到客廳里傳來一陣嚶嚶的哭聲，應該是我媽。這哭聲讓我心里又內疚又厭惡，我想廚房里肯定留著我的飯，但我不想吃。我很快從床上爬了起來，穿上鞋，從桌上的煙盒里摳出一包煙放在兜里出門了。我的房間緊挨著玄關，所以我不用經過客廳，門關上的時候，哐當一聲，我媽的哭聲也被關在門里，我覺得有點不安，但這感覺很快就過去了。我沿著牛角巷轉了好幾個彎，羅馬的網吧就開在巷口的一間農民出租房里，名字就叫網吧。這個點，他應該已經起來了，正雙眼發青，臉色蒼白地盯著電腦屏幕，過幾分鐘，他那個傻逼游戲就蹦出一句話來：你打坐修煉，獲得了XX點經驗。我走到羅馬的網吧，發現卷閘門關著，屋里黑黑的沒有燈光。我喊了幾聲，沒人應，于是咣咣咣地砸門，巷子里走過的人看著我，又很快回頭走他們自己的路。我砸了一會，還是沒人，我這才想起來，羅馬沒有手機。我很茫然地在他網吧門前的臺階上坐了下來，臺階上都是灰，不過我的褲子也不干凈。羅馬不在，我身上也沒錢，我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天終于黑透了，夜色降下來，像下到河里讓水慢慢浸過身體。我坐在臺階上一根一根抽煙，一包煙都抽完了，羅馬也沒出現。那天我九點就回了家。第二天乃至以后，我再也沒去他的網吧，當然，我后來聽說，他把網吧關了，去了南方，我和他就在那晚開始互相失去了聯絡。
　　我的朋友羅馬如今是一個生活在南方的soho族，他終于把自己的愛好變成了謀生手段，他住在單身公寓里，給游戲公司寫程序，收入不錯，足以支撐他在屋里堆滿方便面和可樂，整個月都不必出門。這是昨天他妹妹羅樹告訴我的。羅馬和羅樹的父母給兒女起名大有深意，兒子愿如奔馬，女兒愿如靜樹，可惜他們倆弄反了，羅樹風風火火，動如脫兔，羅馬卻整天宅在家里，有如羞澀的處子。羅樹似乎很為她哥擔憂，但我想羅馬一定覺得很自在，他如果生活得不好，我一定會知道的，我們生于同一天，就仿佛不是一個母親生的雙胞胎兄弟。
　　我們去看日出前的那一夜，羅樹來給我和羅馬送晚飯。她走進屋子的時候，羅馬斜靠在椅子上還沒醒來，或者說是又睡了過去，反正我們倆就是這樣，醒來了就盯著電腦，累透了就靠著睡過去。羅樹從外邊進來，看到她哥哥張著嘴，嘴角耷拉著口水的樣子，氣呼呼地把裝了飯菜的搪瓷缸猛地往桌子上一跺，這響聲讓羅馬吃了一驚，他靠在椅子上身體一抖醒了過來，嘴角抽動著，吸溜耷拉下來的口水。他還沒醒透，直勾勾的看著自己妹妹說，小樹你來了啊。羅樹朝她哥哥翻了個白眼，沒搭理他，掉頭就走了，從頭至尾也沒看我一眼。
　　我站起來，揭開搪瓷缸，一股豆腐角燒肉的香味像一團有質感的霧，蒙住了我整張臉。我拿起桌子上的碗筷，去衛生間里拿水沖了沖，中午吃的飯粒巴在碗壁上，用手摳不下來，我用筷子搗了搗，看看沒戲，就算了。羅馬從他的座位上站了起來，走到門口，雙手握著舉過頭頂伸懶腰。我說，吃飯吧。他說，你先吃，我等會，然后使勁朝右邊擰著腰，整個人像一個半圓。我用筷子往嘴里扒飯，白米飯很香，是稻子純凈的香味。我似乎也并不餓，胃里感覺很麻木。我對羅馬說，羅馬，你家羅樹有沒有男朋友？羅馬說，可能有吧，搞不太清楚，沒帶回家過。我說，你是她哥嗎？過了一會，我又問他，我泡你妹妹怎么樣？羅馬從門口走回來，從煙盒里掏出一根煙點上，懶洋洋地回我，滾。我說，靠，你連你妹妹有沒有男朋友都不管，干嘛讓我滾。他忽然猛地一揮手，煙頭打在桌角上，星火四濺。他說，你管我，反正我妹妹不能跟你這種人。我說，我是哪種人？他忽然樂了，說，我不知道你是哪種人，我知道我自己是哪種人，他媽的咱倆一天生的，德性都一樣。說完這句，我們倆都沉默了，他轉回身去繼續盯著他那傻逼游戲，我繼續翻看著網頁，間或刷新一下，看看有沒有新的回帖。
　　八點半的時候，羅馬的網吧里來了兩個小家伙，大概十六、七歲。進門后，看著又臟又舊的顯示器，似乎很不情愿地問，老板，有沒有好點的機器。我知道羅馬肯定不會搭理，就越俎代庖地應了一聲。兩個小家伙嘟嘟囔囔地商量著，大概那些大的網吧都爆滿了，最后終于坐了下來。我靠在椅子上，有點無所事事。一個星期前，我在我常去的論壇里發了一篇很短的小說，火爆了一小陣子，這兩天已經沒有什么人關注了。有人在帖子里慫恿我去投稿，我感到很可笑，難道我寫什么就是為了投稿，為了讓別人告訴我，你這不好，那不好，該如何才好嗎。我很真摯地回帖感謝了那個人，告訴他，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足夠好，好到我自己能夠滿意，但回完帖子后我就后悔了，覺得自己的這種所謂真摯很容易被人誤解為矯情。
　　這一天似乎是個大家約定的休息日，我喜歡的幾個作者都沒有新的作品。我把腳架在電腦桌上，眼前煙霧升騰，羅馬的小破網吧在我們兩桿煙槍的噴射下，有如幻景。我問他，羅馬，我們四年級的時候你爸給你帶回來那只刺猬，后來去哪了。羅馬的父親是物資公司的司機，經常跑長途運木頭、鋼材什么的。他總穿一件滿是油污的藍工裝，臉上布滿胡子楂，不知道是懶得刮還是長得太快。有一次他出車回來，給羅馬拎回來一只刺猬，據說是路上抓的。羅馬和羅樹把刺猬關在一個鐵籠子里，那東西病怏怏的，不愛動。他們給我看刺猬的時候，羅樹抓著根筷子從籠子外邊伸進去使勁戳它，我說羅樹你干嗎？刺猬會給你戳死的，要不你把刺猬送給我養吧。說完我看了看羅馬，他故意轉過頭，裝著沒聽見我的話。羅樹聽了我的話，戳得更狠了，還惡狠狠地說，就戳就戳，我戳死這臭東西。我聞了聞，房間里確實有一股很重的臭味，奇怪的是，進屋的時候我一點也沒察覺。后來我很快忘了那只刺猬，再去羅馬家也沒再見過。羅馬盯著屏幕，沒有抬頭，他說，什么刺猬。我說羅馬，你家羅樹長大了變漂亮了，那兩條小長腿長得，嘖嘖，辣妹啊。羅馬聽到這話轉過頭來了，很嚴肅地看著我說，我警告你啊。我靠在椅背上，笑得很得意，我說，我比你大十個小時對吧。他說哼。我說我是你哥吧，你再讓羅樹跟我戀愛一下，我又成了你妹夫，親上加親，多好的事。我說完這話，羅馬雙手一按椅把，作勢要站起來，剛站到一半又跌坐回去，好像是腿僵在那太久，麻了。他說，別讓我揍你。我聽了他的威脅，自覺地閉上了嘴，雖然我大他十個小時，是他名義上的哥，但我知道這家伙倔起來誰都不認，小時候他跟他父親頂嘴，耳朵都被撕裂了也沒松口。再說了，我也就是跟他圖個嘴上快活，羅樹那個白羊座的小姑娘，性如烈火，身材是夠辣，脾氣也很辣，她連對她哥都沒好臉色，何況是我。
　　
　　2010年的5月9日，是星期天。我在車站遇到很多年沒見的羅樹，她穿著長裙，戴著遮住了半張臉的墨鏡，薄施粉黛的樣子看起來竟然風姿綽約。她走到我面前攔住我，摘下墨鏡舉在臉旁，笑吟吟的完全不像我印象里那個野蠻小姑娘。她說她那年去了上海，后來一直在那，如今在花旗銀行工作。我笑著，心里如潮水般翻涌，誰能想得到，一個讀電大的小姑娘，竟然有這種出息，而她的兩個哥哥，我和羅馬，正宗的大學畢業和肄業生，早已過了多年泯然于眾人的生活。羅樹哥哥，我的兄弟羅馬，如果不是我們這座小城里唯一一個大學肄業生，那么至少也是很長時間里唯一的一個。那時候他沒費什么勁就考上了本省最好的一所理工科大學，不過兩年后，因為沉迷于網絡游戲，曠課太多，被退了回來。他被他媽逼著開過服裝店、游戲廳，這網吧是他做的第五種生意。他的這些店最后都門庭冷落，只好關門大吉，也不知道他掙過錢沒。而作為他名義上的兄長，我的歷史也不遑多讓，大學讀了五年，第一年就掛了很多門紅燈，補考的機會都沒撈上就直接留級了。畢業論文答辯的時候，我看著答辯組的三位老師，面帶笑容，無邪地一言不發，因為我什么也不會，主考官——我們系那位號稱四大名捕的女教授，和我對視了十分鐘，搖著頭嘆息一聲，隨手給了我一個及格。我找了許多工作，我想當個記者，或者廣告公司文案，但我那份注明專業機械設計的簡歷從來都是石沉大海。找到羅馬的網吧前，我剛結束了一個月的技工學校代課生涯，在課堂上，我給學生們朗誦，我的背包里有十六張馬勒的唱片，馬勒第四聽完，夏天就該來了，我想。那些孩子，對我的朗誦毫無興趣，下課的時候，他們聚在我身邊，等我發煙，我們就像一群小流氓，站在教室外吞云吐霧。
　　我和我的兄弟羅馬，都是正宗的loser，我厚著臉皮，天天窩在羅馬的網吧里，連晚飯也蹭了。羅馬媽媽每天都來，看著我們倆就說，你們這對活寶，怎么搞哦。
　　我和羅馬去河上看日出前的那個晚上，我們倆都有點心神不寧。我看著沒有變化的網頁，滿心煩躁，羅馬的游戲，玩的人越來越少，整個服務器也沒十幾個人，他在游戲里奔跑的時候，越來越像個孤魂野鬼。我問他，羅馬你怎么不換個游戲？他愣著，好一會才回我，我習慣了。我們倆半天也沒說話，玩游戲的兩個小孩大呼小叫地在玩紅色警報，電腦屏幕不停地閃爍，映著我們的臉，就像餓了很多天的鬼。羅馬忽然站了起來，走到兩個小孩邊上趕他們，說，關門了，你們走吧。小孩很不滿地說，什么網吧啊，怎么不通宵啊。羅馬說，我不收你們錢，走吧。小孩們對視了一眼，臉上微微現出笑意，下機走了。羅馬走回他的位置，從椅背上拿上外套對我說，走，我們去吃點東西吧。他把裝錢的鐵皮盒子翻過來倒在桌上，我們數了數，一共十一塊錢，有張一塊的紙幣從中間撕破了，隨時會斷成兩半的樣子。羅馬把錢團在手里，往褲兜里一塞，對我一揮手說，走。
　　羅樹給我們帶的晚飯份量很足，羅馬媽媽燒的豆腐角燒肉很香，所以我們其實都不餓。十二點多的T城，像老人的夢一樣荒涼。廣宇橋下，三十塊錢就可以玩一次的妓女大概都有生意了，一個也看不見了。倒是沒有生意的出租車司機們，把車停在路邊，聚在一起扯淡。我說，羅馬，你有多久沒鍛煉了，他說，不知道，有幾年了。我說我們跑步吧，從這跑到一中，我讓你先跑一百米。羅馬說，好啊，不過我們先買兩瓶啤酒吧，一中那邊恐怕沒的賣。我們買了三瓶啤酒，羅馬堅持他要拎兩瓶，他指著我身后說，羅樹，你來干嘛。我剛一轉頭，他就撒腿跑了出去，邊跑邊哈哈大笑。我們沿著新安江向上游跑，我拼命地追羅馬，他在我前邊，一手抓著一瓶啤酒，晃來晃去的，像一只鴨子。沒跑一會，他忽然往地下一蹲，坐了下去，兩瓶酒杵在馬路上支撐著上身。他轉過頭，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笑著說，真不行了，太虛了，肺要炸了。我也在他身邊坐下，用牙齒咬開酒瓶蓋，猛地給自己灌了一大口。
　　羅馬說，小時候那只刺猬，被羅樹折騰死了。我就奇怪了，那滿身是刺的東西，怎么那么經不住一個小姑娘折騰呢？他把手上的啤酒塞給我，說，喏。然后把我的啤酒拿了過去，對著瓶嘴咕咚咕咚一陣猛灌。我咬開他的啤酒，默默地放在他面前，天地間忽然一下靜了下來，只有他喝酒的聲音，再過一會，新安江的流水聲也慢慢變大了，嘩嘩地仿佛就在我們耳邊。我說羅馬，哪天要是服務器關了，你的游戲怎么辦？他不理我，過了一會，他又喝了一口酒說，我們倆，都該被餓死。
　　喝完啤酒，我們沿著河堤上的臺階下到河灘。越往下走，流水聲就越大，嘩啦嘩啦的像是要漫過我們的心房。那天是十五，月亮又大又圓，掛在河灘對面，仿佛一個伸手可及的夢境。我說，羅馬，你記不記得我們上高中的時候，那年，有個劇組在河上蓋了間木房子拍戲。他說，后來不是一把火燒了嗎。要是一直在倒挺好的，我們給它占了，把電腦和吃的都搬上去，不用下來了。我說是啊，要是還在該多好，那時候每天放學從河邊過，我都心癢癢的，想著什么時候能趟過水去，在房子里待一會，哪怕就待一會也是好的。羅馬不說話，把瓶子舉起來，仰著頭咕咚咕咚地喝酒。我挪了挪屁股，坐得離他更近一些，轉過身來靠著他說，羅馬，你還是處男吧？他說，滾。
　　我沒地方去，所以我沒滾。也許長期生活的黑白顛倒，也把我的身體廢了，一瓶多點啤酒喝下去，暈乎乎的感覺便彌漫在整個身體里，還覺得很累，只想躺下去，羅馬也一樣。布滿白鵝卵石的河灘被月光照得越發的白，躺在上面，不但身體硌得疼，夜深了，還很有點冷。但我們都不想起來，就盡量靠得近一些。
　　羅馬說，好像有很多年沒看過日出了。
　　嗯，我也很多年沒看過了，日出的時候剛睡著，日落的時候醒過來，我們活得簡直像吸血鬼。
　　不是像，就是。
　　羅馬，我看你的游戲，好像真的是維持不了多久了，人那么少，服務器總會關的。
　　我知道。
　　那你怎么辦？
　　我早就不知道怎么辦了，那些從一開始就和我一起玩的人，都走光了。我每天開機，上線，自己也不知道練級什么的有什么意義，我就是覺得，這件事雖然沒有意義，但我習慣了，我得把它做下去，哪怕這服務器只剩我一個人，我也要堅持下去，這就是我的意義。
　　但也許還沒到剩你一個人的時候，服務器就關了呢。
　　嗯。
　　羅馬，找個別的什么干吧，或者別的游戲。
　　沒意思，游戲其實都沒什么意思，要是能回到過去，我肯定不會碰這東西的，弱智得很，但是現在，我沒辦法。
　　我忽然感覺心像被一只手撥弄了一下，一下坐了起來。我說，羅馬，你可以自己寫游戲啊，你不是一直在自學程序設計嗎，你自己創造一個世界，你想它是什么樣子就是什么樣子，那不是很好的事嗎。
　　他嗯了一聲，似乎我的話觸動了他。我的水平還到不了那程度，他說。
　　到不了你可以讓它到啊。我覺得很快樂，這個也許不切實際的想法，讓我覺得自己很天才，重要的是，它也許會讓羅馬變成一個真正快樂的人。我又躺了下來，頭頂著他的頭，感到高興極了。
　　羅馬說，你這家伙，談過不少次戀愛吧。然后又說，其實你這樣的人，如果能養得起自己，是應該和羅樹談戀愛的。
　　那天晚上，或者應該說是凌晨，我們在河灘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月光下，羅馬睡得像一個嬰兒。我猜他醒過來看到我，可能也是一樣的感覺。
　　五點多的時候，羅馬把我推醒了。我糊里糊涂地看著天，那上邊的月亮已經不見了，有一些蒙蒙的亮光，看起來，太陽很快就要出來了。我們繼續躺著，沒過一會，雖然我們一直盯著天，太陽還是似乎在我們不經意的那一眨眼間跳了出來。陽光灑到河面上，水面的波紋亮閃閃的，這時，羅馬坐了起來，又說了那句話，我操，眼睛晃花了，跟女人的胸一樣。我們對視了一眼，都笑了，我說，我們回去吧。他說，回去。然后我們就上了河堤，沿著濱江路走回各自的家。從此，我們失去了聯絡。
　　我遇到羅樹，才重新得到我的朋友羅馬的消息，我這才意識到，羅馬如今的生活也許和那年在河上我們一起看日出有關。那年，清晨的河上金光閃耀，之前的夜晚也是月色如水，都像是可以把握的夢境。我沒敢和羅樹說我們去看日出的事，在她看來，她哥哥的生活顯然還是談不上好，而羅樹在跟我說完她哥哥的事之后，便登上去上海的豪華大巴離開了，我想我很難再遇見她了。
　　羅馬的消息讓我感覺很快樂，做為他的朋友和兄弟，我很清楚，這樣的生活狀態正是他一心夢想的樣子。我睡了一覺，一夜大雨也沒把我弄醒。早上起來的時候，感覺自己像又重新出生了一次。這會，我站在陽臺上，抱著我一歲兩個月大的女兒張之遠，她在我手上咯咯地笑，像一個小天使。從我的陽臺望出去，大雨后的天空純凈得有如張之遠的眼眸，吹過我的風，帶著草木清新的氣息，太陽出來的樣子，仿佛多年前我們在河上看到的日出。我站在那，感到太陽照進了我身體的內部，我覺得心里很安寧。我的兄弟羅馬，和我同一天出生有如雙胞胎的羅馬，一定也覺得很安寧。我雙手舉起張之遠，就像舉起一杯酒，遙祝我在遠方的兄弟，我想，他如果醒著，一定感受到一股溫和的暖意，如果他睡著了，一定會在夢里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