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木園

　　棗木園是一家整潔的快餐館，店主是一對下崗的中年夫妻，因為不在主街道上，每天就餐的人不是很多，因而餐館顯得有些冷清。然而這正是她喜歡上這里的原因。她不喜歡喧鬧，每天和形形色色的客戶打交道已經讓她精疲力盡。除了必不可少的應酬外，她一天兩餐幾乎都在這家餐館里。她喜歡這里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那一對從紡織廠下崗的夫妻對她非常好。前天下午，因為整理一份材料，她來遲了，菜盆全都見了底，她正懊悔地準備離開，夫妻倆竟同時開口把她喊住了。他們為她留了飯和菜。她是和這對夫妻一起吃的，吃著吃著，她突然感到鼻子一酸，眼前的情景使她想到了遠在鄉下的父母。她決定放棄公司在國慶長假安排的海南七日游，回一趟家。她有半年沒回去了。
　　今天她又來遲了，這一次她是有意耽擱的。
　　不知為什么，她開始有點怕見到他，可他卻會經常出現在她的腦海里，讓她難以排解，心煩意亂，下午，她和一位客戶談事時，思想竟然又被他帶走了，以至于讓正在侃侃而談的客戶突然停下來，愣愣地看著她。
　　不，她對自己說，不可能的。她寧愿相信那位粗獷卻不失英俊的年輕男人每天和她在這個店里相遇純系巧合，至于他偶爾看似不經意傳遞過來的目光里所蘊含的灼熱，那也可能是自己的一種錯覺吧。
　　她原來的男朋友自從去了深圳，就沒再主動聯絡過她，后來他的手機竟停了機。她曾經是多么地愛他。三年多以來，她以為她的心早已死了，可是為什么她現在又開始變得煩躁不安，一切只是因為這個從來還沒跟他說過一句話的粗獷男人。不，不能，她不能任由這種不良的情緒發展下去，幾年前她已受夠了這種折磨。愛情是一場可怕的災難，所以她要避開這個男人。
　　令她沒想到的是，當她推遲20分鐘走進棗木園的時，里面卻坐滿了人。不過，走道旁還有一個位子空著，她走過去坐了下來。她暗自慶幸，今天她沒有看到那個男人。
　　趁著飯菜送上來的當口，她把手機從包里拿出來放在餐桌上，因為6點半左右，公司客戶部主任會給她打電話，她的手機鈴聲有點低，她怕放在包里聽不見。
　　不一會，她的飯菜來了。她喜歡吃這家店里的炒刨花魚，這種小干魚只有一指長，薄薄的就像一片刨花，咸辣適口，特別下飯。
　　當她差不多快把那碟魚吃完的時候，她瞄了一眼餐桌上的手機。僅僅是看了一眼，她的眼睛就定住了：手機不翼而飛了。她立即四下里尋找起來，當找了幾圈也沒有發現手機的身影時她徹底慌了，“我的手機，”她失聲地喊，整個人站在走道上，像一棵在風中瑟瑟發抖的樹。
　　這部手機是她眼下最貴重的一件私人財產，更要命的是，她正在等一個重要的商務電話。
　　她的尖叫使嘈雜的餐廳里立刻安靜下來。眾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焦到她的臉上。“我的手機丟了。”她又一次大聲地喊，“誰見到了我的手機？”
　　沒有人應答，這時，那對下崗的夫妻匆匆地向她走過來。
　　“手機剛剛還在桌上的，”她對他們說，幾乎要哭出來了。
　　“可是，可是……”一臉忠厚的店主在蹲下來尋找無果后，拿著他那只不銹鋼勺子不知所措地看著大家。
　　這時，有一個人向她走了過來。她一愣，走來的正是那個男人，她感到十分意外。
　　“你確信你的手機丟了嗎？”他問，同時向四周掃了一眼。
　　她點點頭，一個多月來，她還是第一次聽到他的說話聲，這聲音讓她感到一種力量和依靠。
　　“你的手機號碼？”他繼續問，從西裝內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機，打開翻蓋，看著她的眼睛。
　　這時，一個瘦小的男人突然從座位上站起來，疾步往外走。他一個箭步追了上去。
　　 “你想干什么？”那人被攔住后惱羞成怒。
　　“大家安靜一下，”他用魁梧的身體把那人逼回了座位。“剛才有位小姐的手機丟失了，我想有可能被什么人拿錯了。”他又看了她一眼，“你的手機號碼？”
　　他依照她報出的號碼摁動了手機鍵盤，這時所有的人都放下了匙子，餐廳里呈現出一種令人不安的寂靜。
　　緊接著，一曲《梁祝》的弦音從那個瘦男人的胸衣里傳了出來，瘦男人的臉色頓時白得像一張紙。
　　這時他問她：“這是你的手機鈴聲嗎？”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
　　“好了。”他轉向那個瘦小的男人，語氣平靜地說：“對不起，能把你的手機給我看一下嗎？”
　　“憑什么？”
　　“因為你的手機鈴聲恰好和小姐的手機鈴聲一樣，你可能不慎拿錯了電話。”
　　就在這時，《梁祝》的樂曲聲又響了起來。
　　她愣了一下，旋即想起來這是客戶部主任打來的電話。
　　“我的電話。”她說，焦急地看著他。
　　“接聽電話。”他向那個瘦男人伸出一只手，聲音變得有些嚴厲。
　　“你沒權搜我。”那瘦男人往后縮著，開始變得絕望起來。
　　“我是無權搜你，”他說，“但我有權打電話給110，你要我這么做嗎？”
　　聽他這么說，那瘦男人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他無奈地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她那部TCL手機，然后趁他接過去的時候，轉身跑了出去。
　　她接過失而復得的電話，就在這時，手機又響了。
　　電話果真是客戶部主任打來的，客戶部主任要她馬上去一趟公司。等她放下電話，他已經不見了。
　　整整一個月，她都沒有去棗木園吃飯，這一個月她一直和老總及主任出遠差。但在這一個月里，每到吃飯的時候，她都會想到棗木園，想到那個目光灼熱的男人，以致于客戶部主任常常在飯桌上把她飄走的思緒從幾百公里外拉回來。
　　終于回來了，她第一次感覺到這座有許多馬頭墻建筑的城市原來這么可愛。下午6點鐘，她帶著一種不可抑制的愉快而慌亂心情走進棗木園。她想，那一對樸實的夫妻一定會在久別之后對她格外熱情，眼里充滿慈愛。這種情形已不止一次，令她在這座陌生的城市里感到了溫暖。當然，更重要的還是那個目光灼灼讓她心跳的男人。可是她跨進餐廳的時候，看到的卻是他們倆口子詫異的眼光。
　　“你去哪里了？”男店主像生氣似地責問她。
　　她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她不知道店主人為什么用這種語氣和自己說話。
　　店主人臉上悒郁了一會，把那個男人的事告訴了她。
　　因為她的緣故，確切地說因為那部手機，那個男人被人打傷了，如今已離開了這座城市。接下來她從店主那里還知道，這個男人是一位攝影師，原本是準備在這座城市開一家數碼照片沖印連鎖店的。
　　還有，他愛上了她。
　　最后，店主把一打照片放到了她的面前，這些照片都是那個男人拍的。這或許是一個男人關注一個女人或愛一個女人的直接證據吧。
　　她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她的眼淚忍不住地滴在了那些照片上。
　　—— 她佇立在站臺等車，街風吹亂了她的長發。
　　——她從公司的大樓拾級而下，夕陽在她的身后拖下長長的身影。
　　——她在棗木園凝神吃飯，專注地盯著筷子上一片彎曲的刨花魚片。
　　——她彎腰把一張紙幣投入一只紙盒，長發像瀑布一樣瀉下，裙裾被微風卷起，她的面前是一個盤腿屈膝而坐面黃肌瘦的乞婦......
　　她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跟蹤了自己并拍下了這些照片。
　　
　　“他出院后在這里等了你十幾天。”這時，店里的女主人神情憂傷地說，“后來他走了，他要我們把些照片留給你，說如果你還來吃飯的話。”
　　“他傷了哪里？”她哽咽著問。
　　男主人嘆了一口氣道：“我想讓他最受傷的可能是見不到你。我們叫他打你的電話，他打了，可是你卻沒接。”
　　她的心里猛地一揪，她記得有一個陌生的號碼，當時她在車上，沒聽到鈴聲，后來回撥過去對方卻關了機。
　　 “我去出差了。”她喃喃地說，一連說了好幾遍。
　　她拿出了手機，從電話簿里找出那個手機號碼。丟手機的那個晚上，因為她不停地往外打電話而把他在餐廳打的那個號碼給擠掉了。當她再一次看到這一排139開頭的阿拉伯數字時，她心頭猛地一跳，她相信那個沒接到的電話就是他的。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心靈感應吧。她用一個英文字母M把它存了起來，M代表著男人，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認，這個M代表的男人已像潮水一樣盈滿了她涸竭多年的心靈。
　　電話那頭的鈴聲仿佛從天地間遙遠的某一個角落回響過來，一聲一聲從她的耳膜滑過她的心靈。電話接通了，但聽筒里沒有說話聲，只有《梁祝》那如泣如訴的樂曲流水般在她身上彌漫開來。
　　“嗨，”話筒里終于傳來他沙啞的聲音，“是你嗎？”
　　她僵在那里，如同被電流擊中。
　　“棗木園，”他說，“你在棗木園嗎？”
　　她想說是，可她哽咽地說不出話來，灼熱的淚水沖出她的眼眶，毫無顧忌地流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