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渼陂

　　筆者于2006年4月和10月曾兩次深度探訪渼陂村，于2007年完成《渼陂·渼陂——一個畫家的古村落圖記》一書。此后每年筆者都有一至二次的回訪，至今已是第五個年頭，最近的一次探訪是在2010年10月。正如期間自己的認知：“《渼陂》是以拙文《再見山莊》為情感基礎的視覺延伸，也是筆者嘗試用繪畫、影像、采訪、手記以及文獻考證等多種元素，對一個村落所做的綜合藝術考察報告。這樣一種文化實踐并非單純用畫筆去勾勒一個村莊的風貌，抑或收集一些日后創作所需的素材，而是從更廣泛的意義上觸及到一個村落現有的人文生態特征，包括新時期農村在人文地理以及風俗傳承等眾多層面已然發生變化的村落文明特征。”五年后，渼陂在地域空間上有了更多的擴展，“新農村”規劃房已然成型，原有古村卻越來越有些戚戚焉然。
　　
　　一、渼陂梁氏
　　
　　梁氏世家本一歷代學仕之宗，來由久遠。先是虞臣伯益，后歷夏商周三朝，散處天下不可盡知。自漢永嘉中至南朝梁武帝天監公十二傳，南唐徵仕郎勝用公封安定侯，居江陵徙泰邑。《西呂花園》記倪氏生子六，以龍為行。龍二郎居泰邑梁家巷，十六傳至信可公，徙婁岡生子二。長子叫永夫，分徙門前柳溪，是為門前柳溪基祖；次子名遠夫，徙本里之寨頭，為清陂基祖；龍四郎由泰邑徙甲村竹筱寨，七傳至從紳公，徙陂頭寨上，是為渼陂基祖。
　　至明代天啟三年癸亥，曾皋描述道：“梁宗長沙勝用，一徙而泰和。用子龍四郎再徙而甲村，四郎第七世從紳，三徙而渼陂，傳至今若干世”。
　　1990年，梁氏后人在他們稱頌的“聯修之勝地”永慕堂再次會聚，盡管感嘆“梁氏得姓受氏源遠流長，散處天下不可盡知”，但他們仍“以始祖勝用公為本，聯修勝地渼陂為題，概敘四縣二十一村”，因此，是次修譜記載了婁岡派、渼陂派、印崗派、涇陂派、赤塘派、璋塘派、曹溪派等薌城梁氏世居分布情況，并受理了一份歸宗懇求書和決議書。
　　源于文天祥以“文獻名宗”、“衣冠望族”對梁氏的稱頌，居住在渼陂的梁氏后人亦通常頗感自豪，他們不僅將這樣有光環的文字鐫刻在新修的村門牌坊上，政府對渼陂的旅游開發也會仰仗這樣的字眼進行對外宣傳，盡管這僅僅是歷史上的溢美之詞，誠如在忠烈文公之后的時代仍不乏有相似的贊譽或期許，但事實上，如今生活在渼陂的梁氏后人大都難見光彩。
　　據2006年筆者的一次采訪可知：“渼陂人的集體榮譽感，宗族觀念強，行政村的概念很弱”，由此推想，1900年渼陂梁氏后人所熱衷的《薌城梁氏宗譜》的修訂，既是他們對祖業的敬重，也是對“文獻名宗”這種集體榮譽感的守護，更是因襲宗族觀念的具體表現。《庚午梁氏合族七次續修宗譜備記并受譜字號》解釋是次修訂的原因在于“族大人繁，不復纂輯，將有錯訛遺漏之弊”，故爰于庚午春，合族父老復謀續修。受譜形式也一直沿襲至今。
　　民國七年歲在戊午季夏月觳旦，梁氏嗣孫鳳岡提到他家曾藏一舊鐫版渼陂村圖，據他對渼陂的實際觀感：“見夫紫瑤南聳，薌峰東立，王江北繞，華蓋西峙，而渼陂居中心之點”，他眼中的渼陂乃“一大村落，合環近鄰，村人稠煙密，雞犬相聞，殆昔人所謂人杰地靈者歟!”，這是發生在戊午季夏，四房譜工將竣之時的事。
　　梁鳳岡所作《渼陂村圖記》詳細描述了渼陂的村落布置，依次提到了數處祠堂、庵舍及書院，如孝友堂祠、節壽堂祠、永慕堂、嚴敬堂、清隱堂祠、安志堂、求志堂、古槐第、啟明堂祠、洪慶堂、崇德堂、文思堂、萬壽宮、達尊堂祠、急公祠、節孝祠、福神祠、倉圣廟、關圣廟、土地祠、銅窩庵、地藏閣、渼陂書舍、觀音堂、養源書院等，其中部分祠堂現在仍然留存。這種以祠堂為地標認知的描述，凸顯宗族文化在渼陂的現實影響力。
　　正如梁鳳岡自己所言，《渼陂村圖記》描述的也只是“渼陂村圖之大概也”，但從是記中我們能夠觀察到祠堂在渼陂不僅普遍存在，作為祖業的象征，梁氏后人以此來祭祀其房祖親宗，而且這種由總祠和各房分祠構成的村落規制所形成的集體認同意識，正是通過不斷的修譜過程得以強化的。
　　可以想象，在強調禮制的時代，即使是一個小小的鄉村，宗族文化是如何強烈地影響著人們的言行，他們被規訓的同時，也已然自覺地參與到村落有序的發展中，“日起紅光添瑞彩，東來紫氣藹門庭。”“世事讓三分天空地闊，心田存一點子種孫耕。”“人室懷前烈，孝親起后賢。”不僅僅是人們寄予的期望與渴求，還表達了某種對自我或子孫生存規則的潛在約束。
　　渼陂自開基以來，宗族傳統、鄉紳權勢和儒家義化一直主要影響著它的發展，第一次土地革命和解放初土改運動時期，像大多數中國農村一樣，渼陂也因為中國“革命”而逐漸改變著自身的塑形軌跡。作為旅游開放的渼陂，村民和外來客也更多津津樂道在有關“紅色”印記想象中，因為革命而留下的遺跡與其據說和流傳故事一樣，越來越成為不可或缺的村落歷史敘事的一部分。
　　2005年11月被批準為“中國歷史文化名村”，渼陂并集“將軍村”、“電影村”之美譽正式成為旅游開發地。渼陂被作為文化品牌在努力重塑，當地政府以渼陂的即有歷史文化資源全力招商引資。成為旅游景點的渼陂在人文情態等方面悄然轉型，并開始步入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時期。
　　事實上，這個延續至今已八百多年的古村，幾經朝代更迭，盡管曾經繁華的村莊漸漸寥落，歲月風塵掩蓋了它的風姿綽約，但梁氏后代依然平靜地固守著家園。渼陂現有住戶580余戶，2480余人，若大一個村落，平日能見的原住民并不多，聽說青壯勞力大都外出務工，原有的朗朗讀書聲也遠離在古村外，一部分村民住戶也已搬離古村原址。筆者自2006年用文字、繪畫與圖像的方式記錄渼陂至今，僅見婦幼老弱者留守著這座詩詞書畫、家訓、楹聯、警句比比皆是依稀飄著淡淡墨香的歷史文化名村。古村通常很安靜，遍布村里的小池塘有微風吹起的皺褶。庭院、原野蛙聲緊，鳥雀滑翔喜春到，齡童俯身伏岸撈蝦釣蚌，婦幼濯足、浣紗、洗菜忙。昔日雕梁畫棟雖猶在，春雨陋痕催人寒。
　　
　　二、2006年之“又見渼陂”
　　
　　春播而別秋收又至，十月，我再次來浹陂，又見到那些曾經面過像的村民，他們大都消瘦了，面色不及春季所見那般滋潤，像少雨干旱的天，灰蒙中透不出清亮。時間不過半年，渼陂原有的溫潤漸漸隨富水河散去，幾個月前所見撈蝦掏蚌的村中池塘大都干裂留痕，鴨子在僅有的一點水中串泥，留下零亂的腳印。池中有的長出了細嫩的野菜，活潑不出春色。日子好像老了許多。
　　梁昌濤和他的老伴每天依舊為三個孫男孫女忙碌。郭九妹不再像退休工人，甚至比其他村民更多操持家務。恩愛夫妻梁禮繪和肖秀英看起來都黑漆了一些，少了他們倆出雙入對的場面，梁禮繪每天早出晚歸在村外30里遠的地方經營一處磚窯廠，他說剛開始還不知道能否掙錢，夫婦倆看起來依然恩愛如初。
　　補鞋夫婦只見到李金法的妻子，她有時還在集市老地方搖著那只陳舊的補鞋機，有時一人在家，孤零零忙碌著日常所需，據說李金法上吉安忙事去了，村里人說李金法一直沉默少語，是個好人。瞎子夫婦中的男主角偶爾見過一面，他仍然操持著舊業，為明眼人指點迷津，沒有老伴在一起的他，那把相伴與他的如古董般的二胡好像也不見了。
　　義倉仍廢棄在一方。對面女裁縫何根香還像四月所見在臨街小屋縫衣補線，門前少了茲茲作響的煤球爐及暖水壺，沒有水蒸氣的繚繞，那間小小作業間顯得更擁擠。那位被她稱為外婆的袁才鳳老人，偶爾會靜靜地坐在作業間一角，陪著外孫女，不拿拐杖的她，不像西王母了。
　　“垃圾婆婆”魏三俚比四月更頻繁出現在文陂鄉政府院內，也常見她手里拿著一些很不值錢的收獲品匆忙地走在集市上，她不再給那位比她還老的老人當保姆，聽說那位老人常打她。另一位喜歡擠眉弄眼的撿垃圾的劉冬招老人在新街上見過一面，她不像四月時那般招人眼目，她似乎不認識我。養馬人梁昌衡見到我分外喜悅，他說明天要去南昌的妹妹家喝喜酒，半個月后我離開渼陂的前一天，他領著我看了他家的“文物”以及一門之隔的同樣老的房屋。他嘆息這些原本自家之所包括降生居住過的地方，因為時光轉動，若大一片祖業竟然眼睜睜地與自己做了鄰居。
　　挑擔為生的老理發師羅師傅還在老地方，恒常地將風雨和希望擔在肩上。肖師傅和他的兩個助手依舊在鄉政府食堂敬業，越來越多的人品嘗了他的廚藝，都說他燒的魚好吃。同樣有更多的人享用過他用祖傳秘方釀制的“將軍紅”，最近鄉干部和他商量將“將軍紅”注冊開發擴大再生產，據說只注冊成功了“青原紅”。肖師傅略有失望，他對自己的產品質量頗有信心，他想收獲更大的希望，同時也感到有些力不從心。食堂那只懷孕的貓又一次懷了孕并產下了三只毛色各異的小貓，四月懷孕時產的崽有一只長大后留在了食堂，像她一般大，黃毛色不及她好看，除肖師傅外，很少有人關注它。
　　鄉政府干部人事略有變動，各自忙碌在不同崗位，看起來也都很操勞。同樣能常見各方食客在鄉政府食堂用餐，農家飯大開人胃口，也總讓人齒后留香，卻徒添了肖師傅和陪吃干部的辛苦與匆忙。
　　給我寫過感謝信的梁興裕老人一個月前如我所預感的那樣永遠離開了渼陂，他的哥哥比他早幾天死去，這位倍想珍藏人間溫暖的老人像畫像中空癟癟的塑料袋隨風而去。
　　渼陂古街和游覽路線的各個角落近日響起了喇叭聲，回蕩著80年代的舊樂，激揚著催人奮進的主旋律，也蹦跳著撩人心動的流行曲，如游客般消散在古村。
　　村外青山依在，秋陽不兼風雨，富水河水淺灘現，細流無聲。
　　
　　三、《渼陂圖記》二十幀
　　
　　(一)
　　村里的公共衛生時好時壞，因旅游開發而專門請人掃地。鄉干部說村里有人因沒成為掃地人不高興，但有人成為掃地人之后，趕巧有更好的掙錢活又抱怨掃地掙錢太少。很多雞狗仍然在游覽路線隨意拉屎撒尿，主人不想去管自家的畜生如何撒野，說已有得了錢的專人打掃。掃地的人不知道該抱怨那些不聽話的畜生，還是眾多不懂得愛惜自己家園的梁氏后人。
　　陽光下的掃地人看起來很日常。
　　
　　(二)
　　有“毛澤東舊居”字樣的導游牌釘在“名教樂地”的圍墻上，這座老房子已成為多數游客踏訪之所。浹陂人以及墟日，必須途經渼陂的外村人時而魚貫在老房子側墻的一道胡同口，對面殘墻內的紅花綠葉在秋高艷陽下迎風搖曳，掩映著趕集挑擔扛鋤的農忙人。遠處鐵門內的荒廢之所大概還有幾株叢綠，并不識墻外艷陽秋紅。
　　
　　(三)
　　文昌閣的老“陂頭中學”校門左側是梁新山從別人手上買下的一幢舊屋，建于50年代，與古街毗鄰顯得有些歷史。舊屋前拐彎處的配房建得很隨意，不規整的黃磚塊壘得像個棚屋，連接著一處小石橋。這座臨時搭建的小屋顯著地把持在古街轉角處，“非典”字樣清晰可見，屋檐及小石橋上總有懶散或尋歡的雞犬，它們好像很喜歡人間的苦樂光陰。
　　
　　(四)
　　毀于1987年的萬壽宮僅保留一堵側墻，墻體殘留著標語或警句模糊難辨，外墻對面的舊房子透著五、六十年代大集體時期的風格樣式，兩處間隔的水泥空地，如今已成為村民曬糧之所，谷子迎著朝陽，冷冷地映著光輝。想象不出這塊當年繁華要地會有怎樣的建筑和風景。
　　
　　(五)
　　古街的東邊末端一座低矮紅磚瓦房將秋陽的溫和、紅燈籠的喜慶宣泄開來，如綴滿枝頭的柚子，綠油油、金燦燦書寫在古街盡頭，秋忙的農人忽閃忽閃在光陰的傾瀉中。
　　
　　(六)
　　鄉政府辦公院內所有景致并不張揚，不大的籃球場、高高聳立的儲水塔、簡易的平頂樓房、飾以紅色琉璃瓦的圍墻，以及鑲有“為人民服務”的影壁通常并不和諧在一處，卻都清朗地映著藍天，經歷著與圍墻外邊相同的風塵。高塔里的水不知道是否和漠陂有交匯的源流。
　　
　　(七)
　　集市上有數處固定賣豬肉的攤主，每天生意都正常，當墟日會更好些。攤主的位置偶有變動，大木凳黑油發亮，攤主有時光膀子系著長圍裙，手舉屠刀忙碌在方寸之地；有時則叼著煙偷閑做看客。尋食的狗偶爾生出些是非，攤主與攤主、攤主與主顧問也因此凋侃出若干不關主題的是是非非。
　　
　　(八)
　　通向集市的路兩旁并沒有茂盛或有序排列的樹，三三兩兩，樹種不一地立在街邊屋前，隨意表達著一種向城鎮化邁進的立場，經受著驅來過往的塵土。往來的主人并不在意它們是否在慢慢長大，漸漸變老。
　　
　　(九)
　　集市上的食客、玩家、買主或勞作者分屬在不同的空間，梧桐枝搖葉落，不見了鳳凰，不見了洗桐人。
　　
　　(十)
　　集市街面的一端堆放著建房用的石灰、水泥，有時會把整條路切斷，顯著地表達著造物主宏圖大業的重要性以及對門前三分地的權力尊重。同樣在街心作業的鋸木人把辛勞化在隆隆機聲中，不知道算不算一種喝彩。
　　
　　(十一)
　　新街處沒有房前院落的街邊民宅，大都開有寬大的門，由類似響板的結構而成，為臨街做買賣預留了功能，但真正因此營業的鋪面并不多，徒有對門前財水的期待。守門的狗互相竄門，嬉戲吵鬧在一處，讓守望在家的主人哭笑不已。過往的門前客忽閃著陽光，影子拉得很長。
　　
　　(十二)
　　集市街心通往瑤湖的富水河上有一座建于九十年代的石拱橋，看起來像五十年代的舊物，每天河兩岸的鄉民、農家學子、牲畜、人力車、機動車或大貨車穿流往返。瑤湖一端新建了更多貼有瓷磚的房屋，湖岸古老的樟樹映襯著鄉間彩樓，附和出一派新農村的氣象。實際上富水河已干旱少雨數月，水淺浪平，抽沙機的隆隆聲，攪混了一江秋水。
　　
　　(十三)
　　斜陽透過秋枝，炫在破損的土石路面，老房子與舊圍墻擠滿了攀生的殘綠，將日子歪扭扭地催老。
　　
　　(十四)
　　富水河自東向西于渼陂北緣而過，在養源書院臨岸的石階上逆水而望，石拱橋投下顫動的影。渼陂退隱在岸，錯愛了深秋的飄零。
　　
　　(十五)
　　淺水溝一般的富水河將古運碼頭荒廢在岸，老房子墻根長出了雜草和孤零零的小樹，浣紗與濯足如舊影般時隱時現，波光隨水西下，殘墻舊瓦別了春雨又近秋陽，一歲更添新痕。
　　
　　(十六)
　　石拱橋東邊是瑤湖，西邊為渼陂，往返在石拱橋上的女人和男人不知道是瑤湖人還是渼陂人或是外村人，輕輕地來，緩緩地去，跟著太陽，牽著月亮，家居映在水中央。
　　
　　(十七)
　　糧管所出入口及圍墻內側處有數棵錐形柏樹，青灰色水泥路面凹凸傾斜不平，盤旋曲折在富水河畔，糧倉像風景般遺留在圍墻院內，偶有挑擔人，不識斜陽已碎枝頭。
　　
　　(十八)
　　村外國道的外側斜坡呈土紅色，綴著青草，與坡下鄉村土路并行延伸，間隔著秋后的田野，摩托車卷起黃土，羽化了驅車人，一日風塵又他鄉。群山依稀，一歲田埂再添新忙。
　　
　　(十九)
　　十月，大多數池塘都干了，不見了魚蝦，沒有水的池塘像渼陂的補丁和缺口，枉費了圖畫秋色。
　　
　　(二十)
　　鄉間道蜿蜒無奇，常見雞狗閑步。挑擔人猶在，徒聽晨風不兼暮雨。
　　
　　四、作為圖像與文本的渼陂
　　
　　構成渼陂的歷史文獻大致包括：志籍、族譜以及口傳文化所形成的敘事文本，村落現有的圖像遺跡，如建筑、雕刻、民間圖繪等也成為研究渼陂不可或缺的另一種材料。對于村落史的書寫而言，直接有力的證據必然是匱乏的，中國古代的郡縣制度作為最小行政區劃，決定了國家權力話語系統或正史書寫不大可能關注鄉村一級的底層民眾。始于2006年的《漠陂》課題，一方面通過梳理一個村落從開基后已有歷史的流變，對村落歷史做了一個粗略勾勒；另一方面，筆者用較長較完整的時間溶入一個村落日常生活中，盡量模糊客居者的身份，盡量減弱某種先驗立場，分階段去體察并記錄現有村落風情。后者的主要內容反應在以渼陂為原型的圖像再創造上，也是與前者必然關聯的有機組成部分。包括以下三部分：
　　(一)風景部分，是對渼陂自然風物的實寫，也是對古往渼陂的想象和虛擬，并且，這一部分內容通過藝術的再現與實景的比較，可能有助于發現今天的“田園”如何被藝術性地書寫、改寫。
　　(二)人物寫真，本次寫生基本選取了人物對象的站式，有一種邂逅遭遇感，是源于寫生現場真實而強烈的印象。是筆者在2006年對渼陂村民所做的圖像抽樣報告。
　　(三)渼陂組畫，包括：《太陽雨》、《發屋》、《驚鳥》、《當墟日》、《花發》、《響水》、《殤》、《采食兮》，是完全以渼陂為背景所作的圖像敘事，也是關于一個村落在農耕和經商交替影響中悄然變異的有年代印記的混合圖像。
　　渼陂組畫自創作、展覽、發表以來，觀眾的批評與反應對于理解渼陂構成了另一種維度。杜少虎認為：
　　組畫《發屋》和《太陽雨》、《驚烏》等，其造型與圖式更具有都市與時尚文化的氣味，其農民形象已變成狡黠與自私的精神幻影，其筆墨情調與審美趣味構成現實批判主義的語境和圖式。
　　批評家王林說：
　　《渼陂組畫》(2006年)以一種嬉皮和詐笑的表情，描繪出失去天然與質樸的農民，不僅有善意的嘲弄也有難言的困惑。
　　如此，當渼陂組畫被置入當代藝術的批評語境時，其意義與渼陂本身并沒有直接聯系，渼陂村民的真實生活情態被概念化的對“中國農民”的觀看視角遮蔽了。但是，任何一種闡釋并不妨礙渼陂組畫可能成為與渼陂相關的歷史閱讀，作為中國農民的一部分，渼陂組畫像渼陂村民一樣并沒有真正遠離。
　　筆者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渼陂》一書中的圖像創作、口述史以及相關文本生成，能夠成為渼陂的再生文獻，后者既是前者的延續，也是另一種“史”的補充。
　　藝術表現見之于中國鄉村，在古典圖像敘事中，村落圖景只作為精英階層田園詩意的虛擬消費，抑或作為政治權力話語的必要修飾。傳統與現代性的矛盾以一種異在的方式抑或以不證自明的傳統語匯來辨析，都難回避鄉村自在的發展邏輯這樣一個事實：由地方行政、宗族及外來資本合謀的權力話語與公共權力分享的矛盾；傳統自發集市貿易的原始性與產業結構要求的先進性矛盾；旅游經濟利益驅使與傳統文化資源消耗等矛盾，反映出大多數中國鄉村在向往現代化過程中的發展模式。鄉村現代化在某種程度上表現為對傳統或傳統秩序的瓦解，圖像對這種矛盾性的闡釋如何可能?
　　用藝術的方式來在再現這一進程，當代中國鄉村則呈現許多非邏輯存在的浮世圖景。審美之于鄉村，一方面表現出對村民愚昧、落后的嘲諷；另一方面又表現出對鄉村傳統文明烏托邦式的理想訴求。村落生態極可能成為后現代式的被調侃對象。
　　村落文明的現代性顯現讓藝術家無法回避自己的身份及其立場，即藝術家是居高臨下審視鄉村既有的傳統和當下特質，還是以客居或主體身份平等看待所見，甚至參與現代化進程，不僅將影響村落存在的哪些要素進入藝術家視野，還決定審美本身將對哪些要素進行質疑。
　　
　　五、渼陂八問
　　
　　(一)有人就有世界!
　　2010年10月16目，新街口梁禮紅的店鋪里，梁禮紅是筆者2006年義倉寫真的第一個模特。
　　問：超生了上戶口比較麻煩吧?
　　答：沒有!有錢了就不麻煩啦!幾千塊錢嘛，一般是罰六千，生活上緊一點就過來了。在外地生個小孩，帶到四五個月，回來也不會給你掐死啊，在吉安城里買一棟房子就可以解決兩個戶口。
　　問：你是希望越生多越好?
　　答：不是，差不多就好。
　　問：寧愿罰也還是要生，是吧?
　　答：有人就有世界!一代更比一代強!孩子會比你更強的，對不對?
　　問：最近忙不忙?快割稻谷了吧?你有幾畝地?
　　答：不忙，都在店里喝水(茶)，割稻子還有幾天，我有八畝地。
　　問：家里的祖宗畫還有嗎?
　　答：沒有了，都被偷掉了。
　　問：以前老梁家(梁昌谷家)不是有一幅很好的?
　　答：房屋失火，被燒掉了啦!圍屏也被燒掉了。
　　問：以前村里是不是家家都有?
　　答：我家以前的觀音啊，八仙啊，都有，都被偷掉了。
　　問：那你店里不設中堂了吧?
　　答：沒有了。老屋里還有，新做的就沒有。
　　問：現在也不時興這個了?
　　答：不時興了。現在做房子也不像以前那樣了。
　　
　　(二)是我爺爺的爺爺時候
　　2010年10月17日，與梁興著對話。
　　問：這屋子是你們家的原來的主房?
　　答：從別人手上買下的。我現在三個孫子一個孫女，都在浙江杭州打工。
　　問：條案上這個東西都好長時間了吧?
　　答：都是老的，爺爺手上買的，石魚是插香用的。香爐是我爺爺的爺爺時候的。一對帽瓶是粉彩，清末民國時候的東西。
　　問：房子你買下來之后重新裝修過?
　　答：不是我裝修的，兩三年前由政府撥錢裝修的，就是刷了刷墻，搞旅游。以前這個家都是店鋪。
　　問：你們家以前住的那個房子還有不?
　　答：還有，空在那里，鎖起來了。
　　問：老房子中堂還貼東西嗎?
　　答：有哦。有些人家有，有些人家沒有。
　　問：你怎么不到老家住呢?
　　答：老家全部都要翻修了啊，沒有人在那里面住，老房子周圍都沒有人住了。
　　
　　(三)現在不好玩，又沒有幾個人
　　2010年10月17日，與陳文欄對話。老街，墻上有相機標志的原店面。
　　問：古街這里以前應該很熱鬧吧?
　　答：嗯。
　　問：每天有敲鑼打鼓?
　　答：沒有每天啊，只有毛主席指示發下來的時候才敲鑼打鼓。
　　問：那時候吃大鍋飯吧?
　　答：不是，沒有飯吃。吃大鍋飯從五八年開始吃到六一年，大概吃到六二年就結束了。
　　問：那個時候你們是賺工分吧?
　　答：不是。我也是做工啊，做木器。
　　問：是那時候生產大隊的干部好還是現在的干部好?
　　答：以前我們也不是大隊的，我們是街道的，也不歸他們大隊管啊，我們是這里街上的居民。
　　問：街上的居民對現在搞旅游怎么看?
　　答：旅游好是好啊，從我來講，就是規模小了一點。
　　問：你是想看到以前小時候很熱鬧的那個的場面哈?
　　答：以前也不是很熱鬧，哪里有什么熱鬧。
　　問：老伯，您上過學嗎?
　　答：小學上了六年。
　　
　　(四)一家做主全是它
　　2010年10月17日，老街轉角處。
　　問：以前住人家的房子，那現在的房子在哪里呢?
　　答：沒有房子。還是住的人家的，八六年住的這個房子，住了二十多年了。
　　問：看看你們家的中堂。
　　答：這個不能拍照，拍別的地方的可以，這個香火不能拍，是家里的香火不能拍，有什么好拍呢!不可以拍，一家做主全是它。
　　
　　(五)出不得價錢就做的沒意思
　　2010年10月18日，梁昌俊木器店里。
　　問：你做木匠做好多年吧?
　　答：七零年開始做的，我現存五十七歲，做了四十年了。
　　問：這些都是你做的吧?(指一龍頭木燈)
　　答：是，我還會做木雕。仿古的東西也會做，只要訂好的，我都會做。
　　問：這個是不是辟邪的?(指一小虎頭)
　　答：是。我還有一個妝臺框，來看一看，有兩個仙女(指第一個框)。
　　問：這是什么時候做的呢?
　　答，做了十多年了。這還是在下面老街上做的，我們鄉下，對這種工藝品出不到價。
　　問：你這個怎么賣?
　　答：好難講，不行我就自己用作妝臺，孫女也夠大了。
　　問：這些圖案村里還有別人電在做嗎?
　　答：沒有，就我還會做。不過這個版面我是仿的浙江師傅的，其他的版面我自己畫，仙女散化的版就自己設計的。雕刻的活我都會做，但這里出不得價錢，出不得價錢就做的沒意思，咱鄉下不比外省，重視這種工藝的東西。
　　
　　(六)反正這個位置也算是門吧!
　　2010年10月18日，在古村梁必俊家中。
　　問：你家這個(指中堂畫)是什么時候掛上去的?
　　答(梁必俊兒)：二十多年了。
　　問：哦，有那么久了?
　　答：沒有，這個沒有那么久，后面那個久一點。
　　問：您把門神放在家訓的位置了?
　　答：原來是貼在門上的，反正這個位置也算是門吧!
　　問：您以前讀過書嗎?
　　答：讀過初中。
　　問：《渼陂》書上好像還有你家照片。
　　答：我有點不記得了，因為經常有人到我們這來呀!
　　問：桌子下面這兩個香爐很有意思啊，是什么時候的您還記得嗎?
　　答：不記得了，好像很久了。
　　
　　(七)哪里要那么講究，老土的
　　2010年10月18日，在兄弟倆合建的一個院內。
　　問：你家房子建得很漂亮啊，什么時候建的?
　　答：下面第一層是1997年蓋的，上面第二層是2003年蓋的，是兄弟倆一起蓋。
　　問：怪不得你家房子跟別人家不一樣。
　　答：哪里有不一樣，他們這里都是原來的老款式，現在的款式又不一樣了。沒有什么特別的，九幾年的時候都是那樣的，現在新款式又不一樣了。
　　問：是跟新農村那樣的嗎?
　　答：跟不上了。
　　問：你覺得那邊好還是這邊好?
　　答：哎呀，我也是剛從外面回來，也沒有什么習慣，生了小孩就出去打工了。
　　問：你們家中堂那些東西什么時候貼的?
　　答：哪里中堂啊?那是外面買的，蓋第一層的時候就買了，到現在我們都沒換過。
　　問：為什么不換?
　　答：覺得這對還好嘛，也不是很舊就將就一下。
　　問：你家這條案沒有放鏡子?
　　答：沒有。我們年輕，哪里要那么講究，老土的。你們是來干什么的，旅游啊?我們這里也沒有什么發展，發展很慢。這里有錢的人，沒有地基做，沒錢的人又做不起，地基搞得很緊，沒地呀，自己買不起呀!現在很多人在外面打工，然后在吉安買房子。
　　
　　(八)一日三餐啊，供養菩薩
　　2010年10月19日，地藏閣旁正在興建的新廟工地上。
　　問：請問平時來的人多嗎?
　　答：不多。身體健康啊，工作順利啊，步步高升啊。你們來拜佛啊?
　　問：主要是村里的人?
　　答：村里的人也不多。你們是哪里的啊?做什么的工作?
　　問：從北京來，是學校里的。您在這里有多少年了?
　　答：兩年多了。來旅游一下的?阿彌陀佛。
　　問：以前是什么人在這里呢?
　　答：以前不知道。
　　問：那您在這里主要是看管?
　　答：敬菩薩啊，念佛啊，念經啊，做飯啊，一日三餐啊，供養菩薩，政府沒有照顧的。
　　問：那平時來的就是村里的人吧?
　　答：嗯，村里的老人家來捐一些香火錢。阿彌陀佛。
　　問；您是渼陂人嗎?
　　答：我不是渼陂的，瑤湖的。來服侍香單。
　　問：是他們找你還是你找他們來的?
　　答：他們找的我，我自己也愿意來，沒有住持，有一個師父，是安福的。請參觀一下哈，阿彌陀佛!工作順利啊!風調雨順啊。
　　
　　注釋：
　　[1]
　　潢陂村位于江西省吉安市東南部，贛江支流富水河(亦稱王江)南岸，古為廬陵縣純化鄉七十六都，現屬吉安市青原區文陂鄉管轄，是文陂鄉政府所在地。南宋初年，渼陂開基祖梁仕階帶領族中子孫，由廬陵純化鄉七十六都甲村徙居淺陂，始建村。基祖從紳公至今歷傳了33代。
　　[2] 山東人民出版社，2007年1月。
　　[3]參見《薌城梁氏宗譜》之“薌城梁氏七次續修源流序”。
　　[4]明朝賜進土第大中大夫資治少尹太仆寺卿前南京太仆少卿，湖廣按察司副使奉，敕整飭辰常流靖等處兵備知潞安昭州建寧三府工部營，繕司郎中調度兩宮大工，欽賜二品服，眷侍生。
　　[5]參見《薌城梁氏宗譜》之“渼陂梁氏重修族譜舊序”。
　　[6]“浹陂派祖龍四基祖從紳公祠曰‘永慕堂’，取永遠仰慕祖功宗德之意，祠分三進，參亭高聳，表里協調，雕龍畫鳳，栩栩如生，古馨古色，不愧為聯修之勝地也”。
　　[7]《懇求書》：孔忠違諱，受族規嚴處，是合情合理，晚輩毫無怨言，隨時代發展，其后裔懇求恕罪歸宗，歸宗后與眾同樣遵祖訓，安分守已，不橫行違法，若有其反，愿受家法處治。懇求代表：興賀(押)、必烘(押)。
　　[8]《決議書》：經七輪譜局及璋塘房代表和群眾反復研究決定，同意孔忠后裔歸宗，應交歸宗補償費三千元給璋塘房外，一千零四十元工本費給譜局，當即款清，隨即入譜，歸宗后璋塘宗親一視同仁，特字，永作存照。
　　[9]文天祥《梁氏合修大宗譜初序》云：“梁氏世居泰和東城外，素所稱文獻名宗也。由泰和而徙居廬陵之薌城，又吾鄉所稱為衣冠望族也。地之相去也，六十余里。世之相代也，十有七傳。而昭穆無紊，慶吊相通，所從來矣”，詳見《薌城梁氏宗譜》。
　　[10]明代曾皋《渼陂梁氏重修族譜舊序》云：“夫梁之世其家，不必溯及長沙之遠，即在泰和，如方伯所云：‘誦習詩書，敦崇禮義，或仕而施諸政事，或處而見諸文詞，世未嘗乏’。由此以觀，梁之世業美哉，洋洋乎大矣!”詳見《薌城梁氏宗譜》。
　　[11]“去年的農民運動會感觸特別深，很有凝聚力。其他村總覺得渼陂得到關照最多，是因為溝通太少。渼陂的產業優勢是不可比的。我覺得要加強溝通，大家在一起娛樂一下，選擇12月31日辭舊迎新的那一天。以前每年的這一天我都會開家屬座談會、晚會。運動會規定一定要有女性，到的人很齊，看的人很多，這種集體榮譽感，宗族觀念強，行政村的概念很弱，只是政府的執行機構，除此之外，在地方上農村的凝聚力不是很強。我仔細觀察了一下，我們國家宣傳的一些德高望重的那些老黨員、國家干部、一般都是大村莊里的人，他們的集體榮譽感真的很強，不甘示弱。”見拙著《渼陂·渼陂——一個畫家的古村落圖記》第280頁，山東人民出版社，2007年1月。
　　[12]如《道光丁亥重修宗譜受譜字號》受譜名目即以古句二十八字為號：“千秋霜露因時展，萬古綱常逐代肩，天下君親惟至大，庭中孝弟總宜先。”其中渼陂房領收“萬古綱常逐代肩”，見《薌城梁氏宗譜》。
　　[13]見《薌城梁氏宗譜》。
　　[14]包括“二·七”會議會址即贛西南特委舊址、贛西南蘇維埃政府和江西省蘇維埃政府舊址、紅四軍軍部舊址即“紅三分校”舊址、蘇維埃政府總工會舊址、毛澤東、朱德、彭德懷、黃公略等同志陂頭舊居、尚能辨認共83條紅色標語等等。
　　[15]見杜少虎《20世紀農民形象的歷史反觀與文化重構》一文，載《農民·農民——中國美術館館藏品及邀請展文獻集》第274頁，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7年7月。
　　[16]見王林《農民題材繪畫的創作與批評》一文，載《農民·農民——中國美術館館藏品及邀請展文獻集》第182頁，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7年7月。
　　[17]如：中央美術學院鄭巖教授以《一種歷史敘事的形式》為題評述道：“雷子人去渼陂，不能被簡單地理解為‘寫生’或‘深入生活’。除了是一位藝術家，他也關心渼陂的文化整體性，其姿態有時候更像一位人類學家。他同時細心地觀察渼陂的變化，具有歷史學家的眼光。他不是一位好奇的局外旁觀者，他把自己的行動也看成變化著的渼陂的一部分，所以他的畫與那些冷漠虛假‘偽民俗’水火不容。在傳統的歷史學家看來，雷子人的畫無疑具有重要的‘史料’價值。但我想提醒的是，千萬不要僅僅將這些畫用作一部以文字寫作的《中國當代農村史》的插圖，這些畫面的內容、它們的表達方式，本身就構成了一種歷史敘事的形式。這樣的形式，與文字記錄的歷史平起平坐，應是藝術史家研究的課題。”其他評論參見：吳靜《畫家雷子人的古村落印象》一文，載《出版人》第91－92頁，2007年第3、4期合刊；文瓊《渼陂，畫家的文化考古之旅》一文，載《新京報》2007年2月23目B05書評專欄；柳中原《雷子人的圖像記憶》一文，載《南方都市報》2007年3月；曹立偉《一個畫家的古村落圖記》一文，載《新民晚報》國家藝術地理2007年3月3日；吳宏凱《編輯手記》一文，山東人民出版社編輯，2007年1月；徐迅《美學的探索：在傳統、現代性與后現代之間》一文，節選載《美與時代》第8頁，2008年3月下，總第332期；北京大學社會學系嚴俊博士的《渼陂，“渼陂”》專題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