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復調理論無疑是一種新的聲音,這種聲音亦存在于文學巨著《紅樓夢》中,如儒釋道文化的交融、作者話語與其他言語之間的對話、神話結構與宿命結構的并置等,均為較具體的展示。同時,復調理論對于文本的敘事策略和讀者接受亦有重要的價值和意義。
關鍵詞:巴赫金 復調 結構《紅樓夢》
“復調”原指音樂術語,在作曲法中指不同聲部的旋律不同,但非多旋律的混合,而是對話式的交響“織華”。巴赫金將其借用到小說理論中,指代小說作者——主人公——讀者之間構成積極的對話,顛覆“全知全能敘述者”創作主體,小說的主人公擺脫了附屬地位,掙脫了壓抑的存在狀態,不再單純地表現作者的思想觀念,而是表現個人觀念的主體。作者在某種程度上的死亡狀態,使得各種聲音平等民主地交談。這是一種新的創作思維方法。巴赫金指出:“有著眾多的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復調?!?譹?訛復調小說是一種“全新的小說體裁”,它是多聲部的“對話”小說。巴赫金的復調小說標志著一個新的小說時代的到來,使許多舊的藝術模式得到了根本性的改造,而這種復調結構在《紅樓夢》中亦有體現。
儒釋道文化的交融
既然巴赫金的對話,不單指人際交談,也包括思想與文化內部的復雜運動,那么《紅樓夢》的復調結構可從儒釋道三種文化的交融對話中體現出來。儒家文化經過宋代理學的改造逐漸僵化,成為一種統治的意識形態,而道和佛兩者更為相近,主要側重關心個體的命運,儒釋道三種文化對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在《紅樓夢》中得到了集中體現。儒家文化對人生主要是形而下的關懷,即“安身”問題,它指導人生如何通過個人奮斗而取得現世的幸福,但這種文化是一種政治倫理文化,因而只能依附于政治。但現實的政治反復無常,由于社會的黑暗和傾軋,大多數士人的出路問題無法得到解決。這種形而下的關懷能帶來榮華富貴,但缺乏對人類的終極關懷和思索,因此需要道家和佛家文化對精神的關注和撫慰。在《紅樓夢》中,元春深鎖宮庭,正常歡愉被剝奪,以致無疾而薨;惜春隔離紛擾,斬情歸佛。妙玉才高質美,不食人間煙火,但終不為世容遭泥陷。更甚者,寶黛之戀,兩人雖情意篤厚,可畢竟“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心事終虛話”,無奈悲涼之至,心酸不止。這種意識形態下的產物,使讀者在接受時免不了沉重感。但作者在《紅樓夢》中引用了一僧一道,警幻仙子等超然的眼光,宇宙本體的宏大背景,用以警醒世人從聚中悟到散、從生中品味死,從而淡化現實濃厚的悲劇性,以超然的態度對待人生,從而緩解了壓抑和痛苦。這樣,現實的愛情不幸、家族的衰亡、個人的得失都顯得無足輕重了。“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近。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說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頭來,誰把秋捱過?”“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譺?訛一切存在最終都要毀滅,于是便又遁入佛、道的空幻世界,作者想以此警醒世人,根除對世俗生活的依戀,從而中和鼎盛家族傾敗的不幸,探春遠嫁的命運,迎春遇蠻夫的遭遇,以及黛玉的遺恨,以求“中和”。
作者話語與他人言語之間的對話
作者話語與他人言語之間的對話與融合,亦是復調結構的一種表現。
其一,還淚之說。在《紅樓夢》中有還淚之說,這還淚之說是從唐代白居易、孟郊等詩人的“他人言語”中熔鑄與改造來的。唐衢是白居易的朋友,以善哭聞名?!杜f唐書》說他:“見人文章有所傷嘆者,讀訖必哭,涕泗不能已?!?譻?訛白居易為其寫《傷唐衢》后兩句為“終去哭墳前,還君一掬淚”。另有孟郊的《悼幼子》中的“負我十年恩,欠你千行淚”。蘇軾在《雨中花慢》中亦云“算應負你,枕前珠淚,萬點千行”。還淚之說與湘妃竹相呼應既預示了悲劇性,又起了氛圍的烘托。寶黛愛情的破碎,可視為“互文本性”的表現。《紅樓夢》第一回提到西方靈河岸上的絳珠仙草,因神瑛侍者以甘露灌之,故要用一生的眼淚還他。還淚為報答、還債,暗示了愛情的不平等。曹雪芹筆下的寶黛在物質生活上是優越的,所以他們可以單一追逐精神,但眾所周知寶黛愛情終以悲劇告終,何況那些苦于生計的人的追求,顯然作者用還淚傷感是深重的,浸透了作者的易代之感和興亡之痛。
其二,“泥做的骨肉”與“水做的骨肉”來自唐代李白和元代管道升的言語。李白在《上云樂》詩中說:“女媧戲黃土,摶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間,濛濛若沙塵。”管道升曾寫《鎖南枝》贈自己的丈夫:“傻俊角,我的哥,和塊黃泥捏咱兩個。捏一個你,捏一個我,捏的來一似活托,捏的來同休歇臥。將泥人兒摔破,著水重和過,再捏一個你,再捏一個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譼?訛《紅樓夢》中的賈寶玉顯然否定了管道升“合”的觀念,即男女兩性的統一性,而強調“分”,認為“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和“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的清濁兩大對立元素,雖都言男女兩性的關系,但作者使用“他人話語”顯然大有深意,大力贊美女性,《紅樓夢》文本中因此有萬紫千紅的景象,重點凸顯女性,男性占據邊緣地位,一改傳統的男性話語中心的局面,女性地位得到提高。作者在世紀末情緒的驅使下,借助女性組成的抒情境界來對抗現世的污濁,由此可見,作者對女性寄予了深厚的期望,渴望女性來清洗當時的黑暗社會。但結局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由此宣告了作者深切的痛苦,女性亦無法拯救現實。再有,作者強調水、泥之分,似乎也與寶黛愛情的悲劇契合。
其三,“蘅蕪苑”的命名。薛寶釵住處為什么被命名為“蘅蕪苑”?她的別號為什么被命名為“蘅蕪君”?王嘉在《拾遺記》中記載了漢武帝思念李夫人的故事:“帝息于延涼室,臥夢李夫人授帝蘅蕪之香。帝驚起,而香氣猶著衣枕,歷月不歇。帝彌思求,終不復見,涕泣洽席?!?譽?訛“湘妃竹”來自娥皇和女英。舜死,二妃淚下,染竹為王,妃死為湘水神,故曰“湘妃竹”?!跋恪焙汀皽I”兩個意象象征著寶釵和黛玉兩個不同的形象。作者在這里使用“他人話語”是為了制造情節上的平行現象?!跋恪庇袕浡T惑之意,“淚”則有感人和天和之意,木石前盟為純潔之愛,金玉良緣為世俗之愛。亦可視為對文本中出現的“金玉良緣”的人為性和“木石前盟”的自然性的先知,亦告知了兩種愛情的終于破碎。
顛覆結構和宿命結構的并置
其一,《紅樓夢》中的顛覆結構?!都t樓夢》顛覆結構的表現之一是女性地位的確立,即使是在《金瓶梅》中女性也只是擁有了話語權,但女性缺少必要的光芒,作者沒有流露出贊美之情。但女性在《紅樓夢》中卻獲得了合法化的地位。表現之二是作品的開放性結局?!都t樓夢》第一百二十回寫道:“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么’?那人只不言語,三個人飄然而去……”以前的作品有確定的人物歸宿,作者期待。而《紅樓夢》卻打破舊例,讓結局充滿無限的可能性。表現之三是文本意義的多重性?!都t樓夢》可解讀為理想的失落。大觀園的眾女子都心懷著美好的期待和理想。黛玉的愛恨難成,晴雯的含恨而終,芳官的斬情歸水月……她們的理想只能在現實中隕落,無法在現實中開放。《紅樓夢》亦可解讀純潔生命的淪喪。質本潔來還潔去,這些水做的女子的結局均為悲劇,金釧之死,見“含恥辱情烈死金釧”一回。迎春遇蠻夫而亡,香菱的凄慘死去。晴雯是一個直爽美麗的女子,后被王夫人逐出賈府死去。當然亦可看做是人生的悲劇。從整部作品看,《紅樓夢》在悲劇領域已達到中國悲劇作品的頂峰。作品籠罩著一層由好到了、由色到空的感傷色彩?!逗昧烁琛芳白⒔饩褪侨松瘎〉闹黝}歌,作者將一群身份、地位不同的少女放在這詩的又是真實的小說世界里,來展示她們的青春生命和她們被毀滅的悲劇。這樣讀者在接受文本時既可發揮主觀能動性,又可作適當的游離,這樣既滿足了讀者對真實的要求,又有藝術的美感而沒有枯燥感,讀者時而浸入文本的情境之中,又可走到文本之外,獲得超脫和高致。
其二,《紅樓夢》中的宿命結構安排也是無所不在的。在那樣一個令人窒息的封建大家庭里,林黛玉和賈寶玉,無論他們如何堅決地要走完美的精神之旅,無論他們如何真誠地進行心靈的交換,他們如此清純、如此決絕,還是注定要失敗的。儒家思想成為統治思想,它壓抑精神的攀升,一味追求“安身”,追求榮華富貴,而無視人的“立命”問題。《紅樓夢》中第十九回標題為“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這一回寫寶黛的純真之愛。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錯里錯以錯勸哥哥”,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莽玉,慈姨媽愛語慰癡顰”,皆表現了寶黛之間的無礙深情。我們可以看出,即使作者使用了顛覆結構,但并不能改變悲劇的宿命。作者的愿望只能是空想而已,注定要走向滅亡。
其三,從顛覆結構與宿命結構的敘事策略上看,作者放棄全知全能的敘述視角,和讀者以及作品中的人物進行平等的對話,突破以往“獨白型”小說模式?!都t樓夢》中林黛玉進賈府一回,作者第一次自覺采用了頗具現代意味的敘述人敘述方式,而且在敘述角度上創造性地以敘述人角度復合敘述,取代了單一的全知視角的敘述。黛玉進賈府,從全知視角展開敘述,在此基礎上,穿插了初來的黛玉的視角。通過她的眼睛和感受來看眾人,又通過眾人的視角來看黛玉,敘述人和敘述視角在眾人和黛玉之間頻繁轉移。而寶黛初次見面尤為精彩。兩人互相觀察,敘述視點在兩人中互相轉換,這便是兩心交融的一瞬。再有劉姥姥三進榮國府,從一個社會底層人物的視角來觀察貴族之家的奢華生活,引起了其強烈的感受和對比。主人公有自己的意識、自己的行動能力、自己的話語方式,主人公的聲音由主人公自己發出來,而非被動的虛構的聲音,復調理論顛覆了作者的權力視角,變成某種程度上的死亡狀態,沒有支配主人公的權力,而使小說成為對話型的小說,展開了多元的模式。巴赫金指出:“一切莫不都歸于對話,歸結于對話式的對立,這是一切的中心,一切都是手段,對話才是目的,單一的聲音,什么也結束不了,什么也解決不了,兩個聲音才是生命的最低條件,生存的最低條件?!?譾?訛“相信有可能把不同的聲音合在一起,但不是匯成一個聲音,而是匯一種眾聲合唱,每個聲音的個性,每個人真正的個性,在這里都能得到完全的保留。”?譿?訛這樣就使作者在創作過程中主動放棄無上的權威,把話語權交給本來的主人,人物的行動由自己掌握,而非作者完全的壟斷和剝奪,從而展現一個觀點而已、價值而已,體驗多元的真實世界,由獨語——對話的狀態,標志著自由性和獨立性的完成。復調理論是“世界觀和文學的直接狂歡化,完全擺脫哥特式的嚴肅性”?讀?訛,使作者——人物——讀者自由無礙地接觸。
同時,在《紅樓夢》中,由于復調結構的運用,讀者接受亦有了新的姿態,徹底打破了舊有的期待視野,以往的閱讀過程讀者是被動的,他們亦是話語霸權的犧牲品,比如在黛玉進賈府一回中讀者必須轉換視角,充當不同的人物形象,從而調動了讀者的主動性,與作者進行積極的對話。還有寶玉的歸宿問題,作者通過使用開放式的結尾給讀者留下想象的空間。寶玉的去向不定,從而讀者陷入迷茫,和作者一起分享未知。這樣不僅讓作品具有無窮的魅力,亦可培養讀者閱讀能力和鑒賞能力,從而作者和讀者成為真正的一體。
總之,在《紅樓夢》中,存在著些許復調結構的設置,并因此提升了作品的內蘊,這是研究者不能忽略的。
注釋:
?譹?訛馬新國:《西方文論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87頁。
?譺?訛曹雪芹:《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
?譻?訛?譼?訛?譽?訛胡家才:《新編美學概論》,北京:東方出版社,1999年版,第391頁,第392頁,第393頁。
?譾?訛?譿?訛?讀?訛李衍柱:《巴赫金對話理論的現代意義》,《中國人民大學書報資料中心文藝理論》,20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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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校:董方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