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早死掉了。
我說的現在就是公元2011年,也就是我給大家講我27天皇帝經歷的時候。我現在不僅僅是死了,連墳墓也早被歲月的風雨沖刷得無影無蹤了。設若掘開我的墳冢,我的骨殖早腐爛成一把黃土了。你若想找到我,那就得到那些卷帙浩繁、發著餿味的史書中去找。不過,史書上的我并不是什么彪炳千古讓人傳誦的角色,相反,我還十二分的聲名狼藉,特別是我27天的帝王生涯,簡直成了后人茶余飯后的笑柄。我敢肯定地說,不知有多少后人,曾為我的故事而笑掉他們用以咀嚼食物的大牙。
我做27天皇帝的時候,當然是我活著的時候,距現在已經過去若干年了。我說的若干年不是十年八年,也不是一百年二百年,而是兩千年之前。那當兒還沒有紀元,生在耶路撒冷的耶穌那小子,也還沒從他媽媽瑪利亞女士的肚子里爬出來。說確切一些,是公元前73年。
公元前73年的天和現在的天其實沒有什么差別,太陽同樣從東向西走,河水同樣從西向東流,地上也同樣生長著動物和植物。但是,除此之外就很難覓到相同之處了。那時候沒有摩天高樓,沒有火車汽車以及飛機,更沒有手機和電腦。那時候的人還沒掌握這種叫現代化的科學與技術,生活條件還相當落后與原始。不過,這并不妨礙我們這代人的生存和繁殖,否則,也就沒有你們這些開著轎車、拿著手機、上著互聯網的龜孫子們了。而且值得向你們這些后人炫耀的是,那時候的我非但不是個平民百姓,而是個僅次于皇帝的王爺,用史書上的話說,我每天都過著花天酒地、驕奢淫逸的糜爛生活。
我姓劉,叫劉賀。我的老爹叫劉博,爺爺叫劉徹。這個劉徹你們可別小看了他,他就是被你們這些后人傳誦一時的一代英主漢武大帝。他在執政期間熱衷于窮兵黷武,他指揮著幾十萬鐵騎,曾數次踏上匈奴人的圣地封狼居胥山。若再往上推,我的太爺爺便是漢景帝劉啟,再向前推,則是我的太太爺爺漢文帝劉恒,史書上說的文景之治就是他們爺倆兒。若再往上推,便是惠帝和那個斬蛇起義的漢高皇帝了。漢高皇帝他老人家的名字你們沒準都曉的,叫劉邦。他留傳后世的《大風歌》想必你們也會背誦。他老人家把秦二世的政權推翻了之后,又逼項羽那小子辭別他的二奶虞姬自刎于烏江,最后終于坐上皇帝的龍椅,這才有了我們劉姓人家的大漢天下。這么說吧,我劉賀是出身于帝王之家的貴族,我的血管里流著帝王們的血。我每當現身在你們這樣的民眾面前時,你們是要跪倒在地上高呼千歲的。
我這個被呼千歲的王爺和別的王爺一樣都有封地。我的封地在山東地面,人們叫我昌邑王。我的王位當然也是繼承老爹的衣缽得來的,否則,我準就是個混跡于街頭的二流子了。我在王爺這個位子上活得很滋潤,一點也不像現在的人那樣在官位上不知饜足,當了科長還想當局長,當了局長還想當縣長,一級一級地向上爬。我不僅心如止水,還經常對皇帝的位置表現出許多不屑來。我不想像我爺爺劉徹那樣殫精竭慮,為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國事夜不成眠。我也不想像我的小叔叔劉弗陵那樣八歲就登基,天天讓霍光那個狗東西陪伴著打理朝政。我在八歲這個年齡段,最熱衷于干的事情是與伙伴們在一起玩,用自己的尿水和泥巴,或者逗爬樹的螞蟻和走草的狗。我覺得劉弗陵真是傻透了氣,若是我,打死也不做這個狗屁皇帝的。
我在昌邑王這個位置上一坐就坐到差不多有40歲,由一個小屁孩子坐到了胡子拉茬的壯年。我也在昌邑王這個位置上快活了幾十年。我每天所做的事情就是四個字:吃喝玩樂。在這四個字中,我最最喜歡做的事則有兩個,就是玩與樂。所謂的玩,就是斗雞走狗、縱馬圍獵。我的胯下騎的是一匹卷毛青驄馬,肩上背的是一壺九齒狼牙箭,我的膂力相當了得,什么兔子、狍子、獾,統統逃不過我的手掌。所謂樂,就是床笫之樂。我手頭掌握著數以百計的女人,她們都是些傾國傾城的美女或艷婦,我可以隨時隨地和她們風花雪月。在你們后人使用的漢語辭典里“擁紅偎翠”這個成語,那就是說的劉賀我。那當兒,除了打獵外,我最喜歡的就是呆在王宮里擁紅偎翠了。那種肉體上的快樂,讓我不啻做神仙。
可是,就在這時候,我的快樂而又平靜的生活被打破了。遠在長安城未央宮的劉弗陵,竟然嗚呼哀哉、一命歸陰了。
我這位由鉤弋夫人生的小叔叔,是我爺爺劉徹最小的兒子,他從八歲登基到永垂不朽,只當了13年的皇帝,也就是說才只活了2l歲。連個子嗣也沒有。這個狀況,讓輔政大臣霍光這個狗東西,還有上官桀等一班大臣們沒了轍兒,一時竟找不到最佳的繼承人選。這等事情的發生,也在我們大漢帝國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自從我們姓劉的掌權以來,皇位之爭可從來都是爭奪最激烈的項目,不知有多少人瞪著綠光瑩瑩的眼睛覬覦著這個職位,謀反的事情更是經常發生。遠的不說,單是近些年就有會稽王劉濞、淮南王劉安、還有我的伯父劉據鬧過事端,可以說天天血雨腥風。可是現如今,職位空缺下來了,劉弗陵小叔叔竟然沒有兒子,皇帝的直系根苗從此斷絕。
正是因為這位小叔叔沒有孩子,沒人能接他的班,壞事才落到我頭上來的。這應該歸罪于那個叫霍光的狗東西。他在長安城里有些狗急跳墻,他把我爺爺劉徹所有孝子賢孫的檔案資料都翻出來,反復斟酌和比較,最后竟把注意力集中到我的名下來。他先和別的大臣們統一了意見和看法,再請示了上官皇后,在得到這位15歲的小寡婦批準后,一道詔書就這么擬好了。
我記得時間是公元前73年的四月份,昌邑城里的樹木全綠了,刺槐花正在大放,雪也似的一片潔白,到處彌蕩著它們施放出的香味兒。詔書從長安城里送來的時候正是深夜,我正摟著一個美艷絕倫的女人進入甜蜜的夢鄉。此位美艷的女人是我領略過的第幾位女人,我已記不清楚了,但她的美艷卻讓我至今都不能忘卻。她是個村姑,生長在一個風景不錯的小山村子里。她有一個與所有村姑差不多的名字,叫翠兒。我發現這個美女的時候,是我去山里打獵的時候,當時我縱馬在追逐一只受傷的兔子,拐過一個小山坡,我看見了她。她正在放一群羊。她身上穿的紅色長衫把我的眼球吸引了。我呆在了那里。我覺得這個村姑壓根不是什么凡人,而是從天上下來的小仙女兒。美艷的小仙女亂了我的方寸。我當機立斷丟下了那只肥美的兔子,一把捉到了她。我把她帶進了我的王宮里。
她的美麗,也讓王宮里所有的嬪妃黯然失色。
為了她,有一段時間,我甚至連一向喜歡的獵也不打了,天天與她在床上顛鸞倒鳳,效那魚水之歡。
可是,在那個春日里的深夜,在濃郁的槐花的幽香里,擁著美女做著美夢的我,卻被一陣雜亂無章的敲門聲驚醒了。我從被窩里支起耳朵,除了聽到一陣陣砰砰的敲門聲外,還聽到我的嬪妃、隨從、官員以及其他人等匆匆忙忙的腳步聲、聒噪聲。我以為是個夢,打了個大哈欠,摟著那個美人正要重回夢鄉,這時候我的一個內侍慌慌張張跑進來,跪倒在我的床榻前。
內侍說:大王,快,快起來,皇上的詔書送來了!
我一下子就嚇呆了。我從床上跳起來,但又一下子軟下去。我的身體像得了瘧疾似的打起了擺子。緊接著腦門上的汗水就像豆粒兒,吧嗒吧嗒掉下來。我知道我劉賀完蛋了,皇上劉弗陵這是收拾我來了。否則,他不會半夜三更發詔書的。更何況此之前,已經有好幾個像我這樣不務正業、驕奢淫逸的王被割腦袋了。我的擺子打得越發強烈起來,蘇蘇地,像秋風吹動的樹葉。就在我這么打著擺子慌慌如喪家之犬的時候,來自長安城里的頒詔人已經走到我的床榻前。那家伙顯然是個割了雞巴的太監,一張女人似的大白臉,說話一副難聽的娘娘腔。
他說,昌邑王劉賀,還不快接詔!
我這才在內侍的服侍下,慌慌張張地更了衣,出門接詔。
那時候的王宮里還漆黑一團,我的仆從們便燃起了燈燭,讓那太監借著燈火拆封頒詔。詔書從那個木匣里一取出來,我的腿就又打起了軟,一下子便跪倒在地上。而這時,那個娘娘腔也跟著響起來。詔書里到底寫了些什么,我一點也沒聽到,我的大腦里成了一團什么也沒有的空白。我再次打起擺子來。什么時候念完的詔書,我并不清楚,等我有了意識有了知覺的時候,我只聽到王宮里一片歡騰和喧鬧。大家都在興高采烈、彈冠相慶,仿佛發生了一件天大的喜事。我不知道這是發生了一件什么事,我仍是怔在那里瑟瑟發抖。
這時,我的禁衛官龔遂一個箭步搶上來,跪倒在我面前。他說,大王,天大的喜事呢!上官皇后發來了詔書,讓大王快快趕赴長安繼承大位呢!
我的耳朵這時候似乎發生了問題,說,什么什么?你說什么?寡人沒聽見。
我的另一個禁衛官王吉便跪倒在我面前,說,大王,詔書下來了,讓您進宮當皇上呢!
這一次我聽到了,我在打了個怔之后,心也跟著鎮定了下來。我抹了一把腦門上的汗,從那宦官手里接過那詔書,拿了眼睛去看。燈火照耀下,我看見那黃緞子上寫著的文字,正是霍光那狗東西讓我當皇帝的事。一場虛驚結束了,我卻又犯起難為來。去長安城里當皇帝,這無疑是天上掉下的餡餅兒,可我似乎并沒有什么胃口吃。我拿著詔書正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候王宮里的所有官員、所有嬪妃、所有隨從,也包括那個來自京城的宦官,紛紛地跪倒在我面前。接著便是異口同聲的歡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這個場面又是我沒有料到的,我立在那里又蒙了。過了差不多有十分鐘,我才回過神。我清了清嗓子開了腔,我說你們都起來、起來,都回去睡覺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說吧。說過之后我打了個比天還要大的哈欠,就要向寢室里返。我還惦記著那個美艷的村姑,此時此刻,她香噴噴的身體還橫陳在被窩里等著我受用呢。只是我剛轉過身,就讓龔遂王吉這兩個王八蛋給攔住了。
兩人說,大王,萬萬不能違詔啊。詔書上說,接詔后要立刻啟程呢!
我又打了個哈欠說,急什么急?去不去我還沒拿定主意呢!
兩個家伙聽我這一說,像個呆瓜半天沒說出話。
我說,好了,好了,回去睡覺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說吧。
兩個狗東西竟然雙膝一彎,又跪倒在我面前。
我極不耐煩地皺起眉道,怎么,你們要怎么?寡人難道連睡覺的權利也沒有嗎?
兩個家伙說,大王,可不能這樣啊!這是非常時候呢,一刻也不能耽擱啊!
其他的官員嬪妃和侍從也紛紛地給我跪下來。
望著此情此景,我只好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我想,當個皇帝真他媽的麻煩,繁文縟節也太他媽的多了,連點自由也沒有、連個覺也睡不囫圇。唉!有道是皇命難違,看來我只好自認倒霉、依著他們了。我煩躁地揮揮手說,好了好了,寡人就聽你們的,就準備準備上路吧。
眾人這才紛紛站起來,一片歡呼雀躍著去收拾車馬去了。
后來,等我乘坐的馬車駛出昌邑城,天才剛剛破曉,東邊的天上現出一線魚肚白。我揉揉眼睛伸伸懶腰,又打了個比天還要大的哈欠。
從昌邑到長安,距離可不近,雖然沒有用尺子實地丈量過,但少說也有幾千里。況且那時候沒有公路,沒有汽車,更沒有飛機之類的現代化交通工具,從甲地到乙地,只有靠徒步或者車馬,其速度之慢也就可想而知了。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因此,坐在馬車里去赴任的我,顯得不急不躁一派平靜。一面隨著馬車向前行進著,我還掀開車廂的布簾子看路邊的風景。春天來了,路邊的樹木全綠著,綠中還有一些野花兒,姹紫嫣紅、五彩繽紛,十分悅人的眼目。偶爾看見一只野兔或別的野物,我就想讓車停下來去獵殺,但都讓龔遂王吉這兩個王八蛋阻止了。兩個王八蛋著急的樣子,仿佛前去趕任當皇帝的不是我劉賀,而是他龔遂和王吉。我還注意到,似乎一出昌邑城,這兩個家伙就把全部精力放在趕路上來,不時甩動著手中的鞭子。嘴里發出的聲音就是一個字:駕!駕!像兩個馬車夫。
我說,急什么急?別把馬子累死了!
兩人說,累死了也不能停下來。這可是一刻也不能耽擱的事。萬一有個什么變故,可就玩完了。
我說,有這么嚴重嗎?
兩個家伙便引經據典,搬出春秋時候齊國的小白和他的哥哥公子糾爭奪王位的事情給我聽。兩人說,那齊襄公死了后,有兩個兒子爭王位,一個在莒國一個在魯國。正是在莒國的小白比公子糾早趕到臨淄,才繼承王位、最后成為春秋霸主的。
我說,寡人才不稀罕什么皇位帝位呢!能讓我自由自在就成了。
兩個家伙聽了又一次張口結舌,最后來了個滾鞍下馬,又一下跪倒在我面前。
兩人說,大王,這話您千萬不要再說了。千萬千萬,切記切記啊!
我看他們都流下忠誠的淚水來,方才點了頭。
我說,好罷。寡人聽你們的。
兩人這才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拍馬趕路,嘴里發出的聲音,還是那一個“駕”字。
公元前73年,我們大漢帝國還沒有什么工業,像模像樣的小作坊也不多,環境也就沒有被污染和破壞,到處青山綠水、白云藍天??晌覀兊母熬R隊,卻讓龔王二人的鞭子激起了漫天的塵土。遠看去一派甚囂塵上,不啻于現如今從羅布泊刮來的沙塵暴。
不知顛簸了多少天,不知累死了多少馬,我劉賀還是趕到長安來。
那長安城到底是皇都,真個好一派雄偉氣象,那厚厚的城墻、繁鬧的街市,還有來來往往的行人,與那昌邑小城比,算是小巫見了大巫。一面向著宮內走,我就一面發出不少感嘆來。現在想起來,就是在這時候,走在長安街頭的我劉賀,在潛意識里也沒想到自己真的會做皇帝,而且馬上就要君臨天下了。我一直以為這次不遠萬里來皇都,只不過是一次旅游觀光罷了。然而,事實并不是以自己的潛意識為轉移的,我莫名其妙地就成皇帝了。
公元前73年的6月1日,千里迢迢趕來的我,從上官皇后,也就是那個15歲的小寡婦手里接過皇帝玉璽,登基做了大漢國的第九任皇帝。坐了帝位的我,先是尊那個15歲就喪夫的上官氏為皇太后,接著拜狗日的霍光上官桀們為重臣,然后在6月7日,也就是我登基的第6天,把那個早已死去的劉弗陵安葬在墓穴中。我這位小叔叔從死到下葬,在宮里停尸整整50天,臭味兒引來的蒼蠅,烏云一樣覆蓋了未央宮。
讓這個才21歲就夭折的前任皇帝入土為安,我才正式當起皇帝來。
我發現到長安城里當這個小皇帝,和我在昌邑當那個大王也沒多少差別,我劉賀還是我劉賀,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不同的是那些臣子們不再喊我大王了,而是稱我為陛下;我自己稱自己的時候也不再稱寡人,而是稱朕。大家對我壽命的祝愿也增加了數量,不像從前那樣喊千歲了,而是萬歲萬萬歲。但是,我對這個祝愿卻十二分地不以為然。我知道人不可能活一萬年,也不可能活一千年,甚至一百年也稀罕。那漢武大帝劉徹爺爺夠英明的吧?不也才活了70年?而剛剛死了的劉弗陵,才只有21歲。你就是怎么祝愿,人到死的時候就得死,這是沒辦法的事。我是十分尊重這個自然規律的。不過,當了天上掉下餡餅似的皇帝后,也還是有讓我得意的地方。那就是我不再懼怕有一天,被哪個皇帝下詔懲處了。我成了大漢帝國最高的首腦,我手里握著的大權已是登峰造極!
有了大權的我,就更可以肆無忌憚地尋歡作樂了。
我又騎上那匹青驄馬,四處打獵了。
我又可以與那些異性性別的人,去從事那種風花雪月的勾當了。
我有點熙熙而樂。我覺得我劉賀真他媽的有福氣,一不小心,竟坐到天子的位置上來了。我不知道那些謀過反,又被誅死的王們,諸如劉濞劉安劉據什么的在地下有知否?如果他們地下有知,不對我嫉妒得詐尸才怪呢!
地處長安城西北部的上林苑,是個皇家苑林,上幾輩的皇帝都喜歡來這里打獵。這里不同于我當大王時的昌邑,那兒沒有什么像樣的野物,只有一些兔子和獾,而這里就不同了,有虎,有狍,有豹,有熊。獵殺這種大野物,更讓我著迷、也更讓我來情緒。埋了劉弗陵那短命鬼的第二天,我就將朝政丟給霍光那狗東西,起駕去上林苑打獵去了。那天我的運氣也特別好,我用背上的九齒狼牙箭,射殺了兩只狍子一匹鹿,還跟一頭黑熊狹路相逢,我們在樹林子里搏斗起來。它抓傷了我的臂,我砍去了它的一只熊掌,戰到最后,我將一把鋒利的青銅寶劍,捅進了它的腹部,一股腥臭的熊血噴出來,弄臟了我的戰袍。
打獵的時候通常是白天,夜里我就住在行宮里與女人周旋。
我隨身攜帶的女人叫李玉環,是個30來歲的年輕寡婦,她生得胖乎乎的,肌膚白得似雪,一笑腮上倆酒窩兒,那樣子很像與她姓氏不一樣的楊玉環。當然,那時候還沒有楊玉環。她是過了幾百年之后才出生的美人兒,消受那個美人的不是我劉賀,而是一個叫李隆基的皇帝。他們的風流故事,現代的人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我和這位叫李玉環的婦人的風流故事,卻沒多少人知道。史書上也沒動用過多的筆墨進行記載。但這并不妨礙我們的風流與快活。如果時空發生倒轉,或者你們果如成為時下盛行的穿越小說中的那些人物,你如果走進公元前73年的上林苑,在夜里,在我的行宮窗外偷聽,你準會聽到我和李玉環狎昵時快活的笑聲。
說起李玉環,還是接到邀我做皇帝的詔書時,在趕往長安城接任的路上得到的。當時我們才趕到濟南地面,在一個鄉紳家留宿。李玉環就是那鄉紳兒子的遺孀。當時的她死了老公還沒半年,身上穿著白色的孝服,我在前來朝拜的眾男女中,一眼就發現了她。盡管她穿著一身孝服,低著腦袋順著眉眼,但我還是看出她不同尋常的迷人姿色。我是個花心男人,在這方面我是有著特異的功能和敏銳嗅覺的。發現了這么一個美婦人,我的心自然也就極不爭氣地亂了。我這才想起來,自從接到詔書赴任后,我還沒有親近半個女色呢!于是,欲望的翅膀便開始在我胸中呼嘯和飛翔。我正琢磨著如何把這個美婦人搞掂呢,沒想到她竟自己送上門來了。她在借故給我來上茶時,送給我一個充滿柔情的秋波兒,我還沒有反應出是怎么回事呢,她又抿起小嘴向我微微地送過一個嫵媚的笑。她這一笑,我的心更是亂套了,但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跳將起來,一下就捉住了她的手。她根本就沒作掙扎,只是沖我呻吟了一聲,就投進了我的懷,隨即還用她的手把自己吊在了我的脖子上。
那一晚上,我不顧旅途的勞頓,與這個叫李玉環的小寡婦發生了那事情。
第二天開拔,我就帶上了她。我把她藏匿在馬車內。我在肚子里也早做好了打算,等我當上皇帝后,就冊封她為皇后,讓她像竇太后王太后衛太后上官太后似的母儀天下。當然,前提是她要先給我生個小皇子,以便將來接我的班。否則,我可能就得再物色別的女人了。這當兒的我劉賀,早把丟在昌邑城里的那個叫翠兒的村姑忘卻了。我說過,我是個花心男人,花心男人一般也負心。這是沒辦法的事。
攜帶著李玉環去趕任,也并不是一帆風順的事情,不知怎么這事就讓龔遂王吉這兩個王八蛋知道了。還沒出濟南地面呢,他們就攔下了我,雙雙跪倒在我面前。
兩人說,大王,使不得使不得,萬萬使不得呀!
我不解地說,什么使不得?什么萬萬使不得?
兩人說,大王,你不能帶那個婦人進長安啊!
我說,有什么不能的?你們管得著嗎?
兩人說,祖宗有規定,在大喪期間,是不能與女人尋歡作樂的。何況大王您是接到詔命繼承大統的啊!
我說,啐!什么狗屁規矩,本王就是不聽!我說著一拍馬屁股,縱馬向前馳去。
那兩個王八蛋跪在那里竟半天不起來。
后來在趕往長安的路上,這兩個王八蛋還不死心,時不時地就尋機會向我聒噪,煩得我差點揮起馬刀將兩人斬了。當然,我沒有這么做。我不喜歡殺人。何況我知道他們也是為了我。再后來,我們就到了長安城,再再后來,我就坐到皇帝的龍椅上來,再再再的后來呢,我就來到上林苑,開始了當上皇帝之后的尋歡作樂。
隨我來上林苑的,自然還有龔遂王吉這兩個王八蛋。他們是不離我左右的耿耿忠臣。這兩個王八蛋看來是屬狗的,無論如何也改不了吃屎的習慣,他們見我當了皇帝之后不理朝政,還是醉心于打獵與玩女人,又開始了喋喋不休的進諫。我的耳朵早被他們的聒噪磨出了繭子,這個耳朵聽進去,又從那個耳朵冒出來,全不以為然。我在肚子里想:我是皇帝老子呢!天下就我說了算,誰敢把我怎么樣!至于朝政,就讓霍光那狗日的去打理吧。想當年他接受劉徹老爺子之托,輔佐才年僅8歲的劉弗陵登基,那朝政不全是他打理的?不也打理得頭頭是道?還用得著煩勞朕?何況朕對那些所謂的政治一點也不感興趣!
我依舊呆在上林苑樂不思蜀。
然而,就在這時候,在那長安城里的未央宮,一個廢黜我的陰謀開始醞釀了。
這個陰謀的始作俑者,就是那個狗日的霍光。我之所以稱霍光為狗日的,緣由有兩個,其一,就是他物色我當上這個破皇帝的,其二,也是他在我當了幾天皇帝后,又主張著把我從金鑾殿上攆下臺,來個掃地出門的。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我對這樣的人,能有什么好印象嗎?回答顯然是否定的!說他是狗日的,似乎還過于文明、過于溫文爾雅了些。自從我當上皇帝后,霍光這個狗東西對我的所作所為就極是吃驚和反感,他為自己對于我的選擇后悔得腸子都青了。他就找到大司農田延年密謀,在得到這位類似于現在農林部長角色的家伙支持后,兩人就顛顛地去找上官皇后匯報去了。那個上官小皇太后才15歲,若是在現在,還是個扎著豆角辮的初中生,她懂得什么呀?不用問,這個年輕寡婦點了頭。于是乎,一道詔書就把我劉賀從上林苑召了回來。
我記得那天是公元前73年的6月27日,也就是我當皇帝的第27天,那天天氣晴朗、萬里無云,我從上林苑趕到未央宮。當時的我壓根兒不知道自己被廢黜,我還以為國家又發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霍光那狗東西不敢決策,等著我回來拍板呢。因此,當我拾級而上進入宮內時,還是昂首挺胸,一派躊躇滿志的天子氣概??墒?,我一走進宮墻內,就發現苗頭有些不對了。我看見上官皇后那個小寡婦端坐在平時該我坐的龍椅旁,一臉的冷漠;霍光等一班文臣武將分列兩邊,也是一臉的冷漠。更讓我不解的是,大漢朝至尊至上的皇帝到來了,他們竟然沒有像往常那樣跪倒在地,先呼萬歲萬萬歲,而是派出一個禁衛兵士把我攔住了。
我說,大膽!怎么回事?你們要干什么?
沒一個人回答我。
我說,反了,你們反了,為什么不給朕跪下?
還是沒一個人回答我,也沒一個人跪下。
就在這時候,我看見尚書令翹著一撮山羊胡子從幕后走出來,在我面前一站,嘩地打開一把爛竹簡,高聲地宣讀起奏本來。那尚書令說話也像個太監,女腔女調,像公鴨追著母鴨要配對。
我現在已經死掉了,爛成泥巴了,沒有了肉身、沒有了靈魂,也沒有了思維了。不過我的記憶還多少殘存了些,我還模糊地記得那奏本中的內容。那里面洋洋灑灑有近千言,全是歷數我種種劣跡的。什么在守喪期間沒有一點悲哀啦,什么在來長安途中拒絕素食啦,什么掠奪民女搞不正當男女關系啦,什么不問朝政只知道尋歡作樂啦,等等等等。樁樁件件,可謂罄竹難書。最后的結果大家早已知道了,我這個皇帝就這么被廢黜了,給人掃地出門了。
我這人打獵有水平,玩女人也挺出色,但在數學方面卻極低能,連阿拉伯數字都不會寫,什么加減乘除,什么代數函數更是一竅不通,但在我被逐出長安城的那一天,我還是算了一道數學題。這道數學題計算的就是我在皇帝這個職位上究竟做了多少天。其實,那時候阿拉伯數字還沒有傳過來,我是利用自己的手指頭計算的,而且計算得還挺準確無誤:整整27天。這跟史書上的記載是完全一致的。27天,這是個比較短的時間,回想起來有點像一場夢。我甚至還真以為是場夢,可我掐掐自己的大腿根,顯然并不是。我就有點無可奈何地笑了。我對龔遂王吉還有其他的隨從說,開路,我們回昌邑去。說著一縱韁繩,就騎馬向前馳去了。
記得回昌邑的那一天,天氣很不錯,兩千多年前的那顆太陽明媚無比、金光燦爛,那天好像剛下過一場透地雨,樹木的葉子在光合作用以及氫二氧的洗滌下,綠得簡直要滴翠??粗L景,想起就要回到闊別好幾個月的故地,想起還待在宮中的翠兒,我竟有一種歸心似箭的感覺。我不時地甩起鞭子,催一下胯下的坐騎。我的精神也很不錯,一邊奔馳著,我還哼起一些俚曲來。只是龔遂王吉這般仆臣們有些萎靡不振,打不起精神。他們低著頭,苦著臉走著,如喪考妣一般。我理解他們的心情。他們都是些志向遠大的人。有道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們實指望追隨著我這個皇帝,也能拜個相、封個侯什么的,可是,這一切的一切全都化為泡影了,這能讓他們高興得起來嗎?
我為他們嘆了一口氣。
后來人們所說的“扶不上去的天子”這句話,不是說三國時候的劉阿斗的,實際上是說我劉賀的。我沒當天子的命,我只能局促在那個叫昌邑的小城里,做那種從老爹那里世襲的王。
回到昌邑的我,又做起那種世襲的王,又開始我自由自在的王爺生活。而這當兒,在萬里之外的長安城里,一個新的君王在霍光那個老東西的物色下,也正兒八經地粉墨登基了。他就是后來的漢宣帝劉詢,他還有一個名字叫劉病己。他的爺爺則是我爹同父異母的哥哥劉據。當年劉據被逼無奈謀反后,一家人被抄斬了,只留下這根獨苗苗,是在監獄里長大的?;艄膺@小子真有本事,不知怎么把他覓到了,扶上了大位。顯然,我這個小難侄在皇帝的職位上也活得不怎么順心,才43歲就一命嗚呼了。當然,這是以后的事,在這里我就不多啰嗦了。
“人總是要死的”。這是寫史書的司馬遷先生說過的。后來的我就也死掉了,給人埋在了墳子里,到現在,也有兩千多年的時間了。我現在在墳子里睡得很好、很安詳,一點留在人間的遺憾也沒有。惟一讓我有些憤怒的是一個叫司馬光的家伙,我不知道這小子與司馬遷是什么關系,但我知道他也是個寫史書的。這小子在他的著作《資治通鑒》里,竟把我這27天的皇帝生涯記錄了下來,而且字里行間洋溢著對我的冷嘲和挖苦,也充滿著許多的不實之辭。特別是讓后人們讀了,無不對我做皇帝的故事給予嘲笑,有人甚至還笑掉了大牙,這十分讓我惱火和氣不順。我想,你司馬光算什么玩意兒,也敢嘲笑寡人我?你那為救孩子打缸的事,也不是什么聰明的行為。你如果有智慧,應該在把孩子救出來的同時別把那缸打破,可你卻愚蠢地把缸打破了。要知道,那時候的器皿是相當珍貴的,設若流傳到現在,那就成文物了,那可是價值連城的!哼!
責任編輯:劉照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