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古典詩歌與散文充分利用了漢語對聲韻律的利用與對聲音平仄的調配,形成了自身獨特的語音音樂性傳統。典籍英譯中通常注重意義的翻譯,忽略了語言音樂美的傳遞。本文擬以《天凈沙·秋思》英譯為研究個案,從譯文是否忠實于原文及是否能傳遞原曲的意境兩方面分析,說明漢語音樂美在典籍英譯中的缺失。
關鍵詞: 典籍英譯 漢語音樂美 缺失 《天凈沙·秋思》 個案分析
一、前言
中華文明源遠流長,其文字與文化傳統獨具魅力,而作為華夏文明精髓的典籍浩若滄海、燦似明珠,是全人類共同的寶貴精神財富。由于英語是世界上廣泛應用的語言,典籍英譯——把中國典籍翻譯為英文,對于弘揚民族文化、促進中西文化融合、保持中國固有的文化身份,展現中華民族的文化活力來說,有著深遠的歷史意義和重要的現實意義。
二、關于典籍英譯
中國典籍通常文字精練、思想深邃,具有濃厚的本國文化的底蘊和色彩。因此典籍英譯具有穿越歷史時空和跨越地域文化兩大特點,既需用異國的文字再現出本土的傳統文化,又要使譯入語讀者領略異國文化的瑰麗美妙。在典籍英譯中如何忠實地傳遞中國文化的意、韻、味,使異語讀者不僅了解中國典籍的“名”,而且能夠體味中華文化的“道”,也成為了典籍英譯的焦點問題。作為一種符號,中國典籍作品是意義、風格和功能的總和。典籍的美是其形式與內容的完美結合,文體、韻律、選詞和語氣等合起來構成典籍文本獨特的風格。只有在盡力再現這些形式的基礎上,才能忠實地傳達原作的內容。
三、漢語言的音樂美
典籍中語言形式美的一大特色就是極富音樂性,其音樂素質異常突出,而構成音樂性的主要因素為聲韻、聲調、音步。漢語是單音節語素語言,通常一個音節一個漢字,單念時,每個音節的時值大致相當。它的音節都能分成聲母和韻母兩部分,聲母由輔音充當,韻母結構簡單而整齊,而且全由樂音充當,聲韻組合規律性,沒有清濁塞音,這使得它在使用押韻這一節奏方式時,韻與韻之間的相互響應比較明顯、響亮、和諧。中國古典詩歌從《詩經》到元曲,句句韻、隔句韻、一韻、換韻、交韻、首句入韻與首句不入韻、平聲韻與仄聲韻等,押韻的方式不斷變化,但押韻這一漢詩的基本特征在古典詩歌中一旦形成,便從來沒有改變,以至對漢語文學來講,基本上是“無韻不成詩”。漢語元音音高的升降和音長的總和形成了聲調。漢藏語系中的語言是有聲調語言,音高具有區分意義的作用,而印歐語系中的語言大多是無聲調語言,因而很難利用音高這個十分重要的語音要素形成其語言的音樂性。四聲高低曲折,富于變化,而在音高變化的基礎上,漢語言就出現了平仄律、抑揚調。平聲字發音時間長,仄聲字發音時間短;平聲字是高調、揚調,仄聲字是低調、抑調。平仄的搭配調節,實際上是聲音的抑揚、高低、長短的搭配調節。正如啟功先生所言:“漢語詩歌特別重視平仄、高矮,高矮相間,如同顏色的斑斕,這樣拼成的詩句才好聽,才優美。所以要談漢語構成,先得說漢字,先得說漢字的聲調。高高矮矮、抑抑揚揚的漢語詩歌是有音樂性的,詩句的音樂性正來自單字的音樂性。”[1]頻頻出現的明亮元音,高低起伏的聲調,明快協調的節奏,使漢語言猶如音樂旋律,富有入耳動聽的美感。
中華典籍雖包括詩、詞、曲、賦等多種形式,但均對格律要求較為嚴格,如《詩經》基本上是四字一句;《楚辭》以六言為主,每句中襯以“如、之、而、其、于、兮”等虛字,節奏舒展活潑;樂府詩中有雜言,但五言是主流;《古詩十九首》全部采用五言形式;唐代以后形成的近體詩以五言、七言為主,分律詩和絕句,每首詩句式整齊劃一,律詩還要求對仗;后來的詞曲雖有長短句的變化,實則為格律詩的變體,仍未脫離整齊的局面,不過是整齊中略顯變化,以求更加和諧;賦也是如此,它吸收了散文的結構和一些散句,多用駢體,形成一種散、韻文的混合體。此外,我國古代散文中經常出現排偶句,這是漢語言形式美在整齊中求變化的典型手法。不少散文佳作,如莊子《逍遙游》、李斯《諫逐客書》、李密《陳情表》、韓愈《進學解》等都以排偶句式作為表情達意的重要手段。字句形式整齊,句間節奏整齊,句末協韻整齊,加上聲調的高低起伏、口型的開合齊撮,所以典籍作品讀起來朗朗上口,和諧優美,富于音樂美。
在對聲韻律的利用與對聲音平仄的調配上,產生了漢語十分豐富的節奏形式。古典詩歌與散文充分利用了漢語這一優勢,形成了自身獨特的語音音樂性傳統。
四、典籍英譯中音樂美的缺失
本文擬以《天凈沙·秋思》英譯為研究個案,從譯文是否忠實于原文及是否能傳遞原曲的意境兩方面分析,說明典籍英譯中音樂美的缺失。
1.《天凈沙·秋思》的原文分析
下面是馬致遠《天凈沙·秋思》的原文:
枯藤老樹昏雞,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這首小令總共二十八個字,描繪了一個漂泊天涯的游子秋日黃昏行旅的圖景,表現了游子悲秋懷鄉、難以言喻的惆悵心情,讓人讀之而倍感其苦,詠之而更感其心。小令前三句全由名詞詞組鋪排而成,共十八個字,九個名詞詞組,九種景物(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有機地連綴在一起,無需一個動詞,不借助語法的凝聚力,卻勾畫出一幅蕭瑟蒼涼的秋景。九種景物,從動靜的角度看,“枯藤老樹”是靜物,“昏鴉”則是發聲的動物;“小橋、人家”是靜止的,“流水”則是動的。隨著視線的移動,景物動靜不斷變化,相互交迭,不同的場景天衣無縫地和諧地組合在一起,襯托出了斷腸人的那種顛波流離、孤苦無依的境遇及哀惋凄苦的多重心態,使得下句“夕陽西下”能夠很好地承接連貫下去,只用筆鋒輕輕一轉,自然而然地導出了詩人的心理感受:“斷腸人在天涯。”頓時令人拊胸扼腕,潸然淚下。整首小令在句式上整散互用,結構上長短交錯,語氣上緩急諧調,讀來朗朗上口,嚶嚶成韻。
2.《天凈沙·秋思》的譯文分析
作為膾灸人口、歷代傳誦的名篇,《天凈沙·秋思》有好幾種英譯本。由于原作者在詩中不拘于語法,僅用名詞建構意象,就給讀者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間,因此不同的譯者對該小令有不同的理解,也產生了不同的英譯本,本文選取了其中兩種譯本進行分析。所有這些譯本,均乃大家之作,各有特色。筆者僅就譯文在“音樂美”的缺失方面談一點看法。
譯文1:Autumn
Crows hovering over rugged old trees wreathed with rotten vine——the day is about done.Yonder is a tiny bridge over a sparkling stream,and on the far bank,a pretty little village.But the traveler has to go on down this ancient road,the west wind moaning,his bony horse groaning,trudging towards the sinking sun,farther and farther away from home.[2]
(tr:翁顯良)
翁譯是帶詩意的散文釋義,共由三個句子組成,沒有了明顯的韻律和節奏,失去了原文外在的美。原文的前三句,共十八個字,寫了藤、樹、鴉、橋、水、家、道、風、馬九種事物,一字一詞,一字一景,真可謂“惜墨如金”。但是,凝練而并不簡陋,九種事物名稱之前分別冠以枯、老、昏、小、流、人、古、西、瘦等表現各自特征的修飾語,使各個事物都帶上了鮮明的個性,又使本來互不相干的事物,在蒼涼的深秋暮色籠罩下,構成了一個統一體。在結構上,原文前三句整句排列,結構相同,字數相同,句式工整,是一個鼎足對。這種結構安排給人一氣呵成、痛快淋漓的酣暢美和明快的節奏感。后二句是散句。這就使得整個曲子構成了整散相間、長短結合的形式美感,顯得節奏明快又曲折迭宕,從形式上顯示出了人從清爽舒逸到落魄無助的生存境遇,造成了強烈的反差。而這種形式體現在翁譯中全都被掩蓋了。翁譯將前三句九個名詞詞組之間平行、并列的關系變成了修飾與被修飾的關系,并將事物的鋪排變成了情形的羅列。如果把翁譯的第一句回譯過來,就變成了“烏鴉在盤繞著枯藤的老樹上翱翔——天快過去了。”譯文所表達的意義與原文的意義相去甚遠。原文的“小橋流水人家”回譯過來,即“那邊閃閃發光的小溪上有一座小橋,在遠處的河岸邊有個小村莊。”原文的“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在譯文中成了一句話。譯文把原文中隱性的詞語連接變為顯性,增加了許多表動作和狀態的詞語以及介詞、連詞等,有的地方甚至還作了內容的增添或修改,各部分環環相扣,形態外顯,表現了敘述的層次順序和思維過程的輕重緩急,從而失去了原文整散相間、長短結合的音樂美感。
譯文2:Autumn Thoughts
Withered vines,olden tree,evening crows;
Tiny bridge,flowing brook,hamlet homes;
Ancient road,wind from west,bony horse;
The sun is setting,
Broken man,far from home,roam and roams.[3]
(tr:趙甄陶)
總體上來看,趙譯保留了原文結構和形式。如譯文仍然采用原文“adj+noun”的結構,九個意象之間僅用逗號連接,全詩基本上與原文詞序相同。但未能在韻律方面譯出原文的神。原文中,鴉、馬、涯押尾韻ā,家、下押尾韻iā,從而形成1、3、5句押韻,2、4句押韻的隔行押韻,而且平仄相間,韻律輝映,如果用原曲調唱出,蒼涼凄切,一定會令人拊胸掩面,催人淚下。這就從形式上體現出天涯游子凄楚悲愴的內心世界和淪落他鄉彷徨無助的客子之悲。而趙譯除第4句外,1、2、3、5句全用/s/音押韻,讀起來讓人有微風輕拂的感覺,失卻了原文的悲切之情。恰如清人沈德潛在《說詩日卒語》中所言:“詩以聲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揚抗墜之間。讀者靜氣按節,密詠恬吟,覺前人聲中難寫、響外別傳之妙,一齊俱出。”“東真韻寬平,支先韻細膩,魚歌韻纏綿,蕭尤韻感慨,各具聲響,莫草草亂用。”漢英兩種語言的音和韻均能表現出一定的意義,如低元音給人以低沉、圓潤感。高元音則表示輕微、清晰、遙遠和尖銳等意思。長元音具有暗示空間寬闊、時間較長、速度緩慢、態度莊重和思考深沉等特點,而短元音則有空間狹小、時間短促、生動活潑、心情愉快等特點。[4]所以,將中國古典詩詞譯成英文,也當講究韻律和韻腳,以體現原文的音樂美。
五、結語
眾多典籍之所以能傳誦千古,其語言的音樂美功不可沒。漢語對音樂性的追求這一傳統已經積淀為一種民族文化心理,恰如中國古代文論中所強調的“文氣”,其很大程度上是由音節間的平仄搭配、聲韻重疊,音步間長短、抑揚、緩急的合理組合,句子間的對偶、排比及段與段之間的協調等因素體現出來的。這種音樂美在深層次上體現出中國人“生命的神采姿致,精神的照射”,其美好神奇,正如蘇聯著名詩人吉洪諾夫所言:“只有用音樂才能傳達出中國語言的聲音,只有用音樂才不會把它損傷;從這聲音里,可以隱約地聽到鋼鐵的沸騰,猛虎的低嘯,奔流的浩蕩。”[5]
通過以上對《天凈沙·秋思》譯文的分析,我們可以嘗試得出這樣的結論:在典籍翻譯中,要想傳遞中國古籍所包含的各種信息,要想保留中國古籍所蘊涵的特有美學價值,要想使譯語讀者能夠比較清晰地看到中國古籍所傳遞的原發信息與異域文化,以便使西方讀者能從中窺見一點“中文原文的模樣”(宇文所安,2003:14),蘊涵著豐富形式符號的典籍英譯除了考慮詞、句、語篇等的意義之外,漢語言的句式、音韻、節奏、形體、格調、韻致,即語言的音樂美也需進行審度。只有顯出原文的形,逸出原文的味,才能表述中國文化中個性化的精神內容和形態,在譯語讀者面前再現原文本的美學價值,再現中國的藝術和創作語言水平,使漢語語言文化滲透到他者文化之中,并與之相互融合。
參考文獻:
[1]啟功.漢語詩歌的構成及發展[J].文學遺產,2000,(1).
[2]黃國文.從《天凈沙·秋思》的中譯文看“形式對等”的重要性[J].中國翻譯,2003,(2):21-23.
[3]顧延齡.馬致遠《天凈沙》英譯賞析[J].外國語,1993,(2):12-14.
[4]傅惠生,李林.典籍英譯應注意有意味形式的研究[J].中國外語,2007,(5):107-111.
[5]轉引自周柳燕.略論中華語言藝術的特質[J].湖南商學院學報,2002,(1):109-110.
(作者系中南大學翻譯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