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歲的我,是個剛剛經(jīng)歷過高考的愣頭青,十分不討喜的白胖,用一件寬大的T恤裹著。當(dāng)我順手抄起小姨的那副紅墨鏡往臉上一戴時,她馬上樂了,脫口而出:“乖乖,韓紅啊!”我當(dāng)時站那兒就哭了。開玩笑怎么可以這么狠?我很丑,可是我很溫柔,眼看著都快上大學(xué)了,除了暗戀一個男生3年之外,我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情感經(jīng)歷,更別說“約會”了。我總覺得“約會”這個詞,應(yīng)該跟那些穿黑絲襪、超短裙的時尚女孩聯(lián)系在一起,這好像永遠(yuǎn)都跟我八桿子打不著,那么就讓我永遠(yuǎn)做一只丑小鴨吧。
高考后的夏天剛學(xué)會用QQ,剛注冊完登陸,馬上有陌生人加我。真是受寵若驚,原本一個傻乎乎的悶罐子竟然也有人來搭理了?這讓我第一次嘗到網(wǎng)絡(luò)的妙處。那時我還不夠18歲,上網(wǎng)吧都要媽媽陪著,用她的身份證。一次,一個叫大P的南京網(wǎng)友竟然約我在新街口的書城見面,就是因為之前我給他看了我的博客,上面有我整個中學(xué)時代寫的小酸詩,他說他也經(jīng)常在那邊蹭書看,帶杯白開水帶點干糧,一晃就是一天。可能因為大P在聊天時還乖乖地叫了老媽一聲“阿姨”,結(jié)果老媽先替我爽快地應(yīng)了約,說“你去吧,出去跑跑總是好的”。我簡直激動得不能自己,這可是我的第一次約會呀。
約好了是第二天下午兩點在書城的文學(xué)書店見面。那時我還沒有手機(jī),可惡,連手表也沒有了,又不敢伸手跟老媽要,我在一種十分孤立無援的處境里坐著35路公交車來到書城。12點出發(fā),12點半就到了,要等1個半小時,看來我是存心要讓自己飽受等待的煎熬,自虐狂一個。但人生中的第一次約會啊,你讓我怎么辦?
過去我是一直在書城蹭書看,心安理得地抱一本書縮在角落里,不知今夕何夕,天色晚了就回家,比店員舒服多了。但這一次,等待中的一個半小時,真是熱鍋上的螞蟻,急死了,且還不知道大P長什么樣,十分被動。中途我甚至鼓足了勇氣,沖破內(nèi)向的性格,問身邊的一位大叔“現(xiàn)在幾點了?”回答是“1點45”,天哪,我馬上兩腿發(fā)軟,感覺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吧。
最后那一刻鐘,可以用驚心動魄來形容。我?guī)缀跏墙棺频赜弥割^掐著數(shù)時間,眼看著900秒過去了,可為什么依然沒有一個人來認(rèn)出我,把我領(lǐng)走?我簡直連一個小乞丐都不如,心情低落到極點,腳步不知不覺就踱到電梯口,我在心里默念,如果那人五分鐘后再不出現(xiàn),我就走!其實后來我想想,當(dāng)時就算大P不出現(xiàn),我也犯不著走,繼續(xù)坐地上蹭書看就是了。可是,第一次約會就被人放鴿子,我實在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況且越丑的女孩子自尊心越強,就以為是自己的模樣把人家嚇著了,于是心里更悲傷。
眼看著5分鐘就過去了,來來往往的人都面無表情,與我無關(guān),心里的鼓點越敲越密,終于決定:走!可就在我轉(zhuǎn)身的那一剎那,一只腳就快踩到電梯上了呀,一個男人在背后喊我的名字!簡直就像五雷轟頂了,我有一霎時的恍惚,像在做夢,一秒,二秒,三秒,終于有勇氣轉(zhuǎn)過身去,天哪,一個起碼有一米八的大叔正表情嚴(yán)肅地盯著我看。他用教導(dǎo)主任訓(xùn)斥不良少年時的那種兇巴巴的眼神瞅著我,好像我真做錯了事。
我嚇得簡直大氣不敢出,但心里又是感激的,在這個城市中,除了我媽,再沒有一個人知道我的名字。可眼前這位大叔竟然筆直地叫了我的名字,還叫得那么嚴(yán)肅,不過說實話,當(dāng)時他的嚴(yán)肅口氣,在我聽上去,簡直就是親切。
后來我終于定了定魂,小聲兒地說,不是說兩點見的么?兩點零五分時還沒有等到你,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所以我就準(zhǔn)備走了。他馬上把一只健碩的還汗津津的胳膊伸到我面前,指著手表說,喏,兩點整,你手表時間快了吧。我馬上又像做錯事一樣回了一句,也是。誰看到我當(dāng)時那副懦弱相肯定都要欺負(fù)我,一個胖乎乎又一臉可憐相的小女孩站在那里,按照自然界弱肉強食的法則,好強的人肯定立馬就把她干掉,別讓她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誰知耳邊聽到的卻是一陣略帶憐惜的聲音,走吧小姑娘,我請你喝咖啡!
聽到這句話,我馬上又要瘋掉了。我說過,到17歲為止,我從來沒有一次真正意義上的約會,在過去,大街小巷的咖啡館跟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而眼前這個彪形大漢此時此刻要請我去喝咖啡?我還沒準(zhǔn)備好,但腳步還是跟著他去了。
是在五臺山體育場附近的一家咖啡館。快進(jìn)去時,他還給我開門,我有點受寵若驚。一進(jìn)門,見滿屋子歪坐斜靠著的紅男綠女,我一個背著書包的土胖妞進(jìn)來,很可笑。我承認(rèn)我來到這種地方其實是極度自卑的,我總覺得要等到哪天我變成白天鵝了,再來喝咖啡,才算相配。胡思亂想之際,大P再次用那種嚴(yán)肅的口吻對我說,坐下!哦,我簡直就像他手下的一個小兵。
一開始我竟然緊張得話都說不出來。本來鼓了一肚子的對于文學(xué)的奇談怪論到見面時瞬時化為一片空白。我坐在原地?fù)甘种割^,低著頭,坐立不安。大P說,小姑娘,把頭抬起來!我馬上就抬頭了,那么乖,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果真是個受虐狂。后來他問我考上什么大學(xué),以后想做什么,我滿腦糨糊,稀里糊涂地說“想做記者”,他哈哈大笑起來。馬上又一本正經(jīng)地用手跟我比劃著說,姑娘你聽著,做記者,一要有眼光,二要有文字功夫,三要手勤眼快。我馬上就對他油然而生一股敬意,臉上開始有了放松的笑容。后來才知道他曾在某雜志做過編輯,只不過后來奉父母之命辭職去了一家電力公司。
他叫了一壺龍井茶,加了個杯,隨贈了一碟瓜子。在跟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時,他不時蠻輕松地拿一兩個白瓜子剝剝,而我的手卻像上了枷鎖似的,怎么也動彈不得,伸不到瓜子盤里去。他甚至提醒我抓點瓜子吃吃,消消閑,我雞啄米似的點點頭,笑得比哭還難看。后來到底是抓了一粒,結(jié)果剝了半天,果肉各粘到兩瓣殼兒上去了,真丟人。那天喝茶時,我的臉一直紅著,且越到后來越燒得燙。
后來,我終于鼓起勇氣問:“你家兒子上幾年級啦?”結(jié)果他裝作怒目圓睜,說,我才25歲,83年的,比你就大7歲,哪來的兒子?可是我說大叔,您怎么看上去那么滄桑呢?于是他破天荒地來了個爛柿子一樣的笑,滿嘴的牙和牙肉都露出來了,我就坐那兒看著他笑,也不敢喝水,一頭冷汗。終于,他笑夠了,突然很大方地伸出右手到我面前,說,小姑娘,來,握個手吧。我來不及思考,趕忙伸出手去,慌亂之中,差點把左手伸出去,像個拙劣的小丑。終于,就像投籃一樣,我的手被他握在手里,起碼得有5秒鐘吧,他還頗有意思地定了兩下,我這輩子沒經(jīng)歷過這么嚴(yán)肅又這么詼諧的場面,只是一味地不知所措,想逃離。
松開手后,他簡直有些壞笑地說,你手心里都是汗啊。我馬上又如五雷轟頂,好像我又做了不對的事。只能把頭更深地埋下去。后來我才知道,手心有汗代表心里發(fā)虛。
后來又加了一壺水,我依然正襟危坐。他去wc的空當(dāng),我這才松動了些,四處望去,人們的姿勢都如閑云野鶴般悠閑,渾不像我那副臨危受命般的一本正經(jīng)。
大P回來后,說,天色不早了,我們走吧。我如被大赦,灰溜溜地出了門。夜幕已臨,走在空蕩蕩的廣場,兩排路燈罩下一片柔和的光暈,還有不時吹來的陣陣涼風(fēng),倒讓人心情放松,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加快了步子,甚至也敢一步一跳了。只聽耳邊大P說,咦,想不到還有跟我走得一樣快的人?我的話匣子這才被打開,滔滔不絕,我說我小時候被送回老家跟爺爺奶奶過的時候,每天都一個人提著布包走著去上學(xué),邊走邊唱歌……我用余光不時往他那看,發(fā)現(xiàn)他竟也在朝我看,且他的眼里,有了異樣的色彩,我想,或許那是因為那時的我身上,有了些異樣的色彩吧。
到了廣州路,左手邊是他回家時坐的97路公交車站,右手邊,是我回家時坐的地鐵一號線。他說,我送你到地鐵站吧,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有了點倔,肯定地?fù)u了搖頭說,不!我甚至毫不掩飾內(nèi)心的不舍,在原地急得直轉(zhuǎn)圈。他想了會兒,露出驚喜的神色,說,走,我們?nèi)バ鲁鞘袕V場,我請你吃飯!
后來,我就跟著大P去擠97路公交。正是下班的點兒,車?yán)锶藬D人,像是貪心的老板密匝匝地貼了一爐燒餅,但我卻發(fā)現(xiàn)南京的夜色有一種我未曾謀面的美。好容易幾站坐過去,有不少人下了車,我們面前出現(xiàn)了一個空位,他示意我坐,我變得活泛了,趕緊說,您坐您坐請上座!他馬上樂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佯裝看看窗外。
到了新城市廣場,見很多父母帶著小娃娃出來玩耍,整個場面感覺很放松。我1米62的個兒,跟一個一米八的彪形大漢走在一起,心里真有種說不出的安全感和親切感。這是我第一次在自己熱愛的南京城與一個異性在街頭單獨并肩。我感覺是像被爸爸帶出來逛街吃飯,但想想又不像,我爸從沒這么做過,那么,像哥哥?又或者,那個最不能啟齒的稱呼?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真是像霧像雨又像風(fēng)。
他最終決定在一家蠻有特色的云南菜館請我吃飯。兩個人點了五六個菜。整個店基本上坐滿了,剛好有一個靠窗的二人座空著,他大叫一聲“天意”,馬上就帶我坐了過去,并讓我和一個形狀曼妙的帶有民族風(fēng)情的竹簍坐在一起。吃菜時,他也沒問我介不介意就要了啤酒,其實我之前從沒喝過啤酒,覺得那味道聞上去怪怪的,但那一次,我毫不猶豫地舉著杯子悶下一大口,我得裝得我是會喝酒的,結(jié)果他看我一臉痛苦的表情和皺巴巴的眉毛,沒忍住笑。到此時,我渾身都是一副不醉不罷休的氣概,活脫脫一副由小娘子裝成的大娘子模樣。
一瓶酒下去,他竟然開始跟我講起汪曾祺小說《大淖記事》里的場景,好家伙,他竟然能將汪老的小說倒背如流,我支著下巴聽得入神,他講到出彩處,像是整顆心全都敞開了,又像是立馬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抄起酒杯就說“喝酒喝酒!”其實他臉都紅了。
我這才知道,原來他和汪老一樣,是高郵人。這么一個彪形大漢,南人北貌,骨子里竟然有著很濃郁的水鄉(xiāng)情結(jié),這讓我覺得真美,真好。我想,我們倆的心就是在那一剎那拉近的吧。
買過單出門,他甚至都有點找不著北,還好我屬馬,識途,把屢次走偏的他拉回正途。他說,過去跟女孩在街上并肩走時心里都有點怕怕的,但這次不一樣,很泰然。
在二樓拐角處正好有個洗手間,他說,都去一下吧。我說好。方便完出來,見他也正好出門,手里拿著跟我一模一樣的清風(fēng)牌紙巾。我立刻覺得有一種曖昧的美好在之間靜靜地漫散開來,就像一首曲子,到最后突然來了個歡快喜氣的變奏,是古人所說的一種“好鳥亂鳴”的氣象,直抵美好與光明。
在分別的十字路口,他往西,我往北。在擦身而過的那一刻,我心里不是沒有依戀,可他竟然就筆挺地站在原地沒動,看也沒看我一眼,像個旗桿。我恨死了他的無動于衷。這也是多年之后我一再拿出來讓他“悔恨”的引子:這輩子,你永遠(yuǎn)欠我一個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