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闊的遠方
有—種信念在召喚
行者匆匆
走在尋夢的天堂
常常在秋天的黃昏出現這樣的情景:晚霞吐彩,金風送爽。勞動了一天的維族鄉親們。洗去沙塵和汗漬。穿上五顏六色的民族盛裝,百來人匯聚在房子前的空地上,擺上一盤盤香甜的瓜果,席地而坐。悠揚婉轉的卡龍琴奏起了散板。幾個男人跪立在旁,雙手擎著達甫鼓,邊敲邊晃,一位男子引吭高歌。接著,大小達甫鼓一起敲響,由民間樂器組成的小樂隊奏起了舒緩優美的“且克特曼”樂曲……歌舞開始了,在主持人的示意下。人們紛紛離座,手舞足蹈。手鼓的節奏漸漸加快。舞蹈也由平穩轉為激烈,忽而旋轉,忽而滑沖,忽而微顫,形象的動作總能讓我們想起這個民族許多遠古和現在生活中依然還存在的鮮活的東西。
這就是伊犁大地上常常見到的“麥西來甫(維語:聚會)”。據說“麥西來甫”屬于著名的維吾爾木卡姆第三部分,前兩部分分別叫“穹乃合曼”和“達斯坦”,“麥西來甫”是最熱烈活潑的部分,主要是彰顯青春的激隋和力量,體現的是速度和熱舞。這些優美而奇特的舞姿總是和臉上的汗水、展開或者皺起的眉毛分不開,和這里人民的勞動、狩獵、跋涉分不開,并且一直在生活中融合、補充和改進,堪稱是長期以來勤勞、善良、勇敢、樂觀的維吾爾族人民生活的反映。
我喜歡活躍著麥西來甫的秋天,那些日子讓我感覺到這里生活得既充實又浪漫,甚至有一種莫名的激動。是的,我贊美伊犁鄉野的秋天。同是秋天,同樣有成熟,南方鄉野的氛圍大多過于沉滯、熱烈和單調,而伊犁鄉野卻是流動的、清涼的和繽紛多彩的,這種氛圍下的伊犁大地,人們的活動也與之相對應,這是一種非常切合當地的儀式,是秋天里不可或缺的慶祝儀式,因而也是—種和諧。
鄉村麥西來甫肯定不能例外。我曾經在秋天的鄉下欣賞過多場麥西來甫,我尤其記得有一年秋天在莫乎爾鄉闊克塔力村欣賞過的那場麥西來甫。在許多果樹環繞著的一片開闊空地上,有一大圈游客一樣的人正在拍手歡呼,圈內,地上擺著許多的瓜果和紅葡萄酒,鋪著大紅鮮艷的地毯,十幾位穿著鮮艷的維族男女正在地毯上載歌載舞,有老有少,有姑娘有小伙。四五位年輕小伙子頭戴花帽,身穿長外衣,腰扎彩色帶子,舉著手鼓擊得正起勁,吹著蘇爾奈(嗩吶)、乃依借子),彈熱瓦甫和拉卡龍琴的也搖頭晃腦,手鼓節奏強勁急促,嗩吶聲則緊密配合,聲音悠揚飄蕩,穿戴鮮艷的中裙尤其是套繡花袷袢的維族姑娘跳得急促而熱烈,舉著古舊顏色手鼓的白髯飄飄的維族老大爺也加入跳舞的行列中。
我在麥西來甫的現場認識了一位長著栗紅色略卷頭發的維族小伙子,頭戴小花帽,穿一件長及膝蓋的淡黃外衣,領口和胸前繡有好看的十字花,腰間還系著一條棕色腰巾,顯得英姿颯痰。他第一次握住我的手時笑瞇瞇地說:“阿塔西,亞克西木賽孜(維語:兄弟,你好)!”我也跟著說:“亞克西木賽孜”。接下來,他卻用漢語問我:“戴眼鏡的朋友,你是來這兒旅游的吧?”我說:“你們的表演太精彩了,都把我迷住了。”他很高興,自我介紹說他叫吉利斯,讀過高中,職業是農民,偶爾也去鄉上巴扎日做點生意,主要是擺賣些瓜果和農家日常用品之類。這次表演碰巧迎來了十多個內地來的游客,據說是來莫乎爾考察的,其中—個內容就是到他們這兒看貝母種植,碰巧趕上了村子里的鄉親們在這兒表演,只看了幾分鐘大家就全都過來了。
吉利斯打量了我一會兒,尤其是發現我背著一臺手提電腦時,表現出了更大的熱情來。他問我,你不僅僅是旅游,你是來這兒采風的吧,寫書的?還是畫畫的?我笑了,覺得他有眼光。我說我確實寫過不少伊犁的文章,而且是用電腦寫好,很快就會發給報紙或網站發表。他有點感嘆起來,然后說,經常有許多作家畫家來我們這兒采風呢。又擠眉弄眼地指著場上告訴我,那位跳得最棒的紅衣克孜(姑娘)叫艾麗娜,是他的女朋友,許多畫家作家都為她畫過像,拍過照片。“我未來的洋缸子(維語:媳婦、老婆)。”吉利斯調皮地說。
場上的音樂換成了那首熟悉的《石榴花》的旋律,一群姑娘在旋律中起舞。吉利斯走過去跟他的艾麗娜說了幾句,艾麗娜一臉典雅美麗的笑意。這時,吉利斯和幾位小伙子也打起了手鼓,彈起一種叫熱瓦甫的樂器,兩個小伙子又拉起卡龍琴,然后便有幾位姑娘伴舞,接著艾麗娜用漢語又一次唱起了優美動聽的《石榴花》:
石榴花呃多美麗,
石榴花呃我愛你,
哎,鮮紅的花朵會凋謝,
迷人的芳香也會隨風去。
只有秋天的果實甜蜜蜜,
甜蜜蜜永遠留在我心里。
艾麗娜的嗓音圓潤沉穩,優美中暗含—種動人的憂傷。正當我沉醉于歌聲的美妙中暗暗遐想時,吉利斯弄來了一瓶伊犁老窖,又從身后的一堆衣服樂器里掏出兩只不銹鋼小口杯,那口杯估計有150克的容量。他在地上斟滿了兩杯,清冽的酒水散發出濃郁的酒香,然后他拿起來一杯遞給我,他自己擎著—杯,笑著說,朋友,你遠道而來,我們沒有啥可招待的,敬你一杯我們自釀的酒,愿你喝了它寫出好文章,宣傳宣傳我們阿拉爾村,發展我們的旅游業,好讓我們也賺幾個錢。然后舉杯和我相碰,我笑著一飲而盡,五十多度的老窖通過喉嚨涌著一股火烈,進了胃里就透著一股豪爽。我看過和聽過一些人的觀點,說的是維吾爾人的藝術里包含了酒的精神。在日常生活中,他們不但用酒釀造藝術,而且也用酒來表達生活態度。我還看到旁邊的維族人在喝一種“氣泡酒”,我以為那就是木塞萊斯,后來才聽說那其實是卡瓦斯,是以山花蜜、啤酒花、谷物、漿火、白糖、黑糖等天然物質為原料,經多種乳酸菌、酵母菌復合發酵釀制而成的微醇性生物飲品。其口感醇香微甜,營養豐富。后來我在新源縣城和伊犁其他地方多次喝過這種土制啤酒。而木塞萊斯主產南疆,我平時喝過的桑葚酒、玫瑰香也屬于其中的一種。伊犁也有零星生產,但好像當地人并不管它叫木塞萊斯。據說這種木塞萊斯,經他們當中的不同人釀制會有不同的口味,性格剛強的人釀造的酒猛烈,性情溫和的人做出的酒綿柔,長者之酒余味悠長,青年人之酒朝氣十足,如果喝情人釀造的酒會有玫瑰花的香味,而失意人的酒,喝了會讓人更加沮喪。以此看,他們的酒的功用不單單是宣告自己的當前狀態,更是一種藝術大餐的調料,是新疆綠洲藝術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這個認識的基礎上還可以說,這里的藝術不是對生活的簡單描述,而是情感經過積淀和孕育之后的噴發,就像陳年佳釀一樣,熾熱深沉的情感讓愛更加狂熱,讓憂傷傳得更遠,讓藝術完成奔放自由的表達。
場上的手鼓聲又響起來了,熱瓦甫也彈起來了,琴聲也響起來了,那邊游客的掌聲也響起來了,是吉利斯為我們唱起了著名的歌曲《牡丹汗》:
你是我生命的力量,
啊,親愛的姑娘牡丹汗,
你是我黑夜的月亮,
啊,我的姑娘親愛的牡丹汗。
吉利斯的男中音是我所欣賞的,加之我又喜歡這首歌,意境太開闊了,感情也清廓遼遠,仿佛是我在一片遼闊的草原上呼喚—位騎馬遠去的姑娘,那樣的廣袤、惆悵、纏綿和深遠。聽這樣的歌讓我更加喜愛這個民族,感動于她的豪邁、爽朗、憂傷和多情,讓我更加有了了解她和親近她的欲望。我想我的了解和探求是不會終止的,如歌聲的放開和清遠流傳,我將獲得更多的力量和興致在這片大地上繼續尋覓下去。
吉利斯唱完之后,艾麗娜也再次為大家歌唱,用漢語唱《一杯美酒》,吉利斯環繞著她起舞:
我的愛情像一杯美酒,
心上人請你把它接受,
天山上的雄鷹只會盤旋不飛過山頂,
情人圍繞著我不愿意走。
這也是常常可以聽到的新疆民歌。或許艾麗娜的歌唱并不十分專業,但是我能感覺到她的聲音跟杯中美酒一樣濃烈誘人。這其實也是很自然的,因為艾麗娜本來就生活在美酒一樣的愛情之中——我看見,她在歌唱時美麗的黑眼睛總是不時地投到站在我身邊的吉利斯身上。
我打心底里感謝吉利斯和艾麗娜,讓我在伊犁鄉野上聆聽到了這首仿佛原創一般的《石榴花》和《一杯美酒》。吉利斯熱情地邀請我和他一起下場跳舞,我有點難為情地擺著手,因為我不是很會。吉利斯很頑強,硬是把我拉進了場內,這樣我就不好推辭了。吉利斯對著我跳,我根據他的動作,一邊學一邊自以為是地旋轉著身,擺著兩只手,聳著兩個肩膀。當我自以為已經有點兒感覺時,來了一位姑娘對著我跳,也對著我微笑,吉利斯跟她說了一句維語,便繞著他的未來洋缸子幸福地起舞去了。場上已經有了十來個積極而投入的男女舞者,有二三十歲的,還有五六十歲的,大都跳得不緊不慢,嫻熟靈活,幾個白發老大爺成了心情沉醉的小伙子,兩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太則成了表情燦爛的年輕姑娘。我經歷了剛才的既昆,現在已經全神貫注,看著眼前的花花綠綠,聽著那些步點聲浪,我已經完全沉浸在快樂和幸福中了,仿佛正在戀愛中的吉利斯,到了靈魂出竅的時刻。跳吧跳吧,這么美好的歌唱,這么熱烈的和聲,這么難得的共舞時刻。那些來考察的也有五六個男女進場了,盡管他們和我一樣跳得并不是很到位,但是有一腔熱情,有一種虛心,有一股興奮,所以跳得興高采烈。
喝了數杯酒之后的吉利斯舞姿更加矯健也更靈巧了,我驚異于他長在農村卻有如此修長健美的身材,仿佛是經過有針對性的鍛煉造就的,完全是跳舞的資質。而同樣有著高挑勻稱的身材,此時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艾麗娜更是天生的舞蹈家,她的艾德萊斯綢裙,在旋轉中開成一朵絢麗的克孜勒古麗(維語稱天山紅花)。全身上下舞動著一種迷人的成熟,體現出一名熱愛舞蹈的戀愛中人的風采。我欣賞她旋轉的角度與弧度、踩中的節奏與韻律,感覺就是妙不可言,整個身子顯得柔、美、輕逸,有一刻我想,她的腰身肯定就是為了跳舞而長成的。當年白居易有一首《胡旋女》的詩,其中有“心應弦,手應鼓,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飄輕篷舞。左旋右轉不知疲,千匝萬周無已時”。白居易寫的是一千多年前著名的西域“胡旋舞”。我很想親眼印證一下白居易寫的是否屬實。眼前的艾麗娜迎著鼓樂聲旋起來了,彩裙飄逸,足尖輕盈,仿佛一陣彩色的旋風,飄散出陣陣清香;而旋轉之快和多變,又令我目不暇接。白居易最后在詩里贊嘆說:“人間物類無可比,奔車輪緩旋風遲”。突然,艾麗娜就來到了我面前,時而高舉起左手,時而揚起右手,靈巧地招展著,有時又驀地停住,表演維族人特有的脖子舞,她那雙又黑又亮顫動著長長睫毛的大眼睛,極像在這個季節里成熟的兩顆又大又黑的葡萄。情人之間的神情是最容易看出來的,《福樂智慧》里說到:“眼睛的樂趣是看到情人”,又說:“你若想知道她是否愛你,眼睛凝視你,即是表征”。當艾麗娜和吉利斯唱起歌跳起舞的時候,無論是在一起配合,還是兩人游走到隔著幾人相望,都沒有東西能遮住兩雙眼睛傳來的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