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12月7日,波蘭首都華沙,猶太人殉難紀念碑前,前來波蘭訪問的聯邦德國總理勃蘭特神情凝重。在眾目睽暌之下,他突然撲通一聲下跪,全世界立時驚呆。
整整四十年后,2010年12月7日,德國總統烏爾夫又來到這個地方。回首勃蘭特的歷史性下跪,烏爾夫稱贊,這是“偉大的和解姿態”。
烏爾夫只說對了一半。
給一個、一群活著或死去的人下跪,意味著肯定傷害過他們,下跪就是表示道歉、悔罪,并請求原諒。問題看起來很奇怪。作為德國總理,勃蘭特當然是代表德國下跪。德國納粹在二戰期間,屠殺了600萬猶太人,二戰結束后,新的德國政府不可能說:這是納粹干的,和我沒有關系——不可能不給猶太人一個交代就完事了。
事實上,早在1951年,當時的聯邦德國總理阿登納就說過:“納粹政權以全體德國人的名義犯下了滔天罪行,對此,我們有義務進行道德和物質的賠償。”從此,聯邦政府建立了使賠償制度法律化的機制。到1998年,德國已付出1000億馬克,并預計總額會增加到1240億馬克。除政府之外,二戰時奴役使用外國勞工的德國公司,也加入到賠償的行列。
1998年,當時的美國總統里根,簽發了一份官方致歉書,向二戰時被監禁的美國籍日本人道歉——并且,美國政府還向那些仍然活著的人,每人賠償兩萬美元。
針對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的“日本軍隊并不對強迫婦女成為‘慰安婦’負責”的言論,除了中國、韓國、朝鮮等受害國之外,美國國會也曾經通過一個方案,要求日本政府正式承認其軍隊奴役“慰安婦”,并為此正式道歉。
對別國發動戰爭,壓榨、奴役、屠殺別國人民,必須予以道歉和賠償,這毫無疑問是正義和良知的底線。二戰后德國政府能夠道歉和賠償,得到世界的尊重。
但假如傷害是發生在一個國家內的不同族群之間,而且早就是幾代人以上的事情呢?今天的,那些傷害了別人的人的子孫,有沒有道德上的義務要向那些被傷害的人的子孫道歉、賠償?
哈佛大學教授、著名政治哲學家邁克爾·桑德爾在他的課堂上,嚴肅地向學生提出了這個問題。
桑德爾說,在美國,所出現的有關道歉的問題,最嚴重的都和奴隸制有關。眾所周知,從英國殖民者到達北美大陸后不久,就從非洲販賣去了很多黑人供白人當奴隸奴役。美國獨立戰爭后,蓄奴已經成為一種制度。直到1865年,美國南北戰爭以北方勝利而結束后,奴隸制才被廢除。在幾百年的奴隸制中,不知有多少黑人被奴役。而即使是在南北戰爭期間,當時對那些獲得自由并參戰的黑人奴隸所承諾的“四十畝地和一頭騾子”也沒有兌現。即使獲得了自由,對黑人公民權的剝奪,以及形形色色的種族歧視、種族隔離也沒有停止。直到20世紀60年代經過民權運動的巨大沖擊后,黑人才真正在政治和社會權利上獲得了和白人的平等。
無可置疑,白人嚴重地傷害過黑人。在政府層面,顯然是有道德義務進行道歉并進行補償的。所以,2007年,曾經是最大的蓄奴卅I的弗吉尼亞州,第一個為奴隸制道歉。此后,許多州,包括阿拉巴馬州、馬里蘭州、佛羅里達州等,都相繼效仿。在聯邦政府層面,2008年,美國眾議院通過一項決議,為奴隸制以及延伸到20世紀60年代的種族隔離而道歉。
但放在個人身上,愿意作出道歉的人就少了。桑德爾說,他們的論點是:當代的人不應該——實際上也不能——為祖先所犯過的錯誤道歉。畢竟,你要給一個人道歉,就是要承擔相應的責任,但你都沒對他做過什么,又怎么可能對在你出生之前所發生的久遠的事情負責呢?該負責的人早就死了。有一個共和黨的國會議員因此就說:“我從來就沒有擁有過奴隸,也沒有壓迫過任何人。我不知道自己還要為在我出生之前幾代擁有過奴隸的人還債。”
這個觀點是對還是錯?桑德爾沒有說。但是,我們可以想到,這個觀點可能是站不住腳的。
盡管美國的總統現在是黑人奧巴馬,但是,不可忽略的事實是,直到今天,黑人平均都比白人窮得多,也比白人平均受教育程度低,處境嘛,當然更是平均大大劣于白人。這一切,都不能說是黑人天生就沒有本事,而是歷史上蓄奴、奴役、歧視的后遺癥。也就是說,歷史上白人對黑人的傷害,并不隨著傷害的結束就沒有影響了。
那么,在這里就可以說,盡管現在的一個白人并沒有壓迫過任何一個黑人,但是,只要他的祖先從壓迫黑人那兒獲取了利益,并通過家庭財產、教育等的傳遞讓他的生活起點就比黑人高,那么,還是可以說,他已經從歷史上壓迫黑人中獲益。而這一點,他在道德上卻是不應得的。對于一個因為祖先被壓迫,導致現在自己的生活起點低的黑人來說,也可以說他遭到了損害,而這一點,同樣是他不應得的。
那么道理就很簡單了,一個其祖先是奴隸主的白人,不可能說他祖先干的事情和他無關,因為他祖先干的事情使他現在處于有利地位,等于仍然在享用奴隸制度的收益。既然如此,從正義上講,他就有道德義務向歷史上那些遭到他祖先奴役的黑人,以及因為祖先遭到奴役而導致了現在自己的不利處境的黑人道歉。
編輯 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