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一條“狗尾”

　　即使只有沒完成的前八十回，《紅樓夢》也是個美好的遺憾。留著這個斷臂維納斯的遺憾，比起后人要給它加個大團圓的結局，或者加個封建社會崩潰前夕的結局，都要更接近于作者本意。
　　
　　作家劉心武最近將推出自己“蓄謀已久”的《紅樓夢》續作，據稱首印即高達百萬余冊。中國古代長篇小說好作品不多，大多質量平平，排最前面的也就是明代“四大奇書”和清代吳敬梓的《儒林外史》與曹雪芹的《紅樓夢》等六部。而即使是最苛求的現代讀者，對于《紅樓夢》也多持贊賞態度。但《紅樓夢》一書實未完成，一百二十回通行本，后四十回是由高鶚續寫的，思想性、藝術性都遠遜于前八十回。
　　自乾隆年間始，就有各種關于《紅樓夢》的續作。據有關學者統計，其續書高達百余種，如《后紅樓夢》、《紅樓后夢》、《續紅樓夢》、《紅樓復夢》、《紅樓夢補》、《增補紅樓》、《紅樓再夢》、《紅樓夢影》等，大率承高鶚續書而補其缺陷。現代人知道后四十回是高鶚的續作，除了干脆從頭改寫的以外，一般都從八十回后續寫，都是以脂批為線索，自認為能超過高鶚。如今，以《班主任》開始寫作生涯的作家劉心武也加入進來，再加上他以在《百家講壇》上的秦可卿講座為號召，自然會引起讀書界的關注。
　　《紅樓夢》的好，是好在塑造了眾多性格各異、復雜的人物形象，尤其是女性形象。好在男主人公的叛逆，女主人公的悲情。作者處在乾隆盛世，卻預感到大廈將傾的人生況味。關于其主題，有早期索隱派的上層政治斗爭說，胡適等考據派的曹雪芹自傳說，以及1949年后的階級斗爭說。自傳說立足于實證，儼然已為學術界主流，其雖較索隱派更具現代學理，然強調脂批太過，并將紅學變為曹學，已趨于歧路。
　　正因為原作未能完成，故數百年來貶低高鶚者眾。在我看來，王國維稱《紅樓夢》是一種無可逃避的存在悲劇，魯迅稱其“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以及余英時稱其表現了理想與現實世界的沖突，乃是最具會心的觀點。王國維的悲劇舉例，都在后四十回。魯迅則稱“后四十回雖數量上止初本之半，而大故迭起，破敗死亡相繼，與所謂‘食盡鳥飛獨存白地’者頗符，惟結末又稍振”。胡適也說黛玉病死，寶玉出家，“這一點悲劇的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高鶚的補本”。這些大師的持平之論，實際上都肯定了高鶚的續作。
　　除非曹雪芹本人續完《紅樓夢》，否則任何續作都非完璧。中國古代長篇小說都有一個通病，往往開頭尚好，結尾卻很弱。所以，我頗疑所謂脂批，實際上是看到了已完成的初稿，但因曹雪芹不滿意原作而毀掉了，對脂批、判詞所暗示的人物命運，作者意圖或許會也有所改變。這情形，就像果戈里燒掉《死魂靈》的第二部一樣。如其屬實，曹雪芹當之無愧是中國第一作家了。即使只有沒完成的前八十回，那也是個美好的遺憾。留著這個斷臂維納斯的遺憾，比起后人要給它加個大團圓的結局，或者加個封建社會崩潰前夕的結局，都要更接近于作者本意。
　　由于迷信脂批和判詞，當代考據派已經將紅學引入歧途，遠離了文學本位。劉心武則更有過之，甚至回到索隱派，認為秦可卿是皇族遺孤，以宮闈秘事來媚俗。高鶚畢竟還與曹雪芹時代相近，對當時社會風貌、人情世態、典章制度和風俗習慣都較今人熟悉，至少不會像劉先生那樣說出“萬歲之下只有一個千歲”的話來，并由此去索隱。按照這種對《紅樓夢》的理解及知識，其續作會是什么樣，自然是可想而知。
　　媒體報道，劉心武只續寫了二十八回。第81回的一些片段已經流傳于網上，回目改成《中山狼吞噬薄命女、河東獅吼斷無運魂》，迎春懸梁自盡，香菱魂歸故鄉。對此，劉心武說，古本《紅樓夢》中關于迎春曾有一句話：“嘆芳魂艷魄，一載蕩悠悠”，加上前面的判詞“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所以他認為“她應該是上吊死的”。黃粱的典故變成了懸“黃梁”，這樣的穿鑿附會令人驚嘆。
　　且不說小說前八十回中的判詞等是否處處暗示結局，今人的猜測是否正確，也不說曹雪芹十年創作思路有沒有改變，單就紅學家和劉心武“苦心孤詣”的八十回后內容來看，未必就比高鶚高明多少。
　　如果說曹雪芹有悲劇感，那這悲劇也是日常人生的悲劇，不是新文學所提倡的強烈的對照。高鶚的續作寫賈家復興，但寶玉終歸虛無，至少還有點參差的對照（張愛玲語）。而從周汝昌的考據和劉心武的續作中，我看到的卻是現代文學對“封建社會”的徹底批判。套用張愛玲研究《紅樓夢》的一本書名，曹雪芹死而有知，也會把《紅樓夢》改成《紅樓夢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