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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恨就在一瞬間

2011-12-29 00:00:00江麗華
啄木鳥 2011年12期


  一
  都說人有第六感覺,廣廈公司圍墻被推倒的那個晚上,陳建國躺在床上就一直沒能睡著。
  他老婆林珍和兒子小吉卻睡得很香,都打起了呼嚕。為了不影響他們娘兒倆的睡眠,陳建國不敢翻身,像被孫悟空施了定身法一般,死撐在那里,一動不動。心中越是想著撐越覺得難受,身上好似爬著一群螞蟻。他狠狠地想,與其躺在床上受煎熬,不如去單位加班,還能掙二十元的加班費。
  剛浮起這個念頭,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便響了。鈴聲是李玉剛唱的《新貴妃醉酒》仿女聲那一段:愛恨就在一瞬間,舉杯對月情似天,愛恨兩茫茫,問君何時戀……
  他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時,很好奇一個男人為何能唱出如此幽怨的女聲,便將這首歌設置成自己的手機鈴聲。在寂靜的深夜,突兀的仿女聲腔在耳畔響起時,他感覺宛若夜半鬼叫。陳建國敏捷地抓起電話,還未開口,里面便傳來一個氣喘吁吁的聲音:不好了,廣廈公司圍墻被推倒了!
  陳建國住在市區(qū),趕到自己管轄的白馬鎮(zhèn)要花費半個多小時。一進派出所的門廳,他瞧見三四個警察端坐在值班室,全身攜帶裝備,不禁會心地一笑。
  他擔任所長以來,就一直強調警察形象,輪到自己值班的日子,必定守在值班室坐鎮(zhèn)指揮,并備好手銬、警繩、急救包、伸縮警棍等物件。
  起初,下屬們不習慣,說沒事備上這“七件套”干嗎?看著都累人。但陳建國堅持不懈,下屬們也就習慣成自然了。見陳建國進來,大伙兒齊聲說大哥來了。
  陳建國為人隨和,沒有架子,在工作之余同事們喜歡跟他說笑,有時聚在一塊兒喝酒,還要想法子灌他。時間一長,“大哥”的外號便固定在他身上,甩也甩不掉了。
  帶班副所長匯報說:圍墻被推倒一面,足有一百多米長,全毀了。陳建國問他,人抓住了沒有?副所長很認真地搖頭,回答說沒有,但肯定是合心村的人干的。
  陳建國心想,這是廢話,除了合心村的人,誰會吃飽了沒事做,三更半夜跑到建筑工地去推圍墻?鍛煉身體也不必竄到野地里。他苦笑了一聲,問:現(xiàn)場有誰保護?副所長有點兒慌,說沒人,都撤回了,就一堵圍墻,看住也沒用。陳建國的表情嚴肅了,用力一揮手,說再去瞧瞧,尋點兒證據(jù)出來。
  現(xiàn)場狀況比陳建國預想的要糟糕:殘磚碎瓦滿目皆是,碎裂的水泥塊鋪滿一地,到處是窟窿眼,好像被炮彈炸過一般,電影里的戰(zhàn)爭場面都不過如此。傻瓜也看得出來,這堵墻算是報廢了。
  這時,副所長將看守工地的老漢帶了過來。老漢滿眼驚恐,臉部肌肉不停地抽搐。他揮舞雞爪似的細小手掌,結結巴巴又啰里啰唆。老漢說他已經(jīng)在工棚睡下了,突然被一陣巨大聲響震醒,棚頂?shù)纳惩羾W啦啦地灑落,灑了他一臉。開始他以為地震了,等他穿好一條褲子奔出來,才發(fā)現(xiàn)是一大群男男女女在砸圍墻,沒人喊叫,沒人罵娘,只是拼命地砸墻,除了“咚咚”聲,就是mPQhV97CiyZ44BSxj3Nv3A==“嘭嘭”聲。榔頭、錘子、鎬頭、鐵鍬、鋤頭,凡是帶鐵的家什都給用上了。不過兩支煙的工夫,一堵水泥圍墻就被毀掉了,像小孩子撕扯一張白紙那樣簡單。
  老漢說完,意猶未盡似的,咂巴了一下嘴,感慨地說:好比孟姜女哭長城啊。
  陳建國被這個不倫不類的比喻逗笑了,問老漢有多少人參與,看清楚是哪些人沒有。老漢說黑壓壓一片,五六十個總是有的。
  陳建國想這老漢老眼昏花,想從他口中得到確實信息,也是勉為其難,便不再發(fā)問。
  此時,兩輛轎車亮著雪白刺眼的前照燈,一前一后相繼而來。前一輛是“廣本”,后一輛是“奔馳350”。
  “廣本”車上下來的是本鎮(zhèn)行政主官李鎮(zhèn)長,目前鎮(zhèn)黨委書記空缺,李鎮(zhèn)長主持全面工作,一手抓黨務,一手抓行政。李鎮(zhèn)長走路的架勢已完全是一把手的姿態(tài),幾個民警包括副所長向他問好,他連個“嗯”都沒有,自顧昂首闊步,只有陳建國問了聲好,他才不情愿似的點了一下頭。
  “奔馳”車的主人倒挺客氣,一邊熱情招呼眾人,一邊散發(fā)“中華”香煙,不時道一聲辛苦。他就是廣廈公司老總余保華。
  關于余保華的經(jīng)歷,沒有幾個人能說得清楚。他是土生土長的白馬鎮(zhèn)人,高中畢業(yè)后去海南當兵,復員后也不回老家,一直在外省折騰。余保華離開家鄉(xiāng)時是個毛頭小伙子,回鄉(xiāng)時已是半禿頂?shù)闹心昴腥恕K粌H容貌大變,連鄉(xiāng)音也變了許多,說白馬鎮(zhèn)土話時總會夾雜幾句廣東腔調的普通話,甚至蹦出幾個誰也聽不明白的外語單詞,也不知是哪國的語言。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是衣錦還鄉(xiāng),腰包里揣著大把大把的鈔票。
  余保華一回白馬鎮(zhèn),便口口聲聲要報答家鄉(xiāng)人民的養(yǎng)育之恩,一揮手就甩出大手筆——吃進合心村的三百畝土地,建房辦廠。此言一出,李鎮(zhèn)長激動得一夜沒睡好覺,似乎比新婚之夜還興奮。
  前任黨委書記為了政績,腦袋一時發(fā)熱,不經(jīng)過調查研究便征用了這片土地,待價而沽,期望賣個好價錢,不料一直有價無市,無人問津。這塊土地被政府部門炒得火熱,報刊電視加網(wǎng)絡,四處一片叫好聲,卻不見一磚一瓦,野草倒長成了半人多高,連小樹都開始茁壯成長,再荒蕪下去幾乎快長成小樹林了。
  根據(jù)有關政策,工業(yè)征地兩年內不開發(fā)建設,集體可以收回。鎮(zhèn)政府卻鼓勵原承包地的村民種植經(jīng)濟作物,造成未被征用的假象。
  上級是瞞住了,但土地不開發(fā),不把實體工業(yè)辦起來,鎮(zhèn)政府就得往里面貼錢,每年的銀行利息就以數(shù)十萬計。今年年初,黨委書記另調他處,拍拍屁股走人,將這個爛攤子扔給了李鎮(zhèn)長。正當他為此寢食不安之際,余保華出現(xiàn)在他面前,不過一天工夫,便談妥了相關事宜,資金也立馬到位。不僅解決了余保華的財政危機,也將給他帶來政績,升官就指望這步棋了。
  而合心村的村民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他的財神爺頭上動土,這不是反了嗎?
  李鎮(zhèn)長雙手叉腰,一臉怒氣,問陳建國如何處理此事。陳建國說正在調查,因為在夜晚,缺少目擊證人,有點棘手。
  李鎮(zhèn)長用力一揮手,打斷陳建國的話頭,說廢話不必多講,明天就把那些搗蛋鬼抓起來,夠條件判刑的送看守所,其余的送拘留所。
  李鎮(zhèn)長的口氣是越來越大了,不僅以黨政一把手自居,還自以為掌握了司法權。一旁的余保華倒不像他這般沖動,插話說道:把幾個首要分子抓住就行,只要以后不再實施破壞活動,就可以教育放回,權當這里發(fā)生了一場小地震。
  陳建國沖余保華淡淡一笑,說他盡力而為,不管怎樣,總會給鎮(zhèn)黨委政府一個交代。
  李鎮(zhèn)長仍不大滿意,往里逼了一步,說現(xiàn)在不是講究限期破案嗎,法制報上經(jīng)常報道的,你也給我一個期限。
  這下難住了陳建國,一張臉漲得通紅。余保華及時打圓場,笑嘻嘻地說:陳所長不是神探狄仁杰,更不是福爾摩斯,我們還是寬容一點吧。
  
  二
  這天下午,陳建國換了身便服,一個人開車到合心村,去找老包,原任合心村支部書記。
  多年沒來串門,老包家境依舊:一幢二層樓的老房子,墻角上爬滿青苔,堂屋的兩扇木門布滿裂紋,像要隨時開裂倒塌一般。倒是角落里臥著的那條黃狗肉滾滾的,皮毛閃亮,很有富貴相。狗東西一聲不吭地躥上來,咬住陳建國的褲角,喉嚨里“呼嚕呼嚕”地發(fā)威。陳建國措手不及,失聲驚叫,胳膊里夾的公文包掉落在地。
  老包飛起一腳,將黃狗踢開一邊,喝罵道:畜生,吃飽了沒事干,只曉得搗蛋!黃狗嗚咽著,可憐巴巴地瞄了老包一眼,隨后夾緊了尾巴,一溜煙兒地跑遠了。
  陳建國彎腰撿起包,訕訕地跟著老包進了家門。老包泡了杯紅茶,茶葉是粗桿子,五塊錢一兩那種,像枯桑葉;水可能是隔夜的開水,不燙。陳建國勉強喝了一口,便難以下咽。老包也不搭腔,臉朝門外,淡漠地望著遠方,目光沉浸在往事里。
  冷場了好一陣,陳建國才低聲說:老書記,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我這次來,就為廣廈公司圍墻被推倒的事,想聽聽您的意見。
  
  老包眼皮子一翻,說:你是大忙人,不為這事,我這座小廟怎能請進你這個大和尚?圍墻是我們村民推的,這又怎樣?不瞞你說,我也參加了。說到此處,他伸出雙拳,并攏在一塊,聲調也變得尖銳,說:有本事馬上把我銬走!
  陳建國苦笑了一聲:我長了幾個膽子,敢銬老書記?我只想解決圍墻的事情。老包乜斜了他一眼,哼了一聲:是不是影響你的前程了?陳建國又是苦笑,不回答,低下頭,狠狠地抽煙。
  那條黃狗從門外跑進來,朝老包搖頭擺尾地討好,得到主人撫摸皮毛的獎賞后,便得寸進尺,撒嬌似的臥在老包的腳邊,伸出猩紅的舌頭,舔舐主人的光腳板。
  老包瞇著眼,笑罵了一句:這狗東西跟當官的一樣,看家護院不行,只會拍馬屁。
  僵持的氣氛被一條狗打破了,老包的口氣軟了不少,他對陳建國說,事情都有個前因后果,上回我們村民被打傷的事件,你難道忘記了?
  陳建國當然不會忘記那起群毆事件。
  余保華的廣廈公司買下合心村的三百畝土地后,便與建筑公司簽訂合同,議定開工日期。施工隊的推土機開進來,要平整土地,遭到村民們的攔阻。村民們提出兩個條件:一是當初鎮(zhèn)政府鼓勵他們種植農作物,應當補償青苗費;二是當年鎮(zhèn)政府承諾為他們辦理養(yǎng)老保險,如今拖了兩年多,也應該補上。施工隊可不管這些,說他們只管施工,其他事情一概不管,要他們去找開發(fā)商。
  開發(fā)商就是余保華,他的意見也很明確,說廣廈公司是向鎮(zhèn)政府購買土地,沒和村民簽訂任何協(xié)議,讓他們去找鎮(zhèn)政府。村民們便涌到鎮(zhèn)政府,找李鎮(zhèn)長討說法。
  對于村民提出的第一個條件,李鎮(zhèn)長能夠接受,青苗費沒幾個錢,補償不是問題。但對于第二個條件,李鎮(zhèn)長不敢答應,補交兩年的養(yǎng)老金,這可不是小數(shù)目。鎮(zhèn)政府已經(jīng)夠窮了,實在拿不出來,便踢起了皮球,說這是上任領導經(jīng)手的,他不清楚,現(xiàn)在一切從頭開始。
  村民們哪里肯依,你們亂踢皮球,我們就死守大門,攔住施工隊,不準他們開工。雙方僵持了一段時日。
  一天清晨,幾十名陌生男子從薄霧中現(xiàn)身,他們身穿迷彩服,頭戴橙色安全帽,手持木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四面圍住了這塊土地。施工隊的七八輛推土機同時出動,鏟平地上的農作物。村民們聞訊趕來,想沖過去阻攔,被“迷彩服”們擋住。有幾個機靈的趁亂沖過人墻,擋在推土機的前頭。不想“迷彩服”們來勢兇猛,二話不說,上前便打,將幾個村民打得鼻青臉腫,狼狽不堪。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打人,村民們憤怒了,開始跟“迷彩服”們對打起來。但對方是有備而來,且年輕力壯,村民們哪是對手,只有吃虧的份兒。等警察趕到現(xiàn)場,“迷彩服”們早已遁形,推土機也鏟平了地面一切植物,只剩下合心村的村民們扶持著傷者,或坐或站,陰森森地盯著警察,沒人說一句話。這些目光猶如一根根針,刺得陳建國一陣戰(zhàn)栗……
  在老包家里時,陳建國心里又酸又澀,想不到老包家境還是如此清貧,十多年的時光像是停滯了,沒一點兒發(fā)展。將心比心,如果他是老包,他也不會同意廣廈公司的圍墻建成,條件沒談妥嘛。不能把老百姓當白癡,他們也要活下去,活得好一點兒。當時老包對陳建國說,他家里窮,是因為老伴兒常年生病,錢都砸在藥罐子里。但放眼四周,又有幾個農民活得滋潤的?除了樓房造得漂亮些,口袋里也沒幾個活絡的銅鈿。等他們老了,力氣沒有了,一旦疾病纏身也就沒好日子過了。因此,兩年的養(yǎng)老金,對政府官員來說可有可無,但對于合心村的失土農民,那可是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錢哪!
  老包還卷起袖子給陳建國看他手臂上的紫色淤痕,說那天施工隊強行推土,他也在現(xiàn)場,想沖進去,結果被邊上的兩個“迷彩服”挾持住,手臂被夾傷了,涂了一瓶“紅花油”才醫(yī)好。同村的高衛(wèi)國被打成腦震蕩,肋骨也斷了一根,至今還住在衛(wèi)生院,錢花了好多,病卻沒見起色。
  老包最后說:如果換作別人,他是不想說這些話的,今天陳建國來了,他才愿意透個底:廣廈公司想把圍墻建成,首先得交出打人兇手,送給公安處理,否則一切免談。
  回派出所不久,陳建國便接到通知,讓他馬上再返回到鎮(zhèn)政府開黨委會。有七八個委員已等候在會議室,他們手指頭夾著“中華”香煙,說說笑笑的。陳建國卻輕松不起來,心里頭依舊想著老包的那番話,仿佛墜了一塊鉛一般沉重,只是低頭找了張椅子坐下,掏出筆記本胡亂寫字。
  此時,門外傳來一聲重重的咳嗽聲,接著門口一黑,李鎮(zhèn)長端著茶杯進來了。
  李鎮(zhèn)長咳的是“痰腔”,咳的不是痰,是腔調,也是威風。如今黨委書記空缺,他就以舵手的身份端坐在圓桌的正中央,宣布開會。李鎮(zhèn)長的意見只有一條,就是統(tǒng)一思想,阻止合心村的村民們再生事端,保證廣廈公司如期開工。
  陳建國心想這黨委會只開了個頭,也不征詢眾人看法,便要統(tǒng)一思想,好像只有他一個人長著腦袋,其他委員都是木頭。他偷眼觀察四周,見眾人面無表情,真像一塊塊木頭,便暗自嘆了口氣。
  李鎮(zhèn)長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小動作,將視線對準他,瞪著眼珠,敲著桌子,硬邦邦地說:這事不能算完,得揪出幾個帶頭分子,依法處置。話音一落,其他委員們都點頭說好。他們說得從容自在,抓人法辦是公安的事情,他們不負責任,樂得隔岸觀火。
  火燒到自己頭上,陳建國不得不表態(tài)了,說:不處罰打傷村民的肇事者,而先處理推倒圍墻的群眾,我們是不是本末倒置了?
  李鎮(zhèn)長反應很快,說:這我知道,可打人者是施工隊的人,都來自外地,誰搞得清他們是張三李四還是王二麻子?
  陳建國沖李鎮(zhèn)長微笑,軟中有硬地說: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我知道哪個是首要分子,只要領導批準,我馬上抓人。
  李鎮(zhèn)長的臉色瞬間變陰,浮上一層黑氣,嘿嘿冷笑道:陳所長業(yè)務大有長進啊,可你要記住,你不是刑偵隊長,而是派出所長,同時也是本鎮(zhèn)黨委委員,服務當?shù)亟?jīng)濟建設是你的主要職責。
  陳建國心想反正破題了,索性抗辯到底,便賭氣似的說:不管是派出所長,還是刑偵隊長,我都是人民警察。
  李鎮(zhèn)長詫異地盯著陳建國,其他委員也半張著嘴巴,仿佛吃東西給噎住了。
  一時間,會議室內鴉雀無聲,只聽得頭頂?shù)娜展鉄艄苓羞械仨憽G≡诖藭r,一個人撞了進來,一迭聲地說抱歉來遲了。這個人就是副鎮(zhèn)長梅林。
  梅林是市紀委下派掛職鍛煉的干部,分管招商引資,主抓經(jīng)濟工作。李鎮(zhèn)長一見梅林,仿佛發(fā)現(xiàn)了盟軍,精神頭又來了。他重復剛才的觀點,并讓大家表態(tài)。有幾個委員說:好,是要殺幾只雞給猴子看看。有幾個委員無可無不可,傻不愣登地干坐著,好似老僧入定。
  陳建國堅持己見,沒有讓步。
  李鎮(zhèn)長將頭轉向梅林,說你是市紀委下派的干部,見多識廣,說話有分量,說說你的看法吧。
  梅林抬頭挺胸,很干脆地說:主要矛盾不在這里,是這個地塊的性質存在問題。眾人聞言一驚,目光聚焦在他臉上。只有李鎮(zhèn)長抓起桌面上的手機,瞟了一眼,又很煩躁地放下。
  梅林繼續(xù)說:余保華征用這塊地,協(xié)議書上是工業(yè)用地,但據(jù)我所知,他想建造別墅區(qū),賣給有錢人。商業(yè)用地和工業(yè)用地的價值相差多少,大家都知道的,至少有六倍。也就是說,我們政府把三百畝土地賣給他,他只要利用其中的五十畝,就能賺回成本。再說,房地產只交一年的稅收,而工廠是年年交稅,這又是一筆大賬。總而言之,我們吃大虧了。
  梅林一口氣把話說完,也不瞧李鎮(zhèn)長臉色,開始埋頭喝茶,好像吃多了鹽,口渴得要命。
  有幾個委員面露驚異之色,湊近腦袋竊竊私語。另幾個委員不溫不火,平靜如初,仿佛對一切了然于胸。
  陳建國確實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心底刮起一陣風暴,腦海里迅速閃現(xiàn)一句俗語:無商不奸。
  李鎮(zhèn)長臉上略顯尷尬之色,他很短促地笑了一聲,隨后輕描淡寫地說:這種事情也正常,先工業(yè)后商業(yè),以后報國土局審批同意就行,錢款和稅收也可以補交。有一點大家要清楚,如果不是余保華征用這個地塊,我們政府還得往里面貼錢,你們說對不對?
  
  見梅林沒了言詞,李鎮(zhèn)長的尾巴又翹了起來,不無得意地說:查人辦案,陳所長和梅鎮(zhèn)長是內行;要說搞經(jīng)濟工作,我算是行家。其他委員及時配合,響起一片笑聲。陳建國和梅林沒笑,相互望了一眼,把臉繃得緊緊的。
  問題又回到原點,到底先處理哪個?梅林堅決站在陳建國一邊,說這個社會總需要公平正義,合心村事件是余保華強行施工,放任施工隊打傷村民,犯錯在先。如果置之不論,卻追究村民推圍墻的責任,這不公平,更不公正。
  梅林畢竟是政法大學畢業(yè)生、市紀委干部,談到法律法規(guī)和社會公平正義,他就像打開一本書,講得有理有據(jù)滴水不漏,令在座各位啞口無言。陳建國向梅林投去感激的一瞥,心底暗暗叫好。
  李鎮(zhèn)長見大家頻頻點頭,都認可梅林的意見,便作了讓步。他說:梅林同志說得很好,我原則上同意。那就先處理施工隊的肇事者,再抓合心村的人。頓了頓,他像是又想到了什么,提高聲調說:如果逮不到施工隊的肇事者,怎么辦?
  梅林輕聲說:只要余保華在白馬鎮(zhèn),就能找到。李鎮(zhèn)長逼問一句:能否定下一個期限?梅林不敢接口。陳建國適時接招,說能,就一個月。
  李鎮(zhèn)長挑了挑眉毛,眼中射出銳利的光芒,仿佛一支利箭刺向陳建國。陳建國勇敢地迎上去,將自己化作一塊堅硬的盾牌。李鎮(zhèn)長收回目光,狠狠一拍桌子,說就這么定了,此事由陳所長負責,梅林配合吧。我等你們的好消息。會議就此結束。
  走出會議室,陳建國故意慢了一步,等梅林跟出來,倆人會心一笑。梅林笑道:現(xiàn)在我明白做什么事情時間過得最快,就是開會。你看,又到吃晚飯時間了。
  陳建國微笑地點頭,低聲說:謝謝你的支持。梅林聳聳肩,做了個鬼臉,說:時間緊迫,咱們兩個是不是開個小會,商量一下明天的工作?陳建國呵呵一笑,說不用商量,找余保華就行。
  
  三
  余保華的辦公室并不大,十五平方米左右。里面陳設也簡單,一桌一椅一臺電腦,外加兩張硬木沙發(fā)。唯一顯眼的是墻壁上掛的一張巨幅照片,是本省一位主要領導和余保華的合影:兩個人隔著茶幾并排而坐,身體各自前傾,面帶微笑交談。他們的腳尖似乎碰到一起,仔細看又發(fā)現(xiàn)還留著一條空隙。相框鍍金包裝,流光溢彩,氣勢非凡。
  此時余保華坐在老板椅上不開口,靜等陳建國和梅林抬頭欣賞照片。他已經(jīng)有經(jīng)驗了,凡是走進他辦公室的,無不被這幅照片所吸引,駐足欣賞一番贊嘆一回。梅林也不例外,看完照片,轉頭對準余保華,用艷羨的語氣說:余總,你何時跟這位大領導合過影?還坐得這么近!
  余保華打著哈哈,說主要是領導關心,難得給我一個機會。他越是含糊其辭,越顯得深不可測。好比武林高手,平常時刻都掩飾自己的武功,不到關鍵時刻不發(fā)飆。梅林的表情近似崇敬,手腳拘謹了不少,連接煙都是雙手接的。
  陳建國白了梅林一眼,對他的做作有些不滿,心想你昨天的口才哪里去了,到了這兒就像小學生見到老師一般恭敬,也太夸張了。三個男人開始吞云吐霧,都不急于說話。辦公室內很靜,只聽得噗噗的吐煙聲。
  還是余保華打破了沉默,半開玩笑半當真地問陳建國:你們是不是捎來了好消息,把合心村的破壞分子逮住了?陳建國很嚴肅地搖頭,說他和梅鎮(zhèn)長過來,是傳達黨委會意見的,就是先處理毆打村民的肇事者。
  余保華一怔,隨即呵呵笑道:那你們走錯地方找錯人了,打人的是施工隊員,我是建設方,不是承建方,這事與我不搭界。陳建國仍舊搖頭,說表面現(xiàn)象是如此,但真實情況大有出入,打傷村民的人,不是施工隊員,而是披著民工服裝的社會流氓。帶頭指揮的那個,便是余林標,也就是余總的本家兄弟。
  余——林——標?余保華費力地吐出這三個字,目光迷惘,像是在努力回憶什么,隨后呵呵笑道:林標確實是我不出五服的堂兄弟,聽說在縣城里混社會,但他沒跟我聯(lián)絡過,長什么模樣都有點忘了。陳建國冷笑道:余總日理萬機,要記住一個人的確有些困難,但自家的堂兄弟總歸熟悉的,何況是“有功之臣”。
  這句話帶著刺,蜇痛了余保華。他臉色倏地一變,問陳建國什么意思。說話要有憑有據(jù),警察說的話更要負責任。
  陳建國說肯定有證據(jù),我又不是長著豬腦子。余保華緊盯著陳建國,冷冰冰地說:陳所長別忘一句古話,“滿口飯好吃,滿口話難講”。
  陳建國扔掉手中煙蒂,用力踩了一腳,話說得很溫和,卻很有力。他說:“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這也是一句古話。一旁的梅林見倆人碰出了火苗,急忙充當消防員角色,擺手說別爭了,我們只是傳達意見,余總能夠配合最好,如果回避,我們也沒辦法。這叫什么話?簡直是臨陣退縮。陳建國恨得牙根癢,趁余保華起身上廁所期間,他低聲埋怨梅林,說我們是一條戰(zhàn)線上的,要并肩戰(zhàn)斗。
  梅林倒不介意,嬉笑地說:你又沒把底細透露給我,我不知道你的腰桿有多硬。陳建國心想也對,那天他單獨到老包家走訪,一個人掌握了機密,梅林確實不知情。
  正想把老包提供的證言透露一點,余保華卻進來了。進來時滿面春風,仿佛剛才的不愉快根本沒發(fā)生過一般。他提起桌上的座機,輕聲細語地說:茶葉備好了嗎?
  不出五分鐘,一個會計模樣的中年男人進門,手中提著兩盒“安吉白茶”,將盒子分別擺放在陳、梅二人的腳邊,隨后躬身退出。
  余保華呵呵笑道:今天不留兩位領導吃飯了,就帶盒茶葉回去吧,這是白茶中的精品,你們可得藏在家里享受,不能讓別人嘗了鮮,哈哈。中國古代官場有“端茶送客”的規(guī)矩,陳、梅二人雖是新時代的干部,卻也曉得其中意味,便起身告辭。
  陳建國駕車行駛在路上,梅林坐在副駕駛座上,吃了興奮劑似的不停地發(fā)議論,說他有三個想不通:一是像余保華這類大款,辦公室為何如此簡陋;二是余保華有何神通,能與省委主要領導合影;第三個更想不通,就是陳建國為何像遇上仇敵似的,一上來便和余總交上戰(zhàn)火,差不多要動拳腳了,這可不是陳所長為人處世的風格。
  陳建國一臉淡定,說前兩個問題我沒法解釋,你去問余保華;后一個問題我馬上回答你,因為我身上流著農民的血液,痛恨為富不仁的有錢人。此外,我身為警察,維護社會安定、保一方平安是我的天職。梅林聽了一怔,不禁停止了聒噪,轉頭凝視窗外。好一陣,他才轉回頭問道:余保華去外面方便的時候你想對我說什么,現(xiàn)在可以說了吧?
  陳建國詫異地“哦”了一聲,想不到你的眼光挺毒的,知道我有話要講。梅林呵呵一笑,說你別忘了我的身份,紀檢干部不是阿貓阿狗都能當?shù)摹j惤▏烈饕粫海S后把訪問老包的情況說了一遍。當時老包確認帶頭肇事者就是余林標,因為有老包的證言,所以他敢跟余保華攤牌叫板。
  梅林不放心地說:底牌是不是掀得早了點兒,老包可靠不可靠?陳建國飛快地瞥了他一眼,鄭重地說,絕對可靠。下面,我們就等余保華翻他的底牌了。
  傍晚,陳建國開門回家。老婆林珍正在督促兒子小吉做作業(yè)。見他進門,林珍夸張地叫了一聲,說大忙人總算回家了,如果我沒算錯,你有一個星期沒在家吃晚飯了。
  陳建國不好意思地笑了,說麻煩事情一大堆,頭都脹開了。他嘴里頭說著,順手將茶葉盒子扔在沙發(fā)上,自己也倒在沙發(fā)上。林珍搶步過來,將他拉到餐椅上,正兒八經(jīng)地說:我跟你說個事,你可要認真聽!陳建國被她認真的表情逗樂了,說:什么大事呀?地震了還是火燒了?
  林珍呸了他一口,別講敗興話,今天我跟護士長翻臉了,待在這家醫(yī)院沒勁,你想法子幫我換個單位。陳建國伸了個懶腰,無精打采地說,只有人適應環(huán)境,沒有環(huán)境適應人,你就安心上班吧。
  林珍伸手在他腰上掐了一把,說:咱們講正經(jīng)的,你們白馬鎮(zhèn)上有個大老板叫余保華,聽說能耐特大,黑白兩道都通,你跟他打個招呼,看行不行?陳建國本想打哈欠,嘴巴都張開一半了,一聽這話像被馬蜂狠狠蜇了一下,眼睛瞪得滴溜圓,一迭聲地問老婆:你怎么知道這些?林珍說我又不是外星人,我也讀書看報看電視,當然知道余保華的大名。陳建國不信,堅持問她同一個問題。
  
  林珍被他嚴肅的神情嚇住了,吐了實話。原來她今天跟護士長吵嘴,賭氣說不想在這兒干了,要跳槽換家醫(yī)院。護士長冷笑,說:你老公不是白馬鎮(zhèn)的派出所所長嗎?如果他跟余保華是好朋友,別說換醫(yī)院,調進衛(wèi)生局都有可能。林珍把護士長恨得眼綠,對方的話倒是聽進去了,便向老公求助。
  陳建國聽完后追問林珍,你們護士長是什么背景,她怎么知道余保華?林珍朝他翻了個白眼,說:我又不是特務,關心她的破事干嗎?有這工夫還不如教育兒子呢。
  說到這兒,夫妻倆才發(fā)現(xiàn)小吉已坐在沙發(fā)上,正在拆茶葉盒子。十歲的兒子活潑好動,一不留神便會搞些小動作。陳建國張口喝止他已經(jīng)來不及了。小吉卻歡呼雀躍起來,說盒子里有錢!陳建國和林珍奔過去,搶過兩個茶葉罐,發(fā)現(xiàn)里面裝的根本不是“安吉白茶”,而是一卷卷的鈔票。夫妻倆顫抖著手,細細點了一遍,每個罐子裝了兩萬,總共四萬。
  林珍身體抖得不行,問怎么回事。
  陳建國強作鎮(zhèn)定,說先穩(wěn)住,我會處理好的。說完他跑到陽臺上,掏出手機給梅林打電話,問他有沒有回家,余保華送的茶葉泡了沒有。梅林說他在家里陪老爸老媽說話,至于茶葉嘛,已經(jīng)放在冰箱里保鮮。
  陳建國的心怦怦亂跳,語氣還是平淡的。他說這茶葉不錯,你馬上泡一杯。梅林在電話里笑,開玩笑說:陳所長真是勤儉節(jié)約,家中不備茶葉,單等人家送啊?陳建國嗯了一聲,反復說陳酒新茶,茶葉要新鮮才好喝。梅林仍舊笑,說那就嘗嘗新茶的滋味吧。
  掛了電話,陳建國在陽臺上低頭來回踱步,兩條腿有點兒虛,邁得很無力,顯出老年人才有的步伐。忽覺眼前一黑,發(fā)現(xiàn)林珍倚在門口,眼淚汪汪的樣子。他勉強笑了笑,捏住她冰涼的小手,說天塌下來由我這個高個子頂著,別怕啊。
  林珍眼眶里本來含著一層薄淚,聽他一說,立即像斷線珍珠一般,撲簌簌地掉下來。她身子一軟,歪在他身上,泣聲說:我不換單位了,你也要守住警察的尊嚴。為了兒子,我們要把這個家撐住。陳建國一只手扶住她的肩,另一只手撫摸她的頭發(fā),看見幾根刺眼的白發(fā),不禁鼻子一酸……
  這時,陳建國的手機響了,是梅林打來的,說他已泡上了“安吉白茶”,味道不錯,確實是精品。陳建國問對方用什么水泡的。回答說純凈水。陳建國哦了一聲,說如果有山泉水就更好了,接著便掛了電話。林珍問他講這些廢話干啥。他咧嘴一笑,笑得很艱難,說了一句帶很深奧的比喻的話:人生就是一腔廢話。
  
  四
  幾天后,李鎮(zhèn)長帶著陳建國去衛(wèi)生院,看望臥病在床的高衛(wèi)國。病房里第一次出現(xiàn)政府領導,高衛(wèi)國卻沒顯出激動,緊閉著嘴,仰望頭頂?shù)娜展鉄簦袂槟弧K掀判弊诖采希肱ぶ碜樱痪湓捯舱f不出來。倒是高衛(wèi)國的父親,一個七十多歲的老漢,又是拍胸又是跺腳,兩只手不停地在陳建國面前比畫。可能他身穿警服,比較引人注目。老漢口腔內只剩下七八個牙齒,說話漏風,唾沫星子濺了陳建國一臉,說的話卻簡單易懂,反復問他是不是共產黨的干部。
  陳建國不好意思當面擦拭臉上黏稠的液體,只有將身體往后退。老漢乘勝追擊,緊盯他不放,一雙布滿老年斑的臟手抓向他的胸前衣襟。
  好在這時高衛(wèi)國開口了,聲調有氣無力。他說:吵什么,你跟他們說破嘴皮也沒用。上次來了兩個警察給我做筆錄,不是也沒回音嗎?
  老漢一聽兒子的話,雙手在空中停頓,隨即收回來,開始捶打自己的胸脯,嗚嗚地哭訴,說這個家全靠兒子一個勞力,如今躺在醫(yī)院里,什么也干不成,怎么辦喲……
  李鎮(zhèn)長及時插話,說不用擔心,醫(yī)藥費由鎮(zhèn)政府墊付,你們的任務就是安心養(yǎng)病。說完,他轉頭問陪同的院長檢查結果怎么樣。院長小聲嘀咕,說除了腦震蕩,其他沒啥毛病,其實可以出院了。
  李鎮(zhèn)長眉毛一擰,腔調變硬了,對院長說怎么可以這樣說話,不負責任,應該全方位仔細檢查,該用的藥一定得用上。院長的頭點得如小雞啄米,說他一定遵照執(zhí)行。
  李鎮(zhèn)長扭轉頭,俯視病床上的高衛(wèi)國,臉上又掛滿笑容,聲調更是和藹可親。他說政府一直牽掛你的病情,有什么困難,直接找我這個鎮(zhèn)長。高衛(wèi)國睜大眼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甕聲甕氣地說:我又不是被政府打傷的,不用政府關心。李鎮(zhèn)長臉上的笑容依舊燦爛,他說:不管如何,事情總發(fā)生在白馬鎮(zhèn),政府不出面誰出面?這件事我管定了。
  高衛(wèi)國嘆息一聲,閉上眼皮子不搭腔。他父親則樂呵呵地笑,朝李鎮(zhèn)長翹大拇指,說這才是共產黨員,一心想著老百姓。高衛(wèi)國老婆也想有所表示,起身去提熱水瓶要倒水泡茶,被李鎮(zhèn)長擋住了,說公務繁忙,改天再來探望。說著在口袋里掏出錢包,數(shù)出十張百元大鈔,拍在高衛(wèi)國老婆手上,好像開會一般大聲宣布:這是慰問金,我個人的一點兒心意。說完又朝陳建國努嘴,暗示他也解囊相助。
  陳建國心里對他做作的樣子很是不滿,覺得這家伙完全是人來瘋,把病房當作會場了。不過,他還是摸出五百元放在了病床上。
  從醫(yī)院出來,李鎮(zhèn)長不無得意地對陳建國說:做群眾工作應當隨機應變,要把話說到老百姓的心坎兒上,該花錢時一定得花,不能小家子氣。陳建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說鎮(zhèn)長不僅是大領導,而且是大老板,一出手就是一千塊。我可不行,家里有老婆孩子,鄉(xiāng)下還有一對老爹老娘,在你面前,我是標準的貧困戶。
  李鎮(zhèn)長倒不介意他的話,還贊許似的點點頭,說:改革開放這么多年了,你也要與時俱進,光靠這點兒死工資生活質量確實上不去。最近不打算買房嗎?陳建國牙痛似的咧嘴苦笑,說別提買房子,我做夢都不想這個。還是周立波說得好,想要防暑降溫,最好的辦法就是去看樓盤。李鎮(zhèn)長呵呵一笑,有意無意地說:去找余保華嘛,讓他簽個字,能砍掉一半兒的價錢。
  陳建國不語,轉頭瞅車窗外面。一個衣著邋遢的婦人懷里抱著一個孩子,另一只手牽著一個大一點兒的孩子,慢悠悠地在馬路上行走。一陣大風刮過,婦人和孩子都哇哇地叫嚷,臉上卻綻放著笑容。笑容干凈明亮,像頭頂前方的藍天,令陳建國心中一動,不由得扭轉頭對李鎮(zhèn)長說: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覺得現(xiàn)在的生活挺好。
  回到派出所,陳建國召開所務會,布置工作任務。他說:目前所里的中心工作只有一樁,就是找到余林標。不管用什么方法,必須找到他。陳建國說得一臉堅毅,口氣很嚴肅,不像平時那般隨和。
  民警們像是感覺到所長面臨的壓力,一聲不吭地聽著。只有副所長提出一個問題:如果余林標不在本轄區(qū),是不是請求兄弟單位協(xié)助?陳建國正想開口,手機響了,依然是李玉剛唱的《新貴妃醉酒》。民警們哄的一聲笑開了。陳建國也笑了,說這歌一驚一乍的,能把人嚇出心臟病來。
  電話是黨委辦秘書打來的,請陳建國到他那里領取五百塊錢,就是捐助高衛(wèi)國的那筆款子。陳建國皺著眉,問對方:李鎮(zhèn)長的一千塊領了沒有?秘書在電話里笑了,說領了,不然不知道陳所長捐了這筆錢。陳建國像不小心吞了蒼蠅一般感覺惡心,冷冰冰地說:感謝鎮(zhèn)長好意,既然是捐款,我就不打算拿回來。說完,不待秘書回話,便關掉了手機。抬起頭,見所有民警都瞧著他,全是疑惑的神色,他不想多作解釋,輕輕地拍了一下桌子,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句話: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副所長估計得沒錯,余林標不在白馬鎮(zhèn),也不在縣城。這種人像老鼠,晝伏夜出,四處亂竄。但老鼠自有老鼠的活動規(guī)律,只要用足功夫,一定能逮到它。陳建國挑選兩個年輕民警,并讓內勤取出五千元備用金作為辦案經(jīng)費。內勤面有難色,說局里就給五千元,如果都取光,我們花什么?
  陳建國回答得斬釘截鐵:如果其他方面要花錢,我拿自己的工資墊付!把一沓錢交給兩名下屬后,他指示他們說:白天休息,晚上行動,要把自己打扮成流氓阿飛模樣,別忘了帶上警察證。去酒吧、足浴店、KTV等休閑娛樂場所,不要怕花錢,抓到余林標就是功勞一份。
  
  一個民警問他,用車怎么辦?總不能開著警車吧,被好事的記者捉到,以為咱們是吃喝玩樂的,到時報紙和電視上會出現(xiàn)我們的形象,大哥你也跟著倒霉。
  陳建國忍不住笑了,他親昵地拍拍對方肩膀,說這點我早就想好了,就用你的私家車。對方假裝委屈,說只聽說公車私用,沒聽說私車公用的。
  陳建國討好似的說:任務完成后,你把汽油發(fā)票拿過來,我給你報銷。那個民警一聽生氣了,瞪著眼珠說:我就那點兒覺悟嗎?一筆汽油費還是付得起的,我只提一個要求,大哥你開心點兒,有困難兄弟們一起扛。
  陳建國感覺一陣暖流涌過全身,他伸出手,用力摟緊對方的肩膀,露出多日不見的開心笑容,誠懇地說了三個字:好、兄、弟。
  
  五
  余林標被逮住了。抓捕的過程很簡單:兩個民警在鄰縣一家酒吧發(fā)現(xiàn)喝得爛醉的他,便一左一右夾住他的胳膊肘兒,像好朋友一般扶他進車,隨后加大油門一路奔馳,直接開進白馬鎮(zhèn)派出所。等余林標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留置室內,面對的是雪白的墻壁,不禁大驚失色,咦了一聲,說:我怎么到這個地方來了?
  兩個民警忍住了笑,說為了找你,我們一個星期沒回家了,整天扮演小混混兒。
  正說著,陳建國走進訊問室,手里拎著一盒快餐,笑呵呵地遞給余林標,說吃吧,吃飽了有精神。余林標擋住陳建國伸過來的手,警惕地問他:我犯了什么罪?陳建國依舊笑瞇瞇的,指了指對方的鼻子,說畢竟是進過局子的,覺悟蠻高,一進派出所便曉得自己犯了錯誤,不需要我們提醒。
  陳建國像是魔術師,經(jīng)他手指一點,余林標的額頭立馬淌下汗珠來,一顆接著一顆,擦破了一張紙巾,依舊冒汗。陳建國對他說別擦了,把肚子里裝的事情倒出來,心里頭就靜了,心靜自然涼。說著,也不顧對方是否搭腔,從包里摸出一個筆記本,開始給余林標“算賬”:犯有幾個前科,又牽涉哪些案子,其中帶頭為首的有幾起,等等。
  余林標卻閉上眼睛,任憑陳建國講得繪聲繪色風起云涌,他始終沉默不語。陳建國也不生氣,叮囑身邊兩個民警,說抓緊辦手續(xù),今天就把余林標送進看守所,動作一定要快。
  一聽此話,余林標睜開眼睛,身體像彈簧一般繃開來,連聲問為什么拘捕他。陳建國當他不存在一般,站起身,撣撣身上的衣服,像要拂去肉眼看不見的塵土。
  梅林得知余林標落網(wǎng)的消息,興奮得不得了,從鎮(zhèn)政府一路跑到派出所,邊喘氣邊問陳建國怎么處理這個家伙。陳建國說目前是“零口供”,不過也沒關系,有高衛(wèi)國的傷勢鑒定擺在那兒,包括老包等人的證詞,他跑不了。
  梅林說這樣太便宜他了,揍他一頓,不信他不開口。陳建國笑了,說:刑訊逼供要受紀律處分,情節(jié)嚴重還會被開除,哪個警察敢做?梅林很老成地說:這我知道,老生常談了,我們紀委也有這種規(guī)定。陳建國及時提醒他,現(xiàn)在你是白馬鎮(zhèn)的副鎮(zhèn)長,分管招商引資,不是市紀委的干部,在其位謀其政,可不能分心。
  梅林正低頭呷一口茶,聞聽此話,抬頭“呸”了一聲,吐出一片茶葉,說: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姓李的一手遮天,他要求廣廈公司開工、余保華發(fā)財,哪個人敢說個不字,我這個副鎮(zhèn)長說話不比放屁響。陳建國呵呵地笑,說你也不能認死理,即使余保華搞偷梁換柱的把戲,也逃不過政府稅收。李鎮(zhèn)長不是說過嗎,先定性為工業(yè)征地,而后補交商業(yè)征地的稅款。
  有句話說得好:孫悟空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余保華再牛皮,也不是李鎮(zhèn)長的對手。梅林的眼神直直的,盯住一個空洞的虛處,仿佛被魚鉤扯住一般。陳建國嚇了一跳,問他怎么了。梅林回過神來,嘆息道,不是我不明白這個道理,只是姓李的太霸道,一頭壓住我們,我不服氣。余林標這個案子你如果深挖細查,必定能釣出大魚來。
  陳建國一怔,梅林的潛臺詞再明白不過,所謂的“大魚”,應該是余保華,再就是李鎮(zhèn)長。他朝梅林笑道:咱們公安辦案注重證據(jù)。依照目前所掌握的材料,只能處理余林標。梅林略顯失望,嘟噥了一句:難道就這樣算了?
  陳建國不回答,點上一支煙,轉頭眺望窗外。外面起風了,很大,帶著尖厲的哨音,仿佛凄慘的呼叫。天空烏云翻滾,勢如奔馬,又變幻莫測,猶如他的心情。過了一支煙的工夫,梅林又問他:這件案子打算處理到哪個“點”上?陳建國如實相告:依法處理余林標,賠償老包、高衛(wèi)國等人的損失,以此保障廣廈公司正常開工。這是最好的“點”,說黃金分割點也不為過。
  梅林似笑非笑地瞄著他,說只怕余保華未必同意,姓李的也不會支持你。陳建國臉色一沉,說如果那樣,只有把法律當作唯一的武器了。他說得挺嚴肅,一點沒開玩笑的樣子。
  梅林急忙打岔,嬉笑道:如果我是第三人,站在中間立場觀察,你還是偏向合心村老百姓的。陳建國依舊板著臉,一字一頓地說:這個社會總需要公平正義,這句話你也講過。
  梅林吐吐舌頭,繼續(xù)開他的玩笑:陳所長像紀委書記了。說完,梅林起身告辭。走至門口,被陳建國叫住,問他那盒茶葉喝完了沒有,就是余保華送的那盒。梅林說喝了一半,沒用完。陳建國追問:兩個鐵罐頭都打開了?梅林點點頭,問他什么意思,難道罐頭里裝的不是茶葉。陳建國急忙說:余大老板送的茶葉,來之不易,應當珍惜,想不到你用得這么快。梅林哈哈笑道,一盒茶葉把堂堂陳所長掛心成這樣,不可思議啊。
  梅林前腳剛走,李鎮(zhèn)長后腳跟進,同來的還有余保華。陳建國連忙起身歡迎,并打趣道,風從虎云從龍,怪不得刮大風了,原來是兩位大人物光臨駕到。
  李、余二人本來陰沉著臉,一聽此話,像是獲取了友好訊息,頓時綻顏一笑。李鎮(zhèn)長指著陳建國笑道:你不去說相聲演小品,卻當個一天到晚扮正經(jīng)的警察,真是屈才了。
  余保華沒順著李鎮(zhèn)長的話題走,環(huán)顧四周,嘆息道:所長的辦公室夠大,只是太寒磣,你看墻面都滲水了。這有損公安機關形象,也有損白馬鎮(zhèn)的形象,應當重新裝修,我可以贊助。
  陳建國笑道:公安的形象不在于房子,在于人。余總的好意我心領了,有錢不怕沒處花,合心村的村民正需要你的雪中送炭呢。余保華只是干笑,尋個座位坐下,不再搭腔。
  李鎮(zhèn)長剜了陳建國一眼,埋怨道:剛才還表揚你能說會道,怎么又拎不清了?陳建國卻不想順坡下驢,該來的遲早要來,與其遮遮蓋蓋相互試探,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他早就等著這一天了。
  陳建國說:我是一根腸子通到底的粗人,兩位光臨此地是為余林標吧?余保華抬起半個屁股,想起身接話,被李鎮(zhèn)長擺手止住。
  李鎮(zhèn)長笑道:陳所長說我們是龍又是虎的,這是夸我們還是損我們呀?你抓了余林標,使的是敲山震虎之計吧?陳建國心頭一顫,想不到李鎮(zhèn)長講話如此直接,這句話太刺耳了,仿佛兩軍對壘,沒有一絲一毫的溫情。想到這些,他忽然有些厭倦,不愿再和李余二人磨唧下去,便說余林標已涉嫌犯罪,神仙也救不了他。我們會依法辦案,也會文明執(zhí)法,剛才我還買了一盒快餐給他,請兩位放心。
  李鎮(zhèn)長胸有成竹地笑,說:我們不會干涉公安辦案,只是有個問題需要陳所長關注,余林標患有憂郁癥,像這種病人,不應當關進去吧?
  這話猶如一個霹靂打在陳建國頭頂,炸得他頭昏眼花,差點兒暈倒。余林標有憂郁癥?整日出入娛樂場所,花天酒地的小混混,沾上性病才正常,患憂郁癥倒是新鮮事。看著面色鐵青的陳建國,李鎮(zhèn)長意味深長地笑了,沖余保華努嘴,示意他取出一張紙放在桌面上。
  陳建國強撐住身子,快速瀏覽一遍。這是一份市級醫(yī)院的醫(yī)學診斷書,證明余林標患有憂郁癥。他痛苦地閉上眼睛,聽著自己的太陽穴“嘭嘭”地跳,這聲音如此劇烈,又如此響亮,蓋住了世界上所有的聲響。突然又有靈光閃現(xiàn),他驀地睜眼,盯住落款日期,立刻又有墜落谷底般的感覺——在日期上挑不出毛病,診斷書出具時間為余林標打人事件的前一個月。
  
  好在憂郁癥不是神經(jīng)病,不能逃避法律責任。陳建國退守第二陣地,堅持對余林標辦理取保候審手續(xù)。他說這是最后底線,接近海底兩萬里了,再要他網(wǎng)開一面,除非局長簽字同意。
  李鎮(zhèn)長輕蔑一笑,說:別拿公安局長當擋箭牌,我和局長喝過酒開過會,他比陳所長好說話。不過也算了,這種小事還是別驚動上級領導,取保就取保吧。只是有個問題要搞清楚,保到哪一天算完結?陳建國說最長十二個月,短就說不清了,一天也行,關鍵是把案情事實查清楚。李鎮(zhèn)長轉頭瞅余保華,很陰沉地笑了一聲:陳所長的話,余總聽明白了嗎?
  余保華用力地點了點頭。
  
  六
  一個星期后,高衛(wèi)國走到派出所,向陳建國提出撤案要求。高衛(wèi)國臉色蒼白,略顯浮腫,說話也有氣無力的,并不停地咳嗽,咳嗽時整個人都弓起來,讓人擔心他會把五臟六腑一起吐出來。
  陳建國窩一肚子火,想好好訓斥他一番。當初民警找他做詢問筆錄時,高衛(wèi)國口口聲聲要求警察抓緊調查,盡快給出結果,否則他要去縣政府上訪,惹急了,北京也敢去。陳建國和李鎮(zhèn)長去醫(yī)院看望他時,他也是滿腹牢騷,不給他們好臉色看。但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高衛(wèi)國不僅滿臉賠笑,還主動掏出一包“黃鶴樓”,給在場民警散發(fā)。
  陳建國見他這副模樣,心軟了,按捺住火氣,接過煙,狐疑地問他:你怎么抽這么高檔的香煙?買彩票中大獎了?高衛(wèi)國臉上虛笑著,說他從不買彩票,只是到政府部門辦事,總要買包好煙,否則辦不好事情。
  陳建國哦了一聲,點火抽上煙,深吸了一口,隨后大大咧咧地說:撤案容易,一句話的事情,你放心走吧。高衛(wèi)國笑呵呵地點頭,轉身而去。
  他的背影剛消失,陳建國臉色倏然一變,將手中半截香煙扔在地上,命令副所長跟蹤高衛(wèi)國,看他跟誰接頭。副所長應聲要走,陳建國一把將他扯了回來,低聲而急切地說:穿上便衣,動作要快。
  一個多小時后,副所長回所向陳建國報告:高衛(wèi)國出去不久,便走進一家“江南”超市,打了一個公用電話。十多分鐘后,一輛黑色轎車開到超市門口,將他接走了。他跟著這輛轎車,一路沒有停頓,一直開到高衛(wèi)國家門口。高衛(wèi)國下車后,轎車便調頭往回走,是去縣城方向。副所長一口氣匯報完,咕咚咕咚喝盡一杯茶,補充說:不用考慮,肯定是余保華買通了高衛(wèi)國,讓他撤銷案件。
  陳建國朝他點頭,說我早就猜到了,只是想不到余保華做得如此直接,一點創(chuàng)意都沒有。我還想有個和尚、道士或者美女冒出來,再到荒山野嶺接個頭,這也能提提我的興致。
  副所長咧嘴大笑,說大哥真是好雅興,又不是拍警匪片和諜戰(zhàn)片,現(xiàn)實中哪有這么復雜。陳建國也笑道:好在這個案件有多名受害人,即使高衛(wèi)國不想作證,還有老包等人,我不怕余林標不低頭。
  傍晚回家,陳建國在沙發(fā)上剛坐下,便隨手拿起當天的城市晚報閑翻起來。當翻到第五版的《關注》欄目時,一行粗大的黑體字標題牢牢將他吸引住了。題目是《圍墻遭推倒,無人被問責》,內容就是廣廈公司圍墻被合心村村民推倒一事,記者將此事寫得如親身經(jīng)歷一般,活靈活現(xiàn),有聲有色,語句十分夸張。最后結尾是:本報密切關注此事,將作進一步跟蹤報道。抬眼再瞧署名,印著“本報特約記者風影”。
  陳建國一口氣看完了報道,一股熱血涌上胸口。他將報紙狠拍在茶幾上,不解氣似的又擂了一拳,氣憤道:胡說八道,狗屁記者!
  林珍從廚房里躥出來,拍著胸脯問他怎么了,好端端的發(fā)什么神經(jīng)。陳建國正要接口,手機響了,是李鎮(zhèn)長打來的,問他看到今天的晚報沒有。陳建國瞟了林珍一眼,只是嗯了一聲。李鎮(zhèn)長繼續(xù)說:不是我催促你,媒體都關注了,紙包不住火,你還是早點兒采取行動,處罰幾個帶頭的村民,主動總比被動強啊。陳建國說聲“知道了”,沒有往下說。李鎮(zhèn)長倒沒計較,笑呵呵地說了“辛苦”兩個字,便掛斷了電話。
  第二天早上,陳建國去了趟報社。他認識一個叫老郭的記者,一直跑政法口,跑了近二十年,常去各個派出所撈素材,在公安系統(tǒng)有許多朋友,陳建國便是其中之一。陳建國找到老郭后也不客套,直接將昨日的晚報扔給他,叫他看看這篇夸大其詞的不真實報道,并問他哪個是“風影”,他想和這位特約記者當面會談。
  老郭正盯著手提電腦研究股票,被陳建國打擾了也不惱,拿起報紙,一目十行地瀏覽一遍后,笑道:我當你卷入了“艷照門”或者“日記門”,激動成這樣?不就是鄉(xiāng)下人推倒一堵圍墻嗎?這算個啥?全國各地每天都在發(fā)生這種事。陳建國說這件事錯綜復雜,背景較深,很不簡單。老郭一聽,立馬來了精神,說他知道“風影”是誰,但不便透露,就像警察雇傭線人破案一樣,屬于機密。陳建國被對方難住了,一時間無話可說。老郭趕緊說:這條新聞潛價值很大,值得深挖,我寫個深度報道,替你解圍。
  接著,老郭打開筆記本和錄音筆,請陳建國講述。陳建國清清嗓子,正想開口,忽覺口干舌燥臉紅心跳,竟然啞巴了。老郭笑呵呵地替他添了茶水,拍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吧,我會幫你把關的。陳建國便穩(wěn)定心神,一五一十地說道起來,不知不覺一個多小時過去了。
  老郭甩著酸痛的膀子,卻十分開心,說真是一個好素材,一鋤頭挖下去,挖到了一個金礦。說完收拾東西,說是去采編室。陳建國突然想到一件事,急忙扯住老郭的袖子,說先別急著寫后續(xù)報道,什么時候報道,我會通知你。老郭點頭應承了,又說這件事要么不搞,要搞就搞大,光報紙不行,還得借助網(wǎng)絡。我們的晚報最多有五十萬戶讀者,一上網(wǎng)絡,只要新聞好,刺激眼球,點擊率就有幾百萬,上千萬都正常,而且是全國各地,影響廣大。如果你同意,我會幫你操作的。陳建國沉默一會兒后,咬緊下嘴唇,用力點了一下頭。
  
   七
  老包家的黃狗死了,是被人下藥毒死的。黃狗側躺在水泥場上,四肢抻直,舌頭吐在外面,眼珠暴凸,死得挺慘。老包坐在臺階上,垂著頭,一言不發(fā)。
  接到老包的電話,陳建國立即趕到。他對老包說:這可能是偷狗賊下的毒手,他手頭有狗販子的名單,打聽一下便能查到下藥人,追索賠款。
  老包無力地抬起頭,眼神蒼白無力,用沙啞的嗓音說:這狗東西平時煩人,咬雞追鴨,就愛添亂,恨不得宰了它下酒,可見它斷了氣,我的心就像被戳了一刀。這個家死氣沉沉的,就指望它搞出點兒熱鬧來。
  陳建國想到老包的妻子長年生病,半死不活地拖著,兩個女兒都嫁在外地,他的門庭確實冷清,不禁為之嘆息,隨即挨著老包坐下了。兩個男人一時無話,默默地抽著煙,盯著那條死狗發(fā)愣。等他們的腳下多了一堆煙蒂后,老包突然打破沉默,恨聲罵道:這幫人真毒,有本事沖我來,朝不會說話的畜生下手,太齷齪了!
  陳建國驚愕地望著老包,問他何出此言。老包說前幾天他接到一個匿名電話,要求他到派出所撤案,并說高衛(wèi)國傷得最重,也去撤案了。老包一口回絕,不待對方開條件,便將電話掛了。現(xiàn)在想來,黃狗的死必定與匿名電話有關。
  從老包家出來,陳建國開車直奔余保華的辦公樓。推開門,見到余保華正在聚精會神地看報紙,臉上掛著一團詭異的笑容。陳建國假裝咳嗽了兩聲,才把他驚醒。陳建國問他看啥新聞,是不是房價又上漲了。余保華笑而不答,將報紙指點給他看。陳建國瞟了一眼,便知是“風影”寫的那篇《圍墻遭推倒,無人被問責》,不禁失聲笑道:這是舊聞了,余總還這樣感興趣?
  余保華頗覺意外地“哦”了一聲,斜瞄著他,說:陳所長也看過了,難道沒有震動?陳建國笑道:一篇小報道又不是海嘯地震,我也不是嚇大的。
  余保華拍著報紙感慨道:如今社會有三大仇,仇官仇富仇警。我不是大富豪,你也不是高級警官,但放在白馬鎮(zhèn),就被老百姓仇恨上了。好在這回媒體良心發(fā)現(xiàn),替我說了幾句公道話。
  
  陳建國搖頭表示反對,說仇官仇富不假,仇警一說就牽強附會了。我覺得我在白馬鎮(zhèn)活得逍遙自在,和老百姓相處說不上魚水情深,相敬如賓還是有的。就在剛才,我還在合心村的老包家里喝茶,聊得可熱乎了。余保華臉色一沉,說老包雖是黨員,當過支書,思想?yún)s落后,頭號的釘子戶,推倒我公司圍墻的,帶頭的就是他。陳建國盯著余保華,正色說道:余總,這事可以告?zhèn)€段落了,再玩下去,大家都難過。
  余保華一臉懵懂,問他此話何意。
  陳建國冷笑說:大家都是明白人,索性敞開了說。我還是原來那套解決方案:依法處理余林標,賠償老包、高衛(wèi)國等人的損失,給合心村老百姓一個公道,這是最好的“點”。
  余保華快速地眨著眼睛,笑瞇瞇地說:我向你重申一遍,余林標做的事與我無關,同時要求所長同志保障我公司的利益不受侵犯。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意見,李鎮(zhèn)長支持我,媒體也站在我這邊,現(xiàn)在我是天時地利人和,占全了。
  陳建國站起身,在辦公室里轉了兩圈,隨后轉身立定,抱攏雙臂,抬頭注視那張大幅照片,也就是余保華和省委領導的合影。余保華很好奇地說:這張照片你已看過了,怎么看不夠?
  陳建國臉上似笑非笑,低聲而有力地說:我怎么覺得這東西像是假的。余保華的面頰頓時像燒紅的蝦殼,急促地說:這種玩笑開不得。陳建國哈哈一笑,說余總的辦公室如此簡陋,卻擺上這么闊氣的照片,明顯是對領導的不尊敬嘛。余保華舒了口長氣,笑道:等公司立足穩(wěn)定,會裝修的。陳建國盯著他問何時能夠穩(wěn)定。余保華不假思索地接口說,圍墻建成之日。陳建國若有所思地點頭,說明白了,隨后告辭要走。
  余保華喊住他,問他上回那盒“安吉白茶”滋味如何。
  陳建國說:味道很好,確實是上等好茶。
  余保華意味深長地笑了,問要不要再來一盒。陳建國微微一笑,說一盒足夠了,少吃多滋味,多吃壞肚皮。
  走至門口,陳建國又立定轉身,對準余保華,鄭重地說:余總想錯了,你沒占天時地利,更沒占人和,因為合心村的老百姓才是人和。余保華聽了目瞪口呆,只是望著陳建國邁著堅定有力的步伐越走越遠,直至消失蹤影。
  半路上,陳建國接到通知,叫他馬上到鎮(zhèn)政府參加黨委會。到了會議室,見黨委一班人已在討論發(fā)言了。原來市長要到白馬鎮(zhèn)調研新農村建設,時間定在明日下午,屆時縣長親自陪同,還有電視臺和報社的一幫記者。李鎮(zhèn)長不停地用紙巾擦汗,天并不熱,屋子里也沒開空調,他額頭上的汗珠竟然源源不斷。李鎮(zhèn)長一邊擦汗,一邊分配任務,說情況緊急,時間不寬裕,但該準備的一定要準備好,市長第一次到白馬鎮(zhèn)調研,此事非同小可,絕對不能給領導臉上抹黑。陳建國聽了暗笑,心想李鎮(zhèn)長有一句話沒說,就是不能給他自己臉上抹黑,能否當上黨委書記,就看明天下午了。
  李鎮(zhèn)長可能注意到陳建國剛才的表情,抬起一只手,堅定指著他,像部隊首長下達防御命令一般,粗門大嗓地說:你的任務就是做好安全保衛(wèi)工作,確保市長的安全。陳建國聽了很是反感,口頭還是應答著“是”,同時起身告退,說是回派出所布置工作。走到門口,李鎮(zhèn)長又大聲叫住他,說合心村的那伙刁民一定要管住,該封道的封道,該關人的關人,確保萬無一失。陳建國表情淡淡的,點了一下頭,權作回答,轉身走向門外時,他忽然咬緊下嘴唇,臉部肌肉神經(jīng)質般抽搐起來。
  市長如期蒞臨白馬鎮(zhèn),被十多個干部簇擁著,春風滿面地踱進鎮(zhèn)政府,身前身后又是一大幫記者,所有的長槍短炮都對準了他,周圍響起一片紛亂的腳步聲。李鎮(zhèn)長今天受到額外待遇,居然挨著市長并肩而行。他紅光滿面,頭發(fā)梳得油光閃亮,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樣。但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眼圈是黑的,眼眶里也布滿血絲。陳建國猜想他一夜沒睡,肯定是在早上洗了個熱水澡,將自己扮成朝氣蓬勃的樣子。
  一行人魚貫步入會議室,市長端坐首位,正式聽取匯報。陳建國守在門口,充當門衛(wèi)角色。只見會議室內,市長脫了深色風衣,一只手插在褲袋里,另一只手捏著一支派克金筆,并不在筆記本上寫字,而是用筆輕敲桌面,臉色莊重,目光深沉。縣長匯報完畢,輪到李鎮(zhèn)長作匯報時,市長的臉上堆起笑容,拔出褲袋里的那只手,揮舞了一下,叫李鎮(zhèn)長大膽講,別拘束,并提筆在本子上記錄。陳建國聽人講過,市長在直屬下級面前,通常很嚴肅,不茍言笑;而面對鄉(xiāng)鎮(zhèn)街道干部時,便擺出平易近人的姿態(tài),這就是所謂的領導藝術。陳建國見李鎮(zhèn)長更加窘迫,兩片嘴唇哆嗦個不停,喝完滿滿一杯水后才捧著材料開始匯報。會議室內很靜,只有李鎮(zhèn)長緊張得發(fā)抖的嗓音在響,一陣緊一陣松,讓人擔心他的聲帶會像琴弦一般斷裂。
  這時,樓下傳來一片嘈雜聲。李鎮(zhèn)長停止了發(fā)言,起身離座,探頭窗外,俯視樓下,不禁大驚失色。鎮(zhèn)政府門口聚集著二三十個男女,是合心村的農民,老包也在其中。他們正在與守衛(wèi)大門的警察交涉,有兩個人還用竹竿高舉一條橫幅,紅底黃字,寫著“保護農民合法權益,嚴懲打人兇手”。匯報會開不下去了,一時間亂成一鍋粥。縣長面色鐵青,朝李鎮(zhèn)長瞪眼珠。李鎮(zhèn)長則奔到門口,扯住陳建國的袖子,命令他快點兒采取行動,驅散上訪村民。陳建國口頭應著,腳步卻不移動,只是掏出手機打電話詢問下面情況。
  關鍵時刻,市長表現(xiàn)出大將風度,他沒顯出焦急樣子,緩步走到窗口,伸出一只手,指點那條橫幅,慢悠悠地說:慌什么,這不是反動標語,前一句完全正確,人民政府確實要保護農民的合法權益。至于后一句,我沒看明白,這里是不是也有“竇娥冤”,嗯?市長將尾音拖得很長,臉上依舊不動聲色,但誰都可以聽出來,市長很生氣,后果很嚴重。
  在場眾人手足無措,呆若木雞。縣長最先恢復冷靜,他見市長抬手取起風衣,便知領導想走,于是將李鎮(zhèn)長叫過來,問他鎮(zhèn)政府大院有幾個出口。李鎮(zhèn)長也回過神來,回答說三個,農民堵住的是正門,另有兩個邊門。縣長立即喝令身邊秘書,叫他跑步下樓查看那兩個邊門。不一會兒,秘書氣喘吁吁地跑進會議室,神情緊張,臉色發(fā)白,說不好了,兩個邊門都有農民,好多的老頭老太,碰不得。縣長小心翼翼地向市長請示,是否命令公安局出動警力增援?市長昂起頭,閉目想了一會兒,隨后朗聲笑道:我這個市長是人民選舉出來的,應當傾聽群眾的呼聲,都跟我下去,聽聽老百姓的意見。
  市長大步流星地率隊下樓,出現(xiàn)在大門口。老包帶頭熱烈鼓掌,門口響起一片歡呼聲。市長伸出雙掌示意村民們安靜,卻引來更多的鼓掌聲和歡呼聲。市長仿佛受了感動,伸出雙手和老包熱情握手,并附在老包耳邊,低聲詢問情況。老包低聲說了幾句后,市長輕輕點頭表示明白了,接著退后幾步,高聲向村民們宣布:我會關注此事的,請大家放心回去吧。老包又帶頭鼓掌,隨后招呼眾村民撤退。不過五六分鐘,門口便安靜了。
  市長與身邊幾位縣市領導低聲交換意見后,臉上又浮起了笑容。他親切地和李鎮(zhèn)長握手,說:基層工作難做,基層干部壓力很大,我完全理解。請你放下包袱,輕裝前進。李鎮(zhèn)長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感動得流出淚來。市長好像很滿意這個效果,更加笑容可掬,又和其他人握手。當握住陳建國的手時,市長朝他點了點頭,并說:公安基層戰(zhàn)線的同志最辛苦啊!陳建國心中一沉,感覺市長話中有話,心里頭正在嘀咕,卻見市長已鉆進“奧迪”轎車,一溜煙兒地走了。
  
   八
  幾天后,陳建國接到李鎮(zhèn)長通知,說是到鎮(zhèn)政府開會。等走進會議室,他發(fā)現(xiàn)只有三個人坐在那里,一個是李鎮(zhèn)長,另外兩個不認識。李鎮(zhèn)長嘴里像含著一顆話梅,口齒不清地對他說:這兩位同志要向你了解情況,我先回避一下。說完三步并作兩步,逃一般地離開了會議室。陳建國還沒坐穩(wěn),這兩個陌生男青年便走近他,像綁架似的,一左一右夾著他,說是跟他們走一趟。陳建國跟他們上了一輛有意遮蓋車牌的黑色“桑塔納”,車前座還有兩個男人,一個是駕駛員,另一個領導模樣,梳著大背頭。陳建國坐在車后排,兩個男青年分別坐在他兩側,板著臉一言不發(fā)。陳建國問那個領導模樣的人:我們去哪里?領導模樣的人偏轉頭,臉上掛著職業(yè)性的微笑,說別急,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桑塔納”沿著公路先是往縣城方向行駛,接近縣城了,卻在三岔路口拐了個彎,拐進一條柏油馬路,又往鄉(xiāng)村方向行駛。道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陳建國像坐在出海漁船上一般,搖來晃去東倒西歪,一陣陣反胃,眼淚都流出來了。正當他擦拭眼眶時,忽聽領導模樣的人說:別哭,到地方了。陳建國睜開淚眼,看到一幢賓館式樣的樓房,門口掛著一塊木制招牌,白底黑字,異常醒目:黨風廉政教育基地。陳建國心里暗叫一聲苦。他聽梅林說起過,這是縣紀委辦案駐地,領導干部被“雙規(guī)”的地方。
  陳建國猜得沒錯,他被縣紀委調查了。領導模樣的人是紀委副書記,自稱姓劉,可以稱呼他劉書記,叫老劉也行,反正進了這地方,名稱只是符號,重要的是清白與否。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紀委的兩個男青年也不客氣,將陳建國關在一個房間里,扔給他一盒快餐、一瓶礦泉水,隨后叫他交代問題。陳建國眨巴著眼睛,說他要和劉書記談談。兩個男青年臉上露出不屑的神情,說領導很忙,暫時沒空。陳建國便拒絕回答他們的問題,堅持要見劉書記。雙方僵持了一個白天,很快到了夜晚。陳建國進衛(wèi)生間洗澡,發(fā)現(xiàn)衛(wèi)生間的玻璃門是透明的,而且門從外面鎖,沒有內插銷。他便向兩個男青年提議說:玻璃門上半截可以透明,下半截就免了,否則洗澡的人全身暴露無遺,太不雅觀。兩個男青年對他的提議毫無反應,木頭一樣站在門外盯住他。陳建國滿臉尷尬地脫光衣服,匆匆沖洗完畢,出來后又忍不住對他們說,依據(jù)他多年的工作經(jīng)驗來看,躲藏在衛(wèi)生間內自殺是不可能的,因此不必盯死看牢。再說男人看男人有啥好看的,他又不是人妖。兩個男青年相視一笑,隨后又板起臉,一本正經(jīng)地對他說:少開玩笑,多講實話。
  第二天下午,劉書記走進房間,找陳建國談話。劉書記不像兩個男青年那樣死板,臉上掛著笑,叫他幾聲陳老弟,還給他煙抽。劉書記跟他閑扯了半天,終于扯上正題,要他交代向余保華索賄的事情。陳建國搖頭說沒有。劉書記也不生氣,笑嘻嘻地指指茶杯,說喝茶,這是“安吉白茶”,好喝。陳建國立馬明白對方的意思,身體放松了,說我明白了。劉書記一張臉完全舒展開來,仿佛經(jīng)過按摩一般,每個毛孔都帶著笑意,說明白就好,有錯就改還是好同志。陳建國卻說現(xiàn)在他不想講,憑他的工作經(jīng)驗,自己說得天衣無縫,也不如他人一句公正證言。劉書記收緊面部肌肉,很是不快,問他哪個是證人。陳建國說縣公安局的金副政委,他兼任縣公安局紀委書記,與你們是一條線上的。你們叫他過來,事情馬上真相大白。
  當天傍晚,金副政委到了基地。當了解到事情的原委后,他鄭重地對劉書記說:陳建國同志收到余保華藏在茶葉盒子里的四萬塊錢后,第二天便向我作了匯報,并將錢上交給了縣局紀委。說著,他向劉書記出示了縣公安局財務科的一份登記冊,上面分別有陳建國、金副政委和財務科長的簽名,日期也印證金副政委所言不假。看到這一切,劉書記立即主動和陳建國熱情握手,表揚他面對誘惑不動心,是個經(jīng)得起考驗的好同志。同時責怪金副政委,說這樣的好典型,應當及時向縣委紀委報告,可不能藏著掖著,差點兒冤枉了陳所長。金副政委笑而不答。陳建國及時插話,說這是他的意思,不能怪金副政委。劉書記一怔,問為什么。陳建國說這個事情很復雜,要像過十字路口一樣,一看二慢三通過。劉書記似懂非懂,便用一陣爽朗大笑掩飾過去。金副政委說:現(xiàn)在問題查清了,是否可以解除對陳建國的“雙規(guī)”?劉書記連連擺手,說這僅是初步調查階段,還沒正式立案,陳所長可以馬上離開這個地方。陳建國卻說吃了兩天的快餐,肚子里沒了油水,真像梁山泊李逵說的那樣,嘴巴里淡出鳥來了。劉書記仰頭長笑,說陳所長講話幽默,跟你聊天就是痛快。
  當晚,金副政委做東,在縣城擺了一桌,宴請劉書記一行,陳建國作陪。三杯酒下肚,氣氛便熱烈起來了。陳建國向兩位審查他的男青年敬酒,并說:你們訊問嫌疑人時,不管心里有多恨,多么瞧不起他,表面上還得親熱一點,否則適得其反,訊問沒有效果。你們問了我一天半,不是什么也沒問出來嗎?兩個男青年面色尷尬,急忙起身自罰,將杯中酒干了。劉書記鼓掌叫好,說陳所長為我們提了好建議,今后要注意學習。陳建國借酒蓋臉,又向劉書記打聽梅林的情況。劉書記沉吟一會兒,隨后笑道:反正都是朋友了,透露也無妨。不錯,梅林也收到余保華的四萬塊錢,他跟陳所長一樣,及時將錢上交了他的“娘家”市紀委。市紀委是我們的頂頭上司,我們也無話可說。陳建國咂咂嘴,有些羨慕地說:“娘家”后臺硬,就是不會吃虧。劉書記似有同感,點頭說:這個同志前途無量。陳建國灌下一杯酒,又想到一個問題,對劉書記說:余保華送我錢,如果我不上交,他是行賄,我是受賄,而你怎么說我是索賄呢?劉書記好像喝多了,頭靠椅背,眼睛微閉,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呵呵地笑……
  宴席結束,陳建國乘金副政委的汽車回家。路上,金副政委笑著拍拍陳建國的肩膀,說:你是干實事的人,不會玩政治。你對劉書記說是“受賄”而不是“索賄”,這種小兒科的問題還要你教他?余保華如果行賄,那是主動,要追究刑事責任;如果說成索賄,余保華是被動,是受害者,就沒事了。陳建國恍然大悟,憤懣地罵道:這只老狐貍,真可惡!也不知他是在罵余保華還是劉書記。金副政委只當沒聽見,悠然自得地哼起了小曲。
  陳建國打開家里防盜門的一剎那,林珍飛一般地奔過來,撲進陳建國懷抱,抬頭發(fā)現(xiàn)金副政委站在門外時,急忙抽開身低頭找拖鞋,說請領導進屋喝茶。金副政委見此狀忙推說有事,隨即和陳建國握手道別。當防盜門關上時,林珍再次撲進陳建國懷抱,嗚哩哇啦地哭了起來,鼻涕和眼淚涂滿了丈夫的前胸。小吉從書房里跑出來,見到這一幕嚇傻了,一個勁地喊媽媽。陳建國用力推開她,說,哭什么,我不是全須全尾地回來了?身上汗毛也沒少一根。林珍抽噎著說:我一不求你升官,二不求你發(fā)財,只求你每天平平安安地回家。陳建國正要向妻子講述這兩天的經(jīng)歷,手機響了,是記者老郭打來的。這家伙消息靈通,知道陳建國被紀委帶走問話后回家了。他在電話里開導陳建國,說馬善被人騎,人善被狗欺,他早就等急了,再不主動出擊,狗要上門咬人了。老郭在電話里嚷得挺響,林珍也聽清了。她捅捅陳建國,狠狠地說:你就是根木頭,也該發(fā)發(fā)脾氣了。陳建國被他們一鼓動,腰身突然壯了起來,一身膽氣又一字一板地對老郭說:娘希匹!那就拜托你了!
  
  九
  白馬鎮(zhèn)是個小鎮(zhèn),往日平靜得如一潭死水,這幾日卻新聞不斷,高潮迭起:先是市長下鄉(xiāng)考察、合心村村民圍堵鎮(zhèn)政府,后是派出所長陳建國被紀委“雙規(guī)”,接著是晚報連續(xù)報道廣廈公司圍墻被推倒的內幕。記者老郭筆鋒一轉,嚴厲批評廣廈公司目無法紀,雇兇傷人,情節(jié)惡劣,嚴重侵犯農民權益。網(wǎng)絡上更是熱鬧非凡,大大小小的網(wǎng)站上均發(fā)布了合心村村民被打傷的帖子,圖文并茂。全國各地的眾多網(wǎng)民積極跟帖,點擊數(shù)以百萬計,評論一邊倒,無不痛罵奸商可惡,并批評政府部門不作為。
  對此,市長緊急作出明確批示:職能部門要立即抓緊落實。
  市長批示一下發(fā),好多人坐不住了。縣公安局長更是火燒眉毛一般連夜趕到白馬鎮(zhèn)派出所,現(xiàn)場指導辦公。局長責問陳建國:如此重大情況,為何不及時上報?陳建國苦笑,說合心村事件錯綜復雜,他不知道如何匯報是好。局長很有領導風度,并不因為陳建國的抵觸情緒生氣,反而寬厚地笑了,說小事不出村,大事不出鎮(zhèn),擺平就是水平;出發(fā)點是好的,但要機動靈活,辦事不能機械化。現(xiàn)在事情鬧大了,仍要我這個局長出面擺平。說完,局長下達指令:撤銷對余林標的取保候審,采取刑事拘留措施。陳建國提醒局長,說余林標患憂郁癥,有醫(yī)院證明;再者,受害人高衛(wèi)國曾要求撤案。局長反應很快,不假思索地說:刑事訴訟法沒有規(guī)定憂郁癥患者不能拘留;受害人要求撤案,我們不同意撤案,案件性質不變。陳建國很佩服局長的見解,連連點頭。局長得意地笑了,呷了一口茶,簽發(fā)了拘留證,遞給陳建國,并叮囑道:當了所長,仍要加強學習,可不能荒廢了業(yè)務,忘了一個人民警察的職責啊。
  
  白馬鎮(zhèn)再次傳出爆炸性新聞:余林標被關進看守所。同一天晚上,余保華失蹤。坊間各種版本的消息四處流傳,一時間沸沸揚揚。陳建國的手機被打爆了,一天得換三塊電池,他不斷地向各色人等解釋,說不知詳情,無可奉告。他越是這樣說,人家越不信,想方設法刺探。
  半個月后,謎底被解開:余保華外逃了,去向不明。此人原來是個騙子,他的手段就是空手套白狼,先是以高額利息為誘餌,向相關企業(yè)和有錢人借款,用這筆錢買地。買下地皮之后,他又以土地作為抵押,向銀行貸款。一旦銀行貸款到手,立馬卷款逃逸。也就是說,他花別人的鈔票,騙銀行的貸款。至于注冊成立那些雜七雜八的子公司,均是掩人耳目,為的是買進賣出,皮包公司而已。其真實目標只有一個:就是土地,價格高,容易出手。合心村的三百畝土地,就被他作為抵押,向市里的一家銀行申請貸款兩千萬元。銀行方面原則上同意借款,但行有行規(guī),征用的土地沒有圈好,圍墻不建成,銀行便不肯放貸。偏偏合心村的老百姓從中作梗,三番五次阻止其施工。余保華狗急跳墻,雇傭余林標等一幫社會流氓充當打手,強制進場施工,建起圍墻。之所以如此蠻干,陳建國事后猜測:余保華一方面支付高額利息,手頭沒有充裕現(xiàn)金,無法滿足村民補交兩年養(yǎng)老金的要求;另一方面,也心疼這一大筆錢,他是騙子,不是慈善家。另外,他與省委領導的合影確實是假的,系經(jīng)過電腦合成后的贗品。余保華胃口大,膽子更大,他摸透現(xiàn)代官員的心理,知道他們大多明哲保身,即使心有疑問,也不敢當面質疑,害怕招引同僚笑話。他利用這幅贗品,震懾縣鎮(zhèn)官員,抬高自己身價,吸引巨額借款。這就不難解釋,他如此簡陋的辦公室內,為何要掛上這張裝幀精美的巨幅照片了。自始至終,只有陳建國對這幅照片表示過懷疑,越是這樣,越嚇得他臉熱心跳坐立不安。
  余保華之所以外逃,原因有二:一是銀行貸款遲遲不到手,而民間借款卻要定期支付高額利息,他拆東墻補西墻,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二是余林標被關進看守所,可能會把他“咬”出來,到時錢沒騙到手,卻要戴手銬,并且有可能拔出蘿卜帶出泥,把他以往的罪行都挖出來。余保華不敢冒這個險,只能三十六計走為上。白馬鎮(zhèn)的老百姓在茶余飯后談論這件事時,無不帶著得意的神色,說余保華走南闖北,騙盡五湖四海人,唯獨到了老家,才落了個慘敗而逃的下場。白馬鎮(zhèn)的干部們文化高一些,也比較明智,他們躲在辦公室,三五成群地輕聲議論,最后結論是:如果沒有陳建國頂著,余保華的騙局很有可能成功。
  一時間,傳言又起,說陳建國屬于有功之臣,即將官運亨通。而李鎮(zhèn)長則有丟官之憂,甚至有牢獄之災。
  元旦過后,陳建國被免去所長職務,調到縣局機關當督察隊長。金副政委代表組織找陳建國談話時,先是表揚他廉潔自律,秉公執(zhí)法;而后批評他組織觀念不強,擅自到報社“爆料”,造成政府被動局面。縣紀委在調查他“受賄”一事時,聽到了他向記者陳述的錄音,認為他缺乏大局意識,口無遮攔。這雖然不是罪過,但應當警醒。
  陳建國淡然一笑,說:我不是唱高調,讓我干什么都無所謂,我只要這一身警服。金副政委見他說得懇切,不禁大為感動,和他緊緊握手,感嘆說:如果我們的黨員干部都像你一樣高風亮節(jié)能屈能伸,各級組織就不需要那么多的政工干部,我這個副政委也沒事可干了。
  林珍也為他調到機關工作而高興,說終于可以過朝九晚五的機關生活了,只要身體健康,退休后多活幾年,什么都賺回來了。
  不過,有人為陳建國打抱不平起來。
  第一個是記者老郭。他消息最靈通,第一個打電話給陳建國,連聲向其道歉,說自己一個不留神,沒保存好錄音,讓紀委的人聽了去,鑄成了大錯。同時,他大罵當官的有眼無珠,埋沒人才。老郭真像動了脾氣,在電話里罵得義正詞嚴,氣吞山河。陳建國反過身來勸他冷靜,說做官一縷煙,朋友萬萬年,沒有你的幫忙,我的獨角戲演不下去。改天請你吃飯,當面道謝。老郭這才收斂了罵聲,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
  第二個是梅林。他上門拜訪了陳建國,一是安慰,二是辭行。安慰也就那么幾句,說了幾個“可惜”和“想不到”。辭行的內容則豐富多彩:他在白馬鎮(zhèn)的掛職鍛煉期限已滿,本應回他的娘家單位市紀委,但最近又接到新任務,派他去西藏當援藏干部,期限為兩年。依據(jù)組織慣例,赴任之前他被提拔為正科級,如果順利歸來,兩年后將再升一級,弄個副處級待遇。陳建國聽了便跟他開玩笑,說:現(xiàn)在稱呼你什么好呢?叫梅林,不合適;叫梅副鎮(zhèn)長,又不是了;叫梅正科,好像也沒這個稱謂。不如稱你領導吧。梅林連連擺手,說別客氣,咱們永遠是兄弟。臨別時,梅林問陳建國有什么要交代的,陳建國想了想,挺認真地說:中國的官場體制你也知道,職務越高壓力越大,面臨的誘惑也越多。一要愛惜自己,二不要虧待百姓,三要對得起組織。梅林禁不住笑了,說:你當督察隊長正合適,已經(jīng)開始給我打預防針了。這樣看來,你們領導對你的人事調動決定還是英明的。
  一個星期后,老包打電話向陳建國報喜,說市長親自出面接待他們,高高興興地收了他們送的錦旗,并對合心村的后續(xù)問題作了表態(tài)。他指示將那三百畝土地公開拍賣,拍賣所得先解決村民們的養(yǎng)老金,隨后再顧及受騙的債務人。陳建國說他在報紙和電視上都看到了這條消息,省電視臺都有轉播,場面可感人了。市長面對鏡頭,動情地說:百姓的事情大于天,不把基層群眾的困難切實解決好,就是我們領導干部的失職。老包在電話里說:市長就是這樣對他說的,當時有好多官員在場,拿著筆記本拼命記,不知有沒有記進腦子里去。陳建國哈哈大笑,說老包越來越幽默了,這種精神要保持。老包也笑,說他的幽默是向陳建國學的,窮開心也是開心,開心才能健康長壽。
  白馬鎮(zhèn)最后一條重大新聞是李鎮(zhèn)長引咎辭職,調任縣政協(xié),而且不是平調,是一降到底,當普通科員。民間傳言他與余保華不清不白,有經(jīng)濟問題,不進局子吃牢飯已屬寬大處理,說到底還是官官相護。傳言就是這樣,不負任何責任,又煞有介事。后來才證實,李鎮(zhèn)長雖與余保華關系比較親密,但沒有收取賄賂。想想也在理,他在乎的是前程,一心想當黨委書記,成為名正言順的一把手。為此,他將余保華視如珍寶,當作晉級的階梯,不想這梯子橫空斷裂,摔了他一個大跟頭。這個丑出大了,好面子的李鎮(zhèn)長一下子灰了心,主動提交了辭呈。上級正為他的事頭疼,這下正好順水推舟,將他調到政協(xié)。政協(xié)是個清閑衙門,李“鎮(zhèn)長”又沒職務,每天在辦公室翻報紙,連中縫的廣告都不漏過,閑得骨頭發(fā)癢。這一天,他坐在辦公室里回憶往事,忽然想到陳建國,公安局與縣政協(xié)只隔兩條馬路,便過去串門。
  在公安局傳達室門口,李“鎮(zhèn)長”一眼瞅見陳建國。只見他頭戴白頭盔,腰束白皮帶,還戴著白手套,一本正經(jīng)地檢查民警們的警容風紀。李“鎮(zhèn)長”十分詫異,問他:你不是督察隊長嗎?怎么不坐辦公室?陳建國淺淺一笑,說天生一個勞碌的命,坐不了辦公室。傳達室的老頭插話,說自從陳隊長上任,連局長都不敢穿便衣上班,否則照樣扣分。李“鎮(zhèn)長”叫他把手頭工作放放,去辦公室聊一會兒。陳建國打了一個電話,叫他的下屬過來代班。李“鎮(zhèn)長”拉著他要走,陳建國卻不肯挪步,非要等代班人到位才肯離開崗位。在等待過程中,李“鎮(zhèn)長”發(fā)現(xiàn)宣傳櫥窗內有一個公示欄,上面有一項公示:陳建國因為督察工作出色,將被市公安局記三等功。李“鎮(zhèn)長”心里頓時五味雜陳,感慨不已。
  在陳建國的辦公室內,李“鎮(zhèn)長”像那些退休后無所事事的老頭子一樣,捧著茶杯,蹺起二郎腿,嘰嘰呱呱地自說自話。他說現(xiàn)在和退休差不多,上班沒一個電話,手機電池三天才換一次,當鎮(zhèn)長時可是一天換三次。不過這樣也好,無官一身輕。他們夫妻最近從福利院收養(yǎng)了一個孤兒,現(xiàn)在他唯一的精神追求,就是將養(yǎng)女塑造成才。陳建國接了一句,一語雙關地說:把她培養(yǎng)成女強人,將來至少當個女鎮(zhèn)長什么的。李“鎮(zhèn)長”凄然一笑,心灰意冷地搖手說:從政沒意思,太沒意思了。我跟我老婆商量過了,要她掌握一門牢靠的技術,將來憑自己本事吃飯,不玩那嘴上頭頭是道、實際一肚草包的政客把戲。陳建國聽了點頭,正想說笑幾句,手機忽然響了,還是李玉剛的《新貴妃醉酒》。他按鍵接聽,對方卻說打錯了,隨即掛斷。李“鎮(zhèn)長”說你的手機鈴聲怪嚇人的,怎么是這個調?陳建國說:一直是這個調,難道你沒聽過?李“鎮(zhèn)長”搔搔頭,說以前忙得腳不沾地,哪有閑心欣賞音樂。陳建國便用座機按通自己的手機,對李“鎮(zhèn)長”說:反正沒事,聽聽過個癮吧。李玉剛的仿女聲再次響起:愛恨就在一瞬間,舉杯對月情似天,愛恨兩茫茫,問君何時戀……
  李“鎮(zhèn)長”頭靠椅背,瞇著眼睛,一只手敲打著大腿。他忽然睜開雙眼,長嘆一聲道:這詞寫得真好,愛恨就在一瞬間啊。陳建國點頭笑道: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生活就是一出戲啊。
  兩個男人對視了一眼,好像都想到了什么想說,卻又都沒說出口,只是呵呵地笑……
  
  
  責任編輯/李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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