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二十七日,星期四。劉超比往常早起了一個小時,換上運動裝,走出了家門。在等候電梯時,才想起沒帶手機,但仍然跨進了電梯間。
清晨六點,晨練的人稀稀疏疏。劉超家住的小區(qū)名叫學林雅園,離重慶大學和磁器口都不遠,但兩處方向相反。往常劉超都是往磁器口方向慢跑,今天卻反方向朝著重慶大學慢跑。他有一種感覺,可能會與秦燕見上一面。
劉超先是在重大B區(qū)足球場上慢跑了幾圈,然后又慢跑出了校園。
劉超就是從這兒畢業(yè)的,那時名稱叫建筑工程學院,還沒與重大合并。在校時劉超又瘦又小,臉色黯淡無光,典型的營養(yǎng)不良癥狀,而如今,又白又胖,尤其是那雙又白又厚的手掌,處處昭顯著養(yǎng)尊處優(yōu),昭顯著春風得意。
劉超一身是汗地跨進重大門口一家蘭州拉面館,要了一份加肉面,特意選擇面朝門口的一張桌子坐了下來,開始目不轉睛地盯著重大門口漸漸熙熙攘攘的進出人群。特意早起一個小時,就是特意來吃碗拉面,就是特意能坐在面朝重大門口的桌子,就是特意尋找機會與秦燕見面。
劉超夫人最反感劉超吃拉面。“那地方多臟,又腥又臭的,有什么好吃的?真是一輩子洗不掉骨子里的土腥味。”劉超只要一聽見夫人這句常用的數(shù)落話,就感覺心臟在急劇收縮,絞痛,麻木,直至喘不出氣。
劉超夫人為劉超預備的早餐通常是面包、牛奶,外加雞蛋一個。劉超每次吃到這樣的早餐,就有一種自己吞咽功能退化了的錯覺。
面很快端了上來,劉超狼吞虎咽般地呼呼有聲地吃著,眼睛卻狼也似的死死盯著重大門口。真想再見上秦燕一面。第一次見到秦燕,劉超就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異樣感覺。
一位開發(fā)公司老總有一次請劉超喝茶,特意選擇了一家有古樂演奏的高檔茶樓,恰好那天正逢秦燕表演古琴。秦燕琴聲一起,劉超立即感覺到一種靜,一種超然物外的靜。秦燕面相秀美,溫柔,令人憐惜,令人愛慕,她纖指曼妙,氣質可人,卻讓劉超反起敬畏之感。以后幾乎每周劉超都要招秦燕單獨為自己演奏幾曲,但每次都陶醉于那種極為特殊的靜,從無其他非分之想的靜。
有的女人不想碰了,如夫人王綺;有的女人就像吃面,三口兩口吞下,如張玉;有的女人要品味,若品茶,如柳梅;而秦燕,只能目視而陶然。
王綺今天的情緒比劉超要好,一起床,先是把早餐預備好了,然后樂滋滋地打扮著自己。劉超踏進門時,她已經試穿了好幾套衣服了。劉超簡單洗漱了一下,便去換衣服,王綺纏著劉超問究竟穿哪件合適,劉超一臉的煩躁,盯著比自己高出一頭的王綺,應付著說了幾句,王綺不高興了,臉一板:“自家的女人就是不如外面的女人?”劉超一怔,嘴角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隨即去換衣服。
王綺在他背后喊著:“剛剛建委辦公室來電話,問要不要派車接?”劉超像是被針刺了似的轉過身來問:“哪個建委?”王綺更不高興了:“哪個建委?還想著那騷貨柳梅?我告訴你,你今天是到市建委報到的日子,我不提以前的事了。”
劉超又是嘴角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但又改變了主意,匆忙走到座機前,調出來電顯示,然后回撥了過去。“市建委辦公室嗎?我是劉超。不用派車來了,我自己開車去,好,謝謝。”放下電話,劉超走進臥室,換了一件T恤出來,王綺驚訝地問:“你穿這個去報到?”劉超低下頭看了看,又抬起頭看著王綺,但還是什么話都沒說。“你吃錯藥了?你今天是上任的呀?你今天不是區(qū)建委主任了,你今天是市建委副主任呀,穿這身兒去上任?”劉超又把自己上下打量了一下,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我又不是去當國家主席。”
王綺還想說什么,但忍住了,說:“你吃飯吧。”劉超收拾著包,隨口應了一句:“我在外面吃了。”“又去吃拉面?你……”王綺一見劉超抬起頭的目光中透露出一絲寒意,就把后面的話縮了回去。“那你別忘了我表弟的事。”“你表弟的事?”“你故意的?我表弟調動的事呀?”
劉超想起來了,王綺表弟現(xiàn)在市政公司做檢測,想調進市質檢站,確實說了好幾天了。
劉超剛走出家門,王綺立刻給她表弟撥通了電話:“你姐夫今天不大對頭,哎呀,也說不清楚。是,剛出去,自己開車去,好,找個人跟著看看,見到他進了建委,告訴我一聲。”
劉超開著自己喜歡的那輛奧迪,慢悠悠地駛出了車庫。到了小區(qū)門口,停下來,拿出手機撥通說了幾句,然后取出了手機電池,駛離了學林雅園。
柳梅今天心神不定,老是感覺心發(fā)慌,剛進辦公室,就接到江津建委陳主任的電話,說是劉超打電話交待要去四面山看看,要江津建委與四面山景區(qū)的人打個招呼。柳梅一聽著實嚇了一跳,再三問陳主任是不是聽錯了,陳主任說肯定沒有錯,柳梅放下電話,心越發(fā)慌了。
劉超今天上午應該去市建委上任的,而且還約好中午與云華開發(fā)公司的景總一起吃飯,怎么突然去四面山了?劉超突然變更行程,第一個最應該知道的就是柳梅,就在昨天晚上分手時,柳梅對劉超今天一天的活動都做了安排,劉超都一一答應,劉超說只要建委沒什么安排,一切都聽由柳梅安排,這同樣也是毋庸置疑的。可是毋庸置疑的事情剎那間變成疑惑重重。柳梅打了幾次劉超的手機,都是關機,只好打電話告訴了景總。
王綺與柳梅一樣,也心神不定,心發(fā)慌,弟弟來電話說,劉超開著奧迪并沒有去市建委,而是上了華福路,奔江津去了。什么意思?表弟說不清楚,王綺自己也不清楚。王綺立刻給市建委辦公室打電話,但對方回復說沒有安排劉副主任去江津公差,委里幾位領導都在等劉超,準備開個簡短的見面會。這就更讓王綺不清楚了,而且有要出什么事的預感,一種捉摸不定的恐懼悄無聲息地襲來。思前想后,王綺撥通了任方的電話。
就在柳梅和王綺分別在心慌的時候,一直緊隨在劉超車后一輛豐田越野車里的人也在不停打著電話,不斷報告著劉超的行進位置。
張玉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也同樣的心神不定。派去跟蹤劉超的人不斷報告著劉超出行的位置,仿佛劉超離開市區(qū)越遠,自己就越感覺到無助和無望。三天前劉超就告知今天要去建委上任,今天要抽空把那筆兩千萬元交付給自己,并且今天要正式簽訂一個股份轉讓協(xié)議,正式把這個新開張不久洗浴中心的股份,占百分之八十的劉超名下的股份全部無償轉讓到張玉的名下。可現(xiàn)在劉超不僅沒有去建委上任,反倒?jié)u行漸遠,這像是預示著錢、股份離張玉自己也漸行漸遠。而這一切恰恰是張玉應該得到的,而且是應該立刻得到的。
劉超沒有像所有關心他的人預料那樣,直奔四面山風景區(qū),而在中途拐進了中山古鎮(zhèn)。
今天是五月二十七日,星期四。這座百年古鎮(zhèn)不逢節(jié)過年的,不遇周末,大都是游人稀少,格外清靜。劉超尋找到那副對聯(lián)前的茶座,要好了茶水,靜靜地坐了下來。劉超凡來中山古鎮(zhèn),必到這副對聯(lián)前坐一坐。有意思的是,這副對聯(lián)只有上聯(lián)和橫批,卻無下聯(lián)。
上聯(lián):老秤一斤十六兩
橫批:天下太平
對聯(lián)的作者曾做過計量工作,退休后在中山古鎮(zhèn)買了房子,在此安身立命,寫了這副自己都不知如何寫下聯(lián)的對聯(lián),問過不少的人,甚至還送到了重慶文聯(lián),結果沒有人能對得上來。對來對去沒有對得出來的對聯(lián),倒也成了中山古鎮(zhèn)新的一景了,這的確是對聯(lián)的主人所始料未及的。
劉超呆呆地注視著這副沒有下聯(lián)的對聯(lián),若有所思地想:老秤一斤十六兩,今秤一斤十兩,從計量角度看,實際是相同的,而從秤的功能角度講,也應該是相同的。劉超現(xiàn)在的狀態(tài)仿佛就是失卻了秤的衡量。劉超是從四面山的深處走出來的,的確是一步一步走出來的,走出來的每一步都未曾失卻秤的衡量。
從四面山老屋的一片烏黑的瓦礫中他一步步走出來,一個吃百家飯的孤兒走出了大山,臨行前他回顧濃霧深鎖的四面山,秤的衡量就是走出來再不走回去,盡管他不知道能夠走多遠,能夠走到哪兒,只是不再走回去就行。
而如今,卻要走回去,心底哪怕是有一萬個不情愿,但還得走回去,因為他衡量世界的秤已經悄然失卻。這么多年,他一直像是在吸力極強的旋渦中掙扎,有時卻又陶醉于旋渦中的暈眩。他仿佛一直充當多重角色在掙扎,在暈眩。
他在王綺面前,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鄉(xiāng)巴佬,哪怕他曾是建院畢業(yè)的高才生,曾是機關職員,曾是區(qū)建委主任,今天榮升市建委副主任,他依舊是一個鄉(xiāng)巴佬,一個總是在自慚形穢、自感猥瑣的鄉(xiāng)巴佬。所以他以各種各樣的借口拒絕要孩子,因為他堅信,生下來的孩子還是鄉(xiāng)巴佬。
他在柳梅面前,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男人,儼然舊時代深宅中說一不二的主人。威風凜凜,氣宇軒昂,隨時可以頤指氣使,隨時可以發(fā)號施令。
他在張玉面前,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動物,一個野性十足的動物。他不需要遮掩動物般的野性,而且張玉會幫助他張揚,引導他把野性的本能激發(fā)得淋漓盡致。
他在秦燕面前,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嬰兒,一個純凈無邪的嬰兒,一個會視鄉(xiāng)巴佬、大男人、野性的動物不見的嬰兒。真想再見見秦燕。
今天是五月二十七日,星期四。就在晚上九時左右,市110指揮中心接到一個匿名報警電話,稱市建委副主任劉超剛剛被人推下了河,生死未明。地點就在四面山風景區(qū)一個叫望鄉(xiāng)臺的景點。
指揮中心先是與市建委聯(lián)系,證實的確有一位副主任叫劉超,再通過市建委與江津區(qū)建委聯(lián)系,也證實劉超的確今天就身在四面山風景區(qū)。值班副局長深感此事非同小可,一方面由指揮中心向江津警方發(fā)出指令,迅速出警,另一方面請示市政法委,緊急召開市局領導會議。
江津警方在報警后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出事地點,很快就在望鄉(xiāng)臺發(fā)現(xiàn)了一具漂浮的尸體,同樣很快證實死者就是市建委副主任劉超。法醫(yī)初步尸檢時,發(fā)現(xiàn)下顎處有明顯的掐痕。江津警方向市指揮中心報告,初步認定是謀殺。
市局與江津警方聯(lián)合專案組就設在四面山景區(qū)門口的四面山酒店,市局主管刑偵的副局長兼專案組組長,主持全面工作的副組長是女警官文靜。
卷宗內容不多,足可見目前警方掌握的材料少得不能再少了。警方目前能夠確定的是:
報警電話是從四面山景區(qū)門口一臺卡式公用電話撥出的。準確時間是五月二十七日晚上九點十二分。死者的身份確定是劉超無疑。死亡原因是溺水而亡。定性謀殺的依據(jù)一是有人報警,二是尸體鑒定下顎處有明顯的掐痕。
文靜開始逐一思索著卷宗文字表述的含義。
報警人稱劉超被人推下了河,顯然劉超被人推下河報警人應該是親眼所見,可是,親眼所見說明什么呢?要么報警人是事件的參與者,要么報警人是事件的目擊者,從常理上推斷,參與者與目擊者不可能是一個人,因為參與者不可能報警,不可能把劉超推下了河再打電話報警;可是從他報警的語氣與內容上分析,他又不像僅僅是一個完全置身事外的目擊者。完全置身事外,就意味著目擊的偶然性:他偶然在特定的時間,偶然走到了特定的地點,偶然目擊了有人掐著劉超的脖子用力推下了河。但報警電話中說出了劉超的名字,偶然性就不復存在了。他能叫得出劉超的名字,說明他一定認識劉超,他認識劉超,他就不可能偶然在特定的時間,在特定的地點目擊犯罪過程。假定報警人提供的時間和地點是真實的,那么,偶然目擊更顯得不可相信了。
也許是一種巧合?
報警人雖然認識劉超,但他事前并不知道劉超身在望鄉(xiāng)臺景點。于是他偶然在那個特定時間,不知出于何樣的目的,也走到了望鄉(xiāng)臺景點,恰好看見有人在實施犯罪,又恰好認出被害人就是劉超。
從報警電話撥出時間推斷,作案時間不可能早于晚上七點以前,也就是不可能在天色沒有完全暗下來之前。目擊人若想認清被害人就是劉超,那么,他距出事地點不可能過遠,應該至少在五十米以內。
這說明什么?
目擊人在目擊犯罪過程的一開始,甚至開始之前,目擊人就可以看到劉超和推劉超下河的人,而劉超和推劉超下河的人也一樣可以看見目擊人。
看見就會如何?看見目擊人,犯罪就可能中止,或者劉超就會呼救,不管是哪一種可能,目擊人都有可能目擊不到犯罪過程,自然也就不會有后來的報警。可是目擊人報警了,劉超也命喪黃泉了,劉超是在目擊人目擊下被推下了河,之后推劉超入河的人又在目擊人的目擊下離開了現(xiàn)場,目擊人也同樣在犯罪實施者的視線中離開了現(xiàn)場,然后去報了警。
可以認定:報警的人既是目擊者,也是參與者。會不會這二者都出自一個人的行為?推劉超入河后再打電話報警?在沒有更多證據(jù)出現(xiàn)的情況下,這種可能幾乎是不存在的。
那么就是說:現(xiàn)場至少有兩個人,一人推劉超入河,另一人去報了警。至于報警的動機何在?目前尚難推斷。
文靜認定現(xiàn)場除劉超以外至少有兩個人,而隨后的匯報會上得知,警方獲取到新的線索,證明現(xiàn)場除了劉超以外,至少是三個人。
案情越來越復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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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七日上午八點左右,江津區(qū)建委陳主任接到劉超的電話,稱要去四面山看看,委托他與景區(qū)管理處打個招呼。陳主任立刻與管理處王處長取得聯(lián)系,說剛上任的市建委副主任劉超要去景區(qū)檢查工作。王處長在電話中問,劉超為何不直接打電話到管理處,而非要繞個彎子?大家彼此都非常熟悉呀?陳主任說不知道,也許是想以私人的身份去看看吧,都知道劉超就是四面山出生的。
聯(lián)系好之后,陳主任回打劉超的手機,卻關機,而且一直打到十點多,還是關機,陳主任也覺得奇怪,猜也許劉超的手機忘記充電了。
到了十一點,劉超從中山鎮(zhèn)使用當?shù)氐墓秒娫捖?lián)系上陳主任,要陳去中山一起吃飯。陳到了中山,一見面就問手機的事,劉超說壞了。
中午飯后,一行人來到四面山,管理處在四面山酒店開好了房間,安排劉超休息一下,劉超卻說想進山看看,并且不讓任何人陪同,只是說想去望鄉(xiāng)臺坐一會兒,請王處長安排一下。
王處長坐劉超的車來到望鄉(xiāng)臺,停下車后,劉超一看停車場設有小賣部和茶座,就對王處長說,我就在這兒坐一會,你去忙吧。王處長把茶座安排好,并商量好幾點來接劉超吃晚飯后,便離開了。
停車場管理員說,劉超和王處長車到后不久,有一輛豐田越野車也開了進來,車上的人等到王處長離開后,下了車,也在茶座要了一杯茶,這人中等個兒,平頭,二十來歲的樣子。時隔一個小時的樣子,又有兩輛車一前一后地開了進來,前面是輛黑色的福克斯,下來的人樣子很斯文,像是文人;后面是輛北京現(xiàn)代,下來的人像是個老板,這兩個人下車后互相商量了一下,也到茶座入了座。
之后發(fā)生的事情更是讓小賣部的人驚奇了。開始這三桌像是誰也不認識誰,各喝各的茶,可是不知道什么時候,那兩桌的三個人都坐到了劉超那一桌,而且像是很熟悉的樣子說著什么。誰先挪過去,在說什么,沒有人能說清楚。
更讓人奇怪的是,下午五點多鐘,王處長來接劉超去吃飯的時候,劉超卻沒有把同桌的人介紹給王,而那三個人顯然也不愿意被介紹,一看王處長的車進場,像是約好了一樣,各自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上。
劉超把自己的車留在了停車場,坐王處長的車離開,那三人也隨后各開各的車走了。
晚上管理處做東,宴請劉超。大家都說劉超那晚上心緒不佳,盡管大家都了解劉超為人內向,言辭不多,但確實可以說是郁郁寡歡,飯局從始至終都被一種沉悶,甚至不祥的氣氛籠罩著。飯局持續(xù)時間不長,然后劉超婉拒了所有的飯后余興,說要回房間休息。劉超是在江津建委陳主任和管理處王處長陪同下回到房間的,短暫寒暄后兩人就離開了房間。時間他們都肯定是晚上七點左右。
至此為止,其后發(fā)生的一切在警方的卷宗上是一片空白,在女警官文靜的腦海里也是一片空白。
事實是在陳和王離開劉超的房間后,劉超不知道是在何時,以何種方式,因何種動機,又回到了望鄉(xiāng)臺,文靜說當務之急是解決這三不知的問題。
文靜奇怪的是,劉超不管是在什么時間,因什么動機返回到望鄉(xiāng)臺,但有一點不可能不為人所知,那就是從所住的賓館返回望鄉(xiāng)臺,必經景區(qū)的大門。也就是說,一定有人看見劉超是在何時,以何種方式返回望鄉(xiāng)臺的。江津警方說,查證過景區(qū)大門的值班人員,都說沒有人看見。
劉超返回景區(qū),最早的時間不會早于晚上七點,而這時景區(qū)已經沒有游客進入了。劉超若是這個時間經大門進入景區(qū),值班人員不會不知道的。
值班人員確定說不知道,那么,劉超就有可能不是經大門進入景區(qū)的。可是經大門進入景區(qū)是唯一進入路徑。
文靜確定,劉超一定是經大門返回景區(qū)的,值班人員說不知道,僅僅說明他們可能沒看見,或沒注意到劉超的進入,文靜問景區(qū)派出所的警員,有沒有可能在哪個特定時間進入景區(qū)不被值班人員看見,或者不被值班人員注意?
警員認為有可能會不被注意。四面山景區(qū)內道路設施允許游客自駕車進入游覽,因此景區(qū)大門設有兩個車道,分別是進出兩個車道。在景區(qū)開放時間內,兩個車道都是開通的,到了景區(qū)關閉時間,就會封閉進入車道。大門在進出車道之間設有值班亭,一方面將兩車道隔開,一方面也可處理進出車輛驗票事宜。
景區(qū)門票實行的是可持續(xù)游覽的制度,購買門票后可以進入兩次,即第一天游覽后可出景區(qū),只要在值班亭登記后,第二天還可持這張門票進入。所以在景區(qū)開放時間內,進出都需驗票,所以這時如果劉超進入值班人員不會不知道或沒注意到。可是景區(qū)關閉時間,進入車道封閉了,只開通出車道的半幅車道。
文靜聽到這兒,精神為之一振。
“為何要留出那半幅車道?”
“景區(qū)里面居住著不少村民,幾乎家家都有摩托車,這個車道就是便于村民進出的。”
“那就是一個專用車道了?可是萬一村民搭載游客進入,就可以不需購票了?”
“門口值班人員也都是本地人,基本上能夠辨認出村民。專用車道也配有專人值守。”
“晚上也有專人值守?”
專案組氣氛立刻緊張起來,文靜這句話幾乎讓在場的所有人意識到一個查證的漏洞。
白天專人值守,目的很明確,就是堵塞村民搭載非購票游客進入。可是晚上呢?晚上游客幾乎沒有了,專人值守就不必要了。所以就有可能值班人員雖然身在值班亭內,但卻不關注專用車道的情況,任由當?shù)卮迕襁M進出出。
實際上劉超假如搭乘某個村民的摩托車進入景區(qū),完全有可能不被值班人員注意。
文靜肯定劉超就是以這種方式返回望鄉(xiāng)臺的。
江津警方再一次拉網排查擁有摩托車的村民,終于很快查到了曾搭載劉超進山的村民。案情輪廓似乎一下子清晰起來。
二
搭載劉超進山的村民名叫王義。景區(qū)門票價格是六十元,所以通常私載游客的村民會視情況提出稍低于門票的價格,低的二十元,高的五十元。
王義還在算計著應該說多少錢合適時,劉超卻跟了一句:“別想了,我給你一百,送我進去吧。”王義點點了頭,發(fā)動了摩托,劉超并沒有就上,而是說要戴頭盔,王義說只有一個,劉超說那就把你的給我吧。王義摘下頭盔,順口問了一句,天都黑了,看不見瀑布了呀,劉超邊戴著頭盔邊說我就想去聽聽瀑布的聲音。
去聽聽瀑布的聲音?
王義搭載劉超正是從專用車道進入的,王義回憶說當時進入大門時,值班亭里的人大都是背著身在聊著什么,所以沒有人注意到王義和劉超的進入。到了望鄉(xiāng)臺,王義注意到停車場里停著四輛轎車,特別是當劉超下車交還頭盔和付錢時,那四臺轎車中的三輛亮起了車內燈,接著分別走出三個人,立在車邊,王義當時覺得很奇怪,想問什么,見劉超擺了擺手,轉身朝那三人方向走了過去,也就騎車離開了。
王義說他當時想那三個人一定是在等劉超。文靜判斷那三人肯定是在等劉超。
王義開車走了,身后劉超和那三個人之后發(fā)生了什么就一無所知了。停車場的管理人員和茶座的老板都回家休息了,此時的劉超和那三個人發(fā)生了什么也一無所知。
文靜并不認為自己也一無所知。
劉超下午到達望鄉(xiāng)臺時,曾先后有三個人也去了望鄉(xiāng)臺,并且曾在一段時間內與劉超坐在了一起。盡管不知道這三個人與劉超是什么關系,劉超也沒有把這三個人介紹給管理處的王處長,但至少那三個人是認識劉超的,下午的那三個人應該也是晚上那三個人。而且一定是劉超約好的。
劉超下午離開望鄉(xiāng)臺是被王處長接走的,劉超沒有向王處長介紹那三個人,可能是出于某種顧慮,而事實是那三個人即使知道劉超被王處長接走是去做什么,但仍然不能確定劉超是不是一定會返回,也就沒有理由在望鄉(xiāng)臺守候。事實是他們的確在守候,因為他們知道劉超一定會返回,也就是說一定是劉超約定他們在此守候。
但有可能下午的三個人不是晚上的三個人?那三人下午到達望鄉(xiāng)臺時,并沒有立刻與劉超坐在一起。說明劉超下午那一時間之始可能并不認識那三個人。
可能的情形是:那三個人尋找恰當?shù)臅r機,坐到了劉超那一桌,讓劉超知道了他們是誰,為何事而來,可就在商談某一事項的時候,王處長來接劉超打斷了他們的商談,面對未完成的商談,劉超約定晚上再談,然后與王處長走了。
假如沒有劉超的約定,那三個人不可能死死守候在望鄉(xiāng)臺的。假如劉超另外約來三個人晚上在望鄉(xiāng)臺見面,那下午那三個人至少有一個人也會出現(xiàn)在晚上的望鄉(xiāng)臺的,因為至少有一個人會跟著劉超,從王處長接劉超離開就開始跟隨,一直跟到晚上的望鄉(xiāng)臺。
可是晚上的望鄉(xiāng)臺只有三個人,除劉超以外。
劉超與這三個人見面后,接著下午未結束的商談,可能是邊走邊談,也可能是別的方式,最后步行到了望鄉(xiāng)臺觀景臺,在某個時間,出于某種動機,劉超最后被推下了河。
現(xiàn)在當務之急是要盡快找到那三人中其中任何一人。
那三人目前唯一可尋蹤跡就是他們開進出事現(xiàn)場的轎車牌照。可惜那三輛車的牌照無從查起。望鄉(xiāng)臺停車場的管理人員沒能記住那三輛車的牌照。景區(qū)大門值班規(guī)程中沒有登記進出車輛牌照的規(guī)定,由重慶至江津公路的收費站已經撤除,這三輛車的牌照無從查起。
但文靜感覺應該有跡可循,所謂雁過留聲。
那三人剛抵達望鄉(xiāng)臺時,并沒有立刻坐到劉超那一桌,足以說明那三人即使認識劉超,但關系還沒到對劉超所言堅信的地步,說不定會對劉超的約定半信半疑,就會至少有一人,一輛車跟隨劉超。
佐證是王處長接走劉超后,那三輛車也先后離開。王義搭劉超再次返回時,那三輛車已經停在那兒了。那三輛車離開后去過哪兒?可能會去哪兒?
景區(qū)派出所的警員介紹說:一種可能是去了其他景點或者某一個農家樂;一種可能是出了景區(qū),一直跟著劉超。可是都無從查牌照。
文靜問:“假如現(xiàn)場那三輛車其中一輛跟著劉超出再跟著劉超進,值班人員會無意中記住那輛車嗎?”
“我們查過,盡管景區(qū)晚上是封閉的,但總有游客下午出去晚上再進,一般都驗票放行。那天晚上一共有十二輛車進入景區(qū)的記錄,但都沒車牌照的記錄。”
文靜問:“管理處請劉超吃飯是在這個酒店,現(xiàn)在專案組也在這個酒店,酒店有停車場嗎?”“有,有兩個,一個是地下停車場,一個是露天停車場。”“查過停車記錄嗎?”“查過,但還是不能確定哪輛是出事現(xiàn)場的車。”
文靜有些沮喪,感覺到應該能夠查到的卻無從查起,晚上九點多文靜走出酒店,立刻感受到嘈雜與喧囂。
歌廳里的歌聲與喝夜啤酒人的劃拳聲此起彼伏,燈紅酒綠中散發(fā)出浮躁與對功利的追逐。文靜發(fā)現(xiàn)酒店離景區(qū)大門很近,若有所思地朝著大門走去。大門右側有一露天停車場,除了一輛旅游客車悄無聲息地停在那兒,沒有第二輛車,致使整個停車場顯得空空蕩蕩。那三輛車假如有一輛跟隨劉超出了景區(qū),會停放在哪兒呢?
管理處就是在四面山酒店餐廳宴請劉超,跟隨他的人自然也會在四面山酒店止步的,他應該停好車后跟隨進餐廳,然后再跟隨劉超與摩托車車主,這時他應該能夠確定劉超會履行約定的,再去開車進入景區(qū)。
那輛車會停在哪兒呢?文靜四周打量了一番,發(fā)現(xiàn)酒店到景區(qū)大門公路兩側停有不少的車。那輛跟隨之車很可能隨便往路邊一停,更不會有人記住車牌照的。看情形得另想別策了。
文靜想著還是先回去與大家商量一下有什么更好的辦法,這時一輛轎車晃著大燈駛進了停車場。文靜觀看著,設想著若是那輛跟隨之車也這樣駛入停車場,那就有辦法查了。正看著,突然聽到了“不準停車!”的吼叫。
文靜一愣,不準停車是什么意思?
那剛開進來的車的司機已經下了車,沖過來的人攔住了他,大聲吼著:“這不準停車!”“為啥子?這不是停車場嗎?”“不為啥子,這里就是不準停車,這是四面山酒店的停車場,不對外開放。”“我住酒店也不能停?”“住酒店只能停地下車庫。”“老子偏停,怎么樣?”
文靜看這陣勢,湊上前去,向開車的人出示了警官證,問清吼叫不準停的人是停車場管理員,便好言勸開車人離開了。
“這些有錢人好兇呀,要打人,幸虧有警察在。”文靜問:“為什么不讓停車?”“這停車場原是景區(qū)的,后來承包給了酒店了,專給旅游車停的,其他車停了旅游車來了沒地兒停了。”
原來如此。這種現(xiàn)象常見。酒店主要生意來源就是旅游公司,將景區(qū)停車場承包過來設為旅游車專用停車場,也在情理之中。管理員轉身準備回景區(qū)值班亭,嘴里念叨著:“昨天晚上那人還兇,把刀子都掏出來了。”
文靜邊往回走,邊給景區(qū)派出所的警員打著電話,請他立即約談這位停車場的管理員。停車場管理員一句不經意的話,讓文靜敏銳地嗅出非同尋常的味道。其實說起來很簡單,凡是昨天晚上與停車有關的所有的事,都會撩撥文靜的神經,都會讓她去試試能挖掘出些什么。而昨天正是五月二十七日,星期四。
昨天管理員是下午六點離開,吃完飯回來,發(fā)現(xiàn)停車場里停著一輛豐田越野,管理員走近發(fā)現(xiàn)司機不在,心里不高興,因為若是酒店的老板發(fā)現(xiàn)這里停有其他車輛,是要扣管理員工資的。管理員守候了一會兒,不見司機的蹤影,于是掏出紙筆記下了車牌號,一步一回頭地慢慢走向景區(qū)值班亭。
這種情形下,管理員都要記下車牌號,然后再與酒店總臺聯(lián)系,如是酒店入住的客人的車,由總臺負責通知客人移車進地下車庫。
大約是晚上七點多的時候,管理員剛想用值班亭的座機將這輛車的牌照報給總臺,就發(fā)現(xiàn)那臺車打亮了前光燈,急忙跑過去攔在車前,開車的人從車窗探出頭來問:“做啥子?”
后來的情形與今天文靜所見基本相似,只是在爭吵得最激烈的時候,那開車的掏出一把一尺多長的刀子沖著管理員晃了兩下,惡狠狠地說:“不要命了嗦?”見管理員嚇得說不出話,開著車揚長而去,進了景區(qū)。
事后管理員認定是臨時停車,也就沒再向總臺報牌照,所以總臺停車記錄上沒有這輛車的牌照登記。管理員確定說,開車的人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平頭。車是豐田越野。
管理員找到記的那張紙,這輛豐田越野車的牌照是:渝AH1436。警方很快查出,這輛車所屬重慶天池洗浴中心,車主是該中心總經理張玉。文靜決定專案組移師重慶。
重慶天池洗浴中心位于江北景麗花園,景麗花園檔次很高,入住者多是市級各機關的公務員。天池洗浴中心開張時間并不長,也才三個月不到,注冊資金兩千萬元,各類設施也算是上流水平了。
洗浴中心總經理張玉,女,二十五歲,重慶江津人,雖身為總經理,洗浴中心法人,但卻只是四位股東中出資最少的股東。出資最多的資金達到一千五百萬元,這位大股東就是劉超。那輛渝AH1436牌照的越野車就是天池洗浴中心的業(yè)務用車。
張玉向專案組陳述:
洗浴中心開張后不久,生意很清淡,不知是地理位置的原因,還是季節(jié)的原因,總之清淡得盤空了流動資金,房租費、水電氣費一應費用已然拖欠,就連員工的工資都籌不出錢來。
張玉一直在催劉超想辦法,劉超說不用著急,等忙過這一陣他負責籌錢。可就在五月二十六日上午,電力公司下達最后通知單,言明若是在三日之內不交清所欠電費,將切斷洗浴中心的供電電源。
張玉再次找到了劉超。劉超說,五月二十七日將去市建委報到,若能抽出空來,會把一筆數(shù)額兩千萬的現(xiàn)金送來,另外還說當了市建委的副主任,一切行事都要謹慎了,再做洗浴中心的股東風險太大,說好將自己的股份都轉給張玉,并強調重新擬寫公司章程,股東名字不要再掛他的名字了。
張玉出于事情緊急,專門安排總經理助理從二十七日早晨起全程跟蹤劉超,以防劉超出爾反爾。總經理助理名叫齊明,二十四歲,平頭。
張玉根據(jù)齊明的跟蹤,知道劉超沒有去市建委報到,而是去了四面山,她給齊明的指令簡單得就一句話:把劉超答應的錢帶回來。可讓張玉不可思議的是,車是回來了,可齊明和劉超答應的錢卻無影無蹤。
文靜斷定張玉的陳述有所隱瞞。
齊明是奉張玉之命跟蹤劉超的,更準確地說是奉張玉之命索要回劉超答應的那筆現(xiàn)金,不管是拿到了還是沒拿到,都必定向張玉作個交待。張玉聲稱齊明和那筆錢無影無蹤,就是表明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真的會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文靜指示專案組,采取必要的措施,一定要讓張玉說出她知道的事。
目前有充足的證據(jù)證明齊明涉嫌劉超命案,盡管尚無證據(jù)證明張玉是否也涉嫌其中,但至少與其有利害關系。這一點張玉是清楚的,所以張玉很快向專案組陳述出更為詳盡的內容。
張玉原先是在一家名叫帝豪的會所做大堂經理,正是在帝豪供職期間結識了劉超,一來二去的成了劉超的情人。當張玉提出來想與幾個要好的姐妹自己開一間洗浴中心的時候,劉超爽快地拿出了一千五百萬,做起了天池洗浴中心的大股東。
五月二十七日晚十點左右,齊明慌慌張張地跑回中心向張玉匯報說,劉超不承認曾答應給那筆現(xiàn)金,并一再說自己已經是身無分文了。情急之下齊明掐住了劉超的脖子,威逼著說一定要拿到錢,沒想到一失手把劉超推下了河,現(xiàn)在生死不明。張玉也嚇壞了,情急之下決定讓齊明出去躲幾天。
齊明什么也沒說就走了,至于現(xiàn)在身在何處,張玉說確實不知道。
從洗浴中心調出的齊明資料上看,齊明,重慶渝中區(qū)人,原在帝豪會所任保安,后跟隨張玉到天池洗浴中心任總經理助理。再從其他匯總來的材料中發(fā)現(xiàn),齊明還有著黑社會的背景。案發(fā)現(xiàn)場另外兩個人的情況,張玉稱齊明只字未提。
假如齊明向張玉的陳述是真實的,而且張玉也沒什么任何隱瞞的前提下,文靜似乎能夠勾勒出案發(fā)過程的圖景:
劉超晚上回到望鄉(xiāng)臺后,齊明開始索要那筆錢。劉超的矢口否認,甚至說到已經身無分文,自然會激怒齊明,甚至讓齊明感覺到為之依存的洗浴中心也必將倒閉,憤怒再加上以往習慣于威逼、恐嚇的行為習性,齊明惡狠狠地掐住了劉超的脖子,威逼劉超拿出錢來。情緒激動之時,用勁過猛,猛然間使劉超失去了平衡,跌入河中。
首先齊明不管出于什么樣的動機掐住了劉超的脖子,但不會就是成心想把劉超推下河。一則齊明的目的單一,就是想拿到劉超許諾過的錢;二則實施這一過激動作的同時,還有另外兩個人在場。齊明不至于當著另外兩個人的面實施犯罪的。有人后來報案證明現(xiàn)場另外兩個人至少有一個肯定不是齊明的同伙。
劉超跌入河中,齊明害怕了,害怕促使他飛快地離開了現(xiàn)場,向張玉報告后逃逸。另外兩個人其中一個深感事態(tài)嚴重,然后選擇了報警。
假如這樣的勾勒就是全部事實,那么只要找到齊明,再通過齊明找到另外兩個人就可以了結此案了。但文靜感覺這幅畫面雖則逼真,但還沒有逼真到等于全部事實了。文靜找出兩個不確切處:
第一,劉超不承認自己的承諾,這是齊明說的,但真實情況是不是如此?劉超承諾給張玉兩千萬現(xiàn)金,能夠承諾出具體的數(shù)字,說明劉超手里有這筆錢,而有這筆錢履行承諾是很簡單的事,為什么又說沒許諾過呢?即使是突然發(fā)生了什么變故,也可以解釋,也不至于矢口否認曾經的許諾。
導致齊明掐住了劉超的脖子,一定是否認了曾經的許諾。為什么呢?
第二,假如出于尚不得知的原因,劉超反悔了自己的許諾,那么,具體是在什么時候向齊明言明了自己的否認?從情理上看,當齊明下午坐到劉超那一茶桌時,劉超就應該言明自己的否認,接下來就會在那一時間激怒齊明。然而那時的齊明并沒有被激怒的跡象,假如真在那時就激怒了齊明,齊明是奉張玉的指令索要那筆錢的,一見劉超的面劉超就否認,齊明當然會先向張玉報告,而不會若無其事地看著劉超被王處長接走,自己則繼續(xù)跟蹤劉超。
也就是說,劉超言明自己的否認是在晚上見到齊明時。這又是為什么呢?若想弄清楚這兩個為什么,必須從劉超身上查起。
專案組一方面網上通緝齊明,另一方面著手從劉超生活背景展開全面調查。
全面展開對劉超的調查,切入的第一順序自然是劉超的夫人王綺。王綺是一家民營房產公司的財務總監(jiān),也是這家公司的股東。
王綺父親原是市城建局的一位副局長,城建局撤銷后,轉入市建委當處長,認定仕途已經走到頭了,便辭去公職,利用自己人際圈的關系,注冊一家建筑公司,不久改房產公司,病逝后由唯一的女兒王綺全盤接管。
劉超建院畢業(yè)后,被分配到當時的城建局當職員,劉超言語不多,為人本分,很討王綺父親的喜歡,最后做主把自己的獨生女兒嫁與了劉超。王綺坦言,結婚后夫妻感情一直不盡如人意,甚至形同陌路。
劉超八歲時逢遭大難,一天早上,劉超出門為病在床上的母親買藥,回到家里,家已經被燒成一片廢墟,父母、祖母和年僅三歲的妹妹罹難,無一幸免。事后劉超在宗親各家吃串飯,后來也是由宗親各家湊錢送他去讀大學。
也許由于這樣的原因,結婚后,劉超待王綺的父母如親生,致使王綺出于感激,也沒太把夫妻感情的事放在心上。
劉超借助岳父的社會關系,仕途一路順風,城建局撤銷前,被突擊提成正科,撤銷后又順理成章地調入沙坪壩區(qū)建委任主任。等到他被任命為市建委副主任時年僅三十二歲。
夫妻之間矛盾公開化也正是劉超走馬上任區(qū)建委主任之后。
這時王綺父母已相繼去世,劉超也因此似乎少了幾分眷顧,平時總是托辭工作忙,早出晚歸的,甚至一連幾周都見不著人影。王綺一開始也沒怎么在意,后來聽說劉超在外包養(yǎng)情人,這一超出妻子感情底線的作為,讓王綺感覺到正面臨著危機。王綺也曾大吵過幾次,但劉超的冷漠和無動于衷讓王綺無計可施,最后王綺做出讓步,隨便你做什么,把錢拿回來就行。
王綺的妥協(xié)讓劉超如釋重負,也更讓劉超肆無忌憚。劉超竟然與區(qū)建委辦公室主任柳梅雙宿雙飛,這讓王綺難以容忍卻又無可奈何。因為劉超遵守著約定,每月都拿錢回家,而且越來越多。王綺開始對越來越多的錢有些膽戰(zhàn)心驚,也勸過劉超越線的事不要做,而劉超每次都說單位效益好,王綺也就相信了。
王綺說,劉超出事她是有預感的,但卻沒有想到竟然會被人推下了河。
五月二十七日本是劉超去市建委報到的日子,但劉超非但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的興奮,反倒郁郁寡歡,像是要有什么禍事臨頭一般。早上劉超一出門,王綺就給住在自己樓下的表弟打了電話。表弟開車跟了劉超一陣,發(fā)現(xiàn)劉超沒去市建委,反奔江津去了,就感覺到可能要出事。但又一想,或許劉超就想回去看看,畢竟當上了市建委副主任,也許是想回父母的墳上祭拜。
王綺想不出劉超會有什么仇家。
王綺的表弟跟蹤過劉超,但只是跟到了華福路的終點,目送劉超的車朝著江津方向駛去,就折回重慶上班去了。王綺表弟肯定不是出事現(xiàn)場三人中的一個。
文靜思索著那另外兩人到底是什么人。能夠肯定的是,出現(xiàn)在出事現(xiàn)場的人必須事先知道劉超會去四面山景區(qū)。目前掌握的情況是:
張玉知道,因為她派齊明一直在跟蹤劉超,所以齊明是出現(xiàn)在出事現(xiàn)場的三人中其中一人。
王綺知道,因為表弟報告說劉超去了江津,王綺猜得出來劉超必會去四面山,但王綺猜不出來劉超具體去了四面山哪個景點,所以王綺方面不大可能有人是那三人中的一人。
警方也問過王綺,她知道劉超去了江津后,還向誰說過,王綺說沒向人說過。
江津區(qū)建委陳主任與四面山景區(qū)管理處王處長知道,但這兩人與劉超的關系是公務關系,負責接待,假如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商談,可以談的地方很多,不至于非要晚上去望鄉(xiāng)臺,他們的人也不會是那三人其中的一個。
齊明出現(xiàn)在出事現(xiàn)場,動機就是索要一筆數(shù)額不小的錢。那么,另外兩個同時出現(xiàn)在出事現(xiàn)場的人,會不會也抱有相類似的動機?
劉超任區(qū)建委主任要職,恰逢經濟建設高速運行的形勢,區(qū)建委主任可算是炙手可熱,位不算高權卻很大,尤其是大學城建設這一重要項目,更使沙坪壩區(qū)建委主任在所有區(qū)建委主任面前如鶴立雞群,社會關系也會更為復雜。如此復雜的社會關系,抱有與齊明相類似動機的人一定不少,會有很多人可能跟隨著劉超,跟隨著劉超的行蹤,尋找合適的時機見面,索要自己想索要的東西。可是還必須知道劉超那一時刻會現(xiàn)身望鄉(xiāng)臺。這一前提不僅是必須的,也是同時現(xiàn)身望鄉(xiāng)臺的必要條件。
齊明現(xiàn)在下落不明,另兩個人身份不明,劉超究竟怎么死的,目前仍然是一個謎,若想解開這個謎,非要找到齊明和另外兩個人,才有可能一層層剝開謎團。
如果說是齊明失手把劉超推下了河,出事后逃逸,一時半會兒不容易找到。那么,另外兩個人呢?另外兩個人沒有掐住劉超的脖子,沒有共同“失手”的可能,假如有這一可能,齊明不會不告訴張玉的,另一人也不會報警的。
可能的情形是:那兩個人也抱有與齊明相類似的動機現(xiàn)身于望鄉(xiāng)臺,可當齊明做出過激行為時他們也始料未及,一瞬間劉超跌入河中,生死未明,齊明嚇呆了,那兩人也嚇呆了。齊明驚嚇之余,選擇了迅速離開了現(xiàn)場,出于失手的原因逃逸了。
那兩人驚嚇之余選擇了什么?出于擔心身負嫌疑動機,首先也選擇了迅速離開現(xiàn)場,畢竟沒有親手促成“失手”的行為,又怕追究知情不報,然后選擇了報警,然后又不愿意受到牽連而藏匿。那兩個人至今不現(xiàn)身,也許那天晚上見劉超的動機不可告人。假如真是如此,尋找他們的難度不亞于尋找齊明的難度。
另一方面,盡管初步跡象表明另外兩人是相識的,但他們與齊明應該不相識,否則齊明不會不告訴張玉的。既然敢當著不相識的人的面與劉超商談,顯然動機還沒有到秘不可宣的地步,況且他們當時也會使用齊明聽不懂而劉超聽得懂的表達方式與劉超商談,聽得懂的人已然逝去,逝去的人不會說什么了。齊明即使歸案了,也說不出什么他當時聽不懂的事情。
問題是那兩個人并不知道劉超是死是活,也不知道警方已經正式立案偵查,在這兩不知的情形下,仍有可能繼續(xù)藏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是正常的心理。
但假如那兩個人知道劉超已經死亡,死亡原因就是那天晚上被推入河后溺水而亡,假如他們知道警方已經在立案偵查,他們還會選擇藏匿嗎?具有正常思維的人應該會選擇現(xiàn)身向警方講清楚那天晚上的事。但怎么才能讓那兩個人知道呢?
文靜親自起草了一份通緝齊明的通緝令,并特意加入尋找知情者的表述,經向局黨委請示后,交付重慶各媒體正式向社會發(fā)布。通緝令發(fā)出的第二天,那兩個曾身在出事現(xiàn)場的人現(xiàn)身了,專程來專案組說明情況。他們是:重慶協(xié)力律師事務所主任任方,重慶云華開發(fā)公司的副總李進。
三
任方的特殊身份一開始就引起文靜的高度關注,而當任方說明在去與劉超在四面山會面前與劉超并不相識,更讓文靜對任方產生了此人非同一般的感覺。任方一方面是重慶云華開發(fā)公司法律顧問,另一方面又是王綺的私人法律顧問。但任方卻說出事前與劉超并不相識。
任方的情況說明如下:五月二十七日上午九點左右,王綺來電說劉超沒按照預先的安排去市建委上任,而是反常地去了江津,委托任方設法尋找這一異常行為的原因和劉超赴江津的真實目的。任方立即與劉超原辦公室主任柳梅取得了聯(lián)系,確認劉超要去四面山,但為什么去?去做什么?柳梅也一無所知。
任方本想將此結果告知王綺后,暫且將此事放一放,不料云華公司的景總又來電說有要事要與劉超面商,希望任方能與李進副總一同去一趟四面山,任方也想進一步弄清楚劉超反常行為的原因,就答應了。此后他們在柳梅的安排下一直與江津建委陳主任保持不間斷的聯(lián)系,于是任方與李進在劉超毫不知情的情形下一直跟隨著去了中山鎮(zhèn)、四面山酒店、四面山望鄉(xiāng)臺停車場,直到他們認為見面時機合適時,才一起坐到了劉超的茶桌上。
到此,當時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的三個人的身份,面見劉超的動機、情形如同一幅全景圖一般展現(xiàn)在文靜的腦海中。
五月二十七日下午,四面山望景臺停車場茶座,最先入座的是劉超,繼之齊明,最后是任方和李進。而與劉超同一桌時,說得最多的齊明。
齊明看來不善言談,翻過來倒過去就那么幾句話“我是來取錢的。”“取不到錢人家就要斷電。”“幾點以前我能拿到錢?”
據(jù)任方與李進說,劉超從一開始就沒用正眼看一眼齊明,對于齊明的話不置可否,就是與任方和李進也沒多少話,即使問他三句,他也是似說非說的說句含糊不清的話。
下午王處長來接劉超的車剛開進停車場,劉超卻說了一句含義明確得毋庸置疑的話:“先說到這兒吧,晚上就在這兒接著談吧。” 晚上再見時的劉超與下午在茶座時的劉超就像是換了一人。
下午的劉超,煩躁,沉悶,言語不多,形如病貓。
晚上的劉超,怒不可遏,氣勢逼人,形如餓虎。
下午的劉超,任由齊明說多少,都是不吭一聲。
晚上的劉超,齊明只開口說了一句,就憤然地說了一大堆,沒幾句話就把齊明激怒了,致使齊明扼住了劉超的脖子,眼露兇光地問:“你給還是不給?”
任方和李進剛想上去勸阻,沒想到劉超已經跌落河中。
太快了,快得任方和李進都沒來得及拉住劉超,而且齊明也沒想到會這樣快,因為劉超跌入河中后,齊明竟然呆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地呆立在原地。等齊明反應過來時,劉超已經不見了蹤影,他返過身來看了看任方與李進,仿佛對剛剛發(fā)生的一切都如夢中,隨即二話不說飛跑向自己的車子,轟著馬達開車離開了。
任方與齊明朝河中看了幾眼,發(fā)現(xiàn)除了水面一片泛著微白的暗光外,不見劉超的蹤影,簡短商量了一下,也開車離開了。出了景區(qū),任方使用卡式公用電話報了警。
這時候的文靜是失望與沮喪交織在一起的。
盡管現(xiàn)場的人都一一現(xiàn)身了,可這時的結論與任方與李進未現(xiàn)身的結論一模一樣,齊明失手將劉超推下了河。
假如這就是真相的全部,那么,專案組可以著手擬寫結案報告,責成某一部門負責緝拿齊明歸案了。
可是有一點兒讓文靜百思不得其解。
齊明失手推劉超下河也推得太快了,快得劉超來不及掙扎,在劉超身邊的任方與李進來不及阻攔,竟然連齊明都目瞪口呆?何至于如此之快?
齊明見劉超動機是要錢,不是殺人,不至于如此之快地推劉超入河。扼住了劉超的脖子也不會再死命用力了。推動劉超的勁力到一定位置中止,劉超就有可能穩(wěn)定住身體的重心,本能地用力與齊明的推力相抗衡,哪怕抗衡住很短暫的時間,任方和李進就有時間阻攔齊明,阻攔劉超跌入河中。
可以肯定的是,齊明失手沒有別人的共同參與,任方沒有,李進也沒有。除非是劉超自己。當齊明扼住劉超的脖子時自然會形成一種推力,假如劉超順應了這種推力,就有可能使不會快的事情變快了。
劉超會順應齊明的推力?太不可思議了。但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劉超在五月二十七日一大早就表現(xiàn)出反常。劉超應該是在這一天去市建委上任的,但他卻去了四面山;劉超下午就應與齊明、任方、李進把事情了結的,卻偏要約晚上再接著談;即使晚上談,劉超完全可以約三人去酒店談,也可以約三人就在望鄉(xiāng)臺停車場談,卻一直引領眾人走到了瀑布跟前的望鄉(xiāng)臺?
猛然之間,文靜大夢初醒般地睜大了眼,怎么會疏忽了一個重要的疑點?文靜立即撥通了四面山派出所所長的電話:“你好,請你在四面山景區(qū)大門等我,我要再去看一下現(xiàn)場。”“現(xiàn)在?天都黑了?”文靜一看表,才發(fā)現(xiàn)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鐘了。“這個時間剛好,請盡快趕到。”
望鄉(xiāng)臺在瀑布的轟鳴聲中微微顫抖著,瀑布飛流之下的水不時濺落在臺上,臺上到處都是濕漉漉的,很滑,還將一絲絲寒意浸入體內。所長說,瀑布大一些時,景區(qū)都要為游客準備雨具的。望鄉(xiāng)臺面積不大,正對著瀑布和兩側建有石砌的護欄,游客從通道進入后便會被正面與兩側護欄保護著。
文靜案發(fā)時來過這里,那次主要是想確定劉超被推下河的具體位置。從當初現(xiàn)場情況推斷,面對瀑布左側首先排除,左側護欄下方是石坎,跌不進河。右側雖然臨河,可流速不快,瀑布是由正面飛落下來,形成沖擊,形成漩渦之后才流經右側護欄的下方水道。所以應該是正面護欄,劉超被從正面護欄推下了河,這也被后來現(xiàn)身的任方與李進所證實。
石砌護欄不高,兩立柱之間的橫欄才一米高,但橫欄每隔一公尺就有兩個一米四高的立柱,立柱與立柱上方加有一道鐵索相連。
文靜身高一米六二,與劉超的身高相近。她背靠向正面護欄,發(fā)現(xiàn)橫欄恰好能抵在她的腰上,而中間稍下垂的鐵索幾乎抵在她的背上。文靜就這樣抵著,不停地往后用著力嘗試著,突然,她對所長說:“你來推我一下。”所長迷惑不解地問:“怎么推?”“把我推下河呀。”“真推呀?”“當然,來推推看。”
所長小心地走上前,將雙手放在文靜的雙肩上,輕輕地推了一下,但松開了手。文靜笑了。“別怕,再推推看,一下一下推。”所長再次把手放在了文靜的雙肩,推一下停一下,文靜細心地體驗著,發(fā)現(xiàn)每逢所長推動時,總是抵住護欄的雙腿先感覺到推力,卻不是想象的抵住鐵索的后背。
雙腿抵住了護欄后,由于承受不住推力,自然重心轉到了后背,而當后背抵住了鐵索后,不僅會承受住推力,反倒會形成一種彈力,將推力化解。假如推力過來時,雙腿有意脫離抵靠橫欄,就會瞬間加大推力對后背的勁力,這就加速了身體重心的失衡,再假如推力都集中在后背時,后背的抵靠僅僅是一條鐵索,鐵索的抵靠面積遠遠小于橫欄,假如頭向后急仰,就有可能不僅不能化解推力,反倒會順應了推力。這也許就是快的原因。
文靜大膽假設:齊明扼住了劉超的脖子,自然立刻形成一股推力,望鄉(xiāng)臺地面很滑,劉超腳一滑,瞬間失卻了橫欄的抵護,身體重心也瞬間移到了后背上,一根不很粗的鐵索也在瞬間承受著劉超身體的重心,假如當時劉超用后背抵住鐵索,齊明的推力就會減弱,另外兩人也會及時幫助劉超穩(wěn)住身體重心。
但假如后背抵住了不很粗的鐵索時,劉超放棄了身體重心平衡,卻是反其道,腿向齊明方向抬,頭迅速后仰,如此一來,不僅與推力形成不了抗衡,反倒會順應推力的沖擊,加速身體失去平衡,加速跌入了水中。
假如真是如此,那么,劉超就是借助齊明之手自殺的。
這樣一種近似荒謬的假設不僅引起專案組的激烈爭論,也引起局領導的高度重視,因為這一假設雖然近似荒謬,然而在劉超死因尚未確定之前,這一假設所隱藏的可能性畢竟是存在的。專案組爭論到最后,終于達成一種共識,即這一假設若成為可能,必須要有兩個先決條件:
第一, 劉超有自殺的動機,并且有自殺的計劃;
第二, 必須盡快找到齊明,必須由齊明口中獲取當時一瞬間劉超的真實、具體的表現(xiàn)。
局領導聽取了專案組的匯報之后的,作出了兩項決定:可以向張玉通報專案組的意圖,即認定齊明除了失手推劉超入河的可能性以外,還存在劉超假借齊明之手自殺的可能性,力促齊明現(xiàn)身向專案組說清楚當時具體情況。另一決定就是請沙區(qū)紀委和市建委紀委加入專案組。
劉超死前種種反常,昭示著自殺的可能性,至少說明有自殺的動機,但是,反常與自殺的動機并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反常的結局不一定就是自殺,也許僅僅是一時的情緒調整。反過來,自殺動機卻與反常有必然的聯(lián)系,行為的反常往往是自殺動機的表現(xiàn)。
進一步看,自殺動機與自殺也并不存在著必然性。自殺動機到自殺,必然要有不斷惡化事實的推進,劉超假如真是假借齊明之手自殺,也一定存在著惡化事實的推進,人的生存本能與自殺的動機是矛盾的,只有在不斷的惡化事實的推進過程中,自殺動機才可能最終形成自殺的行為。
劉超假如存在自殺的動機,顯然也是置身于生的本能與死的矛盾之中,否則 他不會一直延續(xù)到夜晚中的望鄉(xiāng)臺才假借別人之手自殺的。假如能夠找到促成劉超自殺的惡化事實,案情的真相才有可能進一步揭開。
文靜確定專案組工作首要目標就是找出究竟存在不存在惡化事實。文靜首先排除了劉超自殺動機中家庭感情因素的動因。王綺在劉超的眼中僅僅就是一種道義上的聯(lián)系,一種淡然,可有可無的聯(lián)系,若不是對王綺的父親懷知遇之恩,若不是自己政府官員的身份,可能劉超早就與王綺各奔東西了,劉超不可能因為與王綺的感情不和諧產生自殺的念頭。
然而,有可能從王綺一方產生促成劉超自殺的惡化事實。劉超對王綺感情的背叛,引出王綺刻骨銘心的仇恨,仇恨導致王綺與劉超的君子協(xié)議,用錢來彌補感情的缺失,這其實也是一種報復,一種終于有一天讓劉超無以應對的報復。
這時候王綺的私人法律顧問任方就必然引起文靜的關注。
私人法律顧問經常充當理財?shù)慕巧褪菐椭斒氯颂幚碡敭a方面的事宜。王綺對此不否認,任方對此不否認。但繼續(xù)調查下去,就發(fā)現(xiàn)他們都不否認之中,存在一些不便與人說的事情。最初引起文靜懷疑的是任方去四面山見劉超的真實動機。任方自己講去四面山是應云華公司之邀去同劉超會面,同時也想幫助王綺弄清楚劉超去四面山的反常的原因。但事實上,云華公司的代表李進見到劉超后并沒有表現(xiàn)出與劉超會面的急迫,據(jù)任方自己說,李進實際上與劉超也沒說什么具體的事情,可是為何一定要相邀任方同行呢?相邀任方是因為任方是公司的法律顧問,特別約上法律顧問去見劉超,自然應該是非常重大的事情,然而就連任方自己都感覺到見面沒有涉及到任何重大的事情,這是為什么?任方見劉超的第二個目的就是想弄清楚劉超去四面山的原因,然而不管是王綺也好,李進也好,都證實任方沒有達到這個目的,任方不僅沒有向劉超探尋反常行為的原因,事后也沒有向王綺交待過任何見劉超后的結果。
任方也好,李進也好,都對當時情形所述不多,談及齊明知無不言,可是他們自己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幾乎是只字不提。
也許齊明現(xiàn)身之后,就可以知道任方與李進說了什么,做了什么。但至少目前可以推定的是,任方與李進特意去四面山會見劉超,絕非一般應酬性的會面,應該是隱含著某種尚不為人知的重大事項。假如真是如此,那么,任方與李進方面就有可能存在促使劉超自殺的惡化事實。從目前看,任方去四面山見劉超主要是代表王綺,李進代表的是云華公司,顯然,王綺的事情不如云華公司復雜;顯然,調查的順序應該是先任方后李進。
文靜再一次約見任方。
任方四十幾歲已然謝了頂,面相很斯文,舉手投足間儒雅中間夾雜著幾分精明。他對文靜的再次約見感到很意外。
“文警官還沒結案?”
“任主任以為可以結案了?任主任也是業(yè)內專家了,我想請教,假如現(xiàn)在結案,結論怎么做?”
任方不明所以地看著文靜,仔細揣摩著文靜話外的意思。突然他意識到了文靜之所以再次約見的用意,試探地說:“莫非文警官對劉超的死亡原因有另外的猜測?”
文靜想了想,說:“齊明失手推劉超下河,應該不是全部的真相。我想從一開始,任主任也是這樣猜測的?”
“這倒是,我也一直在想這事。按說即使劉超被推下了河,也不至于被淹死。文靜官當然了解現(xiàn)場的情況。雖然被推下去的地方水很深,也很急,但流速也很快,流速會幫著入水的人沖向觀景臺的右側,一旦沖到這個位置,不僅水變淺了,而且流速也減緩了,照說劉超到了這個位置完全可以站起身來,何以會被淹死?”
文靜笑了起來,說:“到底是搞法律的,有見識,可是劉超的確是淹死的。在被淹死可能性很小的情況下被淹死了,我覺得有些奇怪。”
“開始我也這樣想,后來我問了王綺,才知道對別人可能性小,對劉超而言,被淹死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文靜立刻興奮起來,緊追著問:“這是為什么?”“劉超不習水性。”任方似笑非笑地說。“怎么會這樣?四面山長大的會是旱鴨子?”“劉超懼水如懼虎,這事很多人知道,王綺說凡是認識他的人都知道。”“有意思,懼水如懼虎的人那天晚上卻去了望鄉(xiāng)臺?”
任方一聽文靜這話,立刻警覺起來:“文靜官的意思是劉超有意把我們帶到望鄉(xiāng)臺的?”“我猜是。”“有意把我們帶到望鄉(xiāng)臺,有意激怒齊明,有意希望有人推他下河?”
文靜把自己實地考查的結論講給任方聽,最后說了一句:“我懷疑劉超是借你們三人之中任一人之手自殺,所以至今沒有結案。”“文警官的意思我也有可能推他入河?”“所以我才再找你,你沒有可能?”“我絕無可能,我與劉超沒有任何利害關系,劉超也沒有激怒我,我也就沒有可能有過失性的舉動。”“你與劉超沒有利害關系,但王綺有吧?”
任方的表情開始是驚愕,隨即轉變成坦然,雙手一擺,站起身來說:“我總算明白文警官再次找我的意圖了,文靜官是懷疑有人在劉超最后下決心自殺之前施加了壓力,促使他選擇了自殺。這其中也包括了我?”“當然,你、齊明、李進那天晚上共同促使劉超下了最后的決心,這是肯定的,只不過我不知道究竟是誰的逼迫最為致命?”“致命?我早就應該想到應該把我去見劉超的真實目的告訴警方,只不過一方面法律規(guī)定不能隨意泄露當事人的隱秘,另一方面假如文警官以齊明失手推劉超入河為結論結案了,我也沒有必要再說什么了。”
文靜說:“任主任現(xiàn)在說也不晚。”任方笑了笑說:“我已經被列入嫌疑,非說不可了。何況協(xié)助司法機關也是我的義務。”
任方一手創(chuàng)辦的協(xié)力律師事務所在重慶小有名氣,尤其以擅長處理經濟糾紛而聞名。
有一天,王綺找到了協(xié)力律師事務所,讓任方感到意外的是,王綺沒有提出來聘請任方擔任公司的法律顧問,而是直截了當提出聘請任方擔任她的私人法律顧問,這可是任方以前很少遇到過的。王綺很直率,講了她與劉超的關系,也講了劉超每月拿回家的錢的數(shù)額,這讓任方感覺到一種信任感,同時更具誘惑的是王綺的聘請費很高,需要做的事情并不復雜,任方便答應了。
王綺一開始對劉超每月交給她五萬元很是擔心,因為她可以斷定這筆錢肯定是劉超工資外的額外收入。額外收入就意味著劉超已經進入灰色收入的圈子,已經天天與風險為伍了。王綺勸過劉超,但她現(xiàn)在與劉超這種關系狀態(tài)下,任何勸說都如泥牛入海,勸過幾次也就懶得再勸了。王綺與劉超的感情破裂始于劉超在外包養(yǎng)情人,與劉超的君子協(xié)定也是為了讓自己受到的傷害多少得到些平衡。可是后來不行了,不斷地有親朋好友埋怨她太傻,太笨,區(qū)區(qū)五萬元就讓王綺息事寧人,說不定劉超拿給情人的錢是給王綺的十倍以上。王綺多多少少對劉超存在著眷戀,也心存些許的感激,畢竟劉超對自己的父母很孝敬,畢竟這是一個完整的家,所以王綺想到了聘請任方出任自己的私人顧問,調查劉超現(xiàn)有財產狀況,假如劉超仍在自己想象或者期待的范圍之內,王綺還想繼續(xù)維持下去。但調查的結果讓王綺絕望了,絕望得甚至想親手殺了劉超。
劉超名下的房產總額不低于兩千萬,再加上存款、股票及其他收入,劉超算得上是身家上億了,身家上億卻每月如同打發(fā)叫花子一樣交給王綺五萬,這讓王綺感到羞辱,感到惱怒,感到非要做個了斷不可了。王綺下決定與劉超解除婚姻關系,但出于劉超的身份和王綺自己的身份,不便于訴諸公堂,而只能協(xié)議離婚。
任方很聰明,也很能干,很快劉超現(xiàn)有財產的分布與數(shù)額有了大致的清單。任方勸王綺向劉超索要的財產不宜超出劉超的心理承受值,因為畢竟清單中有的財產就連劉超自己都心里沒底,如股票、投資,以及其他一些收入。于是任方和王綺仔細核算后,核定向劉超提出的財產要求就是劉超名下的三處房產,總計兩千萬元左右,兩千萬元在劉超上億財產中所占份額僅僅百分之二十,這應該是在劉超心理承受界限之內的。
在任方的主持下,離婚協(xié)議書定稿了,王綺本想等劉超上任市建委副主任后,把表弟的調動解決了再正式與劉超談。可劉超沒有去市建委報到,反到去了四面山,這讓王綺預感到劉超可能會出事。情急之下,委托任方去四面山將離婚協(xié)議書交給劉超,設法讓劉超簽字,以防夜長夢多,橫出變故。
任方見到了劉超,自我介紹了身份后便直接把離婚協(xié)議書交給了劉超,并轉達了王綺希望他簽字的意愿。開始劉超表現(xiàn)出很惱怒的樣子,但一句話都沒說,仔細看了離婚協(xié)議書之后,對任方說:“你厲害,什么事情你都弄得清楚。”任方當然不動聲色。劉超很快又恢復了平靜,淡然地指著一處房產說:“這個不行,我已經贈送他人了,正在辦轉戶手續(xù),用別的補償一下吧。”任方想問具體用哪筆財產替換,無奈齊明幾乎不讓別人插嘴,最9aa430b2eda819f74034799cde18359b458307295f2d38ff58e70ecdc7176466后劉超與王處長走之前對任方說:“晚上再說吧,我會簽字的。”
這份離婚協(xié)議書顯然就是促成劉超下決心自殺的惡化事實。
任方交給劉超的離婚協(xié)議書,當然會讓劉超絕望,而且讓劉超絕望的并不是王綺的索要,而是劉超沒想到,任方竟然會對他的財產分布與具體數(shù)額了如指掌,這對劉超而言是致命的。劉超說到底是工薪階層,僅僅靠工資收入是不會身家上億的,身家上億中至少絕大多數(shù)來路不明,這可是絕對不能為人所知的隱私中的隱私。
假如王綺握有這份清單,對劉超的威脅并不足以致命,一則王綺會因情感而有所顧忌,二則王綺由于是非法律人士,證據(jù)的確鑿性必會出現(xiàn)瑕疵,這都可以讓劉超有回旋的余地。
然而任方握有這份清單,劉超就如同陷入絕境,無力回天了。任方一旦列出了清單,證據(jù)是不會有任何瑕疵的。這等于說劉超沒有了回旋余地。即使他簽了這份協(xié)議,也僅僅是與王綺做了個了斷,而任方就是一顆無法排除的定時炸彈。任方一旦利用這份清單,向有關方面舉報,也可以利用清單訛詐,不管他怎么做,劉超都會生不如死。與其生不如死,那倒不如一死了之。
但這份清單絕對不是導致劉超自殺最致命的惡化事實。這份清單的出現(xiàn)晚于劉超的反常舉動,這說明劉超在知道這份清單之前就已經下了決心一死了知,也就是說在清單之前一定還有最致命的惡化事實。齊明的索要不是最致命的,任方的清單也不是最致命的,那么是什么呢?出現(xiàn)在現(xiàn)場第三個人,除劉超之外就是李進了。
任方說李進那天的話也不多,即使說了他也聽不懂。文靜好奇地問,怎么會聽不懂?任方想了想說,一句話是說什么小區(qū)的事上面知道了,另一句話是說各人自掃門前雪。文靜又問第一句說的是哪個小區(qū)?任方說好像是天河小區(qū)。文靜問清單中有這個小區(qū)的名字嗎?任方肯定說沒有。
四
李進與劉超的四面山會面,一定與齊明、任方一樣,會為劉超帶去致命的惡化事實。
齊明代表張玉向劉超逼索兩千萬現(xiàn)金,不管劉超愿意還是不愿意給付,到了關鍵時刻,他都要說清楚這筆巨款的來路,身為市建委副主任的劉超,至少犯有不明財產罪的嫌疑,這對劉超而言是致命惡化事實。但不是最為致命的。
任方代表王綺逼迫劉超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字,不管劉超簽還是不簽,任方手中的劉超財產清單,足以讓劉超身敗名裂,這對劉超而言是致命的惡化事實。但也不是最為致命的。
李進為劉超帶去的也一定是致命的惡化事實,究竟是什么?究竟是不是最為致命的,到目前為止,文靜無從推論,更讓文靜無從下手的是,目前從任一角度分析,都遠不是與李進或李進所代表的云華公司正面接觸的時機。
云華房地產開發(fā)公司在大學城項目的建設中異峰突起,一時名聲大振。身為云華公司的副總專程赴四面山與劉超會面,與曾在大學城項目唱主角的劉超會面,應該不是為平凡事而去的。
李進向劉超講過的兩句話“天河小區(qū)的事上面知道了。”和“各人自掃門前雪。”這兩句話任方聽不懂,文靜也聽不懂,但劉超一定聽懂了,在那個特殊的時刻說了這么兩句特殊的話,用意顯然也是逼迫。顯然也是帶給劉超的惡化事實。
天河小區(qū)的物業(yè)管理公司雖則是獨立的法人公司,但實際也是云華控股,實為一體。也許是出于這個原因,專案組針對天河小區(qū)的調查沒有任何進展。這讓文靜舉足無措。
經查,天河小區(qū)業(yè)主名冊中沒有劉超的名字,任方的清單中也沒有這處房產。
專案組有人提出,云華公司與劉超的關系的事項,應該盡早提供檢察機關,因為從案件調查結果看,劉超涉嫌職務性的經濟犯罪。而對于劉超死因的調查是否可以結束了?文靜認為,有關材料立刻提供給檢察機關,但對劉超死因的調查不能停止,無論如何目前究竟是齊明過失殺人還是劉超借齊明之手自殺沒有查清楚。兩種可能并存的情況下,案件結論無法確定。
這時,專案組有人說,在訪問天河小區(qū)業(yè)主時,了解到小區(qū)業(yè)主們都在傳說,有一業(yè)主家里沒裝修,卻放著上千萬的現(xiàn)金,而且就是隨便放在一個紙箱里,隨便放在一個未裝修的房間里。
原來,五月二十五日晚上,天河小區(qū)A棟4-2的業(yè)主向物管反映,不知何處漏水,衛(wèi)生間已經積水進不去人了。物管一名保安前去查看,認定水是從樓上漏下來的。可是樓上是一套空置的住房,尚未裝修。保安持裝修鑰匙打開了A棟6-2的門,發(fā)現(xiàn)是衛(wèi)生間的上水管爆了,保安關閉了水源,拿著手電筒四處查看,發(fā)現(xiàn)在客廳有一個紙箱子已經浸泡在水中了。保安將紙箱挪到干燥地方,本想打開紙箱,將泡濕了的物品擺開晾一下。保安打開紙箱,嚇得差點兒叫出聲來,紙箱最上面有幾份文件,下面全是錢,一捆捆的,全是票面面值一百元的嶄新的錢。保安心動了,隨手拿了兩捆,抽身離去。保安回到家后,清點偷來的錢,發(fā)現(xiàn)剛好是兩萬,短暫的興奮之后,他害怕了,因從未見過這么多錢而害怕,也因為隨手一拿就是兩萬而害怕,更想著業(yè)主找到物管而害怕。另外,這么多錢就這么隨便往里一放,會不會是假的?思前想后,第二天早上還是去派出所自首了。
派出所立即與物管一道進入了A棟6-2房間,將紙箱帶回了派出所,清點后發(fā)現(xiàn)現(xiàn)金總額為兩千萬,而且確定是真鈔。派出所責成物管迅速通知A棟6-2的業(yè)主來認領這筆巨款,可是時至今日也沒人來認領。那名保安被物管公司開除后便蹤影全無。
從物管公司提供的資料表明,A棟6-2業(yè)主名叫秦燕,重大影視學院進修生,24歲,女,家庭住址是重慶九龍坡區(qū)。
派出所提供的清單里有一份購房合同,一份付款發(fā)票,購房人也是秦燕,付款發(fā)票說明是一次性全額付清購房費。房產證辦理情況物管公司的登記是待辦。
根據(jù)這些線索,專案組很容易就找到了秦燕。秦燕承認說物管的確多次打電話催去認領那筆巨款,可是那錢不是她的,就連那房子也不是自己買的,是有人幫她買的,她沒有要。幫秦燕買了這套房子的就是劉超。
專案組負責查證秦燕的人對文靜說,從始至終秦燕都是一種淡然的樣子,淡然得如同不食人間煙火,她對整個事情的過程的陳述都是在淡然中完成的,就好像在陳述著一件別人的事情。
秦燕的父親是第三軍醫(yī)大學的教授,學術造詣甚高,母親是西南師大的教授,也同樣是只埋頭學問不理世事。秦燕是獨生女,很有教養(yǎng),也很單純,自小酷愛彈奏古琴,到高二時就輟學專習琴藝。父母對秦燕的輟學并不反對,而且支持女兒去做自己喜歡的事。秦燕從不放棄任何演奏的機會,不管在哪兒,不管報酬多少。最常去的是一些高檔的茶樓,秦燕自己說,來這里的人大都茶品很高,對古琴的欣賞能力也很高。
有一次劉超來聽了一次,就沒完沒了地開始糾纏起秦燕,這讓秦燕苦不堪言。
劉超經常自己一人來,來了就花錢包場,獨自一人聽秦燕演奏。開始秦燕沒太在意,可是后來卻發(fā)現(xiàn)劉超欣賞能力低得讓秦燕羞恥,甚至自己彈的興趣也蕩然無存。秦燕與劉超說過不要再來了,可是劉超很固執(zhí),致使秦燕無奈辭去了演奏,去重大進修,想以此躲開劉超的糾纏。秦燕平靜了沒幾天,劉超竟然來重大找到了秦燕,說是開發(fā)商送給他一套商品房,他想送給秦燕。合同以秦燕的名義簽好了,付款發(fā)票也開好了,秦燕只需拿著自己的身份證就可以去辦房產證,并且在那套房子里準備好了一筆錢,供秦燕裝修用。
秦燕第一感覺就是很厭惡。劉超是在秦燕工作過的茶樓拿到秦燕身份證復印件辦理的購房合同,這更讓秦燕厭惡。當物管通知秦燕去認領那筆錢時,秦燕打電話告訴劉超,明確說她不會去認領的,房子也不會要的。劉超問為什么?秦燕說太臟。劉超又問什么臟,秦燕沒好氣地說錢臟人也臟,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秦燕以為這事就算是結束了,她與專案組的人也說這事就算結束了。但秦燕以為結束的事情,在劉超看來卻是滅頂之災的開始。
云華公司贈送劉超一套商品房,不管是出于什么樣的動機,從劉超所處的位置看,是有行賄嫌疑的,至少是擺不到桌面上的,劉超將這套商品房轉贈秦燕,按照常理推測,秦燕應該是滿心歡喜,甚至于會對劉超感恩戴德,不僅可以將行賄匿于無形,而且劉超借此可以更深化與秦燕的關系。
然而世上許多事情都是出乎人的意料的。秦燕斷然拒絕了劉超的非同一般的贈送,實際上也是斷然拒絕了劉超進一步深化關系的念頭。尤其是放置在那套房間里的巨款,竟然會出人意料地抖了出來。
假如秦燕去認領那筆巨款,哪怕是幫劉超去認領,劉超受賄的事實仍然是不被人知的。可是秦燕非但拒絕認領,甚至于公開聲稱那不是自己的錢,那是劉超的錢。如此一來,原本在舞臺不為人所見角落的劉超,猛然之間被聚焦燈光鎖定了,鎖得他寸步難移。
文靜認為已經找到劉超自殺最初的動機了。秦燕的拒絕,讓劉超處于絕境之中。劉超首先要面對的是必須說明那筆錢的來路,而他卻說不清楚;其次要說清那套商品房的來路,但卻不需要他說清楚了。
云華公司假如真是將那套商品房贈送與劉超,當然不會讓劉超掏一分一毫。那么,一旦有人追究起來,從付款的渠道一查即知,一查即知劉超沒有付過一分錢,這是劉超無法解釋的事實。雖然劉超即將要坐上市建委副主任的高座,但這一他無法解釋的事實足以讓他瞬間跌落,而且一定會跌落得很慘。這樣的落差任何人都能想象到,劉超當然也能想象到。所以,去市建委上任對劉超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反倒可能會加速跌落。所以他沒有去上任,反倒去了四面山。
文靜至此對劉超五月二十七日時的心理變化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秦燕的拒絕讓劉超感覺到身陷絕境,他想到了死,而這時也僅僅是一種想死的念頭,因為他并沒有立刻將死的念頭付諸實施。
秦燕給劉超帶來的惡化事實是促使劉超產生自殺動機的第一個惡化事實。
接下來隨著齊明的逼索,任方披露的清單,李進含有脅迫的暗語,一步步逼著劉超下定決心就在生他養(yǎng)他的四面山了斷一切。
劉超了斷一切是一步步的,所以直到晚上在望鄉(xiāng)臺才會有意激怒齊明,反過來逼迫齊明采取過激行為,幫助自己完成了斷的全過程,實際上是逼迫齊明幫助自己,不容自己猶豫。假如齊明現(xiàn)身,對當時具體情況的描述應該是八九不離十的。
然而文靜還是有一點沒有想透徹。李進的暗語究竟對劉超意味著什么?
李進赴四面山與劉超會面,目的當然是為了那套商品房。小區(qū)發(fā)生這么大的事,物管公司必定會向云華公司匯報。云華公司自然會得出一個推斷,此事不僅要將劉超牽涉進去,也必然將云華公司牽涉進去。所以要盡快見到劉超,盡快與劉超商量對策,可是當時齊明和任方在場,不便直說,所以才用了齊明、任方聽不懂而劉超一定聽得懂的話語。
可是云華公司何以會邀請任方同行?
一種可能是想與劉超商討一個有法律依據(jù)的對策;另一種可能是想暗示劉超,云華公司自己已經想好了具有法律依據(jù)的對策。
但實際上第一種可能是不存在的。
云華公司邀請任方同赴四面山并沒有向任方和盤托出,也不想和盤托出。再者依任方的老練,他也不會去蹚這個混水的。所以任方盡管與李進同行,但從始至終都對李進的目的不聞不問。任方就是云華公司有意擺給劉超看的。
諸多加于劉超身上的惡化事實,都是致命的,然而哪一個是最致命的?
秦燕加于劉超的惡化事實是致命的,但劉超仍有僥幸擺脫的機會,劉超可以矢口否認是自己將錢放入那套商品房里的,也有可能無從認定就是劉超的錢。
齊明加于劉超身上的惡化事實是致命的,但劉超仍有僥幸擺脫的機會,齊明要的是錢,把錢給了齊明,或者再做一個讓齊明相信的承諾,也就了結了。
任方加于劉超身上的惡化事實是致命的,但劉超仍有僥幸擺脫的機會,有可能與王綺好說好散,也有可能與任方做某種了斷,盡管代價可能要大些,但畢竟不是致命的。
李進加于劉超身上的惡化事實是致命的,但劉超仍有僥幸擺脫的機會,劉超得到這套房產后并沒有以自己的名字辦理房產證,而且購房合同上的購房人也不是劉超,卻是秦燕。
但一定有一個是最致命的,而且致命到劉超身陷絕境,想不出任何僥幸的生路,會是什么呢?
除非能夠看到的諸多惡化事實中,某一個還隱藏著讓人看不到的惡化事實。假如云華公司就是想保全自己,是不是做得有些繁瑣了?行賄與受賄彼此是套在一起的,彼此應該怎么做,根本不需要多說什么。李進實際上在出事現(xiàn)場也只有那兩句話有實質性的含義。兩句話盡可電話上說,也可以到了四面山見到劉超后的下午就說,何以會一直伴隨著劉超一步不離,一直伴隨著劉超跌下了河?如此想來,云華公司加于劉超身上的惡化事實之中還有更兇險,更致命的惡化事實。
“小區(qū)的事上面知道了。”
“各人自掃門前雪。”
文靜猛然間看到了這兩句暗語中的秘訣,立即組織力量對云華公司展開進一步的調查。
五
文靜再次來到四面山,又再次來到了望鄉(xiāng)臺,瀑布的轟鳴之聲很容易讓人身處一種虛幻的境界中。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