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鳳賈平凹

　　知曉丹鳳是因為那里出了作家賈平凹。
　　賈平凹個頭不高，野心卻極大，成就也不小。1974年，他以散文《深深的腳印》步入文壇。此后賈平凹連續接到127封退稿信。小說《無聊》的退稿信極有意思：“平凹同志，大作《無聊》收到，讀后實在無聊，現將《無聊》奉還，請無聊先生自己無聊……”面對這樣殘酷的退稿信，賈平凹不但沒有氣餒，而且發出了“打出潼關去，進軍京津滬”的誓言，一門心思搞創作，經常有50篇作品在全國各地文學雜志編輯部轉。1978年3月，《上海文學》發表賈平凹的短篇小說《滿月兒》，這篇被詩人鄒荻帆稱為與蒲松齡的《嬰寧》相媲美的作品獲得當年的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
　　賈平凹的成功之處得益于為自己找到了創作的根據地——商州。商州就像永遠流不盡的清泉滋養著賈平凹的文學事業。從早期的《商州初錄》到新世紀初的《秦腔》，賈平凹的創作風格在發生變化，但題材極少離開商州。賈平凹是商州的歌者，商州是賈平凹才情的噴發點，每每寫到商州，賈平凹總是筆意縱橫，如有神助。僅1984年，賈平凹就創作商州題材的中篇小說10部之多。這一時期，賈平凹的作品清麗，悠遠。無論是《商州初錄》的寫實，《商州再錄》的詩化，還是《雞窩洼人家》的怪異，都會令人想起沈從文筆下的湘西。《火紙》的出現是這一寫法的經典之作?！痘鸺垺返墓适潞芎唵?，寫了一對年輕人阿季與丑丑朦朧的愛情、青春的萌動及悲慘的命運。作品中時時伴隨火紙房水輪軸的“咯吱咯吱”和木榫起落的“咚咣咚咣”都宛若有隔世之感。作品一開篇便將讀者帶進神秘的境界：“崖畔上長著竹，皆瘦，死死地咬著巖縫，繁衍綠；一少年將竹捆五個六個地掀下崖底亂石叢里了，砍刀就靜落草中，明亮亮的，像失遺的一柄彎月。”結尾是古老的竹江號子：
　　吆噢——噢嗬喚——哎咳!
　　吆哎——吆——!
　　噢——哎咳吆——!
　　噢——哎咳哎吆——哎——咳——哎——
　　實在回味無窮。
　　《太白山記》的出現，讓讀者初步領略了賈平凹的詭譎和神奇。20個短篇是賈平凹“以虛寫實”的嘗試。在這里作者實現了創作手法上的脫胎換骨——展開了神奇的想象翅膀，使作品充滿了多意的可讀性，充滿了迷離悠遠的禪意?！洞遄妗分邪司攀畾q的老人竟一步一步變成了新生兒，一代一代的人都知道村祖還活著，但就是不知道是誰?！秲鹤印分凶龉俚膬鹤铀徒o守寡母親一只波斯貓。貓一臉狐相，憑著叫春訓服了老鼠，卻學會了舔屁股，在水甕中撒尿。這哪是只波斯貓，簡直就是人性的活靈靈再現?！栋㈦x》中獵人阿離靈魂出竅，在鬼市被鬼騙了。阿離不甘心，又去騙鬼，結果得到的是一堆按有“冥國銀行”印章的鬼錢。阿離被鬼騙了，又去騙鬼，結果還是上當。讀著這等奇文，真似魯迅小時候聽阿長講故事，充滿神奇和幻想。賈平凹將“以實寫虛”手法發揮得淋漓盡致的是長篇小說《懷念狼》。為了逃避獵人追殺，狼變成人偷豬，變成母豬坐摩托車逃生，變成老翁與獵人周旋。而一旦徹底消滅了狼，獵人卻失去雄武，成了廢人。主人公那聲嘶力竭的“可我需要狼”的呼喊時時回蕩在讀者心海，讓人汗顏，叫人驚醒。
　　賈平凹從來都是捧著一顆熱騰騰的心，冷眼觀察現實。他曾說：“關懷和憂患時下的中國是我的天職”(《高老莊》后記)。他將視角仍停留在商州。《雞窩洼人家》高調謳歌改革開放；《浮躁》立足反映處在改革時期人們的心路歷程；《高老莊》《秦腔》用宏幅巨篇敘述改革給農村帶來的巨大變化。即農村人在吃飽飯，日子寬松了的同時卻要面對農田的荒蕪和傳統美德的遺失?！嗄耆藢ν恋厥チ藷崆?，出外謀生。男的做小工，撿破爛；女的穿得花枝招展，不知在外邊干些什么事。年輕力壯的爭強斗狠，年老體衰的無人贍養。作為傳統藝術的秦腔日益走向衰落，名角混到草臺班子謀生。土地被以各種名目掠占，剩下千瘡百孔的一部分荒蕪著，唯有老年人在堅守，能堅守到何時實在是個謎。賈平凹是清醒的，他的思想在《高老莊》中得到展示，在《秦腔》中展現得較為充分?！肚厍弧返闹魅斯傋右腿缤犊袢巳沼洝分械目袢?。所不同的是，狂人發現了原來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社會是在“吃人”，引生發現生活寬裕后的失落?？袢税l出“救救孩子”的呼喊，引生則是自凈。自凈之后還得活下去，怎么辦?唯有等待賈平凹的另一部作品問世。
　　賈平凹畢竟在城市生活了數十年，城市留給他的是道貌岸然的丑陋和病態?！稄U都》主人公莊之蝶是知名作家和人民代表，干的卻是荒淫的事。他利用女人對他的崇拜，與數名女人發生不正當關系。《土門》寫的是城中村的堅守與無奈。仁厚村的村民既有城市人的狡詐，又有農民的仁厚。為避免仁厚村在城市化的過程中被拆遷的命運，以村長成義為首的仁厚人真是機關算盡。為了給村子籌集資金，村長成義竟去偷盜國家重點保護文物兵馬俑頭。《病相報告》報告給讀者的是時代病了，社會病了，數十年的中國各個時期有著各種不同的病。《廢都》因剖析得過于嚴酷，作品出版后受到社會的廣泛關注，批評和指責一浪高過一浪。以后的《土門》《白夜》《病相報告》就有了許多收斂，賈平凹的才氣得不到充分施展，作品失去了應有的硬度。
　　賈平凹是富有才氣、富有思想、寫法多變、魅力四射的作家。探求賈平凹的成功歷程是我這次商洛之行的動機之一。
　　號稱中國西北第一漂的丹江漂流始發點是龍駒寨。龍駒寨即是丹鳳縣城。城外的碼頭游人如梭，餐館名曰威尼斯餐廳，有狐假虎威之嫌。碼頭下的水波浩渺，實際是石砌的水庫。游客們穿著龍須草織就的草鞋乘舟，奮力劃槳出了水庫，該要漂流了，水卻是細細的一綹。極難想象賈平凹先生描寫的：“亂石穿空，驚濤裂岸，沖起千堆雪，其風急水吼闊，使兩邊石壁四季不生草木”(《商州初錄·龍駒寨》)的壯觀。但見岸頭氣勢恢宏的船幫會館印證了賈平凹的描寫，當是不虛龍駒寨昔日的繁盛。
　　因了水的細小，漂流船有近一半的路程在人工開挖的渠道中行進。兩岸夾山似黛，灘涂亂石林立，高速路長橋如虹。我觸景生情，想起賈平凹在《秦腔》后記中寫的一段話：“那條國道已經改道了，以更寬的路面橫穿鎮后的塬地，鐵路也將有梯田的牛頭嶺劈開，聽說又開始在河堤內的水田里修高速公路了，盆地本就那么小了，交通的發達使耕地日益銳減?！比缥抑鞯耐馊俗匀徊粫耆w會賈平凹的心境，但他創作(秦腔》的緣由可窺一二。
　　忽然就要收船登岸，映入眼簾的是“月日灘”三個鮮紅的大字。丹鳳人也真能折騰，臺灣有個日月潭，它這里就有個月日灘。這“月日灘”好面熟呀，噢，想起來了——《火紙》里的孫二娘不就是在這兒翻船丟命的嗎?當年讀小說時，以為月日灘是賈平凹杜撰的地名，原來丹鳳真有個月日灘。站在這兒，望到對面，見山勢似鬼斧神劈，直立著挺拔。一行人，驚叫著蹭過長長的鐵索橋，即到山腳下。扶欄登梯，人如行走在瘦削的牛脊般險絕，舉頭碰石壁，低頭見流水，悠閑吃草的牛。耳畔傳來縹緲的佛音：“何謂積德?積德就是行善做好事，做了善事不讓別人知道是積陰德，做了善事讓別人知曉是積陽德……”聽得入神，不覺已頭涔涔而腿顫顫。歇息間回首觀望：但見一綠龜靜臥，水自龜頭分流湯湯而去。其實那不是綠龜，乃一翠綠的渚。山愈高，路愈險。心驚膽寒之際，再一回首，另有蒼龜擠挨伏臥。流水再次被劈開，遠遠處閃閃亮亮的地方便是水匯聚之所在。那兒的山勢更高，陽光燦爛地照耀，白云在山頭繚繞，若實若虛，美不勝收。若是在晚間，月亮升起來，蒼穹寂冥，山巒負勢而斗，流水潺湲，該又是怎樣的美好呢!
　　賈平凹，我理解了你的深沉和優美；丹鳳，我記住了你的清麗和俊奇。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