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助理說,把你推薦給別的公司,再把別人推薦到你們春天公司,一石雙鳥。我笑了,說東北話是一槍兩眼兒,不,連做項目再推薦人才,兩槍四個眼兒,好主意,有頭腦。抽了口煙,我說,我才不會給他賺錢呢。但是最后,我還是撥通了白助理的電話,究竟為什么呢?小說塑造了一個全新的教授形象,他讓各個公司的老板帶著游山玩水,同時賺了大錢。
自項目組到公司的那一天起,我知道我在春天公司的日子該不好過了。
和往常一樣,我走進公司的時候,公司還沒有人,整個樓層都是寂靜的。別的公司都是九點上班,春天公司是八點半,我們公司沒有動靜,整個樓層就沒有聲息。我開了門,打開大廳里的燈,辦公室亮起來。公司是商住兩用樓,三室一廳那種,小間的是財務部,企劃部和人事部占了一大間,還有一大間是老板的辦公室,大廳是我們市場部地盤,一個一個隔斷,每人一平方米。我走到角落里屬于我的那一塊隔斷里,坐下來,打開電腦,然后開始給各地的分公司打電話。這時候,大家陸續地來了,匆忙地把右手的食指伸到打卡器里,聽到一聲謝謝,企劃部財務部的進了他們的房間,市場部的慢慢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和我的背影打著招呼。看看人到齊了,我開始給市場部的人開會,聽他們各自的匯報。出差十幾天,盡管電話郵箱QQ不斷,回到公司,我還是習慣聽他們的口頭匯報,感覺這樣真實一些,踏實一些。
這是我十幾年的習慣。
人事經理過來輕聲對我說,老板喊開會。
我簡單地總結了幾句,拿著筆記本走進老板的辦公室,發現里面不僅有老板,企劃總監,財務總監,還有兩個人,一個中年男人,一個女孩子。
我對老板說我回來了。其實這是禮貌性的客氣話,老板當然知道我回來了,老板喜歡發短信,我們之間始終保持著短信聯系,昨天晚上還發得很晚。老板說,我介紹一下,這是我們公司的市場總監李總,這是我們公司請來的項目組秦教授和他的助理。秦教授站起來和我握手,說李總個子高啊,難怪市場做得好。秦教授個子矮,和老板一樣,他說話也和老板一樣,有著濃濃的南方口音。我說,我寧愿把個頭給你,換個教授當當。大家都笑了,辦公室里一片和諧的景象。我心里知道,很快,這和諧的局面將一去不復返。
老板說,公司目前管理比較滯后,很不規范,今天請來項目組,就是要讓我們的管理上一個臺階。作為各部門的負責人,你們要全力配合秦教授,共同把平臺建設做好。
接下來的幾天,秦教授和他的女助理每天和我們一起上班。老板把他的辦公室讓出來,給他們用,老板自己坐到了財務部。上午,是秦教授約人事經理、財務總監、企劃總監談話的時間,下午他們回大學整理資料。中午老板請他們吃飯,我們作陪。企劃總監說,秦教授這個項目可別很快就做好啊,那樣我們又得吃盒飯了。財務總監說,我反對啊,你可別這樣策劃,公司招待費要超標了。秦教授說,真是什么崗位說什么話,人事經理怎么說?人事經理不吭聲,我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公司幾個部門的負責人都是總監,唯獨人事不是,他正希望通過這次平臺建設,把人事部規范為人力資源部,自己順理成章地也當上總監。總監和經理好像名稱差距不大,實際上差別不小,員工喊我們總監為總,喊他只是經理,面子上不好看。再說工資差了兩千元,在北京,這是個不小的數目,租房子或者還房貸都夠了。我感覺這次弄這個項目,不僅僅是老板的意思,他的成分也不少。老板笑著問我怎么看,秦教授說,李總是老革命了,當然知道項目的重要性。是吧,李總?我說21世紀是知識經濟的時代,我這個土八路需要學習新的知識,小品里不是說了么,不能總落后面。秦教授的助理說,到底是東北人,說話真有小品的味道。我說,土得掉渣,登不了大雅之堂,和你們教授比不了的。助理的臉有點兒紅。秦教授說,你那老鄉年年上春晚,春晚還不是大雅之堂?我說我這是山寨版的。大家笑了,飯吃得就順暢。
老板送秦教授走,順便去辦事。不知道老板在哪里給我發個短信,提醒我注意尊重秦教授。老板是廣西人,很精明,眼睛小,明察秋毫。我回復短信說,好的。但我知道好不了。在北京和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咨詢公司多如牛毛,和企業簽了合同后,成立項目組,給企業搞制度建設,給企業作市場分析,給企業策劃如何突破瓶頸,給企業介紹經理人,還有的是給企業看風水,目的只有一個,賺錢,幫助企業賺錢,他們自己也賺錢。和項目組打交道我不是第一次了,在別的公司我經歷過。那是在四川的一家公司,說起來差不多有十年了,也是一個教授,帶幾個研究生,趾高氣揚地殺進公司,讓我們寫各自的工作范圍,以及分管部門的管理規范和獎懲制度,等等。我們非常興奮,感覺自己也成了大學教授,絞盡腦汁挖空心思,連續挑燈夜戰,寫了改,改了寫。教授由老板陪著去了九寨溝,去了峨眉山,通過他的研究生不斷地向我們發出一個又一個要求。教授從景點回來,就是我們交卷的日子。交卷的時候心里還惴惴不安。教授的評價很簡單,我們寫的都沒有用。我們自慚形穢,不說教授,就連教授的研究生我們都羨慕不已。教授弄出來一大本崗位制度崗位說明工作流程,得到了老板的高度贊揚和幾十萬勞務費。我們細看后發現,都是我們寫的,只不過教授和他的弟子們梳理得更有條理,更規范。我對老板說,不如勞務費去個零,我們自己來做,結果是挨了老板一頓訓斥。后來同行的哥們兒在一起喝酒說起這個事情,大家都說有過同樣的經歷。兄弟們感嘆老板們有錢了,有追求了,燕雀是不知道鴻鵠之志的。
和其他項目組一樣,秦教授也是先找的人事經理,了解春天公司的詳細情況,對項目有了總體的框架。那幾天人事經理很興奮,和秦教授以及秦教授的助理關上門研究,很神秘的樣子。我能理解他,在我們這個業務型的企業里,人事部門總有不重要不得志的感覺,這回是找到了知音找到了組織,一肚子苦水盡情傾訴,翻身農奴把歌唱,該他揚眉吐氣一回了。財務總監催他要月度考勤,人事經理說我和秦教授有事情要談。財務經理說,你把考勤表給我,我好讓會計做工資啊。人事經理說秦教授在等著我呢。說完進了老板的辦公室。財務總監在QQ上給我發了個苦笑的表情,說一分鐘都用不了的事情,害得我們幾個人等他。我的回復也是苦笑。總算盼到人事經理出來,財務總監又向他要考勤,人事經理說他要出去辦事。財務總監說發工資是大事,公司從來沒有拖欠員工工資的。人事經理說后天發工資,明天做來得及的。財務總監說明天一天怎么來得及呢?人事經理的回答是,業務水平決定了工作效率。兩個人發生了爭執。秦教授把我們都喊到他那里,微笑著批評了財務總監,最后沖著我說,是這樣的吧李總?
晚上下班財務總監和我一起走,說著白天的事情。財務總監說還是你李總厲害,秦教授都得征求你的意見。我說是嗎?我怎么沒有看出來?我喊他去喝酒,財務總監說不喝酒了,得趕緊回去加班,把工資理出來。看著他匆忙地奔向地鐵,我心里知道,秦教授是在暗示我,如果說我是花果山不聽吆喝的那個猴子,他財務總監只是只雞。
財務和企劃兩個部門進展也費了一番周折。在中午的飯桌上,秦教授對企劃工作提出了方向性的指導。秦教授問我的看法,我說教授說得真對,我們一直認為企劃是龍頭,決定了我們市場部員工的努力方向。企劃部前期工作非常出色,沒有讓我們走彎路,事半而功倍。秦教授這樣一指點,我們工作更有了信心。秦教授說你們兩個部門的配合很關鍵,沒有市場的信息,企劃就是聾子,決策就會有失誤。我說秦教授就是厲害,其他項目組只會做制度,沒有您的高度。話出口我就后悔了,這不是等于說秦教授越位了嗎?秦教授不動聲色,他的女助理說,李總真能開玩笑,我們在座的只有你個子最高啊。一米八幾啊,李總?我說別提了,再高一點吧還能到NBA當個替補掙點兒美元,不高不低,相當于殘疾。氣氛活躍了一些。老板說秦教授的觀點是正確的,我們就是要強化公司的企劃工作,發揮企劃的龍頭作用,做好各項工作。老板端起茶杯,對著秦教授說,在這桌,你就是龍頭,喝酒!秦教授忙說,老板,你才是龍頭啊,我們大家一起敬你才對。
下午在走廊抽煙的時候,企劃總監對我說,我太幸福了,早知道是這樣,他應該做市場總監。企劃總監是河北人,我總開玩笑說他有燕趙遺風,俠骨風韻。我問是什么意思,他說,你多好,教授都沒有找你,我們和他研究好幾天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笑了,把煙圈吐得很圓。他問我笑什么,我說我的苦日子快要到了。他瞪起金魚一樣的近視眼睛,問我為什么。我說,我們這個行業比較特殊,對吧?他點點頭。我接著說,你們企劃啊財務啊人事啊,都有參照,容易搞。難就難在市場這塊,他們弄不了。企劃總監說,大哥,你又在顯示你們市場部重要。幸虧這是在北京,要是在東北,我們還活不成了。我說你們都能活,怕是我活不成了。人事經理過來喊我,李總,秦教授有請。我把煙頭狠狠地按在垃圾桶里,說,你看著吧。
人事經理說,李總的衣服誰幫著買的?我問什么意思?他說,您穿著特派。我說你別忽悠我了。他說真的,好瀟灑。我知道他在討好我,在春天公司,他誰都敢得罪,就是不敢得罪我。
秦教授熱情地和我握手,讓他的女助理把沙發也讓給我。秦教授說,聽你們老板介紹,李總在保健品行業做了有十年了?了不起,元老級人物了。我說有什么了不起的,不過是打工混飯吃唄。女助理說李總您這么說,我們不得要飯去啊。我說要飯也是行業啊,也得有學問,一般人是要不到的。秦教授對助理說,小白,好好向李總學習,改天和李總混去。我才知道皮膚有些黑的助理姓白。真奇怪她怎么會姓白,更奇怪矮教授怎么會有高個子的學生助理。我對白助理說,等您當教授了,我跟您讀研去。白助理笑著說李總您可別開玩笑了,您當我們校長還差不多。我說等您當教育部長了,這話得兌現啊。秦教授說,到底是老革命,說話就是有水平,氛圍空前活躍啊。不開玩笑了,咱說正事兒。李總,您認為我們市場部的管理方面存在什么問題呢?我說考試開始了?我可得慎重一點兒,別弄不及格了,丟了飯碗。白助理說,看李總您說的,這個公司誰丟飯碗您也不會丟啊。我說,捧我是不?這個公司除了老板,誰走了都行。秦教授說,李總這行業做十幾年了,經驗一定非常豐富,估計市場部的制度建設應該沒有問題了。我說,不能這樣說啊教授,老板該批評我驕傲自滿了。制度有一點點,不健全。白助理說,能不能把您的制度提供給我們學習學習?我說,您要說學習,我可沒有那個膽子。您要說指導,我就給拿過來。秦教授說,那就拿過來,我們共同研究。
材料送過去后,我又到走廊抽煙。企劃總監給我發短信,還是你行啊,大哥,這么一會兒就搞定了。我回復說,大幕剛剛拉開,可不敢胡說哩。我學了一句西北話。共事一年來,盡管我夸他有燕趙俠骨,但是總感覺他還有點兒什么東西我沒有看透,和他說話我就總是帶著玩笑。
第二天秦教授向我要市場經理的任職資格和考核方案。溝通時間也不長。企劃總監再次發出了羨慕的短信,連人事經理也對我說我應該做人事總監。我說我可做不了。人事經理說,你怎么做不了?那么難的事情您都得到了秦教授的高度認可。我說,人事經理得做人事,我只能做壞事。他說,您還做過壞事?誰信啊。我開玩笑說,我做壞事都是在晚上,悄悄地進村,打槍的不要。他說您再怎么說也不像日本鬼子。我知道人事經理對我是又恨又怕,我總是對他招聘的人不滿意,對他制定的制度不滿意,我的不滿意影響老板,也就影響了他的晉升總監的前程。但是他也不敢輕易對我挑起戰事,在公司里面,我的崗位決定了我又臭又硬,在營銷型企業里,市場銷售是第一位的,其他部門都是圍繞市場部開展工作的,市場總監在老板的眼睛里多少更有一些分量。接下來的事態發展證明了我的想法絕對是錯誤的。
第三天秦教授向我要各分公司任務量,并與我認真分析任務量分解的依據。我說,都是隨便寫的,再說網上不是都有嗎?秦教授說網上是什么都有,但是能有你李總寫得好嗎?我說教授太抬舉我了,趁我還沒有飄上天,看我能做些什么。秦教授說,不是抬舉,在春天公司你最有能力,對公司的貢獻最大。我說,教授,這話你應該和老板多說說,興許我還能多得一些獎金。秦教授說,憑你李總的能力,不要說多得一些獎金,就是獎勵給你一套房子也正常。我給秦教授作揖,我說,教授,你什么時候開個公司我跟你混去,工資獎金我都不要,你給我個房子就成了。白助理說李總不是有房子嗎?我說在北京,什么都不值錢,人也不值錢,就是房子值錢。有房子我可以每周一三五住這個,二四六住那個。秦教授說看來李總業余生活很豐富啊。我說一般一般。我問還有什么事情沒有,白助理說李總不是要抽煙了吧?秦教授看看白助理,然后起身去衛生間。白助理輕聲說,李總,能問個私人問題嗎?你為什么是一個人生活?我說,這不是項目組的工作內容吧,我是不是有權利不回答呢?趁著手機響,我逃出了辦公室。
我們公司在鳥巢附近,從走廊里就可以看到鳥巢和水立方。外地的朋友非常羨慕我,能天天看見鳥巢和水立方。我說,我不是最幸運的,寫字樓的清潔工八小時在走廊里轉,每天能看八小時。我只能在走廊抽煙的時候才能看到,而我不能總是在走廊抽煙,不進辦公室工作。從高處往下看,鳥巢還是有震撼力的,水立方不怎么樣,令我想起農村的塑料大棚。晚上的水立方才好看,夜色遮掩下,似乎一切都美麗絢爛。企劃總監和財務總監跟了出來,企劃總監向我豎起了大拇指,不抽煙的財務總監也朝我要了一支煙抽。我說,我的苦日子來了,你們就幸災樂禍吧。財務總監說,你不是很快就交差了嗎?看來還是你厲害。我說厲害的在后面呢。
中午吃飯的時候秦教授表揚了我,夸我非常配合他的工作。老板說,我們就在鳥巢旁邊,奧運會雖然結束了,奧運精神可不能忘記,沒有最好只有更好。白助理贊揚我的文字功夫深厚,把握市場準確。大家都起哄,讓我給白助理敬酒以回報。我知道他們師徒二人在唱東北傳統的二人轉,給我灌迷魂湯,也在巧妙地警示我。我裝作不知道,談笑風生。
晚上回到家里,想起了白助理問我的私人問題。其實很簡單,前幾年我基本轉戰祖國各地,半年回不了一次家,媳婦受不了,我們就分了手。她有什么權利管我個人問題?我很生氣,看著自己在紙上寫的白助理三個字,提筆在上面打了個叉。打了一會兒電腦,我點煙抽,又拿起那張紙,用煙頭燒了一個洞。
接下來秦教授提出要為公司設計十年發展規劃,盡快成為上市公司。我知道,他在給自己設計下一個項目,又有錢賺了。我說,教授就是厲害,眼光長遠,不知道公司上市了,我們是不是能分一些原始股啊?秦教授說,那是當然的,下一步還需要你們各位老總全力支持啊。企劃總監說,沒問題,教授指到哪里我們打到哪里。秦教授轉頭看著我,我說,我更沒問題,秦教授揮揮手,讓我怎么走我怎么走,秦教授說了算,讓我怎么干我怎么干。白助理撲哧笑了,差點把手里的水杯扔到地上。他們幾個也笑了,但是我能感覺到,秦教授和老板的笑,里面有內容。
在老板的辦公室,我勸老板項目到此為止,大家都一攤事情,我快一個月了下不去市場,誰有時間陪秦教授玩兒?
玩兒?老板不高興了,盯著我說,你是說我拿幾十萬在玩兒?
我索性說開了。我說,搞平臺這個項目我不反對,對于公司規范化經營有好處。至于十年規劃啊上市啊,是不是早了一些?現在生意這樣不好做,還是應該立足于先求生存后求發展。
還是立足于做好你的本職工作吧。扔出這句話,老板就不再吭聲。
我借口市場有事情需要處理逃離了北京,一口氣跑到西北,不僅到各市場轉了轉,還到敦煌的千佛洞和青海的塔爾寺感悟古老藝術的輝煌。在青海湖清澈的湖水邊,在望不到邊際的戈壁灘上,壓抑的神經得到放松,我甚至放開喉嚨縱情歌唱。財務總監的電話打斷了我的歌聲,問我什么時候回去。我說,經濟危機的陰霾還沒有徹底驅除,市場形勢吃緊,還要轉些日子。財務總監吞吞吐吐說你還是盡快回來吧。我問有什么問題嗎?他說我應該和企劃總監交流交流。我給企劃總監打電話,交換關于市場的意見。他說,有你大哥在,市場還能有什么問題?我想給秦教授打個電話,即將撥通的那一瞬間,我又掛斷了。
我繼續著我的西北之旅。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的時候,才覺得再往前走就走出新疆到外國了。
最近,老板的短信少了。
這可不是他的風格。我能猜到秦教授向老板告了我的狀,一走十幾天,除了不配合,還能是什么?我反過來想,老板也不應該這樣,畢竟不是幾年前了,老板不應該被秦教授蒙住,能從廣西的小縣城走到北京,說明老板不是個白給的人,那要走過多少溝溝坎坎啊。那么精明的一個老板,難道還能沒有自己的主張和思想?新的世紀已經走了十分之一,奧運會都在北京開過了。
老板的短信在午夜時分來了,兩個字:速回。我掂量出兩個字背后的分量,趕緊坐第二天早班飛機回到北京。
司機直接把我拉到飯店。大家都在,少不了寒暄。秦教授站起來敬酒,我說,不好意思,坐飛機頭暈,站不起來了,也不敢喝酒了。老板的臉色不好看,飯桌上的氣氛有一些壓抑。
下午在公司,老板批評了我的不配合,責令我無條件做好配合工作。批評工作進行了很長時間,直到企劃總監領進來廣告公司的人,我才得到解脫。到自己的崗位剛坐下,人事經理找我要出差總結。我說明天吧。他說按照公司的規定,出差人員應該在回到公司的第一時間上交總結的。這樣的事情過去是從來沒有過的。他也是個東北人,在北京多漂了幾年,我最討厭他學著說北京話。今天我不想和他交手,打著哈哈說,兄弟,寫總結也需要時間吧。他說,您出差那么多天,總不能每天都在忙吧,總有富裕的時間。我聽出來他話里有話。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就這樣僵持了幾秒鐘,我說,我累了,身體不舒服,請幾天假。說完我就離開了公司。
已經是深秋了,冬天的氣息越來越近。我沒有完全呆在家里,一個人呆在家里有什么意思呢?我每天出去轉。這樣的日子是不多的,過去始終是忙來忙去,全國跑來飛去,沒有時間逛街,這一轉,突然間發現北京發生了許多變化。前門那一片古色古香了,仿古的店鋪一家挨著一家,如果過去沒有來過北京的,還以為古風貌一直保持到今天。登天安門城樓的安檢更嚴格了,比坐飛機都嚴格,外衣的扣子都需要解開,如果不是深秋天涼,說不定會更徹底。一個個住宅小區更漂亮了,當然房價也更可觀。小區里放松的居民在唱京劇,有板有眼,我聽得有滋有味,電話響了很長時間我才反應過來。
老板問我短信怎么不回。我說,在外面,吵得厲害,沒有聽到。老板問我還要休息多長時間。我說,難得休息一次,高抬貴手讓我多休息幾天,好迎接圣誕元旦兩個節日的大型促銷活動,為公司多賣貨。老板說你給公司賣嗎?我說我知道,我也在給自己賣。老板說差不多就行了。我知道老板說的是雙關語,但我裝糊涂說再休息幾天就差不多了。老板說,你還要休息多久?你也是公司的高層,我從廣西到北京發展,是希望企業能做得更大,在北京能被人尊重。北京不是廣西,也不是東北,北京是北京。怎么才能得到別人的認可和尊重?這不是我一個人考慮的事情,這需要公司每一個人都思考的問題。作為高層,你認為你這樣做合適嗎?
我說我沒有做什么啊。
老板說,你還打算做什么?你還想做什么?你覺得你做得還不夠嗎?
我知道不能再打哈哈了,需要認真談話了。我說,老板,我知道你對我有看法,我也知道這樣做不合適。可是,公司請項目組來做什么呢?秦教授既然是號稱項目組,就應該把活兒挑起來,公司需要什么他給提供什么,而不是向我們要。憑什么他們拿錢我們干活?再說現在研究上市有什么意義?我認為……
你認為什么?老板打斷了我的話。他說我認為公司一個高層應該有一定的高度。
我沉默不說話。
老板問我為什么不說話。我說我在聽。老板說,不僅僅要聽,還要想,想明白了趕緊上班,公司的事情你知道,得忙一陣子呢。
我站在大街上,按老板的課外作業,想。我首先想到老板也不容易,現在保健品生意不像過去了,騎著自行車進電視臺,開著寶馬出來了,敢投廣告費,就能大把大把賺錢。現在的局面是開寶馬車進電視臺,沒準兒走著出來,還得扒去外套,只穿褲衩。老板說得對,作為公司高層,應該有覺悟,有高度,迅速把項目做好,集中精力做生意。
第二天我如同過去一樣,一大早到了公司,秦教授和白助理一過來,我主動上前打招呼,主動跟在他們身后進了老板辦公室,主動和他們談項目。還是那個我佩服的米盧老頭兒說得對,心態決定一切。我們的進展明顯加快了。秦教授顯然很滿意,我們之間經常開一些小玩笑,氣氛非常和諧。我發現白助理偷偷地在看我,眼神里有一些莫名的東西。那是什么呢?我沒有細想。
天下一副太平的景象。老板再沒有找我談話,我也沒有找他。東北男人的血仍然流在我的血管里。我已經退讓了,不想再退讓半步。這種情形一直延續到項目結束。
公司舉行了全體大會,宣布項目順利結束。秦教授作為嘉賓講了話,表達了對公司發展的殷切希望。老板對項目組再三表示誠摯的感謝。我以為會議至此應該結束了,不料,老板公布了新的任命:企劃總監榮升營銷副總,人事經理榮升行政副總,財務總監榮升財務副總,而我成了總經理特別助理。這一長串的任命徹底出乎我的意料。在我們這樣的企業里,市場是第一位的,市場總監看似與大家平級,實際上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他們升格為副總,而我是特別助理,我感到不倫不類。在私營企業,助理是可有可無、可大可小的角色,但擺脫不了大秘書的色彩。我能感覺到大家都在偷偷看我,但是我只能坐在那里,盡管心里翻騰著,表面裝著不動聲色。
會后一起去喝酒,他們興高采烈,很有額手相慶的味道。財務總監和我碰杯的時候嘆了口氣,我笑了笑。企劃總監說,大哥,以后還得多關照啊。我還是笑了笑。我等著人事經理和我喝酒,他繞過我,給教授敬酒。我偷偷看老板,看到他在和白助理碰杯,大聲說笑,夸白助理人長得漂亮,不去演電影可惜了。我溜出來抽煙,猶豫著是否應該回去接著喝酒。
白助理站到我的面前,出人意料地向我要煙抽,馬上被嗆得咳嗽。我勸她不要抽了,她搖搖頭,努力又抽了一口,這次沒有往里吸,很快吐出來。她沒有說話,我也不說話,就這樣站著,吸煙。她把煙丟到地上,說,我看你沒有帶包是吧?我點點頭。她說,我進去拿包,你在外面等我,省得他們出來送我看到你。
我和白助理坐在附近的茶吧里。我不知道為什么會答應她,也許是那天她的眼神。
白助理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沒有猜錯,教授向你們老板建議的時候我在場。當時我非常不理解,他怎么會這樣。少了你,這個公司他們誰也挑不起來。
我說,你錯了,地球離開誰都照樣轉,就像我小的時候,中國最偉大的人逝世,許多老年人擔憂中國還能不能存在。現在看多荒唐。
白助理說,我知道你一定會離開,按你的性格,你不會接受這一切的。沒有關系,以你的能力,你應該有一個更大的舞臺,教授已經計劃好了,讓我負責把你推薦到別的公司。
我說,他?不會吧?
白助理說,他向企業推薦人才是賺錢的。
我把玩著打火機,說,在教授心目中我還是人才?不會吧?
白助理說,把你推薦給別的公司,再把別人推薦到你們春天公司,一石雙鳥。
我笑了,說,東北話是一槍兩眼兒,不,連做項目再推薦人才,兩槍四個眼兒,好主意,有頭腦。抽了口煙,我說,我才不會給他賺錢呢。
白助理說,你不是說讓你怎么走你怎么走嗎?
我說,你記性真好。
白助理認真地看著我說,如果是我個人,也就是沒有他的因素,我個人推薦你呢?
我點上一支煙,也認真地看著她,說,憑什么你就認為我一定會離開公司?
她說,別那么小氣好不好?把煙也給我一支。點上煙,她說,記住我的電話,我敢說,你一定會找我!
我回到家已經下半夜了,習慣地上網,看電視,睡覺。白助理發來短信,提醒我記住她的電話。我把手機關了。早上起來晚了一些,去公司的路上我想,我是否應該離開呢?沒有理清頭緒。到了公司,看到還有員工在看墻上的任免決定,發現我進來,大家馬上散開了。我坐到我的位置上,開始辦公。我不知道自己該走還是該留下來,只是多年形成的職業道德驅使著我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每天照常給各地分公司打電話,指揮他們這樣而不是那樣去做,同時等待與新任營銷副總交接。白助理幾次發來短信,說秦教授催她幾次了,問我是否想好了,我都回答沒有什么好想的。白助理短信里說,別跟自己過不去。我回答說,我就一個人,過去過不去都得自己過。只有我一個人在走廊抽煙了。營銷副總已經宣布戒煙,財務副總偶爾過來陪我抽一支。
行政副總出臺了新制度,工作時間不準抽煙。我說看來我也得戒煙了。行政副總說,抽煙有害健康,您做了這么多年保健品,您就不該抽煙。我說你的制度明天起執行,我還是趕緊到走廊抽一回。抽著煙,我看著鳥巢,總想看到有鳥從那里飛起來,翱翔藍天。
一連幾天都是這樣,直到這天下班,我收拾好東西往外走的時候,一切終于打破。
人事經理,不,行政副總對我說,李總,老板喊開會。我想說我不是李總了,應該喊我李助,但想想沒有吭聲,跟在他后面進了老板的辦公室。
他們幾個都在,當然老板也在,坐在老板椅上,低頭寫著什么。
我們站成一排,等著老板訓話。
老板寫好了,自己拿著那張紙在看,然后抬頭看過來,最后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老板問,昨晚為什么關機?我不是規定24小時開機嗎?
我說,手機沒有電了,充了一晚上才充好。
老板說,哦,我還以為有什么特殊事情呢,沒有發生什么故事吧?
要是在過去,大家就會笑,現在,大家都沒有吭聲。
老板把手里那張紙舉起來,面無表情地說,從即日起,我只擔任董事長,不再兼任總經理,由李總擔任總經理。行政副總,馬上把這個任命貼出去。散會。
他們出去了。老板說,你怎么不走?不是不接受任命吧?看我搖頭,老板說,那就做吧,記住了,春天公司必須做好。還要記住,這幾個人誰也不許動。我有個飯局,先走了。
大家都走了,辦公室寂靜無聲。我抽了一支煙,然后撥通了小白同志的電話。
作者簡介:
王念清,男,畢業于師范大學中文系,做過十年重點高中教師,后辭去公職輾轉全國各地擔任私企高管。在《鴨綠江》《北方文學》《佛山文藝》等刊物發表小說若干篇。出版有小說集《家譜》。現為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