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長打電話來的時候,我與王文彬正準備去洗腳城。
中午我們喝了點酒,頭有點暈,只想睡覺。我從警不過半年,又在異地他鄉,人生地不熟,只有這么個大學同學,他父親還是市政府的要員。局里最近搞競聘上崗,警察這碗飯現在吃得也不安穩,這個似鐵非鐵的飯碗端得穩不穩,也許就得看這條粗腿我抱得緊不緊。
我在陪市里的領導,走不開,能不能叫其他兄弟幫幫手?
我還沒提到關鍵詞呢,不想就這么輕易放棄,便給所長打馬虎眼。
誰知所長一句話就把我叉了回來:雞巴領導,人命關天呢,這一塊就交給你了,你看著辦吧。
沒辦法,現在是非常時期,我不敢大意,只得悻悻地告別王文彬,來到案發地點劉家橋村。錢龍和劉偉早到了。他倆和我一樣,都是今年招考的新警員,大家的飯碗還捏在別人的手里,都得玩命表現。
此地原本是農村,這幾年隨著城市擴張,這里變成了城鄉接合部,社情復雜,牛鬼蛇神比較多。以我半年來道聽途說的經驗,在這里辦案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沒有事。
案發現場在一間出租小屋里,是一棟七層高樓的最底層,由一個車庫改建而成。十七八平米的空間,廚房、廁所、臥室五臟俱全。推開看熱鬧的人群,我走進低暗的房間,一股沖天的農藥氣味襲鼻而來,一張凌亂的架子床放在屋角,臟亂的被子全甩在地上,除桌椅鍋碗等日用品之外,屋內幾乎沒有其他陳設。一具男尸橫陳床下,三四十歲上下,赤裸的上身到處都是抓痕,面目青紫猙獰。想必死前受了一些苦痛和折磨。
現場的情形慘不忍睹,那熏人的氣味更是讓人想吐。照著一般程序,勘察現場,拍照,詢問證人,通知殯儀館拉人后,我就想走人。正當我們收拾東西準備上車的時候,殯儀館一個滿臉長著肉瘤的老漢拉住了我們:死者家屬不讓搬呢。
一個滿臉菜色的中年男人走過來,漫天罵街。就這么拖去燒?嗯!怎么也得給個說法吧,七斤人是老實,死了還這么欺負!狗雞巴日的你們還是不是人吶!
你們提不出任何證據證明劉清明死于他殺,而現場也無不顯示他是死于自殺,還要什么說法?難道還要我們憑空捏造一個假證據不成?是非之地遇到是非之人,我不敢貿然發威,但也不能示弱。
上午老子就給你們陳所長講了,如果不給個答復,老子就不同意送殯儀館!老子就抬尸上訪!到省里!上北京!中年男人雙手叉腰,想要來橫的,只不過底氣有些不足,就把聲音喊得很大,臉也脹得一會兒紅,一會兒白。
我心里暗暗叫苦。難怪所長說話時不耐煩,原來還有這么一出,早知如此,打死我也不來。
我們家七斤是怎么死的?你們不知道?啊!中年男人見我不說話,似乎找著理了,便張牙舞爪大聲喊道:上個月從你們那里出來后,他的身體就壞了,腿也瘸了,什么都沒了,狗雞巴日的叫他哪么活?啊!
此時旁邊的人越聚越多,哭鬧的,幫腔說話的,吶喊助威的,一下子都圍在了警車周圍。幾分鐘的工夫,事態發展便超出了我的想象。這陣勢在警校所學的教材里提到過,在單位里也聽前輩們吹過牛皮,想不到自己從警才幾個月就遇到了。
幸虧畢業的時間不長,警校教官傳授的應急預案還多少有些印象。雖然有些驚慌,但我不敢造次,一邊支使錢龍劉偉好言安撫眾人,一邊拿出電話,給所長匯報這里的情況,請求增援。所長深以為然,一番罵罵咧咧后,就要我們坐到車里去,囑咐不要和村民正面沖突,專心等待。很快,市里的防暴支隊來了,人群很快驅散了,還拿了領頭的兩個人。
事情并沒有結束。第二天一大清早,所長的電話又把我吵醒了。昨晚上的慶功宴壓驚酒都還沒有醒呢。我緊咬牙根只想罵娘,趕到所里,一看,氣氛不對,所長全身披掛,黑著臉,不停地看表,也不等人到齊,便把我們送到市政府的大門外。
威嚴矗立的大門口黑壓壓坐了一片人,中間擺著一副棺材,新做的,還沒有上漆。
事情又回到起點。市長發話了:嚴查。要給一個明確的答復。
第一個走進來的是村長。這是一個膀大腰圓體形壯碩的漢子,厚嘴唇大眼睛,一臉彌勒佛,推門就點頭哈腰,滿臉堆笑,出手就給我們每人一盒極品芙蓉王。給兄弟們添麻煩了,讓大伙受累了。是個會來事的人。
姓名?
王金彪。三橫一豎王,金銀珠寶的金,彪炳史冊的彪。
性別、年齡、職業?
正宗男人,42歲,農民,西城區劉家橋村支書、村長。嘿嘿,12年老支書了,人是年輕,但是在全區數我的資歷最老哩。
家庭住址?
市建設東路128號寶萊花園A區18棟403。與你們張副局長住在同一棟樓,他家是三樓,我住四樓。
說說劉清明的情況。
劉清明?誰呀?哦,是七斤啊,他是九斤的弟弟,他從娘肚子里爬出來的時候重七斤,他哥有九斤重。爹媽大前年都死了,有兄弟四個。哦,對了,狗日的家伙,別看他有些憨,可有福氣了,養三個兒女,二胎是一對雙胞胎,超生,罰款了呢。
你得知劉清明死亡的消息是什么時間?
昨天上午啊,我正在老伍館里吃早餐呢,王會計的電話就來了,浪費了我一碗好面。
他當時是怎么對你說的?
還能怎么說,那個龜兒子自己了斷咧!剛才我還聽村里的人說起,好幾天前他就對人講過不想活了的話,只舍不得自己兒女沒得人養活。也真是,養不活,生那么多搞么得!當初他倆公婆到處躲,我們派了幾班人,日他娘的累死個人,還硬是找了幾個月都沒有抓到。
這家伙嘴太能說了,不扯住韁繩,他會跑得沒邊,得直切他的要害。
有人向我們舉報,說劉清明的死與你有關。對此,你作何解釋?
嘿嘿,與我有關?他們說七斤是我親手殺死的?是用殺豬刀還是用紅纓槍啊?哈哈,開國際玩笑,虧他們想得出來!哼哼!老子還沒告他們誹謗誣告、圖財害命呢!
王金彪對此滿不在乎,胸有成竹。一番哼哈之后,他便向我們大倒苦水:警官兄弟,你們可能不知道,劉家橋這地方不太平啊,刁民太多。我一個村長,管著二千多號人,我侍奉好了東家,有可能就虧待了西家。現在的基層干部真不是人當的哩,就是國家主席來了也當不好。我承認在工作中有些過失,得罪了不少人,但這幫狗崽子們也不至于用這種栽贓嫁禍的低能招式來陷害我吧?警官,你們可得為我主持公道啊!
他倒反客為主了。我不想聽他廢話,又不好由著他牽著鼻子耍滑頭。那你說說,劉清明是怎么死的?
服毒自殺啊!這個龜兒子,自己不想活了,誰也攔不住,是吧,死了好,一了百了。咱中國別的不多,就是人滿為患,就七斤這樣的傻蛋蠢材,多一個是害,少一個是福,權當他這是為社會進步作貢獻。
揀重要的講!他為什么要自殺?
哦,這個,這個蠢材!自己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只苦了他那三個孤兒!作孽呢。
別扯遠了,說說具體一點的東西!
是,是。嗯,我聽說是因為錢的事吧,放出去的錢收不回來。
放高利貸?
哈哈,那個憨砣,他要有放高利貸的本事哪能走到這一步?是白給呢!嘿嘿!
劉清明把錢都借給了誰?他們為什么不還錢?
這可說不好,哎!那個蠢蛋,空有一身蠻力,待人處事沒腦子,別人一開口,他就借,到了要還的時候,又礙著面子不敢放肆要。這年月,誰都知道借錢的是大爺,追債要錢的是三孫子。
借出去的有多少?
我聽說有好幾萬吧,前年村里給他發了六萬多塊呢,別人都拿來蓋房做生意,他卻學雷鋒做好事!這個笨蛋,就是不會過日子,唉!
等等!村里給他發的什么錢?
拆遷品補啊,屋場的,田土的,七七八八加起來,到底是多少記不清了,等會兒我去問王會計。
說具體點。
好,好。我們劉家橋村吧,靠近城區,近些年各單位到我們這里征地,都征得差不多了。大前年呢,興業房地產公司又到我們村里搞開發,征了300多畝,用圍墻包起來。七斤家大概有12畝多吧,記不清了,反正是最多的一戶。前幾次征地他都拼死拼活不同意,興業房產把全村所有的土地都征了,他也就沒辦法躲了,全征噠。不過,話說回來,這狗日的種田是一把好手,交國家糧那些年家家都虧本,他也虧,可還是喜歡種。大家都拋荒給了他,最多的時候七斤家有90多畝田土,蠻有名氣的種田大戶呢,市長都到他家里去過。
拆遷補償幾萬塊,種田也應該有些賺頭,錢呢?不會全借給別人了吧?
是啊,不然的話我怎么會說他是個憨砣呢。
都借誰了?
聽說借錢的都是他的一些親戚朋友。這世道,最親的應該是錢啊!他倒好!去年就聽說他家困難,大女兒沒得錢讀高中,我還動員他老婆去廣東打工賺錢來著。哎!他這個人吧,是個憨砣,只知道種田,其他什么都不想干,也不會干,也就沒得收入。生活上事事不順意,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得,兒女要讀書又沒有錢,吃飯睡覺都成問題。
動遷時沒有給他安置房?
有啊,興業公司給的安置房很優惠,只是地段有點偏。可他沒錢買,一直在外面租房。全村有三戶沒有購安置房,七斤最遭孽,負擔重,兒女都到了上學要花錢的時候了,可他拿不出半毛錢。唉!人活到這份上,嘿嘿嘿,也就只有一條路走了。
他們家這么困難,你們村委會怎么沒有幫扶一下呢?
幫扶?這年月哪個覺得錢夠用?誰都只想往自己褲襠里撈幾個,誰會想著幫扶誰呢?再說了,村里的錢早分光了,村委會也就是名字還在區里登記著,牌子都不曉得丟到哪里去了。現在,這些人有事才會想起還有個村委會,沒事,誰尿你這一壺啊!
今天早上村民到市政府上訪,事先你清不清楚?
不清楚。前幾回他們也鬧,動靜沒這么大,可把我搞傷腦筋了。我也經常做他們的思想工作,可就是做不通。依老子的搞法,就得把這些狗日的刁民都關起來,最好來個殺一儆百,不然的話,那幫壞家伙不會安靜。
前面也鬧?為什么鬧?鬧了幾回?
這個,這個我就不大清楚了,這些人都是混賬王八蛋,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總喜歡上訪上告,鬧得大家雞犬不寧。
你認為這次上訪領頭的是哪幾個?
這個我知道,林天寶算一個,狗日的,在廣州打了幾天工就以為見著世面,不知道的還以為上過天呢。還有,劉清富、劉清貴、劉八寶,他們是一伙的。還有,還有好幾個呢,都是劉姓族里的人。
你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補充?沒,沒,沒呢,我沒事要補充。
那好,你來,在這里簽個字,證明以上所說都屬實。
進來的女孩我昨天訊問過。看得出,這個小姑娘還沒有從父親暴亡的陰影里走出來,眼睛腫得只剩下一條縫了。她怎么也不相信父親是自殺的,一進來就一頭跪在地上,哀哀地哭泣著,求我們找出殺害她父親的兇手,要報仇雪恨。這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學生,學校的領導和老師都指望著她在明年的高考中給學校露臉呢。我不想刺激她,嘗試著安慰她,讓她安靜下來。
你媽媽有消息了嗎?上次訊問時我知道她媽媽在外面打工,音信全無。
沒呢。自從去年三月份走了以后,只在當月打過兩次電話,就沒了人影。叔伯們托了好多人在找,但誰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村里曾給過你家幾萬塊錢拆遷品補款,你知道爸爸把錢借給別人了嗎?
這個,這個我不太清楚,家里的事都是我爸說了算。
你父親生前沒有跟你說起過把錢都借給哪些人嗎?
我天天在學校里,父親有些事也不大跟我說,過去媽在的時候都不清楚錢的事。不過,上個月我看見爸跟林叔要過錢,林叔沒有,倆人還吵了幾句呢。
有沒有借據?
我不知道,貴珍姐姐曾要我留個心眼,昨晚上我也在家里找過,沒發現有借條之類的。我想應該沒有了,昨天那么亂,即使有借據,我想也被偷走了。
好了,這方面的問題我們等一下再查。你說說今天早上的事吧。
今天早上?哦,是長輩們要我到市政府去的。他們還說,只要我們放肆哭,讓市里的大人聽到,就能給弟妹們撈點錢,不然的話,我爸爸就白死了。
都有哪些人鼓動你去市政府的?都說了哪些話?
我三叔啊,還有林叔,好幾個,都是村里平時與爸爸走得近的。他們說,興業公司把我們的田土占了去,白白地放在那里曬月亮,也不讓耕種。這么糟蹋田土沒有天理。我爸爸上個月翻過圍墻挖了幾分地種菜吃,被他們抓去吊起來打了兩天一夜,送回來就不行了,一直拖到昨天,我爸實在是頂不住了。他就是被他們打死的!林叔說了,只有到市長那里告狀,警察才會破案,說不定還會把收去的田土還給我們,大伯和四叔也會放回來。
大伯和四叔放回來是怎么回事?他們出了什么事?
不是昨天被你們抓起來了嗎?都是因為我家的事才鬧成這樣的,他們不是故意的。
不是都已經放了他們嗎?
昨天王金彪說,大伯他們幾個妨礙公務,破壞治安,得關上十年八載才會放出來。嘿嘿,我林叔猜對了,我們上午一鬧,中午你們就放了他們。小女孩破涕而笑,我也有些啼笑皆非。
作為一名中學生,你知道今天的行為造成了多壞的影響嗎?
我知道,上午學校老師也給我講了。不過,我不后悔,坐牢殺頭我都認了,只求放過我的弟妹,他們都還小,是我背他們去的,這事與他們無關。
這是哪跟哪啊,你不后悔什么?
去市政府上訪啊。我林叔說得沒錯,如果不去市政府,我大伯和四叔都還關著,如果沒有見著市長伯伯,你們不會回來重新調查,也不會有那么多好心的叔伯阿姨們聲援我們,也就不會有那么多的捐款。
我有些啞然。
你到處告訴別人說,你父親是給人害死的,你的依據是什么?你是高中生了,應該懂得一些基本常識,應該明白法律是講究證據的,你這可是造謠啊!你知道不,你的話已在社會上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
我是給市長伯伯說過這話。我爸爸就是上次種菜被打出了內傷,遺留下來,無錢醫治忍到現在,舊病復發了才去世的。
現在是法治社會,什么都得講證據,一切都得用證據說話!
證據我有!是王強告訴我的。前幾年拆遷,村支書王金彪為了讓我爸爸在拆遷書上簽字,暗地里叫人半夜在我們家門口放毒蛇,還炸過炮、放過火呢,目的就是想害死我們。你們可以去問王強,他和我一個學校,是142班的體育委員,他可以幫我作證!另外,前年王金彪為了報復我爸爸,派手下的人在黑夜里用麻袋把我爸爸套住,要不是我爸爸強壯,跑得快,早被他們打死了。我說的這些都是實情,我們村里人都知道!
還有,我媽是被王金彪偷偷騙出去的。說是外出打工,聽人說其實是被王金彪賣到外地做見不得人的事去了。嗚嗚!到現在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說到激動處,這個小女孩兒泣不成聲:我爸爸身體最好了,在村里誰不說他好?誰不知道我爸爸是全村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田土被征走前,村里人誰不羨慕我們家幸福美滿?嗚嗚,這才兩年吶!好好的一個家都敗成這個樣子了!
我們無言以對。
林天寶原本沒在我們的訊問之列,他是強闖進來的。他人還沒進來,不堪入耳的咒詛聲就早早地撞擊著我們的神經。
老子要控告!老子要告狀!狗雞巴日的貪官污吏,一個個都不得好死!全都不得好死!
一進門,他就對著我們咆哮:老子要控告劉家橋村的村支部書記王金彪這個王八蛋,他是個大貪官,土惡霸!黑老大!
安靜!坐下!
我不坐,你們不把王金彪這個王八蛋抓起來老子就不坐!
如果再無理取鬧,你就出去!
我們臉一沉,眼睛一瞪,他就安靜了。這家伙。
不過,他又很快站起來。這是我們村所有村民聯名寫的控告信,控訴王金彪的滔天罪行,請你們好好查查他!也不等我們反應,他就將一份按滿通紅指印的一沓打印紙放在案頭。我們還有好幾十份,反正老子現在是無業游民一個,如果你們不查他,我們就一級一級往上告!告到北京去!
很明顯,這個林天寶是經歷過場面的人。為了留有一定的伸縮空間,我決定讓錢龍主持訊問。
你這次強闖專案組,就是要反映這個情況嗎?
當然,這只是一個方面。還有,就是七斤的死。他是被害死的,他是被王金彪和興業那幫人給打死的。
你和劉清明是什么關系?
我?我們是同一村的,老屋沒拆時,他住村西頭,我住村東頭。一不親,二不鄰。他顯然看出我們的意圖,轉而又說:我和他沒有關系,但路見不平總得有人鏟,對吧。
你的材料上說:王金彪陷害劉清明,與興業房產的人合伙抓了劉清明,濫用私刑。證據呢?
這還用證據?太明顯了啊!上次他回家后,一身都是傷,躺了好多天都下不了床,中、西藥吃了幾籮筐,一點效果都沒有。自從王金彪當村支書后,我們村就沒有一天安寧過。在村里,王金彪就怕七斤幾兄弟,兩人打了好幾架,前年,興業收地時,兩人都動刀了。上個月,七斤只是開了幾分地種菜自己吃,又怎么了,犯得著抓起來嗎?還打得那么狠!這是明顯地公報私仇!
興業房產將你們村里的土地征收了就是屬于他們企業的私有財產了,你們進去種菜是侵犯了他們的利益,他們報警是理所當然的。
可是興業那幫人把我們的田土都收去后,又不蓋房子,又沒有耕作,都拋荒幾年了。反正空著也是空著,我們種菜自己吃,又不是要占那塊地,怎么就侵犯了?再說了,那塊地原本就是七斤家的!是興業強占了去的,這算不算侵犯七斤的利益呢?
這個人很狡猾,一不留神就會被他套住。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不能與他過多糾纏,否則會很被動。我暗示錢龍停止這個話題的訊問。
據我們了解,你們舉報王金彪組織黑社會團伙、貪污受賄很多次了,可是又拿不出實實在在的證據。知不知道,王金彪可以反告你們誹謗呢?
你讓他告我們啊!那個龜兒子,他能有這個膽,我們反倒服他!要不是他們王姓人多,他哪有本事當村支書?要不,你們到我們村里去訪一訪,誰不說他王金彪黑良心?拆遷品補的費用他貪得還少?興業的黑錢他收受得還少?他在寶萊花園的那房子就是興業送給他的。可能你們還不知道,現在就連王姓的也有人要告他了!
你們無真憑實據,只憑空胡亂猜測,就想著要群訪群告,按照新的信訪條例,這屬于違法行為。
我知道現在王金彪很得勢,我們這幫土老百姓奈何不了他。但總有一天他的狗尾巴會落到老子手里,到時候老子要他死無葬身之地。老子就不相信,滿世界就沒有一個講理的地方,老子不相信政府會讓這個無恥之徒橫行霸道。
這個人太難纏了,得殺殺他的氣焰。
我們掌握,你曾向劉清明借過錢,有這回事嗎?
這,這個……一聽這話,他的臉色就不自然:我不是不還他,實在是家里沒錢。外出打工,老板黑良心,累死累活也賺不到幾塊錢,還經常拖欠,給讀書的小孩交生活費都不夠。
果然擊中了命門,得乘勝追擊。一共借了多少?
嗯,這個,2005年我老婆看病借了八千,前年購買安置小區的房子借了他一萬五,一共就這么多。他大哥借得更多,差不多有四萬,還有他三弟、四弟都借了不少。
那借條呢?是70DwoiqJzCNrFRMLHrrXow==不是被你偷走了?
啊?——嗯。不過,也不是我一個人拿,他,他們兄弟幾個都拿了我才拿的。
林天寶被徹底擊垮了。
我不是東西!我他媽的不是人啊!到后來,他突然失聲痛哭起來。我也不想啊,可我實在是沒辦法哇。我一個農民,要文化沒文化,要手藝沒手藝,現在又沒了田土,家里哪里還有收入?我保證還,就是砸鍋賣鐵,賣血賣器官,我都一定還上!
事情的進展出人意料。林天寶使勁地擊打著自己的胸口和頭,鼻口流血不止。我們詫異他的反常情緒,也不好再過多追問,便叫人將他暫時扶了出去。
興業公司的錢總和所長關系不錯,他一進門,就直道兄弟們辛苦。熱情洋溢。因為知根知底,大段寒暄過后,我們就直入主題。
錢總,你也知道,是市長親自下的指示,受委屈了。這次請你來呢,我們主要是想了解一下貴公司在劉家橋村征地開發這方面的情況。
大家都是兄弟,快別這么說,我一定配合。是這樣的,我公司于2007年到劉家橋征了379.8畝土地,計劃開發建設全市最高檔的別墅型小區。相關手續齊備,程序合理,所有款項也于2008年初全部撥付完畢。
土地征用后,有沒有出現什么意外的情況?比如釘子戶阻滯施工、社會閑雜人員吃黑敲詐、政府工作人員吃拿卡要之類的?
你們也知道,劉家橋這個地方最著名的土特產就是民風刁蠻,流氓地痞多,摸黑吃黑、乘機撈一把的人多到數不勝數。所以,早在拍地之初,我們就把安保、填土、清障等輔助性事宜發包給了相關公司。具體情況,你們可以去問問承包的公司。
哪家公司?
完美調查服務公司。
就是王金彪開的那家?
確切地說,是他老婆開的。
哦。對了,錢總,有人舉報,劉家橋村支部書記王金彪在征地過程中向你們索要了許多好處,有這回事嗎?
這個嘛,當然……嗯,這個問題我可不可以不回答?
錢總,沒關系,你就說說吧。
大家都是兄弟,有些話說了也無妨,只是你們就別寫進報告里去了,行嗎?
行,我們會把握分寸的。
你們也知道,做企業,首要的就是有一個和諧寬松的經營環境。為了營造一個好的環境,企業付出一定代價是正常的,也是值得的。王金彪在地方上有些能量,也有些手腕,聽說當初有關單位在拆遷時,都是依靠的他。當然嘍,他們也不是白拿,的確為我們解決了不少問題,特別是在安保和清障上,為我們處理了不少疑難雜癥。
具體是多少?
這個,這個,我就不好多說了吧。嗯,主要是我也不太清楚這方面的具體情況,你們最好去問他本人,或者是他老婆。
上個月,劉清明翻圍墻到被征土地上種菜被打一事,你知道嗎?
這個啊,這個問題一直很讓我們頭痛,當地老百姓這樣做嚴重侵害我們企業的正當利益。而且最讓人氣憤的是,他們理直氣壯,企業還不能阻止。沒辦法,我們當然只能報警啊。這還得感謝各位兄弟幫忙,回頭咱們一起吃個便飯?
可是,據我們了解,劉清明送派出所之前,曾經有人濫用私刑,把他的一條腿都打壞了。
這個,這個絕對沒有,我們是守法企業,依法經營,決不會做違法犯罪的事!
錢總,你別著急,我知道可能不是你們做的,可是你得理解,我們得向上面交代。
這個,這個嘛,大家都是兄弟,有些話我也就不瞞三位老弟了。劉清明是完美公司那幫人抓的,關了一夜才送到你們那里去,至于有沒有打他,我們就不知道了。不過,你們也知道,現在做事,就得霸蠻。特別是在劉家橋這個地方,就得用霸蠻的方法對付那些霸蠻的人。我的幾個同行在那里都吃過虧,受過罪,而且往往吃力不討好,花了錢還消不了災。當然,我們請完美公司出面進行有關工作,是有不妥的地方,但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所以,在這個事情上,也請你們理解,多多包涵!
錢總,說句你不愛聽的話,我們調查發現,很可能正是由于上次種菜被打事件,才導致了劉清明今天的悲劇。
啊?不是這樣的吧?我可聽說,劉清明的死,是他兄弟幾個事先商量好了的。說白了,劉清明自殺是一個策劃項目,完全就是他幾兄弟做的一個套,他們想把事情搞大,讓天下大亂。
我有些駭然。
錢總,咱們關系是關系,可是這樣說你得有證據啊!
我不是空口說白話,這是真真切切的事!我在劉家橋也安排得有耳目,可靠得很,是他親口告訴我的。其實吧,對劉家橋的典故我多少有些了解。自古以來,劉家橋的劉姓和王姓兩大家族水火不相融。遠的不說,就說解放前,劉家有人在外做大官,劉氏族人在村里得勢力,占了王姓人不少的土地,王姓人多次造反,被打死了許多人。解放后,王姓得了勢力,把劉姓人的土地全沒收了,還把最大的劉姓地主給槍斃了。“文革”的時候,劉姓人被批斗得厲害,斗死過人。分田到戶那年,為了幾分田地,兩姓人爭得你死我活,兩邊都打死過人,有好幾條人命呢。反正都是一筆糊涂賬。
這些事與劉清明的死有什么關系呢?
你不知道,劉家橋的人都血性得很,不怕死,王金彪在征地拆遷過程中做了許多過火的事,都與他們兩姓之間的歷史淵源有關。現在劉姓搞這么大的動作,目標只有一個,就是搞倒王金彪。
拆遷都過了這么久了,當初他們干嗎去了?
我說過,王金彪這個人還是有些手段的。當年征地時,他手下一幫人采取嚇、詐、哄、溜和打、砸、搶的戰術,時時盯梢,處處設防,沒有人逃出過他的手掌心。時過境遷,劉姓人有了可乘之機,種菜被打只是導火索,自殺才是炸藥包,目的就是要同歸于盡。
有些匪夷所思,但種種跡象表明確有其事。我急于找當事人了解情況,便直接進入了最后一個話題。
錢總,我們有一個不成熟的建議,你看行不行?
哎,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事情到這一步也是我們不愿意看到的,是兄弟你就給我們支個招,幫我們渡過這一關。
貴公司在劉家橋征了那么多地,都幾年了,又沒有正式開發,空在那里起不了什么經濟效益,實在太招眼了,何不讓周邊的老百姓進去種點菜?一來呢可以息事寧人;二來呢,也可以為貴公司建立良好的聲譽。
不瞞老弟,劉家橋這地方水、陸、空的交通便利,是塊黃金寶地。2007年拍這塊地時,搶的人多,我們花了大價錢才拿下來。原本是想通過它把公司做大做強的,不承想金融危機來了,行情一下子就不行了。我們也不愿意把這么大的資源空在那里,只是如果依照現在的房價,房子建得越多,公司賠錢也就越多,要是按照當初的規劃進行開發,我可能就是第二個劉清明。至于不準老百姓種菜,公司也有苦衷,主要是擔心行情變好的時候,種菜的老百姓不讓開發,再向我們要青苗補償款,那不是虧大了?這不是沒有先例啊!
這個放心,你們可以事先與老百姓簽訂相關協議,到時候我們也會做工作的。實不相瞞,這也是上頭的意思。
哦!既然如此,那我們一定照辦!堅決執行!
劉清國進來的時候精神萎靡,在號子里呆了一夜的他似乎還沒有睡醒。不過,臉上的憤怒卻是顯而易見的,隨時都有可能爆發。
今天找你主要是想了解你弟弟劉清明的死因,請你如實回答。
我沒有什么可說的了,還是那句話:讓王金彪那個王八蛋殺人償命!
你口口聲聲說是王金彪害死了劉清明,可是,據我們調查,你弟弟上個月因翻墻種菜被打回家后,身體臟器并沒有出現不適,也沒有上醫院作相關檢查,為什么直到昨天你弟弟死后,你們才說是被打造成了致命的內傷?
你這是說的什么話?什么叫并沒有出現不適?他的腿都打斷了!這還叫沒有出現不適?他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每天都在吐血,這還不叫沒有出現不適?我就搞不清你們還是不是爹生娘養的?
一陣連珠炮的攻擊下來,不但我們有些招架不住,劉清國也有些喘不過氣來。他咳嗽幾聲,稍稍停頓了一下,又長吸了一口氣,就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捶胸頓足地大聲叫喊起來:你說他沒有去醫院作檢查?但凡口袋里有半點上醫院的錢,他也不至于翻墻種菜被狗日的王八蛋打得不成人形啊!
那他服毒又作何解釋?
你說呢?腿瘸了,對他來講就是生不如死。一個殘廢人,又受了那么重的內傷,已經冇得最起碼的勞動能力,一天到晚只能睡在床上,用藥養著,家里窮得卵子打秋風,還有三個孩兒撫養,還要上學讀書,你說他還有別的路么?
據我們調查,劉清明在服毒之前,你們幾兄弟都知道他要做什么。換句話說,劉清明的死是你們幾兄弟事先合謀策劃的!
胡說!污蔑!是哪個王八蛋胡說八道的?老子要找他拼命!
正合乎我的料想,劉清國反應很強烈。不過,以我的經驗,越是強烈,越說明他色厲內荏。
我看你最好是說實話,要不,我們把林天寶、劉清富等幾個喊進來,讓他們給你說說?
劉清國終于沉默了,兩只手使勁地抓撓著,眼神左顧右盼,緊隨其后,黃豆粒般大小的汗珠滾滾而下,原本憔悴的臉色更加難看。
你應該知道,作偽證會有什么后果。
見他還是不說話,我便索性攤開來:我們知道,你弟弟上次種菜被打是王金彪指使的。你放心,我們的準則是不放過一個壞人,不冤枉一個好人,王金彪的問題我們會另案處理。
聽到這話,劉清國立馬站起來,向前跨出一大步,“撲通”一頭就跪在我們面前,“嘭!”“嘭!”“嘭!”一連叩了三個響頭:青天大老爺開眼啊!我們幾個扶都扶不起來。
我說,我什么都說。只要你們將王金彪那個王八蛋抓起來,就是坐牢殺頭老子都愿意!劉清國像個孩子似的號啕大哭,鼻涕眼淚涂了一臉,也不等我們開口訊問,便說開了:我們劉姓在劉家橋原本是大家族,現在雖然沒落了,但底子還在,氣節仍有。王姓人壓著劉姓人很多年了,現在政策變好了,我們無論如何再也不能忍受了。
劉清國情緒激動,說話顛三倒四的,沒有條理。沒辦法,我們只好打斷他的話頭。
劉清國的死是不是你策劃的?
是的。是我想出來的。王金彪都把事做絕了,老子再不反抗的話會被狗日的整死。
具體說說。
早在2007年拆遷時老子就想搞死他,只是當時他帶的打手多,看管得很嚴,所以我們只能忍著。這次是七斤自己提出來的,這也是冇得辦法的辦法。他廢人一個,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又一身的傷病,活著也是受罪,倒不如拉著那個王八蛋同歸于盡。
有幾個人知情?具體是怎么商量的?
主要是林天寶和我們兄弟幾個。七斤被打后,我們就商量要告那個王八蛋濫用私刑,故意傷害致殘。為這事我們還專門到市里一家律師事務所問過,覺得這樣還不能夠整死王金彪,也不足以滿足我們的心愿,七斤便想出這個法子。
我手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但還是忍不住插了一句:那可是一條人命啊,他可是你們的親兄弟!你們就沒有想想這樣做的后果?
哼哼!人命?我們劉姓人在王八蛋們眼里,還不如一頭豬!只要能出這口惡氣,老子就要以命相拼。前年拆遷,王金彪欺上壓下,使盡了手段,我和七斤拿著殺豬刀追了他幾百米,差一點就得手了。平時這個王八蛋也很機警,手下一幫人整天圍著他,沒有下手的機會。這一次原本是我去刺殺他,然后自殺身死的,可七斤卻爭著要死……他那情況,也是沒有辦法的……他只提了一個要求,就是他的三個子女要我們三兄弟一家養一個……我們就同意了。
我無法想象,這么嚴重的事件從他嘴里講出來竟然只是幾句輕描淡寫的話。不過,劉氏兄弟的義無反顧卻讓我們幾個動容不已,也無不深深地震撼著。
為了一個王金彪,你們就敢讓你弟弟去死,這代價也太重了吧。
哎——!我們這么搞,也不僅僅是為了搞死那個王八蛋。
那你們還想干什么?
田土。我們想要回自己的田土。
田土?
是的。要干掉王金彪很簡單,也可以很直接。可是為了子孫后代長遠打算,我們不能沒有田土。那是我們吃飯的家伙。
你們還想著要回田土?怎么可能?
怎么沒有可能?那田土放在那里曬月亮都兩年多了,早聽人講,那個開發商沒錢了,修不成房子了,這不正好還給我們種么?哪怕一小部分也好哇!我們想過,只要大伙一鬧,把事情搞大,當官的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老百姓受窮受苦吧?
他停了停,使勁吞咽了一口唾沫,然后,有些不GMYdCMBuT5Xq2fVooDD8wDqv0dODyTn8bkGGVWYDzew=好意思地坦白:不瞞你說,我現在愁死了,買房子背了一身的債,兒子大了要娶媳婦,侄女明年讀高三,可家里半點收入都沒有!如果田土能要些回來,那什么事就都有指望了。
當初拆遷時品補不都到位了么?
哼——嘁!是有幾萬塊錢。就說我家吧,田土加屋場,共補了五萬多塊。家里是比從前敞亮了不少,可這有什么用呢?我們世代靠田土吃飯,就是住在宮殿花園里也是白搭,喝西北風填不飽肚子啊。
王文彬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準備收拾行囊。不過,他傳達的信息讓我多少有些意外。
我的飯碗保住了。
天地良心,我真的是無意的,如果知道會撞開了一扇天窗,打死我也不敢動王金彪。不過,看到劉桃花三姐弟的笑靨,我認為這次打黑除惡的冒險舉動還是值得的。
也許,這真的只是一次意外。
誰知道呢。
2010年1月于清水居
作者簡介:
周磊,男,1972年5月出生,本科學歷。1991年參加工作,第一職業是教師,曾下海做過雜志社記者、廣告設計師、網絡策劃等,目前在湖南省常德市鼎城區第九中學任教。發表過一些詩歌、新聞報道、報告文學等,2003年開始寫小說。本文是作者的小說處女作。
責任編輯 章 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