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征地的農民七斤服毒自殺了。村長王金彪、七斤的女兒、村民林天寶、興業公司錢總、哥哥劉清國等被一一傳喚進公安派出所錄供。七斤為什么會死?五名錄供者的敘述迥異,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說法。五段錄供對白構成了小說的主體。對話語言活靈活現,充分體現了人物的不同個性。
這篇小說的形式,頗像黑澤明的電影代表作《羅生門》:離奇的死亡案件潛伏著撲朔迷離的真相,而警署里錄供的人,為了各自的利益,編織著謊言說出了美化自己的故事版本。《爭地》這篇小說也是,把層層矛盾編織在五個人的敘述里,每一個人的敘述中都有真相,也有謊言(除了七斤的女兒),謊言里暗藏了不可告人的利益關系。尋找真相的過程如剝筍,筍衣層層脫落后才露出本來面目;又如拼圖,去偽存真后拼起來才能還原真相。錯綜復雜的“羅生門”式經典敘述方式,雖然不是作者原創,但運用得恰到好處。
相比起形式,我更關注這篇小說承載的內容——這是作者的另一個成功之處,也是更能體現這篇小說價值的地方——小說寫當下城市化進程中存在掠奪式征收土地的現象,部分農民作為弱者被剝離與土地的生存依賴關系而處境堪憂,他們為此作出了抗爭。這是當下中國正在發生的事情,牽系著千萬農民的基本生存權利。作者以敏銳的洞察力抓住這一現實問題,反饋弱者的呼聲,這是小說在風花雪月、細小瑣碎,甚至無病呻吟之外,我們更需要的現實主義精神。
也許我們不能理解小說中的戲劇性情節。為什么七斤愿意以命相搏,對抗惡霸村支書王金彪?為什么七斤的兄弟愿意犧牲手足,去贏得相關機構對土地問題的關注?戲劇性由深刻的矛盾引發。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一開篇就說:“從基層上看去,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靠種地謀生的人才明白泥土的可貴。城里人可以用土氣來藐視鄉下人,但是鄉下,‘土’是他們的命根。”這番對中國社會鄉土倫理準確而淺白的描述,是基于對農民和土地關系的深刻理解才說出來的。他實際是在告訴我們,土地是農民的基本生存資料,是他們立足于社會的根本,是他們的“命根”。失去了土地這條“命根”的“七斤們”,已經被逼到了絕路。小說中林天寶的話描述了這種絕境:“我一個農民,要文化沒文化,要手藝沒手藝,現在又沒了田土,家里哪還有收入?”劉清國也申述了失地之痛:“我們世代靠田土吃飯,就是住在宮殿花園里也是白搭,喝西北風填不飽肚子啊。”簡言之,七斤是林天寶、劉清國、劉清富他們這一批農民的代表,是他們無奈之中犧牲的一名“死卒”,他們走了一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棋,希望七斤的死能換來其他同樣命運的農民的生機,希望他的死表達一個呼聲:“田土。我們想要回自己的田土。”
小說提出了一個嚴肅的問題:在中國城市化進程的利益鏈中,我們應該怎樣保護農民的權益?小說中,興業公司和村支書王金彪無疑是征地的最大既得利益者,他們強制剝奪了農民與土地的生存依賴關系,并從中漁利,對農民從此陷入“生無所養”的境地不管不顧。他們也是現實生活的類似事件中企業集團以及貪贓枉法的權力階層和橫暴勢力的代表。企業集團征地依賴于權力階層和橫暴勢力,后者則直接對農民施加各種非法手段。小說中,王金彪既是權力階層,也是橫暴勢力。他在眾人的敘述中幾乎是無惡不作,貪污拆遷品補,收受興業公司贈送的房產,以炸炮、放毒蛇、放火、暴力毆打等非法手段強制征地,甚至拐賣婦女……在派出所他也十分囂張,放言“依老子的搞法,就得把這些狗日的刁民都關起來,最好來個殺一儆百,不然的話,那幫壞家伙不會安靜”。其無法無天、暴力執政的真面目顯露無遺。面對這樣地痞流氓式的村干部的胡作非為,農民的反抗方式不是訴諸法律,而是“以暴制暴”“以惡制惡”。劉清國就說:“前年拆遷,王金彪欺上壓下,使盡了手段,我和七斤拿著殺豬刀追了他幾百米,差一點就得手了。平時這個王八蛋也很機警,手下一幫人整天圍著他,沒有下手的機會。這一次原本是我去刺殺他,然后自殺身死的,可七斤卻爭著要死……”是村民們法律意識淡薄,還是法制的不完善導致法律無法真正保護農民的利益,農民只能采取這種玉石俱焚的方式?這是一個需要深思的問題。小說的內容向我們展示了鄉土社會的“羅生門”:在事關重大經濟利益甚至生死存亡的抉擇面前,村民的生命、兄弟的生命甚至自己的生命薄如紙,賤如草,無奈和絕望引發“惡”的暴力,人們縱容戕戮生命的暴力發生在村民、仇人、兄弟甚至自己身上。小說無意像芥川龍之介的《羅生門》一樣,從哲學的高度探討人性深處的“惡”,但小說把這種“惡”在具體情境中的具體表現推向戲劇性的高潮。
首先面對問題,才可能解決問題。這是一篇提出問題的小說。幸運的是,它提出的問題已經得到了政府的高度關注。就在今年4月初,溫家寶總理在呂梁山區考察時表示:“土地是農民最大的社會保障,維護農民的基本權益最重要的就是維護土地權益……土地流轉要尊重農民意愿,不能搞強迫命令。修路、建房都不能亂占農民耕地。”這不正是“七斤們”想要的答案嗎?只是要保證這個答案的實現,必須靠強有力的法律措施,切斷利益鏈,保護農民的權益,讓農民真正生有所養、老有所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