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是一只非純種的波斯貓,渾身潔白,沒有一絲雜毛,只是沒有純種波斯貓應該具備的一藍一綠的眼睛。
在失去妞妞很久以后,有人告訴我們,純白色的貓是最難生存的貓種。我相信了,但卻是后話了。
妞妞來到我們家的時候,只有四個星期大,躺在我的手里,大約只有掌心那么大,還不會吃東西。我們不知該怎樣喂食,最后只好用一只廢棄了的注射器,給她往嘴里注射從超市里買來的牛乳。
妞妞甚至不知道怎樣睡覺。她躺在地毯上,頭和尾兩頭高高翹起,像是冬天枯死在枝頭的一條僵硬的蟲子,讓人擔憂她在這樣的姿勢里,怎能得到嬰兒貓該有的優(yōu)質睡眠。于是我杞人憂天地給她的脖頸之下墊了一塊軟布,權作枕頭。有時甚至讓她躺在我的肚皮上,用我身體的凹凸,作為她安歇的嬰兒床。每當這個時候,我一動也不敢動,連翻一頁書,也得格外小心翼翼,怕驚醒她其實一點兒也不脆弱的貓夢。
她甚至不知道怎樣發(fā)出叫聲。她的嗓子是那樣細弱,她呼叫的時候,更像是一聲被截去了一段尾巴的怯生生的呼吸。每一聲呼叫都如細針扎心。
看著那一小團粉紅色的禿尾巴肉,我總是憂心忡忡。這玩意兒,這看上去能被老鼠吞吃了的小玩意兒,能長大嗎?她就是長大了,她也是一只沒有尾巴的丑貓啊,她能找得到一只喜歡她也愿意娶她為妻的雄貓嗎?我用人類特有的自以為是,一次又一次地揣度著動物世界的種種現(xiàn)象和規(guī)則,也一次又一次地不得而歸。幾個月之后,妞妞的禿尾巴就長成了一蓬粗壯的野草,給了我這個鼠目寸光的人一個巨大的驚喜,那也是后話。
妞妞很快就跳出了嬰兒狀態(tài),長成一只能正常飲食睡眠且叫聲強壯的健康小貓,而她的淘氣也就此全面鋪展開來。
妞妞小時候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和我們捉迷藏。每當聽見我們下班回家車庫門開啟的聲音,她就飛快地躲藏起來。一座五層復式的小樓有無數(shù)形跡可疑的小角落,在這樣的角落里尋找一只刻意不想被找見的小貓,真讓我回想起70年代樣板戲《紅燈記》里鳩山關于密電碼的一句經(jīng)典臺詞:“一個共產(chǎn)黨員藏起來的東西,是一萬個人也找不到的。”
最極端的一次,我們找了她整整一個晚上。最后終于發(fā)現(xiàn),她其實一直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她鉆進了我先生的一只大鞋子,身子朝里,臉朝外,粉紅色的小頭舒適地擱在鞋后幫上,露出一臉蔫淘的壞笑。如果貓也有笑容的話,任憑她的兩個主人像得了失心風似的滿屋亂竄。
我和先生嘗試了無數(shù)種呼喚妞妞出來的方法,終于有一天為一次艱難的成功而幾近失控地歡呼雀躍。先生發(fā)明了一種近似于警笛卻又比警笛柔和一些的呼喚聲,也許這種聲音觸動了妞妞聽覺神經(jīng)中的某一根纖維,她居然邁著淑女似的步子,娉娉婷婷地從某一個黑暗角落里朝我們走來。
這個方法屢試不爽,直到有一天,妞妞自己厭倦了迷藏,她終于長成了一只不屑于這種少兒游戲的大貓。
她又進入了一種新的游戲心境。
妞妞不愿見生人,家里一來客人她就躲避。我的朋友都知道:妞妞如果在誰的褲腳上磨蹭幾下,那就是這只傲慢的貓肯給此人的莫大恩寵了。可是等她略長大些的時候,也許是情竇初開,她見了客人,尤其是男客,只要那人看她一眼,呼她一聲,她就開始歡快地滿地翻滾,不知羞恥地露出一片粉紅色的肚皮,在地板或地毯上留下一團一團雪白的毛。
貓毛就成了我們的注冊商標。我們的每一件衣服每一樣家具甚至我們的頭上身上,到處都是絲絲縷縷的白毛。我們終于與深色的服飾道別。來我們家小坐的朋友們,身上也開始攜帶妞妞的印記。我們的朋友很快分成了兩撥:愛貓的和不愛貓的。愛貓的那一族,進門的時候往往先直接找妞妞而完全忽略主人的存在。不愛貓的,進門僵直地站立著,生怕把身子鋪得太開而招來任何一個可能沾惹貓毛的機會。
妞妞始終是一只淘氣但卻膽小的貓,她像孫猴子一樣在唐僧畫定的那個圈子里無法無天,卻不敢越雷池一步。她怕雷電,怕聲響,怕窗外爬過的任何一只野貓野狗,怕秋葉落在玻璃屋頂上的怪異形狀。有一回,我們在設置家庭影院的時候不小心犯了一個錯誤,音響被調到了極限,發(fā)出了一聲炮彈似的巨響。過了一會兒,我們才發(fā)現(xiàn)妞妞站在樓梯口,一動不動,渾身的毛乍成了一朵蒲公英。那天我們抱著她心疼了很久。
妞妞不總是那樣沒心沒肺的,有時也有心眼。有一回我和先生在家里為一件如今都記不得緣由的瑣事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執(zhí)。妞妞在越來越大的聲響中走過來,怯生生地站在我們中間,隨著我們的話語,一會兒看我,一會兒看他,細細的頸脖擰得像個電動娃娃。那雙灰綠色的大眼睛里,充滿了驚惶無措。如果貓也會流淚,我相信那天妞妞哭了,嚇哭的。我終于被一只貓純真無邪的眼光看得羞愧起來,而退出了當時感覺像一場圣戰(zhàn)一樣的無謂爭執(zhí)。
妞妞也很固執(zhí),固執(zhí)起來的時候她不再像貓,而像是一頭扔了犁具站在田頭堅決不肯前行的犟牛。比如在我們給她洗澡的時候。妞妞怕水,幾乎跟怕死一樣地怕。給妞妞洗澡,簡直是一件砂紙磨心的難受經(jīng)歷,每次都需要有極其強大的心理準備。從把她放入溫水的第一秒開始,她就開始聲嘶力竭地喊叫,那些尖利的聲音幾乎可以把浴室的天花板鉆出無數(shù)個洞。在水里的妞妞簡直是一只河東獅,牙齒和爪子隨時能刺穿再厚實的塑膠手套。當我們用最快的速度心驚膽戰(zhàn)地草草把她抱出浴缸的時候,她通常會在地毯或浴巾上屙上一泡稀黃的屎。看到她在令人冒汗的暖氣里渾身濕透瑟瑟發(fā)抖的樣子,我終于理解了她的害怕。后來我們不再強迫她洗澡,而是換了一種寵物店推薦的干洗方法。她依舊不情愿,卻總算是勉強接受了。
妞妞漸漸長成一只成年貓,她的個性也變得溫順慵懶起來。我們下班回家,她不再熱衷于捉迷藏。遙遙地聽見響動,她會悠悠地從溫熱的貓窩里走出來,迎到門口,叼著我們的褲腳,發(fā)出半是抱怨半是滿足的喵嗚聲。我們在家的時候,她極少緊緊地跟隨我們,而是遠遠地躺在我們視線可及的角落里,滿足地看著我們擇菜做飯洗碗看電視。她一天里最開心的時刻,莫過于看見我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常常還沒容我把靠墊整理好,她就已經(jīng)噌地一聲跳上來,臥到了我身上。她躺在我身上的時候,會把四肢抻得極長,額頭直直地頂著我的下頜,發(fā)出響亮的呼嚕聲,身子軟得如同一條撒了鹽的大螞蟥。我寫作的時候,她會爬過來蹲在我的腳邊,久久地仰臉看著我手中的電腦鍵盤發(fā)出窸窸窣窣的奇怪聲響。有時候,她會表現(xiàn)得很不耐煩,伸出前爪不停地扒拉我的手,仿佛在哀求我:“停一停,陪我玩一會兒吧,我都在家呆了一天了。”于是,不忍心的我只好把她抱起來,放在我的膝蓋上。我的許多小說,都是在她身體的重壓下,斷斷續(xù)續(xù)地寫成的。
就在她七歲的那一年,她開始生病了,東一攤西一攤地撒尿。開始時我以為她患上了糊涂癥,曾經(jīng)狠狠地打過她。那是平生我第一次對她動粗。她受了委屈,卻沒有控訴,只是一聲不吭地看著我,眼中是隱忍和哀求的淚光。至今想起她那天的目光,我心里依舊傷痛。后來我才發(fā)覺,她的尿里有著深深淺淺的血色。我們終于決定帶她去看獸醫(yī)。在被燈光照耀得十分明亮的病床上,可憐的妞妞看上去像遭了定身法,眼目無光,呆板得如同釘在墻上的動物標本。
“膀胱結石,是貓食里含了過多的灰石粉引起的。”獸醫(yī)說。
我一下子明白了,這是動物世界里的三鹿奶粉事件。
“幾乎沒有完全治愈的可能性,會時好時壞。手術切除當然是可以的,但幾乎可以肯定,這塊石頭剛剛去除,另一塊石頭馬上會代替這一顆,出現(xiàn)在她的膀胱里。”
那天獸醫(yī)遞過來的賬單是一個我絕對不舍得花在自己身上的數(shù)目。走出獸醫(yī)診所,心情很重。妞妞在籠里一聲不吭。
妞妞真能忍啊。一泡又一泡的血尿,她小小的身體里到底還留下多少血液呢?還有疼痛。那是一種據(jù)說比生產(chǎn)還要煎熬的疼痛。她卻一直保持著高貴的隱忍。她一天到晚躺在自己的窩里,不動,不吃,也不發(fā)出聲音,無論是快樂的還是痛苦的。我們把消炎藥碾碎了放在濕食里喂她,她有氣無力地抬起眼睛看著我們,似乎在說:“好吧,為了你們,我就吃一口吧。”藥味是古怪的,她咽下了那份古怪,因為她長大了,她讀懂了主人眼光里的哀求。
正如獸醫(yī)所言,妞妞時好時壞。我們再也不能放任她在樓里自由出行。她只能一天到晚呆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在寬敞的天地里行走慣了的她,如今圈囿在狹小黑暗的空間里,不時發(fā)出聲聲哀叫,并用前爪抓打著門——她不過是想要她一直就享有的那一份自由啊。假如那時我知道我和她相處的日子是這樣有限了,我一定不在乎她在樓上每一塊地毯上屙滿帶血的尿,只要她能享受她在家里的最后自由。
妞妞的病持續(xù)了半年多,每天早上起床時,打開通往地下室的門,心都揪到了喉嚨口。如果看到地板上沒有血尿跡,就如同上帝用一根手指挑起了壓在頭頂?shù)年幵疲B來家里探親的老婆母,都有了艷陽天的快樂。可是這樣的日子越來越少,妞妞的狀況越來越差。到最后,早晨開門的那一刻就成了壓在神經(jīng)上的一塊大磨盤:地板上的紅色尿跡從小小的一塊,漸漸拓展到三團五團。
我們面臨了一個極其艱難的抉擇:是與妞妞如此無奈而痛苦地相守,還是把她交給動物收養(yǎng)所,讓他們的獸醫(yī)控制妞妞的病情,最終給她找一戶好人家撫養(yǎng)?
經(jīng)過了幾個星期的反復商議,我們終于決定和妞妞分別。
臨行的前一天,我們把妞妞放到了樓上,任由她到任何她喜歡去的地方走動。可是她卻不想走了。似乎她已經(jīng)預見到了,這將是她在我們家里的最后一天。一整天她只是柔若無骨地躺在我的懷抱里,用她粉紅色的舌頭,一次又一次地舔著我的臉頰。我拿了一把梳子,給她梳毛。皮毛是動物健康狀況的寫照,我的妞妞瘦了許多,壓在我身上,不再沉重,身上的毛,也掉得斑斑點點,梳子很容易就走通了。我給她梳了幾遍毛,還給她細瘦的脖子上拴了一根紅色的領圈,她看上去少了幾分病態(tài),多了隱隱幾分的精神氣。記得幾年前,我寫過一篇名為“棄貓阿惶”的短篇小說,故事里的主人公和她心愛的貓最后分手的時刻,似乎就是我和妞妞永別的預告。潛意識里,我一定早就知道了,妞妞和我中間,也會有這樣一天的。如果一個人一生中必定要被各種各樣的境遇篆刻下無數(shù)道傷痕的話,那天妞妞留給我的,是一條絕對不可能埋沒在別的傷痕里的深痕。
送妞妞走,是在一個有了寒意的秋晨。日頭是無色無光的,風很大,滿街都是蜷成了團的落葉,腳踩上去是一片蕭索的窸窣。收容所后邊是條大鐵路,火車轟隆隆地開過,籠子里的妞妞一動不動。平日屋里任何細微的響聲都要嚇得她一驚一乍,而那天她對街面上巨大的嘈雜卻無動于衷。冰雪聰明的她,已經(jīng)明白了和她生活中將要發(fā)生的事相比,噪音實在是無關緊要的一樁小事。
我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不要哭啊,不要哭。填表的時候,有一個問題是:“你的寵物有什么習慣?”我剛寫了半句“她喜歡打滾……”眼淚就洶涌地流了下來。最終我無法再寫下去,是我先生把那張簡單的表格填完的。
“請你,務必,給她找一個,好人家。”我泣不成聲。
我們從此再也不用操心一日三餐干濕食物的搭配,再也不用想方設法把難吃的藥物混在好吃的濕肉里喂食,再也不用為深嵌在每一件衣服上的貓毛煩惱了,再也不需要每天早晨在上班之前瘋狂地趕著時間清理地下室地板上的血尿。可是,屋子是那樣的空,那樣的冷。你從來不會想到,一只小貓會帶給一戶人家這樣多的體積和溫熱啊。
我?guī)缀跆焯旖o動物收容所打電話,探聽妞妞的下落,回音總是冰冷的:“對不起,出于保護隱私的原因,我們不能告訴你任何信息。”我不肯接受動物也有隱私的說法,每一次,我都希望遇上一個心里長著一絲同情的縫隙的接線員,可是我一個也沒遇上。
兩周以后的某一天,我在動物收容所的網(wǎng)站上,看到了妞妞的照片。那里有幾百只貓的照片,可是我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從幾百只貓中間,一下子找到我的妞妞,就像一個母親,能從千百聲嬰兒的哭聲中,準確無誤地聽出她自己孩子的聲音一樣。當然,我的妞妞已經(jīng)不叫妞妞,她被改名為Tracie,站立在一群待領的貓中,依舊美麗出眾。我伏在電腦前,忍不住號啕大哭。
再過了一周,妞妞的照片從網(wǎng)上撤了下來,大約是有了領養(yǎng)她的人。據(jù)收容所的人說,他們一年里很難收到純白色的貓,白貓被人挑走的機遇較大。
在那以后很長的時間里,我們下班回家,總還要習慣性地呼喚妞妞,感覺她還會從某一個角落里鉆出來,用她的頸脖磨蹭我們的褲腿,在我們的衣服上留下一團一團蒲公英似的白絨毛。
妞妞在我們家里生活了七年,跟隨我們搬過三次家。七年在一只貓的生命中,大約占了一半。而七年在一個人的生命中,大約占了十二分之一。妞妞的二分之一和我們的十二分之一產(chǎn)生了一次碰撞和交匯,留下了永難忘懷的同行痕跡。一只貓帶給人的記憶,有時是可以和一個時代相比擬的。
妞妞走后,我一直有一個心愿,想用我不擅長寫散文的筆,來寫一篇關于妞妞的文字。可是我一直拖延到了兩年之后的今天。那是因為直到今天,我的傷痛才慢慢愈合,我才可以連貫性地回憶關于妞妞的點滴,而不至于被眼淚打斷。
但是我錯了。在寫這篇小文的時候,我依舊,哭了。
妞妞,哦,妞妞,也許,我們還能相見,在將來,在一個沒有眼淚和悲傷,四季常青的地方。上帝創(chuàng)造的樂園里,一定有一個角落,是給貓的。
我的非純種的,潔白的妞妞。
2011.2.10.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