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地平線,在空空落落的難以名狀的心緒中,常常夾雜一絲幽默感。單調綿長的地平線有幽默感?這是會心的快意……
我來大西北才見識地平線。小時愛去江邊。煙波浩渺、水勢宏大的甌江。“看輪船去!”是兒時同伴最令人興奮的召喚。輪船從茫茫的大海來,又消失在茫茫的大海里。停泊在波濤洶涌的江心,呼吸著帶咸味的海風,只是片刻的喘息;喘息依然嘈雜繁忙。后來,坐了船,原來它抵達的彼岸也是男女老少,商店也是賣吃的用的,于是沒有了情趣。少年愛看山。家鄉三面環山,那一面江的對岸也是山,是更大的山。我喜歡坐在窗前久久地眺望無所索求(我筆名“默山”,是品著山味取的)。山那邊是什么?此時此刻山那邊發生了什么事?終于有一天,獨自攀登上高高的山巔,山那邊,是一樣的田疇、大海、江湖,還有———山外山。心曠神怡了,卻也失去了神秘感。有點失望。
我在銀川和蘇州的書法聯展上寫一幅字:“靜中聽水近,高處見山多。”那是年輕時光來自家鄉的感悟。應邀參加港澳的書法展覽,我以古詩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書寫。我對這兩句詩愛不釋手。橫豎斜圓相間,動靜上下相諧。色彩明麗,氣象壯闊。一切盡在無言中,寫絕了!而使我如此鐘情,舍此無他正是它描畫了地平線。大漠與天空相接,孤煙從地平線上升起,長河流向天邊,圓圓的落日向地平線沉沒。我閉上眼能看到它,睜開眼能感覺到它。
我十分贊賞古希臘哲學家畢達哥拉斯,他把音樂視為天體運動。我想,整個宇宙是一個結構和諧、發出樂聲的物體。太陽、地球、月亮、星球在旋轉時發出了非凡的音響,這便是天籟。清晨,第一聲天籟,是地平線這根大提琴低間弦奏響的,我看到它隨著太陽的升起輕輕地跳動,它的美妙的樂曲隨著光點遠播大地。中午時分,地平線安靜了,不炫耀古老,不賣弄旋律,它顯得樸素,恬淡。傍晚,地平線上一派玫瑰色的朦朧,這是它最輝煌、最華彩的樂章。它顫動著,訴說著即將逝去的白天和即將來臨的夜晚的故事,伴奏著圓號的阻塞音響和英國的弦樂音型。這是最令人把心和宇宙相交的時刻,是傾心諦聽宇宙美妙樂曲的時刻。似無聲,又似轟鳴。接著,天空依舊照亮,大地卻晦暗了。地平線分割明和暗。天籟,黑夜的樂章在指揮棒下徐徐響起;地平線撥動第一個和聲琴弦……
這是我安詳地端詳地平線時生發的感受。但愿天天安詳。可是不,有時地平線毫無意義,空虛乏味;有時令人心煩,活該被陣陣風沙刮抹得面目可憎;有時,它只不過是距離的概念。
有一次,我在阿拉善荒漠上幾近凍死。“文革”中,我因為“反對中央文革”戴罪流放牧區。我住的那個村莊離可以買到藍墨水的供銷社20幾里。我騎車。荒原上騎車很累,于是輕裝,沒穿羊皮氅也沒穿棉衣,心想一下午出出汗可以往返50里。不料歸途迷路了。天黑得快極了,不一會兒黑嚴了。冬夜,零下二十幾度的嚴寒。荒原上全是路,又全不是路。沒有一絲亮光,我騎車蹬幾下就會被看不見的草荊、鼠洞或土堆絆倒。汗水在軍便衣(文革時裝)外結一層冰盔甲,盔甲在我倒地時發出可怕的斷裂聲。呼出的熱氣在嘴邊鼻孔眉毛眼角結滿冰花,冰花又凝成冰凌。我要活下去必須不停地摔倒、爬起,一停下就會凍死。這時,這種詩句———“夜晚有一千只眼睛閃亮,白晝卻只有一只眼睛發光”,顯得可恨極了,但我還是暖暖地想起。只要看到一點亮光,或是聽到一聲狗吠,我就能得救。我瞪大兩眼尋找,漆黑讓我眼睛生疼。我把耳朵貼在地上,中學物理課本上說固體傳聲遠,聽到的卻是馬達般狂響的心跳和車輪般狂響的手表嘀嗒。我想我還可以再摔倒100次,再堅持一小時。就在摔倒80次或90次的時候,地平線,我一直瞄準著的地平線現出亮光。我把車扔了(車輪早已摔成麻花狀),我雙腳跳著等待月亮從地平線上升起。地平線上有我的生命之光。
這里也沒有幽默。
幽默是一種智慧和對人生的態度。倘若我在面臨死亡威脅的時刻也能幽默一下,就像一位智者臨終最后一句話:“明天我干什么啊?”我真是太成熟了。我是很晚才對地平線的幽默有所感悟的。
那天我在草灘上走得很累。坐下,看見一輛牛車,從地平線吱吱呀呀地駛去,逐漸地消失。看見一位騎者,馬兒載著他,從地平線后面升起,先是人,后是馬。一匹白馬,馬兒悠悠地走著,搖著尾巴,又在地平線那邊落下去。看見一鏈駱駝,它們是不知不覺間出現的,沿著地平線,身影襯在天空里,優雅極了。駱駝邁起步來,膝蓋和腳踝非常松弛。像出現時一樣,它們也是突然消失,如同一艘沉海的船。又看見一位騎者,走近了才看清他騎的是騾子,我原先就發覺它步態有點異常……
我一定坐了好久。走長路我不喜歡坐,似乎坐下便是承認失敗,是對自己的縱容。這一次,我原諒自己。
我又上路了。天地間,一個太陽,一條地平線,一個人。
我一邊走一邊想:地平線究竟有多遠?我明白了,地平線比不斷在膨脹的宇宙邊緣更遙遠。承認宇宙在膨脹,總該是有邊緣的,不論那是幾千幾萬幾萬個億的光年。地平線是無窮盡的,你走多少步,眼前就變換多少條地平線。
那么,永遠有走不完的路。也許這是人生的真諦。我們沒有誰是完全的勝利者,我們只不過在向地平線走去罷了。然后,消逝。
我開始理解牧民,他們的樸實單純,他們的簡單專一。城市人和牧民一樣是人,不過他們看不見地平線,心里少一條地平線。
地平線原本只是要為天地的接交畫一條標志,恐怕比世界上哪個國界碑都粗簡。它卻讓我無端地思索無邊涯的遠。無邊涯的遠就是幽默吧?幽默和幽默的地平線,我有點攪混了。遠,不可觸摸,卻是目的地和歸宿。遠是這樣被表述:遠方,遠大,遠古。還有:永遠。遠吞噬一切。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