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子家和我們家是鄰居。碾子他媽在本應該“吃出香來”的時刻突然哭起來,原來,碾子他爸把鍋砸了。這件事牽住整整一村人的心。最終,碾子他爸認了錯。碾子他爸究竟犯了什么錯呢?
晚上,我們一家三口正在吃飯,突然聽到一陣啷啷哇哇的哭聲。父親捧著飯碗一頓,他說,這是誰呀,咋這么哭?母親側著耳朵鑒別了一下,說,我聽著怎么像碾子他媽呢……
碾子家和我們家是鄰居。兩座土房土院,中間隔著一道一人多高的土墻。碾子他媽身材瘦弱,有一雙清澈的眼睛,喜說愛笑,平時沒事的時候,她經常站在他們院里的雞窩上,隔著墻頭和我母親說話。其實也沒什么可說的,如果我母親是在院子里喂豬,就說說豬;如果是在喂雞,就說說哪個雞下蛋大、哪個雞下蛋勤之類的話。試想,只有三十多戶人家的小山村也制造不出什么新聞,日子像死水一樣平淡,今天不過是昨天的重復,不說說豬呀、雞呀的,還能說什么呢?奇怪的是,就是那些瑣屑的家長里短,碾子他媽和我母親卻說得熱熱鬧鬧,有時候,兩個人還會嘎嘎地樂上一陣子。說過了,笑過了,就會對著太陽的位置看上一眼,說,喲,天不早了,得燒火去了!
在過去,遼西一帶的農村人管做飯不叫做飯,叫“燒火”。也許是“飯”這個字給人的想象空間太大了,它千變萬化,太費猜疑?而“燒火”就是燒火,無論鍋里放的是大米白面,還是清水白菜,都離不開燒火吧。假如其中還有更深層次的講究與說道,是謙卑,是含蓄,還是某種不便于說出的避諱呢?直到現(xiàn)在我也搞不明白。總之,那時候我們管做飯不叫做飯,叫“燒火”。
燒火就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了,家家戶戶燒的幾乎都是草柴。草柴的特點是好生火,一點就著,省勁,幾乎用不著拉風匣。另一個特點是不經燒,火苗子軟,煙還大。于是,到了做飯的時候(特別是夏天的傍晚),位于丘陵地帶的小小山村便突然有了詩意:炊煙裊裊,夕陽西下,遠處的山巒是一抹黛紫的暈色,被鍍了一層金邊的牛呀,羊呀,順著山坡款款地向村里走來……人也是各回其家。飯已做好,老婆孩子圍桌而坐,不管稀的,稠的,哪怕是吃糠咽菜,也能吃出個香來,換句話說,再窮的日子也得過出個快樂來——這不僅是遼西人的本事,更是一種美德吧?
碾子他媽就是在這種本應該“吃出香來”的時刻哭起來的。那種啷啷哇哇的哭聲,翻過院墻,一直闖到我們的屋里,把我們一家三口全都哭愣了。
父親說,許不是林德揍她來呀?
母親說,不能吧?
我也覺得不能。
林德就是碾子他爸,人長得膀大腰圓,體格不錯,平時煙不出火不進的,不愛說話,用村里人的話說,碌碡碾過去也軋不出個屁來。可就是這么個老實人,脾氣卻不怎么好。有一回,母親讓我去他們家借羅,我剛進院,不知因為什么事,我眼瞅著碾子他爸踹了碾子他媽一腳。碾子他媽本來很瘦弱,又毫無防備,一腳過去,被蹬出老遠,險些沒有摔倒。當時,她倒是也哭了,但沒哭出聲來,只是一邊給我找羅一邊抹眼淚。沒一會兒的工夫,我再去送羅時,碾子他媽正坐在炕沿上吃飯,一點看不出剛剛挨過一腳的樣子,特堅強。前不久我還跟我老婆提起過這事。我說那時候的女人差不多都這樣,非常皮實。剛被男人踹了一腳,一轉身,賭著氣還能喝上兩碗稀粥。看看現(xiàn)在的女人,都成啥了,屁大個事兒也能生出氣來,太脆弱了。焦慮呀,煩躁呀,還更年期什么的,一句話,就是吃飽了撐的!氣急了眼,“叭叭”地給她兩個大耳刮子,看她還更年期不?我老婆立刻虎起臉來瞪視著我,你說誰呢?
不說了。
還是說碾子他媽吧。平時很堅強的一個人,我從沒聽到她用這么大的聲音哭過,這次是咋的了呢?
我們聽了聽,還哭。
母親吩咐我說,你去看看,出啥事了,她咋還這么哭啊?
像村子里大多數(shù)人家一樣,碾子他們家也是三間土房,只是比別人家的房子更破,更老,老得像個一百多歲的老頭。房頂上長滿了雜草,趴趴塌塌的樣子,像是隨時都會倒掉。奇怪的是,它卻一直不倒。
我跑到碾子家的時候,碾子他爸正在房檐底下蹲著,眉頭上皺著很大一個疙瘩。我說,老叔,我老嬸咋的啦?在我們村子里,所有的大人都會被稱為大爺大娘,或者三姨四舅的,即使攀不上親戚,也要根據年齡排個輩分。碾子他爸不到五十歲,比我父親小得多,我自然得叫他老叔了。
聽我那么一問,碾子他爸一聲沒吭,甚至眼皮兒都沒撩一下。按說這是一件讓人很尷尬的事,但當時我一點沒介意。碾子他爸本來就是一個不愛說話的人,何況還處在氣頭上——處在氣頭上的大人們都這樣,他們總是不把一個十多歲的孩子放在眼里。這沒什么,很正常。
我只好向屋里走去。
屋門四敞大開。我看見碾子正站在外屋地上發(fā)愣。碾子比我大一歲,長得比我還矮,很單細,說話結巴。我想,如果他不是家里的老疙瘩(三個姐姐都出門子了),又是唯一的男孩,碾子為此挨揍的次數(shù)肯定更多。當然了,這樣的事揍也不行,沒用,老改不過來。平時,他越是急于說什么,越是說不出來,讓你跟著他著急。昨天我們在街上玩的時候碰見了寶順叔,不知他想跟寶順叔說啥,張了半天嘴也沒說出一個字。寶順叔本來耳朵就聾,見碾子干張嘴不說話,以為是在有意捉弄他,非常生氣,他說這么點個小孩兒,不好好說話,咋還老是嘎嗒牙呢!
這次碾子卻沒“嘎嗒牙”,他哀傷地看著我,用手指了指鍋臺說,我爸把鍋砸了……我扭頭一看,可不是咋的,鍋底兒都碎了,沒了。再往下看,只見鍋腔子里臥著挺大一塊石頭,金黃色的棒子面粥和黑色的草木灰攪在一起,一塌糊涂。
我看著碾子,怯怯地問,這咋辦?
碾子想了想,張了半天嘴,又用手比劃。
我明白了,他是讓我?guī)退彦伹蛔永锏哪菈K石頭弄出來。
我說,那許不燙手呀?
碾子結結巴巴地告訴我,沒事兒,涼了半天了。
可沒等我們下手,碾子他媽卻一邊哭一邊從里屋走出來,像保護現(xiàn)場似的,用胳膊一橫說,你們誰也不許動!
我說過,碾子他媽脾氣一向很好,特別是在碾子他爸面前,甚至有些唯唯諾諾。可這次她所表現(xiàn)出來的憤怒和反抗精神,卻讓人吃驚。
我說,老嬸,你別生氣了。
沒想到,我的話讓“老嬸”哭得更加厲害了。她一邊哭,還一邊陳述著她的理由,她說要讓老鄰舊居們看看,他作的啥孽呀,丟人不丟人,現(xiàn)眼不現(xiàn)眼呀……很奇怪,同樣是我說的話,“老叔”沒理我,放在“老嬸”身上卻引起了強烈的反響。看來,“老叔”和“老嬸”是有區(qū)別的。或者說,男人和女人是有區(qū)別的。
我和碾子一時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在處理眼前這樣的事情上我們毫無經驗,畢竟我們還都是十二三歲的孩子。當時,我唯一可以做到的,就是回去搬兵。
聽說碾子他爸把鍋砸了,父親和母親都表現(xiàn)出了同樣的震驚。的確,鍋在生活里的重要性不用細說,只要是有張嘴,會吃飯,沒人不知道過日子是離不開鍋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鍋就是日子。砸了鍋,豈不是等于砸碎了日子,不過啦?
母親說,難怪碾子他媽這么哭。
又問我,碾子他爸因為啥要砸鍋?
我說,不知道。
這時候,父親已經從炕上下到地上,他一邊低頭找鞋一邊嘟噥說,這幾天可真是邪了門了,咋還都跟鍋較上勁了呢!
說起來也是,就在幾天前,老劉福多就跟鍋較過一回勁了。但不是“砸”,而是“端”——是他把劉強家的鍋給端了。老劉福多六個兒子,除老大劉強前不久娶了一個外村的寡婦,其余還全是光棍。本來,五十多歲的劉強娶了個寡婦之后,怕是過不到一塊兒,已經被老劉福多攆出去,分家另過。按說,“勺子碰鍋沿”之類的事是不會輕易發(fā)生的。沒想到,不該發(fā)生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那天晚上,老五去拿鐵鍬的時候,大哥劉強正和那個寡婦大嫂連同她帶來的兩個丫頭吃餃子。準確地說,不是水餃,而是那種棒子面加了點榆皮面做成的蒸餃,清水白菜餡,暄得小脹豬似的誘人。也怪老五嘴欠,經不住讓,上炕就吃。他不但把剩下的幾個蒸餃一掃面光,回家之后,他還炫耀。這下才壞了呢。老劉福多的胡子都氣哆嗦了,沒想到老大會做出這等昧心的事來,真是娶了老婆忘了娘,個王八蛋操的,不是我爭嘴,饞他的餃子,我就是想問問,他是不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老劉福多已經七十多歲了,但在兒子面前卻永遠保持說一不二的尊嚴。我聽說,當時要不是被老伴和幾個兒子攔著,勸著,他就會親自出馬了。那樣的話,劉老大的鍋恐怕就保不住了。但他不親自出馬,事情卻不算完。他命令老三說,今兒個你要是不把你大哥家的鍋給我端過來,你就是我爹!沒辦法,劉三只好硬著頭皮把大哥家的鍋端了回來。這件事在全村都轟動了,一下子去了那么多的大人孩子。后來動了好幾個說和人,劉老大和那個寡婦老婆一個勁兒給老劉福多賠不是,起誓發(fā)愿地保證,從今以后只要是做了什么岔樣的飯,就是自己不吃,也要先想著老爹老媽……總之,好話說了三千六,老劉福多才勉強消了氣,允許劉老大像頂著個大草帽一樣,噘著嘴把鍋頂了回去。
這件事剛剛過去三天,村里人的話題還沒有翻過去,現(xiàn)在,碾子他爸又把自己家的鍋給砸了。難道,這樣的事也傳染嗎?
……
我跟在父親身后,再次來到碾子家的時候,突然覺得仗義了許多,同時還有一種說不出緣由的興奮。
父親直奔屋里。
碾子他媽像是完成任務似的收住哭聲,她抹著眼淚說,四哥來了。
父親明知故問地說道,咋回事呀,這么哭?
碾子他媽指著鍋臺的方向說,四哥,你看看吧,這是他剛剛作的孽呀,他是成心不讓我們娘兒們過啦……說著,又嗚嗚地哭了起來。
父親簡單地看了一下現(xiàn)場,什么也沒說,轉身來到院子里。
太陽已經落山了,院子里的光線既通透又柔和。碾子他爸仍然在房檐底下蹲著,像個老土鱉似的,一聲不吭。父親背著手站在一米遠的地方,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覺得院子里的氣氛突然沉悶起來,甚至有些緊張。
父親卻撲哧一聲樂了。
他說,咋的,鐵漲價啦?
父親一天書沒念過,但是語言還行,主要是有勁。這也是遼西人的特點,說話輕松,愉快,隨隨便便,聽起來像玩笑,實際上卻話里有話,綿里藏針。
我看見碾子他爸咧了一下嘴,似乎想說什么。可不等他開口,父親已經擰死了眉頭,他說,林德呀,不該我說,小五十歲的人了,你得改改這個脾氣了,多大的事呀,還把鍋都砸了,不過啦?
碾子他爸把掐在額頭上的那只手放下來,嘟噥著說,沒事。啥事沒有……
父親“喲嗬”了一聲,這么說,你是砸著玩呢唄,是不是?
話音未落,東院的王少泉過來了。王少泉四十多歲,大個子,長瓜臉,能說會道,是村子里有名的“說客”。平時,不管是鄰里吵架,還是家庭糾紛,只要他到場,即使狗撕羊皮,他也能給你理出個誰長誰短來。不過,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人。因為村子里用得上他做說客的時候并不多,可以說是很少,一年也遇不上一次兩次。沒什么矛盾可調解的時候,王少泉的嘴也閑不住,他總是喜歡拐著彎罵人,占別人的小便宜,甚至見到我們一些半大小子也不會放過,特別煩人。以前的事不說,就在一個多小時以前,他還罵我是個兔子呢。
那時候,一些大人正坐在村頭那棵老榆樹下躲雨。先前下過一陣雨,不大,而且已經停了。不知道是地里被雨澆黏了,沒法耪,還是快要收工了——他們就那么抱著鋤頭在樹下呆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我和碾子背著書包從老榆樹前經過時,王少泉叫住了我,他擺著手說你過來。
我說干啥?
他說,我叫你過來你就過來得了。
我猶豫著,沒動。
他說,我數(shù)五個數(shù)!一,二,三……
沒等他數(shù)到五,我就過去了。說實話,我有點怕王少泉。我叫他三叔,平時一見面他就開我的玩笑。如果不高興,罵他一句“老泉眼子”,他就會一個箭步抓住你,用兩只手掌往你的兩個耳朵上一扣,一夾,然后往上一提,把你的整個身體提起來,放下去,再提起來,放下去……生蹲!有兩次,我曾懷疑自己的脖子是不是被他拎斷了。
我走過去,問他干啥。
王少泉歪著腦袋端詳著我,認真地說,我看你長得咋像個動物呢。
我說,人都是動物……然后又補充說,高級動物。
他齜牙一笑,說高級個屁吧你高級。接著就是一大套:你是前腿矮,后腿高,平地走路貓著腰,上到高山把腿翹,你渴了喝的是空山水,餓了吃的是狼尾巴蒿……你自己說說,你不是個兔子,難道還是個貓?
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中,王少泉的眼神兒卻像被定住似的,一動不動地盯著南山坡的方向看著什么。接著他便“嘿”的一聲,說可真他媽巧了,都說人不經念叨,兔子這玩意兒也他媽愛湊個熱鬧,說著說著就來啦,你們看——
雨過天晴。快要落山的夕陽從散開的云彩縫里鉆出來,隔著村前那條幾十米寬的大溝,靜靜地照在村子前面的山坡上,一片嫣紅。我們順著王少泉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發(fā)現(xiàn)有兩只野兔(肯定是一公一母),在草叢里一前一后,蹦蹦跳跳,像是在尋找著它們所喜歡的食物。還沒等我們把目光收回來,就發(fā)現(xiàn)一個身影從溝里一躍而上,手里提著一桿洋炮,貓著腰,一步步向兩只野兔逼進。不用說,那個人是李百友。
李百友原先在附近的煤礦當工人,下礦井,兩年前休了病保。什么病呢?他自己說是肌肉萎縮,可在我們看來,他和正常人一樣,只是個子小點,眼睛小點,此外胳膊是胳膊,腿是腿,一點區(qū)別沒有,也不知道他什么地方萎縮了。李百友不用種地,不用耪地,也不用收割,只需每月去礦上一趟,開他的病保工資。他不但是村里最自由自在的人,此外他還有一桿獵槍,是那種簡易的火藥槍,村里人叫“洋炮”。只要他愿意,隨時都可以扛著那桿洋炮滿山遍野地轉悠。不僅僅是山兔,像沙雞呀、鴿子呀,甚至麻雀什么的,都有可能成為他槍下的犧牲品。
看著李百友拎著槍的那種架勢,立刻喚起我記憶中的另外一個細節(jié)——
那是冬天。一場大雪過后的一個下午,就在我們頭頂?shù)倪@棵老榆樹上,聚集了幾百只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像是討論在這樣的雪天里到哪兒才可以找到它們的食物,而且發(fā)言熱烈,嘈雜的聲音傳出很遠。這時候,李百友提著他那桿洋炮來了,他告訴我們正在坡坎上玩耍的幾個孩子說,聽著,我的槍一響,你們就去撿麻雀,誰撿到誰要。我們一聽,手心都刺癢了,沒興奮死!但是李百友不讓我們動。他自己邁著貓步,湊到距離老榆樹很近的地方,一洋炮轟過去,樹上的麻雀像落葉一樣往下掉。我們飛跑到樹下,揪著棉襖的前襟撿麻雀。我一共撿了八只。后來張開衣襟時飛走了一只(可能是嚇昏之后又緩了過來),還剩七只。當天晚上便是好一頓美餐。記得我在一篇小說里曾介紹過麻雀的一種吃法:包成個泥團埋在火盆里,燒。燒得恰到好處時,剝去泥丸,一個小肉蛋兒就出來了,你就連同小骨頭一起嚼吧,能香你個跟頭!說出來不怕笑話,那次以后,無論是發(fā)現(xiàn)李百友家的院墻上搭著一張獸皮,還是他們家院外散扔著一堆羽毛,我都會情不自禁地咽幾下口水。那畢竟是一種總是吃棒子面也要常常斷頓的日子啊。
現(xiàn)在,在我們視野中,李百友正以同樣的姿勢,貓著腰,一步一步地向著那兩只山兔靠近。這樣的情景讓我非常緊張,心里怦怦直跳。就在我覺得那兩只野兔馬上就要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李百友突然站定,端起洋炮,瞄準——幾乎與此同時,我眼瞅著從槍口里冒出一小股輕煙,半天又聽到“嗵”的一聲,只見其中的一只野免騰空而起,順著山坡一彈一彈地逃竄而去。另一只卻慘了,在原地直翻跟頭。這時候,李百友幾個箭步躥過去,一把逮住耳朵,提在了手里。
當時老榆樹下的人很興奮。接著,便圍繞這只兔子展開了話題。有人說至少五斤!有人說沒那么大,頂多能鬧上三斤肉。后來,又說到兔子這東西兒怎么做才好吃。結果卻是眾口難調。劉老大的經驗是和雞肉一塊燉,這樣吃起來就是雞肉味,不知道的,一點吃不出是兔子肉來。妖精三說,還是汆丸子,整點凍豆腐,剁碎了,摻上,還出數(shù),一口一個,擼上它一碗,那是什么勁頭!王少泉則認為咋做也不如熏,他說,熏好了,大著點塊一剁,用手撕著吃,再捏上二兩燒酒……媽的,啥叫神仙呀!這時隊長李棟也發(fā)話了,他說,讓我說,怎么吃也比啃咸菜疙瘩強就是了。王少泉笑了一下,這話讓你說對了,啃骨頭就比嘬啦木頭強嘛,何況咬到嘴里就是肉呢。
幾個人就這么七嘴八舌地議論著,過著嘴癮。當時只有碾子他爸沒吱聲,他坐在那里正用一塊瓦盆片蹭鋤頭,蹭幾下,往上吐口唾沫,蹭幾下,再往上吐口唾沫——整個鋤頭已經被他蹭得锃亮兒锃亮兒的了,還蹭。后來,他一抬頭發(fā)現(xiàn)了我和碾子,不高興地說,不回家,你們蹲在這里干啥?我一想,可不是,光顧聽他們說怎么吃兔子,竟然忘了回家了。
事實上,我和碾子剛走,隊長就站了起來。他說,行了,又到昨天那時候了,別哨了,該回去喂腦袋了。就這樣,我和碾子在前邊走,幾個大人也都站起來,在后邊扛著鋤頭往村里走。沒想到的是,到家后我剛端起碗來吃飯,就發(fā)生了開頭那一幕。
聽說碾子他爸砸了鍋,王少泉一怔,看了現(xiàn)場之后,也被氣樂了。
他說,你可手夠快的,剛到家就把這么大的事辦了?
碾子他爸咧了一下嘴,站起來,沖著父親和王少泉說,上屋吧。
父親說,院里涼快。
碾子他爸又蹲下去了。
這時候,碾子他媽已經在父親和王少泉腳下分別放了兩只小板凳。坐下來之后,他們就問碾子他爸和碾子他媽,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很簡單。據碾子他媽介紹,碾子他爸扛著鋤頭回來的時候,她正在外屋做飯。他問啥飯。她說棒子面粥。他說咋還老吃粥?她說不吃粥吃你?說完,她又往灶膛里填了一把柴火,就到里屋去了。她剛把桌子放到炕上,就聽外屋“啪嚓”一聲,不是好響,出來一看,別說鍋蓋被砸了個稀碎,鍋底都沒了……碾子他媽說,個缺德的玩意兒,你們說說,他使了多大的勁吧!
說到這,碾子正好把那塊石頭搬了出來,可能是冬天用來壓酸菜缸的一塊石頭吧,方方正正的,很大。碾子很費勁地把它扔到院子里,吭一聲,我感覺腳下的地都顫動了一下。
村里人都知道碾子他爸有勁,干起活來更是一把好手。據說平時為了多掙幾個工分,他總是挑生產隊里最累的活去干。沒事的時候,一些人湊到老井臺去聊天,逗樂子,什么掰手腕啦,搭勾啦,誰也不是他的對手。高興的時候,他只要攥起拳頭把兩只胳膊一伸,像我們這樣的半大小子,可以一只胳膊上吊一個,彎都不彎。可話又說回來了,再有勁,也不能用到砸鍋上呀。
碾子他爸不吱聲,只是伸出手把他的煙口袋遞給了父親。不像是討好,完全是出于禮節(jié)。
父親接過煙口袋,一邊卷著旱煙卷,一邊繼續(xù)著他的話題,他說,林德呀,我真是納悶兒,就因為這么兩句話,你就生這么大的氣?王少泉也說,是呢,嫂子的話是有點噎人,可兩口子說話哪有那么多講究?就說是她嗆了你一句吧,你就鬧這么大的屁?聽了王少泉的話,碾子他媽好像是被人助了威,更委屈了。她指名道姓地叫了一聲“林德”,憤憤地說,我跟你過了半輩子了,我啥時候給你潑過米、灑過面?我嗆你不假,以前我也沒少嗆過你,你咋連屁都沒放?今兒個當著四哥和大兄弟的面,你得說出個長短來,為啥把鍋都砸了!
現(xiàn)在想起來,當時的情形就像一個小型批斗會,而且?guī)讉€人使用的差不多全是問號。砸鍋的人蹲在那里,手上拿著一個小樹棍兒,在地上反反復復地畫著方格,腦袋垂得很低很低……恨不得扎進自己的褲襠里。多年以后,我才漸漸明白一個道理,有時候,非得把一個人的靈魂揪出來,其實是一件很殘酷的事。但那時候我不懂這些。我還是個孩子,只是用孩子的標準去對待所遇到的一切事物。聽著幾個大人的追問,我覺得那是一種誘惑——他們越問,我便越急于得到那個謎底。因此,看著碾子他爸一言不發(fā),像個松木疙瘩,我真是替他著急,心想,挺大個人,因為啥,你就痛痛快快地直說得了,難道把理由說出來比砸鍋還丟人?
可碾子他爸就是不說。
這時候,李百友來了。他是邁著四方步進來的,很悠閑的樣子,嘴上還叼著一個席篾棍兒,像是剛剛剔過牙。據他自己說,他本來是想去老井臺說話的,路過門口時,看到院子里有人在說話,便很隨意地湊了進來。他顯然不知道這個院子里發(fā)生的事情,搭訕了幾句之后,覺得氣氛不對,他狐疑地把每個人都看了一遍,最后才把目光停在了我父親的臉上,問道,是不是有啥事呀?
父親用下巴指了指碾子他爸,說,你問問他自己是怎么回事。
沒等李百友發(fā)話,王少泉突然笑了笑,他說,也沒什么事,就是和老嫂子拌了幾句嘴,這不,我正和四哥說他呢!
我不知道王少泉的態(tài)度怎么會突然轉了一個彎,而且把碾子他爸砸鍋的事都掩蓋了,這可真是個謎!
接著,他讓碾子他爸說說,今天是不是他的錯。
這次,碾子他爸總算痛快了一點,他把一個煙頭碾到地上,悶聲悶氣地承認,是他的錯。
父親的口氣還是挺硬,他說,光知道錯不行,你得知道去改!
碾子他爸說,……我改。
態(tài)度之好,把在場的人都氣樂了。
接下來,幾個人都贊同地表示說,這就對了,兩口子就應該這樣,不管咋打,咋鬧,事情過去之后,還得把日子過起來。為了安慰碾子他媽,他們還夸獎了碾子他爸幾句,說他人好,活計好,沒那么能干的,就是脾氣太倔,往后改著點就好了。后來,可能是為了調節(jié)一下現(xiàn)場的氣氛,王少泉又把話題轉向了李百友,跟他開了幾句肌肉萎縮方面的玩笑——我覺得是玩笑。因為每說完一句話,王少泉就嘻嘻哈哈不懷好意似的笑。但是,我聽不懂。我以為他會說到李百友傍晚時打到的那只野兔,不知為什么,王少泉卻只字未提。
一場砸鍋的風波就這么結束了。
回家后,父親讓我給碾子爸送去五塊錢,說是讓他明天去供銷社買口新鍋。
我來到碾子家的時候,王少泉家的小二也去了,懷里抱著一個籠布包,里邊包著的是幾個棒面餅子。碾子他爸很不好意思,他讓碾子媽把小二的籠布包“接過來”;卻告訴我把錢拿回去,說是有錢。但我還是把錢扔在炕上,轉身跑了。
第二天早晨,碾子他媽又把五塊錢還給了我母親。原來,一大早,碾子他爸背著那口破鍋砸成的碎鐵,又挎上一筐子雞蛋走了。說到這事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碾子他媽那雙清澈的眼睛里又閃出了晶瑩的淚花。
晚上吃飯,父親突然想起這事,他說不知道林德買回鍋來了沒有。
母親說,肯定買回來了。
說完,又像是對自己的話產生了懷疑,便看著我說,你出去瞅瞅,看碾子家的煙筒冒煙兒了沒有。
我來到院子里一看,夕陽西下,如水的天空中,一縷白色的炊煙正從碾子家長滿雜草的房頂升上去,連個彎兒都沒有,拔得繃直。
后記:
此后,碾子家再沒有發(fā)生過砸鍋這樣的事。碾子他爸還是不愛說話。據說,有時候他可以幾頓不吃飯,但是從來沒有耽誤過干活。四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記得父親的一句話,他說,這個林德啊,駱駝一樣的人。
作者簡介:
荊永鳴,男,內蒙古赤峰人。著有散文集《心靈之約》、短篇小說集《外地人》、中短篇小說集《北京候鳥》(蒙古文)、長篇小說《陡峭的草帽》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市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發(fā)表在我刊的短篇小說《外地人》曾獲新世紀第一屆《北京文學》獎。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