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敘事曲(三首)

　　城南民居
　　
　　青磚小瓦，人情味
　　粘接得中規中矩，
　　嚴絲合縫；
　　瑞獸雕刻的大門，
　　慈眉善目，
　　敞開世態溫情。
　　風火墻亮著歲月的面孔，
　　晚明的是壯年，
　　前清的屬于年輕。
　　
　　城南的民居，
　　不是北京的四合院，
　　四四方方的口，
　　裝著皇城根下的新聞；
　　不是海派的石庫門，
　　門環金錢叮咚；
　　檐口從徽派流過來，
　　卻沒有肥水不流別人家的
　　蓄雨天井。
　　青磚小瓦馬頭墻，
　　回廊掛落花格窗，
　　前門車馬如龍，
　　后門流水接送。
　　講究的是鬧中取靜，
　　儼然六朝遺風。
　　
　　感情深的商人婦，
　　在迎街的花徑上，
　　砌著一個個“回”字，
　　河房河廳的碼頭，
　　正在把千里外的櫓聲苦等。
　　窗口舉上來一籃白蘭花，
　　賣花女兒不懂你的凄清。
　　
　　三進式、五進式的獨院，
　　曾經有人在書房閑敲棋子，
　　白的子是白天，
　　黑的子是黑夜，
　　滿天星辰是沒有收拾的棋枰
　　堂屋那幅中堂已經發霉，
　　居然是龔賢的一時之興。
　　大門上有一幅對聯，
　　聽說當年由吳敬梓撰文。
　　
　　來來去去，出出進進，
　　歲月拉著琴弓。
　　王謝故居留下士大夫的回憶，
　　堂前燕子是最早的拆遷戶，
　　新家落在金陵之春。
　　
　　
　　南唐二陵有感后主
　　
　　祖堂山擺開太師椅座，
　　捧托南唐烈祖、中祖陵墓。
　　李后主，你的墓在哪里？
　　別時容易見時難，
　　難，難道是你的歸宿？你是一顆絕代情種，
　　情人節是你的生日，
　　銀河那邊，
　　大周后的美麗，
　　沉得太深，沉進了忘情湖。
　　銀河這邊，
　　小周后的歌舞，
　　轉得太歡，
　　旋轉到政治的負數。
　　陳后主，孔麗華、張麗華，
　　李后主，大周后，小周后，
　　風流君王，
　　把殘破的江山，
　　當纏綿情書來讀。石頭城破，倉皇辭廟，
　　你以淚洗面，
　　洗不盡違命侯的屈辱，
　　紅葉沾著霜，
　　剪不斷理還亂，
　　紅豆滴著露，
　　滴著一生一個字：哭。
　　在一江春水的下游，
　　擱淺著你的孤獨。
　　落花流水春去也，
　　春再不走來
　　鄉思不走去，
　　你的家
　　和你的國
　　被一節節殺戮。業余的君王手段，
　　專業的詩詞功夫，
　　你不甘為臣虜，
　　安心被音律俘捕。
　　買錯了皇家郵輪的船票，
　　卻獲得藝術皇冠上的明珠。
　　
　　在南唐二陵的風水寶地，
　　沒有李后主的靈堂，
　　在中國詩壇，你的紅燭，
　　耀人眼目。
　　李后主，你的墳墓，
　　埋葬在
　　讀者的祝福！
　　
　　
　　菊花腦
　　
　　街坊老婦人在院子里擇菜，
　　手指掐著菊花腦的鮮嫩。
　　幾個錢一斤的話題，
　　掐出一個女兒的命運。
　　
　　在貢院的狀元冊中，
　　沒有它的金榜題名。
　　金陵十二釵的姻緣里，
　　沒有它的榮幸。
　　就是在菊花群芳譜中，
　　也只是平常的小草蕓蕓，
　　它的美到綠為止，
　　五彩七色是別家女兒的脂粉。
　　
　　街坊老婦人各自在水盆里洗菜，
　　水珠子打濕了物價升漲的脖頸，
　　她們贊美菊花腦原汁土味，
　　價格上從來不虧待老百姓。
　　
　　菊花腦見土就生猛，
　　不光夏天，冬天也英雄。
　　滿街的菜擔裝不完南京情分，
　　出了金陵地界，
　　它就西出陽關無故人。
　　江心洲圩頭的隱者，
　　銅井村野居的山民，
　　制造葉綠素，維生素，
　　每天幾百噸，上千噸，
　　不用一根煙囪。
　　
　　街坊老婦人在鍋里煨湯，
　　熱騰騰是剛出灶的雨花炒青，
　　色青而不見土腥，
　　入口便是農家口味的甘醇。
　　
　　五百個嫩芽一斤，
　　待客是南京人的實誠。
　　湯釜中綠的汁清涼敗毒，
　　還有抗拒富貴病的藥性。
　　
　　這個綠衣綠裙的，
　　山寨版的市花，
　　從來不肯嫁出南京，
　　卻染綠天南海北
　　南京游子的鄉情。
　　我忽然從老婦人的菜籃，
　　想到陶淵明的山菊花，
　　南京的菊花腦，
　　莫非是他女兒迎娶到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