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1987年3月13日
地點:臺北耕莘文教院
今天,我穿著工作服來是故意的。因為我今天晚上來,并不覺得我是來跟各位做一個很愉快的見面就算了,我覺得我是來工作的。回到臺灣以后,很多場合的說話我不敢自稱為“演講”,很多場合的說話往往都是我不太喜歡講的話題,例如怎么看愛情啦、看感情啦、看人生啦,這都不是我愛講的話。可是為什么這一次那么歡喜地回到“耕莘”來呢?因為今天晚上的話題是談我的寫作經驗。
我知道在座的很多都是寫作班的朋友,因為我從來沒有到過寫作班上課,不知各位在寫作方面從不同老師那里得到過什么心得。但是今天晚上,我要把我這一生對于文章的體驗,在這兩小時之內全部教給各位,毫不保留。我這個稿子也寫得很久,我的父親曾經問我說:“你寫這稿子把它全部講出來了,那么你的秘密全部都沒了,你有沒有留一手?”我說:“完全不留。”爸爸說:“你不留的話,那全部被人家學去了怎么辦?”我說:“學得去的是技巧,學不去的是那個心。”怕什么呢?全部講出來大方一點嘛!對不對?
首先要講的一點,就是,我知道很多很多的人,不一定是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都很喜歡把自己一生的故事寫出來。很多的人都跟我說:“三毛,我們其實也很喜歡投稿,可是呢,一個故事明明在心里覺得很好,開始寫的時候就覺得這支筆重得不得了,無從下筆。”我相信在座的各位一定有很多很多屬于個人的、感人的故事,藏在個人的心里,可是寫出去為什么老是被退稿呢?這個滋味不好受對不對?那么甚至于不退、石沉大海的,也有。我們現在開始要說:文學的起源就是“故事”。它當然會有很多的分類,但是只要是白紙黑字印出來的文字就叫做“故事”。包括訃聞也好,告訴你某人父親死了;包括結婚喜帖也好,某人跟某人要給他女兒和兒子辦婚事。任何一個字體的背后,只要應用了它,就產生了故事的效果。
例如我們看報的時候,所有的新聞都是故事,包括小廣告也是。各位有沒有注意到張愛玲最愛看小廣告?我也是一個,還有一位是葉公超先生。各位也許把文學分得非常地細,就說詩就是詩、散文就是散文、小說就是小說。如果是這種分法就會變成一種很狹窄的觀念。又或者說“我要走上散文這條路”,如果你一開始就走得那么狹窄,那么這條路就很難走。所以剛才說的第一點就是:任何文章、任何文字的組合都是“故事”。
當我們說“回家的時候,某人跟爸爸拿了一雙拖鞋”,如果只想這個動作的話,它沒有含義。但是一想這個動作,一句話出來,一個字出來的時候,它全部可以落實到文學里面去。中國最了不起的一本“故事書”——司馬遷的《史記》——就是好好的散文,好漂亮的傳記文學。
既然筆一落下來就變成故事,這故事里面當然包括文學啦!那么我們要怎么樣對待還沒有寫出來的文章?我的看法是:當我們要寫一篇好文章之前,必須要培養一項能力——“觀察”。還不動筆的時候就開始觀察。像我剛才說到小廣告的時候,我看到各位沒有反應,我就對各位做了一個觀察——這批在座的年輕孩子是不是還沒有敏銳到這個地步?所以說我現在再講這些,再看沒有太多反應的時候,我就會改著講了。在提筆之前,先觀察某個人的每一樣細節。例如說那個流浪漢走路的姿勢、他穿的襯衫的顏色、風吹他的頭發、他的背景是什么樣的樓房?樓房是點著燈光的還是沒點燈光的?天空是什么顏色的?……來襯托這一個流浪漢的出現。觀察的時候全部都要面面俱到,這樣對一個人的觀察就不只是一個流浪漢,一個女人,一個小孩,一個賣菜的太太。這是人物刻畫的第一步。如果我們的觀察敏銳而細微,這個故事的骨架就已經慢慢出來了。人物的刻畫還要觀察這個人物不說話的時候。例如一個賣“愛國獎券”的老先生,他沒有跟你交談,你要把他寫進文章里的時候,就把他的周圍全部都寫出來——車水馬龍啦、人潮啦,然后這個寂寞的“賣愛國獎券”的老頭子,一個人在街角歇著休息。這樣就可以了,不一定要對話。所以我們必須先帶著文學的眼光去對待心里的故事,把四周的氣氛全部烘托出來之后,才把這一個故事想一種方式把它表達出來。
第一種表達方式就是“寓言”,這也是第三點。什么叫“寓言”呢?既然任何東西都是故事,包括新詩“我達達的馬蹄,是一個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我不太會背,但鄭愁予在這里面也有故事對不對?——我有個情婦住在那青石板的街什么城里,我什么都不給她,只給她一個高高的天窗和一盆什么花。鄭愁予的詩里面都是故事。
我們相信任何一個人在講故事之前,第一個找的聽眾就是自己。起碼我是這樣,我相信鄭愁予也是這樣、林懷民也是這樣的。據說李泰祥作曲的時候,也是先在自己的腦子里反復唱給自己聽。最可怕的一種寫作者是還沒有開始觀察就編排故事:“好,今天我要寫作了!”然后坐下來面對一堆稿紙,開始啃鉛筆、啃鋼筆說:“我要寫什么?”其實在那個時候不必坐下來。去掃地、洗衣、煮飯、散步、上班,甚至去做任何事情的時候,這個腦子里就在想:“那個晚上那個流浪漢在碼頭上碰到我,他怎么樣過來,穿什么衣服,那個什么樣……”就講這個故事給自己聽。第一個故事的架構者、第一個故事的聽眾都是自己,在自己的腦海里反復把這個故事用這種那種方式排演。比如這個先跳出來的也許是一個紅衣服的女人,你給她跳了一段,出來一個綠衣服的,你覺得這可以,那么可不可以兩個一紅一綠一起出來?也可以。那么如果兩個人交叉出來可不可以?也可以。或者兩個都不出來,出來個老頭子可不可以?也可以。當我們要寫一篇散文、一篇小說或一個故事的時候,要把自己當成最好的聽眾,在腦子的舞臺上不斷地編排它,一次次地排演到覺得有一點東西出來了,然后去抓個對你很有耐心的人說:
“你今天晚上有沒有時間,我請你喝一杯茶。”
“做什么?”
“我要請你聽我講一個故事。”
“哦,你講故事我不要來聽。”
“不行不行,這個故事講得很難聽,請你一定要耐心聽一聽。”
你請他一杯茶,如果他愛喝酒給他一小瓶酒,給他一包煙,拜托他坐下來。接著就把腦子里已經安排過的故事慢慢地講給他聽,講的時候也許你的筆比你的手好,但是盡量講得細膩,不能只講到那個人,要講到他的背景那個天空、風吹過來的樣子、他是什么樣的眼神。第二個人出場的時候,第一個人站在哪里?怎么樣怎么樣怎么樣……如果對方聽了五分鐘就說:“后來呢?后來呢?你快點嘛!那后來呢?”你的作品就失敗了。我媽媽跟我講話會一直講那個人怎么樣、怎么樣,形容很多,但她不會講故事,沒法把過程講得很好聽,所以我就一直要求她把結尾講出來。
“這個人后來怎么樣?”
“他死了,好了,結束了。”
這就是一個不會講故事的人,人家聽得不耐煩,所以會有這種情形。但是換一個會講故事的人,你巴不得他一直講、一直講,不要講到結尾。如果能講故事到讓對方聽得如癡如醉,這個故事可能值得讓我這只手磨到皮也磨破。作家談衛那和我都有這個寫到皮也磨破的經驗。
但在開始寫之前不必這么辛勞,先用腦筋去辛勞,再找一個聽眾去辛勞,講給他人聽來做試驗。第一點是任何文章都是故事;第二點是如何觀察一個故事的細節;第三點是講給自己聽,在腦子里編排七八遍直到滿意為止;第四點,講給他人做試驗。這里倒不一定是指故事。譬如說寫一首新詩:“你要不要聽一聽呀?我朗誦幾句給你聽好不好?”這也是一種試驗。講給他人去聽,去試驗。第五點,如果各位用筆還不很熟悉的話,請你先用你的口。
但怎么用口呢?哪一種故事是最容易經營氣氛的?——對,鬼故事,絕對不是愛情故事。愛情故事是天下最難寫的東西,因為每一個人對于愛情的認識都不一樣,因為愛情人人都有,所以才難寫。但是鬼沒人看過,你隨便怎么編都可以。在氣氛上最容易經營的就是鬼故事,所以說:“話人難,話鬼容易。”你就經營一個鬼故事去嚇對方,看把他嚇到什么程度。鬼故事有很多的經營哦!我最會講鬼故事,講到一個男生哭起來,說:“三毛不要跟我說,嗚……要死了……”我就一直嚇他。我小時候,仁愛路那個警察局旁邊有個鬼屋,那時候我們到里面去玩,翻墻進去開始講。我們就想象我們幾個租下一個房子,一人占一間,在中午的時候,臺北市很不熱鬧的時候,如此寂寞的中午,凝結的空氣之下,在濕答答的夏天睡午覺,抬頭一看窗外怎么一件好像衣服的東西飄過,這是夢吧!再一看,明明大白天里,咦,一個頭從你的窗前一閃不見了——鬼故事的氣氛經營最容易。要用反筆,不要讓鬼從墳墓里和晚上出來,要鬼笑嘻嘻地在大白天出來那才可怕。你看大家那種鬼都是三更半夜走過墳墓,誰要看呢?對不對?這是一個秘訣哦!各位如果要學寫作的話,一定要看《紅樓夢》。《紅樓夢》里的鬼都是笑嘻嘻來的,嚇死你,我跟你講。書里秦可卿事實上是吊死的,但秦可卿出來的時候總是笑著來的。那時候王熙鳳一個人走在大觀園里,讓丫頭回去拿披風,她出來了,王熙鳳一看:“你不是死人嗎?”秦可卿是笑嘻嘻地出來耶!
當人想到該哭的時候,不要放哭,放一個動作,該笑的時候,作者也不要自己哈哈哈笑出來。所以先講鬼故事,試試看自己經營氣氛的手法如何,再學講笑話。鬼故事是氣氛的經營,笑話是文字的安排,很不容易。笑話是極短篇,三五句就要逗人笑得死去活來,不是件簡單的事。所以說講故事——這是第五點——講故事的時候先講鬼故事和笑話,鬼故事著重于經營氣氛,笑話著重于文字的安排。愛情故事不熟悉的時候千萬別去講它,因為愛情最難,人人都有這個東西,人人都有的東西就不要去講它。除非覺得自己是高手才去寫愛情,不是高手的話,最普通的題材最不要去碰它。唉,這個很難,因為其實世界上沒有什么不普通的題材,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那么第六點,起筆——我開始坐在白紙前起筆,我要怎么開始講話?以法國“自然主義”代表作品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或左拉的《酒店》為例。所謂自然主義,就是起筆非常繁雜,可以全部刪掉。例如講包法利夫人的房間,從窗簾講起,講到桌子、椅子、化妝盒、鏡子……弄得煩得要命。猜想作者這樣講也許有他的用意,結果發覺沒有用意。所以這類《包法利夫人》的文學題材,在我們這個快速變動的社會里頭已經被刪掉了。但是《紅樓夢》不同,《紅樓夢》每一樣東西都有它的用意,裁不掉它的。《包法利夫人》當然不能跟《紅樓夢》比。那么在這個地方呢,就是起筆的問題。法國自然主義流派的寫法,它的起筆是很啰嗦的,啰嗦到一裁可以裁掉它四萬字,跟情節沒有關系。所以今天我們起筆就是以精簡開始。二十年前的散文,例如蕭白先生那個時代,他們的散文還會拖很長一段。譬如說黃昏了,很多違章建筑的小巷子,有的在炒菜、有的在洗小孩、有的在干什么、有的在干什么……然后才進入正題。現在我們這些前面的東西都可以不要了。因為現代人要快速、精簡,不能啰哩啰嗦。我的起筆往往是從一個人物開始,不是風景。為何?風景太難寫了,寫不好就是一張風景明信片,沒有特別的個性。如果寫的是一座荒山,可以,但還是要技巧。我躲掉它是因為我不會寫。我一寫就說:我們四個人,誰誰誰和我,幾輛車,正往沙漠的什么地方開去——把風景擺在后面,以人為主。這種方法一開場就很清楚地交代。例如說,我過紅綠燈的時候,有個流浪漢要拉住我的車子,這是用人開始的。然后我回頭看他的時候,才看到那個流浪漢后面那些高樓大廈的燈火把這個流浪漢弄成好像一個剪影一樣,這個時候才講景。當然這是我個人的一點淺見。因為起筆能不能吸引讀者是很重要的,就像我們給人家的第一印象一樣。考電影明星,就算三毛這人怎樣耐看,但第一眼難看,就不會考上,胡茵夢一定先上。多有內涵都沒用。我們寫稿子也是這樣。所以再舉電影明星的例子,跟人講我的腿漂亮得不得了,我總是拿長裙子蓋起來,因為一穿迷你裙全臺北市的男子都瘋掉啦!那么人家說:“沒有用,我要先看你的臉,你的腿是其次,先讓我看你的臉。”所以起筆就像人的臉一樣,它是第一印象,一定要把它控制得很精彩,讓讀者產生好奇心。一篇文章最難的難在起筆,也難在收尾。收尾等下還會講。起筆怎么寫呢?直截了當的寫法是一種。還有一種是懸疑的寫法。起筆時,最重要的是已經成竹在胸了,往往這時候已經知道要怎樣下筆。如果在那稿紙上改了七八遍的話,請你那天晚上去睡覺吧,不要熬夜了,因為出不來了。當你坐下來一拿起筆開始寫的時候,起筆就出來了,測驗自己是不是成竹在胸,往往看你劃掉幾次第一頁。如果劃掉七八次,表示腦筋還沒有預備好去起筆;當一起筆很順,表示腦筋已經預備好。要起筆往往是事半功倍,用腦子的。我沒有辦法講每一個故事給各位聽,但是起筆一定是成竹在胸的時候才寫,這是第六點。
第七點,起筆之后的技巧。技巧有幾種說法,一種叫做正敘法,就是平鋪直述,我最喜歡這種方法。過去我曾經玩過很多花樣,現在的文章又變成平鋪直述了。有時候人以為自己技巧高了寫得好。像織布的女人一樣,開始織的是素面的布,叫平鋪直述法,她不滿意,后來她會織彩色花紋的時候,她覺得這個花紋很漂亮;織了許多彩色花紋之后,后來她想一想,還是那塊白布漂亮,再回來織白布。人家說“三毛退步啰”嘿嘿……因為我已經到禪的味道去了。大家說我從前技巧交雜來,為什么現在三毛出來的都是《ET回家》、《隨風而去》、《星石》?為什么平鋪直述?不是退步,是進步了。因為進步到已經看不懂她那么容易懂。一個已經會寫交雜法的女人為什么平鋪直述,自有她的道理在。不懂就算了。再一些年這支筆也不要,那時候才是人生大快樂來了。
平鋪直述法叫正敘法,這是金圣嘆講的,倒不是我講的。第一種方法是平鋪直述,所以難。各位要說:“三毛你怎么這么講?平鋪直述還難?那要我們怎么辦?”我要你們用戲劇手法,因為平鋪直述就像蔬菜、白面包、白開水,最難吃、最難喝,最需要。但一開始用這個筆法,掌握不住什么時候開始。不能說:“那天早上我起來穿鞋子刷牙出去碰了個老太太”,這不是平鋪直述。正敘法是自己心里已經了然要怎么樣了。另外一種方法作為一個剛起步作家的話,倒敘法是最容易寫的。我很抱歉不得不拿我自己的書來做例子。我寫過一個中篇叫《哭泣的駱駝》,以前不會倒敘法,一切平鋪直述。直到有一天,我想為什么不是這樣子寫呢?——于是先把幾個死人給寫出來,倒敘到前面來的時候我正收拾箱子要離開沙漠,看到那小客廳的燈光。幽暗的燈光之下,為何看到美麗的沙伊達的面紗垂著,坐在那個地方,同時又看到巴西里在對我微微一笑,閃著白色的牙齒。而這時候的沙漠,夜晚推窗看出去像白雪一樣地一片白茫茫。這些人統統死了,再倒敘到我怎么樣認識沙伊達,然后再一直寫到沙伊達的死,變成一個圓圈了。林懷民是一個懂文字的人,文章也寫得很好。如果今天我們的倒敘法是從《白蛇傳》開始林懷民的舞,一直到十五年前他第一個劇《我的鄉愁我的歌》,成為一個圓。不能成為一個圓的時候,請不要用倒敘法。倒敘法完全就在于最后一個情節的結合。倒敘法很容易,譬如說可以從一個小孩子的葬禮講起,回過來講看到那個小孩年輕的第一眼是什么樣子。可以寫一對夫妻從法院里頭離婚出來,看到他們離婚出來之后各自上了一輛計程車走掉的時候,那女人笑笑地跟這男人招一招手,然后再強調當年怎么認識這對情人。倒敘比較能夠吸引人,讓起筆有懸疑。或說一個寡婦要上吊。為何上吊呢?因為她苦苦守了十幾年、二十年、三十年的貞節,被一個男人強暴失去了。如果開始就寫那寡婦怎么守寡,最后再寫她上吊死了,這個故事就會被退稿。
李昂小姐寫《殺夫》是用正敘法,顯然那女人被丈夫逼到沒有辦法的時候,拿了一把殺豬的刀把他給殺了。這是很難的處理,但她在手法上處理得很好。如果是我的話,我會從法院審判開始,然后再到那一刀進去的時候我的故事就停了。其實倒敘法比平鋪直述法來得容易,也容易抓住人心。
還有一種是輪敘法。輪敘法是一個故事里面說很多很多人,例如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就是。輪敘法非常不討好,但有一本書寫成功了——中國的《水滸傳》。如果各位看過日本片《羅生門》,那一個一個人出場把故事講出來,每個人都不一樣。或者說我們先講張三的故事,再講李四的故事,然后再講王二麻子的故事。輪敘法最難寫,最不討好,我從來不敢用它。為什么?——張三寫多了人家忘掉了李四,寫了李四,這王二麻子什么時候出來?寫了王二麻子,那NUJ9Ir50uLTEksWMTyJzCQ==張三怎么老不出來?輪敘法很難一環扣著一環。但《水滸傳》的偉大也在這里。《水滸傳》用高逑一個環扣住了王進,王進一個環扣住了史進,史進一個環扣住了魯智深,魯智深一個環扣到了那個小的李忠。他們都不講了,魯智深一個環扣到林沖,林沖一個環扣到了誰,誰一個環扣到了誰……宋江一個環扣到了柴進,柴進一個環扣到了武松,武松一個環扣出一個蔡望與蔡京……他們一百零八將像是鎖鏈一樣連出來的,那是一種輪敘法。但誰有這種千秋之筆再寫出一本《水滸傳》來呢?連《紅樓夢》的情節都偶爾有非常松散的地方,《水滸》卻沒有這個毛病。所以輪敘法是一個大將才能寫的,司馬遷都沒這個本事。所以《水滸傳》這本書千萬要看它怎樣呼應一個一個把人拉出來,這是一種輪敘法。
還有一種以前我常用,叫做插敘法。就是一個故事本來平鋪直述,突然插入一件事情,這《水滸傳》也用得好。我也不要講我自己的故事了,我們拿世界名著來講。講到插敘法的時候,就是在故事進行中突然加入另一個情節。例如《水滸傳》的后半部“三打祝家莊”。這些梁山泊好漢去打祝家莊,一打打不進,二打打不進,三打祝家莊的時候,突然出來了兩個人,一個叫解珍,一個叫解寶,他們兩個人是從監獄逃出來的。這種插敘法把它插進來寫,卻不覺得它唐突。插敘法在《水滸傳》里常常出現。例如潘金蓮等她丈夫武大回來,可是不巧那天走到門口要把簾子收回來的時候,不偏不正一棒子打了一個過路人的頭,西門慶出場——這就是插敘法。
剛才講的有正敘法、倒敘法、輪敘法、插敘法,還有一種說法是追敘法。這個我想大家都不大容易用到。再舉《水滸傳》花和尚魯智深在樹林里面打了三次架。花和尚魯智深有時候在《水滸傳》里“失蹤”,等到別人走到樹林子去跟一個胖大和尚對打,魯智深才又現身。追敘法把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借著告訴另外一個人的時候把過去的情節追回來,這是我覺得非常好的一種方法。但我不善于用,我只會在對話里把人家追回來一點用。追敘法用得漂亮的話,是非常好的一種技巧。我除了在《溫柔的夜》那篇短篇小說里用了追敘法,其他幾乎沒有用過追敘法。
剛才追敘法里面,花和尚魯智深第一個碰到史進的時候,魯智深告訴他怎么做了和尚。第二個,在樹林里救林沖的時候,林沖問他:“你怎么來的?”那花和尚魯智深又告訴他說:“我看到你被欺負,我就暗暗地跟著你。”這又是一個追敘法,追敘的是魯智深為什么會在樹林里出現。第三個是斗楊志。楊志是個賣刀的,跟楊志斗的時候呢,魯智深又講了他。
下面再有一個是補敘法。故事的情節在前面“因”已經出來了,可能到十幾回以后,或者到三十幾回以后,那個“果”才出現。《紅樓夢》里賈寶玉跟著他嫂嫂王熙鳳到寧國府做客,出來的時候,那老家人焦大喝了酒就罵街說:“你們這家只有那石獅子是干凈的,扒灰的扒灰,養小叔的養小叔。”這個“因”已經罵出來了。我們中國人知道什么叫做“扒灰”——就是偷媳婦——公公偷媳婦叫“扒灰”。“養小叔子”簡單,秦可卿跟賈寶玉有肉體關系,但賈寶玉是秦可卿的叔叔,這叫“養小叔的”。焦大喝了酒在那里罵,被王熙鳳說:“拿馬糞把他嘴給堵起來,把他綁到柴房里頭去明天再發落他。”這時“因”已經出來了——借著一個仆人罵街,罵出了那個“因”,等到十三回的時候秦可卿死了,嘿,一下打更的打起那個三更來了,才知道那個“果”。秦可卿是吊死的,第十三回是《秦可卿死封龍禁尉》,事實上應該是《秦可卿淫喪天香樓》,今天我們找不到“淫喪天香樓”的版本,但是大家一直在找。秦可卿的死跟她的公公有關系,那個“因”是借著傭人罵出來,“果”后面就出來了。再講一點因果,舉瓊瑤小說好了。一輛摩托車撞到某個女孩子,這是“因”;這個女孩子依然上班、下班,被別人追呀什么的,有天她去一個舞會(瓊瑤是常常去舞會或跟男朋友出去的,這是她的寫作題材,沒有關系,她寫得很好哦),那個騎摩托車撞了她的人來了,這是“果”。瓊瑤寫了四十幾本同樣題材的東西,真是了不起呀!A+B=c……哦,太難了,不容易耶!各位,真的,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真不容易。好,剛才說了很多很多的筆法,那么,我們才講到一半,這些都是技巧,各位要仔細記下來就有一點印象,寫的時候不要被它死框住。
(本文約為演講全文三分之一,文字亦略作調整)
(選自臺灣《聯合文學》201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