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五年前,為除權相,無雙王爺處心積慮虜得仇敵之女芳心,八抬大轎迎進門卻是殺機重重,他誅岳父,弒親子,休發妻,在那山崖之巔,更是親眼看著下堂妃跌入萬丈深淵粉身碎骨。
五年后,他奉旨千里尋人,不期然竟遇見死而復生的下堂妃,這一次,他究竟是再下殺手,還是重圓鴛鴦夢?
NO.1
淮安城臨近漠北,才進入冬天,這大雪便遮天蓋地地下起來,茫茫的一片兒白,將遠處的山巒染成模模糊糊的一抹青煙。淮安知府趙大勇惴惴地抬眼,只見靖安王云墨軒一襲深紫色錦袍,斜倚在軟榻上,他一如傳聞中的絕色,是名副其實的“無雙王爺”,星目劍眉,俊朗飄逸。
他暗自琢磨,難怪乎當年的權相秦威之女秦桑對云墨軒一見傾心,非君不嫁,甚至不惜以死相逼于秦威,這般顏色的確無人能抗拒,只可惜皇家無情,在秦威下獄后,秦桑便被云墨軒以“奸淫”之罪休離靖安王府。
“京城杜家,趙大人可聽說過?”云墨軒懶懶地問,淮安陰冷,他很是不適宜。
南陳北杜,財分天下,這“天下第一皇商”杜家趙大勇自是聽聞過:“下官略知一二。”
“知道就好,杜家四小姐前些日子留書出走,本王收到消息,說有人在淮安看見過她。”云墨軒端起桌上的茶盞呷了一口,隔著裊裊的水汽,沉聲問道,“所以,趙大人可明白本王的意思?”
“明白,下官明白。”誰人不知,皇商杜家的四小姐是云墨軒未過門的妻子?趙大勇皺眉,這差事,辦好了功勞一件,可若辦不好,那就糟了。
“明白就好。”云墨軒扶額,若非皇帝傳下口諭,要他親自尋回杜凝析,他才不愿在這地方多待。
遣退趙大勇,不一會兒,侍衛青龍就打探消息回來:“有人說在城北市集見過四小姐。”
“那備車吧。”云墨軒無奈地嘆一聲,“這地方,本王真是一個時辰也不想多待。”
“快,青龍停車!”云墨軒掀開轎簾,顧不得身上臃腫的皮草,徑直拖著一截狐尾自馬車上跳下,清冷的眸子緊緊地盯著某個方向,不知在看什么。
“王爺,您看見四小姐了?”青龍問。
“不是。”好一會兒,云墨軒才無力地擺擺手,他的神情很是疲倦,似是遺憾,又似是驚喜。是他看錯了嗎?可他怎么會認錯她的背影,多少次夢回,他都夢見她,固執地背對著他,然后將一道瘦削的背影久久地留在他夢中。
“王爺,您沒事吧?”青龍遲疑道。
云墨軒轉過頭,一雙眸子緊緊地盯住青龍的臉,靜了許久,才支支吾吾地問:“青龍你說,她,會不會沒有死?”見青龍一臉不解,又解釋說,“當日在山崖之下,我們根本就沒有找到她的尸體,你說,她會不會被人救走了,她會不會還活著?”
她?難道云墨軒說的是王妃秦桑?青龍愕然,在靖安王府,秦桑的名字就是一個禁忌,任何人都不能提,任何人也不敢提。這一刻,王爺為何忽然提起秦桑,難道說他剛才看見她了?
天哪,如果秦桑真的還活著,那云墨軒會怎么做?是殺了她以絕后患,還是……青龍背脊一陣涼意,無論哪一種結果,都是他不愿看見的,于是說:“王爺,她已經死了,就算她跌落山崖大難不死,但是她所中的‘紅顏’劇毒呢?你知道的,紅顏薄命,無藥可解!”
云墨軒的眼,在一瞬間復雜地暗了下去,是啊,秦桑怎么可能還活著?是他親手喂她喝下的毒藥,也是他親眼看著她跳入萬丈深淵!“是啊——她,早就死了。”
裹緊身上的皮草,云墨軒重新回到車上,揉著隱隱作痛的額角,重重地嘆息了一聲。秦桑那般畏冷,即使僥幸活下來,應該也不會跑來這陰寒之地吧?她從前常說,若是有朝一日,他辭官歸田,她便要將家安置在溫暖的南方,買一座小院,種些花草,養一只雪白的波斯貓,還要在院子里搭一架秋千,遇見陽光好的日子,就抱著貓兒在院子里蕩秋千。
那般怡然的生活,她每每說起,便滔滔不絕。而他從來只是聽,靜靜地聽,偶爾,迎上她渴求的目光,便微微一頷首。他從未答應她什么,也從未許諾她什么,他那時很清楚,他和她——沒有未來。
風,緩緩卷起車簾,露出外面一線蒼白的天色。往事如煙,他什么都留不住……
NO.2
“五嫂,又來買藥啊?”回春堂的伙計一抬眼,就瞧見了一位小婦人,他認得她,她是后巷的洗衣娘,大伙兒都管她叫五嫂,也不知道她具體叫什么名兒,只是聽說她命很苦,年紀輕輕就被夫家所棄,身邊還帶著一個藥罐兒子。
二掌柜看著滿桌的碎銀,無奈地嘆一聲:“五嫂,人參漲價了。大雪凍住了河道,貨船困在半路,淮安城的藥材都漲價了。”
“二掌柜,你行行好——”秦桑急了,一雙眼盈盈的仿似要落下淚來,“靖兒他病犯了,若是沒有人參做藥引,怕是熬不過今年冬天。二掌柜,我求你了,便宜賣給我一支人參吧!”
瞟一眼女人滿是凍瘡的手,二掌柜吸著冷氣抽回袖子:“五嫂,靖兒的病……哎,其實你又何苦呢,讓他這么活著,靖兒受罪,你也受罪,不如就讓他、讓他安安靜靜地去了吧,他能撐到現在,也算是你這個做娘親的盡心了。”言罷,二掌柜一揮袖子,去了內堂。
秦桑收起一柜面的碎銀,失魂落魄地走出回春堂,冷風撲面,剛剛放晴的天空竟又飄起了雪粒子。
“救命啊——救命啊——”渾渾噩噩地走至橋邊,一旁的小巷若有似無地傳來一線呼聲,秦桑一怔,摸著墻壁探進頭去,逼仄的小巷盡頭,兩個猥瑣的男人正圍著一個女扮男裝的年輕女子打轉。看見這一幕,她似是想起什么,忽然掄起墻角的一根木棍,瘋了般沖進去。
木棒狠狠地落下,男人們哭天喊地地抱頭逃竄,秦桑像是失了魂一般,木然地追打著,最后還是那位姑娘自身后抱住她:“大嫂,別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她這才茫茫然地回過身,面前的少女一襲男裝打扮,青衫烏帽,俊美無比,她看著少女,仿佛看見五年前的自己——
“小泥巴,你快過來瞧瞧,我這身打扮怎么樣?夠俊俏嗎?”銅鏡中,映著一位白衣青衫,頭戴金冠的美少年,少女秦桑對著鏡中的自己嘖嘖稱贊,然后不顧小泥巴的反對,搖著扇子跑去河邊的花船上吃酒。誰知一場酒醒,她居然被人五花大綁地扔在船艙的暗室中,身旁還聚著七八個哭哭啼啼的年輕女孩,追問下方知,她們是附近的農家女,莫名其妙就被人綁上了船。
她正疑惑自己怎么也會出現在這里,就瞧見先前熱情款待自己的鴇母出現在門口。鴇母上前,掐著秦桑的小臉蛋兒嘖嘖稱贊:“這皮相,一瞧就知道是個妙人兒,定然能賣個好價錢。”
秦桑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是遇了黑店,她連聲嚷嚷:“大膽,你可知道本小姐是誰?”
鴇母不以為然:“公主還是皇妃?說出來嚇一嚇我啊!”
“我乃堂堂秦相之女!”秦桑瞪眼,“還不快松開我,小心我爹砍了你的腦袋!”
“你若是秦相之女,那我就是秦相的相好!”鴇母搖頭,這年頭,只怕公主都不及秦相女兒金貴,聽說前幾日秦相又在朝堂上訓斥皇上了,哎,這皇帝可真不好當!
秦桑怒極,還想說點什么,卻被鴇母用抹布堵住了嘴。渾渾噩噩地在船艙里躺了三天,第三天夜里,船艙上忽然破開了一個洞,然后一道黑影仿若一片流云般,浮著璀璨的月華落在秦桑面前。她抬眼,看見一雙黑若點漆的眸子,有些熟悉,一時之間又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黑衣人將一船的女孩送回岸邊,倉皇逃竄中,秦桑不小心扭傷了腳踝,每走一步,就疼得鉆心。她自小錦衣玉食,之前又受了驚嚇,此時見四下茫茫一片漆黑,不禁害怕得放聲大哭起來。下一秒,一雙大手落在她腰間,她還未來得及反應,就被黑衣人攔腰抱在懷中。秦桑驚得大叫,卻見黑衣人俯下臉,戲謔地逗她說:“秦小姐莫怕,我可不敢對你有非分之想,免得秦相一怒之下,下一道天涯追殺令,那我可就不妙了。”
瞧見她淚汪汪的眼,他輕輕地笑了一下,又打趣說:“若是秦相大人今晚再見不到小姐平安歸去,只怕明日這京城的地面就要被掘起三尺了,所以啊,秦小姐日后還想逛花船尋樂子,不妨讓秦相派一隊精兵左右護著,免得小姐出了意外,勞民又傷財啊!”
從前哪里有人敢如此跟她說話,于是惱羞成怒的秦桑一把扯下黑衣人蒙在面上的黑巾。黑衣人猝不及防,一雙深色的眸子瞬時瞪得又大又圓。
秦桑嗤笑一聲:“我還以為是何方英雄豪杰,原來是眼若銅鈴的‘無雙王爺’啊!”
她自然認得云墨軒,從前每逢太后設宴,云墨軒總在宴席上與她作對,她委屈地向父親告狀,父親卻只是說:“怕是此人別有居心,桑桑還是離他遠一點兒為妙。”
她素來聽話,漸漸疏遠了云墨軒,倒是沒想到,這一次竟是他救了她。云墨軒故作無奈地嘆一聲:“既然秦小姐看見了我的容貌,那我只能殺人滅口了。”言罷,足尖一點,抱著她自地面一躍而起。
秦桑啊的大叫一聲,然后一頭撲進他懷中:“云墨軒,你快放我下來,否則我一定告訴我爹爹,說你欺負我。”
“桑桑,你就這么對待你的救命恩人嗎?”他壞壞地笑,胸口一顫一顫的仿似展翅欲飛的蝶翼。
“云墨軒,我才沒有叫你來救我!”秦桑氣得咬牙切齒,耳畔,除卻呼嘯而過的風,就只剩下男人胸腔震動的輕響。一下一下,混在月色里,竟柔軟得一塌糊涂。
很久之后,當秦桑從靖安王妃變成背夫偷漢的下堂賤婦,當父親從一國之相淪為通敵賣國的階下之囚時,她才遲遲地發現,原來時光最初的“英雄救美”不過是一場請君入甕的死局。沒有兩情相悅,只有處心積慮的步步為營,愛上云墨軒,便是萬劫不復。
NO.3
杜凝析長這么大還從未遇過這種事,捧著杯熱茶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轉頭看秦桑,見她眼睫上滿是淚水,于是好奇地問:“大嫂,你怎么哭了?”
秦桑這才仿若回神般地抬起頭,靜了靜,苦笑著說:“姑娘衣衫華貴,應該是出自大戶人家,如果方便,我想跟你借點錢。”她局促地搓了一下手,又弱弱地說,“我兒子病了,可是大雪封了河道,城里的藥材都漲價了。”
“借錢是吧?”杜凝析笑起來,她現在除了錢可就只剩下錢了,于是自懷里掏出一大沓銀票,“拿著,我全送你了。”
秦桑伸手抽了一張:“謝謝。”然后也不道別,徑直從茶座站起身,疾疾地朝著回春堂的方向走去。
杜凝析抄起銀票追出去,卻哪里還有秦桑的身影,她吐吐舌頭,聳著肩膀轉身,不期然撞上一具溫熱的身體。她揉著鼻子抬頭,剛想開口教訓來人,就被來人嚇得后退了一步:“嗯,青龍?你,你怎么在這兒?嘿嘿,好巧啊!”
她轉身欲逃,卻被人一把抓住肩膀,氣鼓鼓地轉身,迎上青龍一張皺成川字的臉,卻是問她:“那個女人是誰?”
“你說剛才那位大嫂嗎?”杜凝析一頭霧水,“你認識她?”
“我……”青龍遲疑地松開手,好一會兒才說,“不認識。”停一下,又叮囑杜凝析說,“這件事,不要在王爺面前提起。”
“為什么?青龍你這是在怕什么?怕我再殺她一次嗎?”恍如一道驚雷,云墨軒的聲音自背后傳來。青龍怔怔地轉頭,幾步之外,云墨軒一身狐裘,笑得冷漠而譏諷。一剎那,青龍面白如紙:“王爺……”
“青龍,你可真是叫我失望!”云墨軒上前,牽起杜凝析的手問,“四丫頭,玩夠了嗎?如今杜府可是亂成一鍋粥了!”
杜凝析撲扇著大眼睛,顧左右而言他:“王爺,你也認識那位大嫂?那你幫幫她吧,她兒子病了,沒有錢買藥。”
云墨軒眉頭一顫,下意識地松開了杜凝析的手:“兒子?你說她有兒子?”轉頭看向青龍,亦是同樣的震驚。秦桑怎么會有兒子,當年太醫不是說,她毒入五臟,胎兒也未能幸免嗎?怎么……究竟,她跌落懸崖之后發生了什么?沒有猶豫地,云墨軒扔下杜凝析,循著秦桑離開的方向追上去。
秦桑用杜凝析的銀票買了一支人參,路過雜貨鋪的時候又進去買了一包果脯,靖兒怕苦,每次吃藥都將一張小臉擰成一團,她想,有果脯輔藥,應該會好一點兒吧。
從前在靖安王府的時候,她每次吃安胎藥,云墨軒都會輔以果脯,果脯甘甜,將藥汁的苦澀盡數壓下去。她那時尚且不知他的真面目,以為他是真的愛她,卻不想,那一碗碗安胎藥其實是斷腸的毒藥。
紅顏薄命,無藥可解。
這么多年,她一直都在想,究竟云墨軒在喂她喝下那一碗碗安胎藥時,心里可曾有過一絲猶豫?
沿著冰雪未融的小路,秦桑推著木板車挨家挨戶地去收需要漿洗的臟衣服,此刻天色已經暗下來了,臨街的房舍漸次亮起一盞盞燭火。她凍得兩只手都要沒知覺了,卻又不敢走得太快,怕跌跤掛破客人的衣服,可心里卻止不住地著急,靖兒的視力不太好,天色一黑,就什么也看不見了。想起靖兒,眉心的川字紋更深了,靖兒的輪廓像極了云墨軒,同樣深邃的眉眼,同樣挺直的鼻梁,同樣薄而好看的嘴唇,簡直就是那個人的翻版。所以她不敢帶靖兒出門,畢竟,云墨軒容顏舉世無雙,名滿天下。
走到自家破舊的竹柵門前,簌簌的雪粒子又紛紛揚揚地落下來,秦桑伸手推門,竹條涼得沁手,下意識地一縮,竟又將手上的凍瘡撕開了,殷紅的血,瞬時沿著竹條流下來。她皺了皺眉,然后聽見靖兒悶悶地叫她:“娘親,是你回來了嗎?”
秦桑將車停在小院里,然后推門進去,靖兒從被子里探出半個腦袋,小臉慘白慘白的:“娘親,靖兒餓。”
“鍋里不是煨著番薯嗎?”
靖兒搖搖頭:“靖兒吃了就吐。”他從被子里伸出一只小手,一指炕頭上擱著的大半個番薯,“娘親,靖兒不是故意不吃的。”
“娘親知道,靖兒是個乖孩子。”秦桑心底一陣刺痛,上前將靖兒摟入懷中,“靖兒乖,明日娘親就去買白米,然后給靖兒煮香噴噴的白米飯。”
靖兒雀躍,一雙混沌的眼睛閃著蒙蒙的亮光:“靖兒不想吃白米飯,靖兒想要蠟燭,娘親,晚上好黑,我們點一根蠟燭好不好?”
“好!”秦桑捂住嘴,止住那滑至唇邊的嗚咽,她從懷里掏出果脯,小心地將紙展開來,“靖兒,你看娘親給你買了什么?”
靖兒的小鼻子一聳,興奮道:“是果脯!”
秦桑喂了一顆果脯給靖兒,柔聲問:“甜嗎?”
“甜!娘親,你也吃一顆!”靖兒拈起一顆果脯,想要送入秦桑口中,然而那小手幾次經過秦桑的唇,都斜斜地劃過去。屋子里靜得有些辛酸,靖兒挫敗地垂下手,然后靠在秦桑懷中抽泣著說,“娘親,天又黑了,靖兒找不到娘親的嘴巴了。”
秦桑再也忍不住,轉頭捂住臉沉默地哭起來。一墻之隔,云墨軒不由自主地緊了緊身上的狐裘,良久,他才渾渾噩噩地轉過身,擺手道:“青龍,我們、我們先回去吧。”
原來,他還是不敢面對她。就似是在夢中,他想要叫她轉過身來,卻又一直不敢,他害怕,他會在她的臉上看見仇恨和埋怨。
是夜,秦桑做了夢,夢見自己和父親站在山崖之巔,背后是萬丈的深淵,身前是云墨軒率領的三千精兵。暮春的傍晚涼得像是水,她攙著父親的手臂止不住地打寒戰。云墨軒似乎在說著什么,她卻什么都聽不見,渺遠的霧靄仿似離人的淚,她握緊父親的手,鼓起勇氣轉身跳入萬丈山崖。
更冷了。風從腳下卷上頭頂,急速下降的身體里,仿似有什么東西砰的一聲碎掉了。那一瞬,她終于又看見他,那是時光最初的云墨軒,抱著她在夜色里穿行,夜色明媚,仿似永遠沒有終點。
NO.4
趙大勇在淮安府衙設下宴席,說是為杜凝析壓驚,杜凝析一臉不屑,戳著云墨軒的胳膊嚷嚷說:“沒意思,一點兒也沒意思。”
看著杜凝析天真的面孔,云墨軒有一瞬間失神,仿似時光逆轉,他又看見那個刁蠻可愛的少女秦桑。彼時,他們并肩坐在王城最高的城墻上看星星,她一邊大口喝酒,一邊大口吃肉,然后豪氣地搖著他的肩膀說:“墨軒,我們私奔吧,去江湖,去做一對鴛鴦俠侶!”
秦桑見他不答,在風里不滿地嘟囔:“茶館里的說書先生都是這么講的,卸甲歸田,隱居山林,做一對只羨鴛鴦不羨仙的有情人。”
他終是忍不住逗她:“可你之前不是說,要占山為王,劫富濟貧嗎?怎么這會兒又變了?”
“討厭,你又欺負我。”她嫌棄地撇嘴,然后耍賴說,“我不管,反正我說什么就是什么,你不許再反駁了,否則,哼,我告訴我爹,說你欺負我,叫他不把寶貝女兒嫁給你這個閑散王爺!”
他笑了笑,然后第一次認真地問她:“如果有一天,我和你爹成了敵人,你怎么辦?”
秦桑反問他:“那你為什么要和爹爹為敵呢?”
為什么?因為秦威把持朝政,圖謀不軌,不僅對天子不敬,甚至侮辱太后,乃是人人得而誅之的大奸臣!秦威的野心,明目張膽,得知秦桑屬意自己,便夜訪靖安王府直接以皇位相誘:“老夫只有桑桑一女,你若真心待他,待老夫百年之后,這天下便是你與桑桑的,可若不然,老夫定叫你這無雙王爺自此消失!”
他處心積慮接近秦桑為的就是這一天,于是跪倒在秦威腳下,高呼其為“岳父大人”。先皇駕崩前,云墨軒曾秘密進宮,先皇欲將皇位傳于他,他嚴詞拒絕,然后在先皇面前立誓,一定除權相,輔幼帝,安定江山!于是,他設下美人計,一點一點俘獲秦桑的芳心。他終是完成對先皇的承諾,可他的桑桑呢,卻自山崖之巔同秦威一躍而下,粉身碎骨。
那一刻,他忽然遲遲地發現,原來江山天下,原來皇室尊嚴,都比不過他對秦桑的一片情意。可是,一切已經來不及。
趙大勇得知杜凝析喜歡看戲,于是在宴席散后,又在后院擺開了戲臺。云墨軒素來聽著這咿咿呀呀的唱腔只覺得心煩意亂,于是沿著花園的石徑漫無目的地走著。
“王爺。”花園盡頭,一襲黑影自假山后走出。
云墨軒抬眸,青龍一襲青衫,在月色里泛著一抹奇異的亮色:“我原以為,你不會主動開口。”
“王爺既然知道屬下想說什么,那屬下也就不掩飾了。秦相已死,秦黨也已除,王妃她只是一介女流,不會對朝廷產生任何威脅,所以還請王爺網開一面,放王妃一條生路。”
“放過她?”那么,誰又來放過他呢?
誰都不會知道,這五年來,他有多么害怕看見太后,一見太后,他的手就止不住地顫抖,就不受控制地想起那一夜,他親手將毒藥喂入秦桑口中。那時候,秦桑的腹中,已經懷有他的骨肉。他清楚地記得那一晚,秦桑懶懶地趴在榻上玩九連環,見他端著安胎藥過去,便吵著鬧著要他陪她下棋。
他哄她:“先喝安胎藥。”
秦桑撒嬌:“那我要你喂我。”
他怔了怔,然后慢慢伸出手。秦桑不知道,在一個時辰之前,太后將一包藥粉交到他手上,太后當時哭著說:“九弟啊,你還年輕,以后還會有很多子嗣,可秦威不同,他只有秦桑一個女兒,若是秦桑生下一子,難保秦威不會作亂,將皇上取而代之。不是哀家有私心,若是九弟想要這皇位,盡管拿去便是,可若是將這天下交給秦威那亂臣賊子,你叫哀家如何面對列祖列宗?”
湯勺入口的那一瞬,云墨軒的手都是抖的,秦桑靠在他胸口,喝一口藥汁說一句話:“墨軒,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兒,若是男孩,將來就由你教他讀書、寫字、騎馬、射箭;若是女孩,我就天天陪她玩,我要她和我一樣,做這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秦桑以為,他給她的是幸福,卻不知,他給她的其實是毒藥。
NO.5
天才蒙蒙亮,秦桑就起床了,將饅頭煨在鍋里,然后推著小車輕手輕腳地往外走。車上的竹筐里堆著一堆繡品,是些小玩意兒,香囊手帕什么的,雖然利潤微薄,但終是一份賺錢的活計。推著小車一路行至市集,然后選了一個顯眼的位置開始擺攤,剛將繡品擺開,就聽見一個低沉的男音在頭頂響起:“多少錢一件?”
秦桑抬頭,是一個身著華服的年輕男子,他似乎很怕冷,將身體嚴嚴實實地裹在一件銀白的狐裘中,讓人看不清身形。男人的面上戴著一只玉質的面罩,所以她看不清楚他的容貌,稍稍一怔,繼而聽見男人又問了一遍:“這個,多少錢一件?”
他拿著的是一方絲帕,秦桑答說:“十五文。”
“十五文……”云墨軒長長地嘆了一聲,十五文錢可以買些什么?兩個燒餅,一碗湯面,還是幾根玉米棒?他不敢看秦桑的眼,從前的她哪里吃過這種苦,身為京城第一貴女,無論她走到哪里,都被人眾星拱月地捧著護著寵著。
“你若是覺得貴,就算十二文吧。”秦桑見男人遲疑不決,誤以為他覺得貴,于是趕緊降價。如今的生意真的是一日比一日難做,她莞爾,再這樣下去,靖兒還未斷藥,家里就先斷糧了。
“就十五文吧。”云墨軒心思復雜地盯著那絲帕上的一對戲水鴛鴦,只見那鴛鴦的頂上紅得仿似血,艷艷的,灼灼的,看得他心口莫名地一緊。下意識地看向秦桑的手,十指粗腫如蘿卜,瘡口泥濘潰爛,甚至可以看見皮膚下那嫩紅色的鮮肉。
“擦點藥吧。”懷中的那一小截竹條上,還沾著她干涸了的血,艷紅艷紅,宛若鴛鴦頂——總是沒忍住,在轉身離去的瞬間,折下那弄傷她手的竹條。
“什么?”秦桑愕然。
云墨軒自懷中掏出一瓶凍瘡膏:“擦點藥吧,你的手傷了。”
秦桑有些不好意思,怔了一秒,伸手接過藥瓶:“謝謝。”見男人準備掏錢,趕緊說,“不用給錢了,這手帕我送你,就當是謝謝你的藥。”
云墨軒的手一頓,靜了靜,啞著嗓音說:“那,謝謝。”
之后的十多天,秦桑發現,她每天早晨去集市賣繡品總能遇見這個戴面具的男人,就在不遠不近的地方,或在茶樓喝茶,或在書坊看書,或在路邊靜靜地站著。每每察覺到她投過去的目光,男人便對著她輕輕一笑。是笑,雖然隔著一層面具,但是秦桑感覺得出,他是在笑,在很溫柔很溫柔地笑。這個認知讓秦桑惶恐了好幾天,甚至在次日,她刻意地換了一個位置擺攤,然而很快地,他就找到她了,繼續不遠不近地站著,然后以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目光盯著她細細地看。
秦桑莞爾,她已經過了會為一個男人瘋狂的年紀,她再也不會因為一個溫柔的笑容,或是一記炙熱的眼神而神魂顛倒。她想,如果當年的她也這般清醒,那父親就不會死了。
挨家挨戶送完漿洗干凈的衣服,秦桑靠著板車在一棵老槐樹下休息,剛想拿出番薯啃幾口,就看見隔壁家的王大娘扯著嗓子在橋上喊她。咯噔一下,秦桑的心臟跳慢了半拍,她扔下板車,幾步迎上去:“王大娘,是不是靖兒出事了?”
王大娘一抹眼淚:“五嫂,你趕快回去看看吧,剛才靖兒在屋里哭,我就推門進去看看,哪知道……哎,可憐靖兒才那么小。”
秦桑心里很慌,松開王大娘的手就往回去跑,后頭忽然沖出一匹馬,戴面罩的男人俯身向她伸出手:“上來,我送你回去。”
秦桑看一眼遙遠得仿似沒有盡頭的路,轉頭將手放在男人的掌心。云墨軒用力一攬,將秦桑抱在懷中,馬鞭狠狠地一抽,馬兒急速地奔跑起來。凌厲的寒風,刀子一般刮在皮膚上,他感覺到秦桑在顫抖,于是身體前傾,將她嚴嚴實實地護在自己懷中。
隔著厚厚的衣料,他依舊感覺到秦桑的身體顫抖如同一片枯葉,他低聲安慰她:“不要怕,一定會沒事的。”
云墨軒見過那個孩子,只是一眼,就叫他再也走不動路。熟悉的眉眼,熟悉的鼻唇,那分明就是一個袖珍版的云墨軒。他想象不出,這個孩子怎么還活著,紅顏劇毒,萬丈深淵,每一樣,都能叫人到鬼門關走一圈。青龍曾問他,如果那個孩子不是他的,他會怎樣?他當時想了很久都沒想到答案,最后,還是青龍說:“王爺,你會受不了的,你受不了那個孩子不是你的,因為你受不了王妃不再是只屬于你一個人!
“王爺,你真以為我不知道你愛王妃?我自小就跟著你,你心里想的是什么,我都很清楚,可我還是想瞞著你,不想讓你找到王妃,因為我明白,只要你一天還是靖安王,你就永遠不能給她幸福!
“王爺,青龍求你,如果你真的愛王妃,那請你就忘了她,就讓她安安靜靜地在這過完后半生!”
他沒料到青龍會如是說,他一直以為他掩飾得很好,他沒有后悔,沒有痛苦,甚至沒有愛過。可是那一刻,他仿佛想通了很多事:“你說得對,只要我還是靖安王,我和桑桑就不能在一起,太后容不下我們,皇上也容不下,甚至,這天下人也容不下——我是誰?我是朝廷的功臣,而她,是亂臣的余孽,我們在一起,只會叫人覺得是個笑話!
“我愛她,卻害死她的父親,毒害她的孩兒,逼得她走投無路只能跳崖,你說這樣的我,怎么值得她原諒?青龍,我答應你,我不會打擾她的生活,但也請你相信我一次,我只是,只是想多陪她幾天!”之后,他讓青龍護送杜凝析返回京城,自己則一個人留下。
他戴上一副玉面罩,每日陪在秦桑左右,他貪婪地看她,想要將她記得清清楚楚,然后永遠不忘。
NO.6
秦桑推門進去,看見靖兒躺在地上,藥碗碎了一地,烏黑的藥汁混著暗紅色的血,濕漉漉地鋪開一地。她瘋了一樣抱起昏迷的靖兒,一邊伸手擦去靖兒唇邊已經干涸的血跡,一邊沖著云墨軒方寸大亂地亂喊:“去廚房,廚房還有藥,不對不對,應該先吃人參,人參在……在哪兒?為什么我想不起來了?”
她大哭起來。
云墨軒也站不住了,圍上來:“桑桑別怕,靖兒一定會沒事的。”這一刻,他忽然分不清楚,他是在安慰秦桑,還是在安慰自己。他打聽過,回春堂的二掌柜說,靖兒的病是從娘胎里帶的,之后他又查看了靖兒的藥方,他基本可以確定,靖兒不是得病,而是中毒。
紅顏薄命,無藥可解。這八個字,曾如夢魘一般纏著他。如今,又是。
窗戶上的棱紙破了,寒風呼呼地灌進來,激得云墨軒打了一個寒戰,像是冷,又像是怕。他騎馬趕來之前,讓人去府衙通知了趙大勇,秦桑喂靖兒服下人參,趙大勇就帶著一溜兒的大夫趕過來。
“王爺,大夫來了。”
云墨軒一怔,轉頭看秦桑,她緊緊地抱著靖兒,恍若未聞。他不敢拖延,叫大夫們上前為靖兒把脈。
“大夫,孩子怎么樣?”云墨軒問。
最后一個大夫自床邊站起身,為難地看向趙大勇,趙大勇見狀,立馬同樣為難地看向云墨軒。
“說吧。”第一次,云墨軒覺得這兩個字沉重。
大夫們面面相覷,頓了頓,其中一位老者才站出來說:“這孩子的身子早就垮了,如今病入膏肓,無藥可醫啊!”
“不,不會的,靖兒不會有事的!”一直沉默的秦桑忽然站起來,她抱著靖兒,目光混沌而渙散。
她沖到云墨軒面前,用力地將靖兒往他懷里送:“王爺,王爺你救救他啊,靖兒很乖的,你一定會喜歡他的!”
“桑桑,你別這樣……”看著這樣一個秦桑,云墨軒的心臟疼得難以形容,就仿似有人在用刀子一點一點地剜著他的心頭肉。他想過身份暴露后的種種情形,秦桑會打他,會罵他,可是他從未想到,她會如此絕望地哀求他。
他伸手接過靖兒,這是他第一次抱這個孩子,這是他們的孩子,是他和秦桑在這個世上最親密的人。然而,一切總是那么的遲。
五年前,他眼睜睜地看著秦桑跳下懸崖。
五年后,他竟然又一次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至親骨肉在懷中死去。
他覺得疼,覺得暈,太陽穴鼓鼓漲漲仿似有什么要暴裂而出。不知何時,窗外下起了雪,紛紛揚揚,鋪天蓋地的白色仿似要將所有的一切吞噬。
最后的時候,秦桑慢慢地跪倒在云墨軒的腳下,她仰著頭,仿似看向一片虛空:“王爺,就一次,就這唯一一次,我求你,求你放過靖兒。他才五歲,他還是個孩子,其實本該是我死的,我跌落山崖被人所救,動了胎氣生下靖兒,我以為我會死的,可我沒死,我把所有的毒都轉嫁到了靖兒身上。”
“桑桑,你起來,你不要這樣。”云墨軒的心亂了,他試圖扶起秦桑,秦桑的雙膝卻仿似釘在了地上。他看著她灰白了的發頂,眼睛酸得仿似要落下淚來,她才二十五歲啊,就已經白了青絲。他跟著跪下來,一手抱著靖兒,一手將秦桑攬入懷中。可秦桑還在哭,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渾濁而滾燙,她不停地說,神情恍惚,卻又透著一股不自然的清冷:“我爹下獄的時候,我去求你,你誣陷我背夫偷漢,將我休離王府,后來我帶著我爹逃獄,你又親自帶兵來圍捕我們——這些我都不跟你計較了,我只求你,求你不要在我的安胎藥里下毒,靖兒也是你的孩兒啊,你看他的臉,長得和你多像啊!”
“桑桑……”云墨軒怕極了,他想讓秦桑停下來,可秦桑那一雙眼睛卻是越發明亮。
“我現在什么都沒有了,沒有爹,沒有丈夫,沒有兒子……你看,我什么都沒有了,真的什么都沒有了呢!”秦桑的聲音,遙遠得不像她發出的,她低下頭,靖兒似乎在笑,在叫她“娘親”。
“桑桑!”云墨軒終于察覺秦桑的異常,然而,已經來不及了,她忽然安靜下來,靜靜地看了靖兒好一會兒,然后伸手從他懷中抱回孩子。
“噓,你們不要吵,靖兒困了,要休息了。”她顫巍巍地站起身,然后慢慢轉身向著床鋪走去,靖兒的氣息已經微弱到極致,小臉煞白煞白的。她將靖兒小心地放在床上,然后為他蓋好被子,她一手拍打著靖兒的肚子,一手輕輕地打起拍子哼起歌。她神情專注,仿似靖兒真的只是睡著了,睡一覺,然后明天天明就會醒來……
尾聲
“五嫂,你怎么在這兒?”回春堂的小伙計剛打開藥鋪的大門,就看見站在雪地里凍得瑟瑟發抖的秦桑。
秦桑緩緩笑起來,那被風雪吹得通紅的兩頰此刻竟宛若花朵一般嬌艷明媚,看上去流露出一股說不出的詭異。她自懷中捧出一堆銀子,烏黑的眼珠滿是興奮的光華:“你看,我有錢了,我來給靖兒買人參。”
秦桑笑得甘甜純美,小伙計從來不知道,五嫂竟是這般清麗的一個美人兒。
秦桑纖細的脖頸微微傾斜,又歡快地說:“我昨天請大夫替靖兒瞧過了,他說等開了春,靖兒的病就會好。那時候,我要帶靖兒去江南——江南你知道嗎?那里可暖和了,草長鶯飛,風景如畫,我要買一座小院子,然后養一只純種的波斯貓給靖兒做伴。靖兒一直沒有朋友,他一定會很開心有個玩伴的。”
下意識地,小伙計打了一個冷戰,轉頭求救地望向內堂的二掌柜,卻見他摸著胡須一個勁兒地嘆息。
搖搖頭,小伙計錯身讓秦桑進去,秦桑將銀子在柜面上鋪開:“二掌柜,我來買人參,這次,我要買最上等的血參。”
二掌柜的嘴角動了動,卻是問:“五嫂,靖兒他……他還好嗎?”
“好,靖兒好得很,大夫說了,等冬天過去了,靖兒的病就好了。”
“這樣哦,那真是好,五嫂你稍等,我這就去內間給你拿血參。”二掌柜再嘆一聲,然后轉身向著內間走去。
掀起布料走進去,內間熏香裊裊,一襲青衫背對著門口而立。聽見腳步聲,那人緩緩轉過身,問:“她又來了?”
“嗯。”二掌柜喉頭動了一下,吐字有些艱難,“公子,我看您還是告訴她吧,那孩子已經……唉,再這樣下去,只怕她身子受不住啊!”
云墨軒抿一抿唇,眸光浮沉,滿是無奈的辛酸,良久,才悠悠地嘆一聲:“其實這樣的結局,對她而言未必是錯的。”
清醒有什么好呢?她會記得所遭受過的一切苦痛,那時候,沒有了靖兒,又叫她用什么來鼓起勇氣活下去?
所以,他拒絕了青龍的提議,將千里迢迢趕來的一眾太醫送回了京城——他寧愿她誤以為靖兒還活著,他寧愿她從此生活在虛假的世界,甚至,他寧愿她徹徹底底忘記他。
恍惚聽見秦桑在外間說話,應該是在同小伙計說家常:“靖兒一直想讀書,等他病好了,我就送他去私塾,他那么聰明,長大一定會很有本事……”
云墨軒緩緩垂下眼,一抹苦笑淹沒最后的淚水。
窗外,大雪無垠,鋪天蓋地。然后將所有的往事淹沒,不留一絲痕跡。